第十三章 水轩落英满衣襟
第十三章
水轩落英满衣襟
在没有光阴的浓黑里沉了不知多久,雪信才重新有了知觉。
耳旁是一个轻声细语喃喃念着什么。合着的眼皮上亮了起来,金色微尘汇成扭动的细流,那是在暗处待久了眼睛给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觉。
她睁开眼,沉香山洞室里荧荧点点一片光亮,洞壁的每一级台阶都点了一排蜡烛,光亮蛇旋而上。沉香山中脂膏被热力一催,香气越发浓郁。
玄河轻诵《招魂篇》念到了最后一句,望向她的眼睛问:“魂兮归来否?”
雪信坐起来,回忆起锦书梦境中的清冷孤单,锦书说过的每一句话从她的心口流过,她想拥抱玄河,那不是意动情浓的男女私情,而是经历了极致的灰心孤独后,渴望抓住一点东西。一具温暖的身体或一个心系着她的人。
她还是忍耐住了,缩起膝盖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有纸笔吗?我要把锦书说的话写下来。”她集中精神抓住梦中经历的所见所闻,话语交锋的每个回合锦书的眼神还历历在目。
玄河端来纸笔,雪信依然抱着膝,铺纸在铁床上,执笔一顿狂风卷枯草似的写,语句也不斟酌,字迹潦草还有串行的,她只管把记得的一切赶鸭子般赶到纸上,末了笔一扔:“我要回家去。”她翻身跳下铁床,步履踉跄。
玄河扶住她,给她披上件夹丝绵的绣金斗篷,在身旁摸索到了机关,洞壁开了五尺高的一扇小门:“从这里走吧。”
“有如此捷径,你居然不早告诉我,让我一回回上山又下山。”雪信没多少兴致讲话,但这点抱怨咽不下去。
她低头钻出小门,回头看时,出口正在沉香山上的一道瀑布水帘之后。
“回去吃些小点心再睡。”玄河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他还在收拾纸笔蜡烛。
雪信坐上马车,由河东侯送回公主府。路上她从帘后探出头,那些殿阁飞檐上的青灯笼还在,像碧潭中的倒影,而她正行在水底。梦里她俯瞰安城,醒来依然要仰望夜空。
雪信长叹一声,可惜不能长留梦中。
公主府因为主人归来而忙乱不已。梅娘一趟趟来问,要吃什么?可要准备沐浴?这就要睡?醒来准备吃什么?
雪信胡乱回答了,不准人再来打扰。她换了身丝袍挽了睡髻坐在床帐内,把花奴唤来问:“高节度使在做什么?”
“正把秀奴召去问公主在做什么呢。”
雪信笑了笑,躺下去了。
花奴又说:“公主不去看看高节度使吗?不然召他来见也行。”明明是相思的两个人,为何避而不见呢。
“不用了。我得知你带来的一句话,已能安心睡了。”雪信摆摆手,意思是她要睡了。
可她阖上眼一入梦,又回到了锦书的小酒肆里。她一遍遍地朝锦书说她说过的话,锦书的回答也重复了又重复,锦书把她推出去,她又找回去,没完没了。
在梦中她都察觉了这是心障,却勒不住缰绳。她终于冲破封禁闯入锦书梦里,锦书却不愿出来。她不甘心,把梦反过来倒过去,也许可以找到锦书话里的破绽逼她出来?雪信心知不可能,却还在找。
醒来脑袋比睡前还要昏沉。花奴在雪信梳妆时又抱了个锦盒来,盒中的一张请柬是揉皱后又熨平的,折痕犹在,还有个没擦干净的靴底印子。
“谁敢送那么不恭谨的一份请柬来?”雪信问。
花奴不替雪信不平,反是“咯咯”笑了一顿。
说起请柬,必然是先要拟个名单,然后执笔抄写的先生按照尊卑远近的秩序写,送也是按照名单上的顺序先后派人出去送。
昨日崔露华大闹教坊前,安城中各家各户已收到婚宴请柬,唯独新乐公主府上没有接到。据说是崔露华按着不让给新乐公主送。
崔露华从教坊出来后,先是去苍海心家里吵了一顿,指着苍海心的鼻子问,扣着公主的请柬不发是有何见不得人的打算。
苍海心于是让人去送。
崔露华又抓起请柬揉皱了踩一脚,说果然你没安好心,算计着让我开口说送请柬。
苍海心说那就不送了。
崔露华又说,你还是偷偷摸摸别有企图,我偏不让你如意。
苍海心不说话了。
崔露华还不放过,这是你的婚事,你连吭都不吭,连个主意都没有,显见是不乐意他不上心。
这下苍海心没还嘴,却也自管自出了客堂把崔露华晾下了。
崔露华气急,命随行的奴仆动手砸客堂里的家什。砸到兴头处,一声低啸卷着一道风蹿进来,居然是只开了锁链的斑斓花豹。当即把崔家仆人吓瘫了几个,还有忠心护主的挺着棍子来赶豹子,尽数被后续闯入的三头巨犬撞在地上。跟着苍海心回家的军中下属过来一人拎起一个,把崔家仆人扔出大门。
闹到如此不可开交,放在别家婚定然是结不成的了,可崔露华踏出苍海心家门居然也没吵嚷退婚。大概是请柬都已散出去了,此时退婚还要一家一家收回请柬。
权衡利弊之下,还是面子要紧。
“苍海心越让着她,她越认定了他不成器。”雪信笑。
张狂教训崔露华一回,崔露华反而以为苍海心有称王称霸的资质了,她离梦想更近了一步,反而不肯放弃。崔家小妹就这么个脾气,一心想要凌驾众人之上,蹬着别人的头顶往上爬。她蔑视弱者,也不允许别人比她强,遇到强者,要么引为同道,要么做不死不休的敌人。
“高节度使在做什么?”雪信又问起这个问题。
“三更半夜才回来就问一遍,睡醒又问。奴家伺候着公主呢,哪儿来的分身打探。”花奴没好气的。
“让他过来吧。”雪信说。
花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神的工夫里雪信又吩咐了一遍才去,放下梳子的双手还沾满了白荷花花蕊浸的发油。雪信在碟子里拾起梳子,接着给自己通头发。
她在镜子里瞄见高承钧进来的影子了,不是成日里那器宇轩昂的武将打扮,今日里穿了一领家常袍服,着软底靴,走路没了声响。
高承钧靠近她前先在卧房门口站了站,眼光扫过室内的陈设,最后凝落在她的背影上,似乎他要赴一场敌营的酒宴,壁衣里藏着甲士,酒中有毒,侍酒美人身上佩着匕首,他要在入帐前洞察所有杀机,提早防范。
雪信回首莞尔:“把我这儿当魔窟了?我可有正经事找你。”她给自己挽了个最简洁的单螺髻,对走到身旁来的高承钧说,“你要不要帮我挑一顶冠?”
花奴抱了一撂盒子出来,在怀里堆得高高的,里头装的是日常戴用的小冠。
“公主每每心中早有主意,不需旁人为公主挑选。”高承钧的话里有话,又克制得让人不去多想。
“我还想看看我心里想的与你挑的是不是一样呢。”雪信巧笑盼兮地看过来,她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
“万一不一样,公主岂不是会不高兴?”
“若我心中本没有特特指明哪一件,只有一个满意的范围呢?那对你就不是那么严苛了。若我相信你做的选择是对我的赞美,那么一样不一样,我都不该生气。”
珠宝盒成排打开,高承钧一一看过,取了顶鎏金银丝编成的荷花冠,花瓣间点缀着珍珠和绿宝石:“这一顶更轻,与雪娘子的金线碧罗裙也相称。”
雪信把冠捧在手里端详了阵,对花奴说:“你把它摆在花几上,我今日一整日要时不时看着它。”她却取了另一顶发冠簪在了髻上,也是荷花冠,更小巧,由更细软的纯金丝编织,络网间的珍珠只有露珠大小,“你选的不错,不过我选的更省事呢。”
“公主的正经事,是闺房梳妆之乐?”高承钧在卧房中心神不宁。他深知雪信的脾气,一顿暴雨雷霆简单,越和颜悦色循循善诱,反而越是铺垫着大事。
“有两件正经事。沈越青从华城跑出来了,你回龟兹带上他。”雪信端正了神色。
高承钧挑眉:“他是被赶出来的,还是佯装被赶出来的?”
“不论是真还是装,你都能应付吧?”
“那你又是以何身份要求我呢?”
雪信轻启朱唇:“幼时相知。”她还有若干个直白得多也好用得多的回答,偏偏选了一个绕了最远的路的。
“我若不答应,你会做什么?”高承钧又问。
“我没想过你不答应。”
“好,我答应。可你至少说说他为什么从华城跑出来吧?”
“这是小事,让他自己同你讲也无不可。”意思是这件事就说到这里了,“另一桩事是明日我父亲营中长史大婚。”雪信拈起那封模样狼狈的请柬递过去。
“请柬请的是新乐公主,便是新乐公主去赴宴。高某没有收到请柬,还是在府中坐着不出去给公主惹事为好。”不知高承钧说的是不是反话。
“请柬上写的可是‘贤伉俪’。婚宴当属家宴,你我同车去同车回来,我才不会让你惹事。”
“若我说不去,你又当如何?”高承钧问。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在家里看书。”
“那好,我去赴宴。”高承钧的脸上终于显露一丝笑意,那笑却是三分欣慰,七分苦意,“公主的事说完了?可容高某告退了?”
雪信也笑出了酸苦:“大概是我这里的坐席长了针,扎得你十分难受吧。”
“公主说笑,公主府里的坐席没有长针,是公主全身长了刺。”
“也对。何不相远,而马斗相伤。”雪信这一句出自多年前高承钧曾给她讲过的一则逸闻。
说的是草原上的部落,不和睦的兄弟住在一起,他们部族的牧马频频打架斗伤。终于兄弟之间说出了“何不相远”的话来,两个部族约定各自迁徙到远方,不再比邻而居。到底是因为争夺牧草而马斗相伤,坏了兄弟和气,还是兄弟间先有了裂隙,才纵马争夺牧草闹至不可收场,已不重要了。
“可你今日不能走。你得陪我进早膳。”她别开脸,目光落在花几上的鎏金银丝荷花冠上。
才吃了早饭又摆开午饭,午饭收局就摆开了茶席,茶席撤去,又在堂上布了晚宴。用雪信的话说,安西一别至今,他们二人有多久没同席吃过饭了?明日别露出生疏来,被旁人看了笑话。
“依公主的意思,是要同高某温习同席吃饭的默契?”
“当然是。可我也喜欢你陪我吃,倘若只余下一日相守,我最想做的就是让你陪我吃饭。吃鸡蛋汤饼,吃板栗包子,吃枣泥糕,吃玫瑰糖。肚皮撑得溜圆,心也撑得满满的。”
“公主说的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雪信回忆起了从前:“最早是你在街头捡了我,饿着肚子给我弄吃的。我挨罚饿饭,你给我送吃的。你挨打受伤,我也给你送吃的。我们偷偷跑上街去,依然是拣各家的招牌从一条街买到另一条街,一边吃一边往包袱里塞,带回居所囤在地板下。我在你身旁吃东西的时候最安心,最快活。”
高承钧给她拭去脸上的一粒糕渣:“过去吃的当不了饱,为什么不多想想以后呢?”
“我是属沙洲里的骆驼的,一顿吃喝足了,可以几个月不吃。”雪信用丝帕擦嘴,“我吃饱了,你慢用。”她自己吃喝足了,丢下高承钧走了。
不染阁上的白荷花已开到最盛,像一只紧握的拳摊开成了手掌,花瓣打开到最大,即便下一刻可能就会凋零。此刻掠过花叶的夜风有一些凉又不算太凉。水阁下依然湾着一船窖冰,水阁里烛照通明。
雪信点了半人高的一株鎏金铜灯树,坐在纱屏前飞针走线刺花。纱面如冰面,透洁玉白,斜着光望过去还有一层海珠光泽,站在屏后隔着花样也能看清她的脸。雪信嘴唇抿紧,目光专注到没有表情。
花奴进来禀报:“公主,秀奴求见。”连报好几声,雪信才听见,她还听见长成了深绿的大荷叶托起了风,听见花瓣骤然剥落下一片落在水面。
秀奴登上码头,抱着一套盒子走进来了:“这是高节度此行从龟兹带来的礼物,进献公主。”
“放下吧。”雪信只是略略偏了一下侧面,眼神还没扫到秀奴就收回去了。
“公主知道为何初到安城时不献,此刻才拿出来吗?因为高节度使不愿他的心被扔出来。”秀奴打开盒子,双手提出一件衣裳,“这条裙子名为集翠裙,是高节度使从岭南、安南、南诏收集了一万只翠鸟,从他们身上剪下最翠蓝的羽毛,令波斯工匠捻成线,又令江南织女在机杼上织成匹,裁成的裙。”
她打开另一个盒子:“这是青玉虫簪,为做成这套簪子,高节度使专门去岭南采集了青玉虫十斗,逐一挑选,取下鞘翅光彩最好者,镶嵌若宝石。公主知道高节度使为何选用这种虫子吗?传说此虫喜欢一双一对躲在朱槿花中,短短的一生从不换伴侣……”
“住口!”雪信喝到,“他有没有心,轮得到你来说吗?”
“若是爱着他,秀奴就乞请公主简简单单地承认。若是对他无情,求公主完完整整地放弃。公主不肯随着去又不能松手,要拖高节度使到几时,其中凶险公主可知?”秀奴伏地跪拜。她眼中所见,是那两人日渐疏冷,雪信却忽然攥紧了高承钧,撩拨起他又把他推开,让他始终被圈在欲近不能欲远不舍的境地。
“真是个傻姑娘,看你痴傻又情深的份上,我不同你计较。”雪信高声,“花奴,送她过湖去。”
花奴走上来,扳住秀奴的肩头,架住她的手背,以一个倒背的姿态把秀奴往外拖。秀奴比花奴个头还高些,却因肩臂关节被扭转吃痛,不得不跟着倒退出去。
“你要他死吗?你要他死吗?! ”秀奴被拖出门还连声不绝地叫道。
雪信捡起地上的裙子,抖去灰尘,展开在衣架上。又收拾起了青玉虫簪,顺手插在秘色瓷笔筒里。
退远几步看,金错灯树光焰跃跃,华衣宝簪流翠荧荧,秾艳欲滴的色彩没有一刻停住的。一室白荷花蕊香里掺进了冰麝墨香。笔筒旁的昏昏暗暗里铺开着一张叠痕交错的笺纸,只落了三个字——和离书。砚中的墨已干了。她折好这封写不成的休书,将笺纸压回砚下。
冷不防听见阁外花奴那尖尖细细的小嗓子短促地叫了一声,接着又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声响。雪信出门看时,湖面平静,只有对岸余波一圈圈朝她漾来。小木舟还靠在湖对岸,花奴立在舟上瞪着湖面,她的眼光在湖面移动,终于眼神到了水阁,望见了雪信,她对雪信做了个说话的嘴型。
“你说什么?”雪信没看懂,当夜月黑,湖面开阔离得又远,动动嘴怎么看得清。可花奴还是不敢大声,居然把双手拢在嘴边做起了嘴型。
水波“哗啦”一分,一个黑影扒在码头上。雪信倒退好几步,才看清游过湖来的是高承钧。他还是白日里的那身玄色袍子,浸透了湖水贴在身上。水从头发滚落到脸上,然后汇合到袍子上,在他脚边淋漓成一个湿乎乎的不甚圆满的圈。
“你说,若只余下一日相守,你要我陪着吃一天。我说,若还余下一日相守,我想与你同床共枕。”高承钧也不加些锦上添花的字眼,居然说得那么简单明了,还把自己弄得像只暴雨天气里浑身透湿的大黑狗,躲在人家的屋檐下让人也不忍心赶他走。
雪信伸手在高承钧的袍襟上拧了几把水:“你去给高节度使找身干净衣服来。”她隔湖对花奴喊,接着又去拧高承钧袍摆上的水。
“反正衣服是要换的。”高承钧对她轻声说。可他也笑着看雪信在自己衣服上拧来拧去。
“你是要在外头吹着凉风换,还是在水阁里换?你可别把水印子带进屋子。”雪信好像气哼哼的。不速之客,她没法残暴地把他推回湖里去,也做不到爽快地倒履相迎。
花奴一溜小跑回来了,登上小木舟送来衣服,那活络的眼珠子观了观雪信的面色,自己又登上小木舟回对岸去了。
雪信靠近灯树背向纱屏坐了,听着屏后高承钧悉悉索索地把湿衣服扔了出来。她捡起衣服搭在水阁外码头的围栏上,靴子倒扣在栏柱顶上控水。再进去,高承钧已系好了腰带,却没有套靴袜,他坐在雪信方才坐的位置,长腿在袍摆下伸直,赤足向她晃了晃,还故意舒展了十个脚趾头。
恍然是十多年前的那一个少年郎,淋了冷雨又满不在乎,甚至享受着她的不满和她的照顾。
雪信摘了他的发冠,一条巾帕罩在他头顶:“穿上鞋,擦干了头发才许说话。”她听了会儿巾帕搅动湿头发的声音,又听见高承钧说:“如果没有猜错,屏上的花瓣是四百九十四枚。四百九十四日前,你出的龟兹城。”
养着画师、清客的人家,或者主人自己能弄几首风雅翰墨的,入冬即在画堂上辟出一面白墙,绘上光秃秃的老梅枝干,其后每日添上一朵梅花,以此计算时日,盼春迎春。三个月后堂外早梅与墙上花树并一处烂漫。
而雪信在屏上绣的是落花,不见花枝,只有密匝匝的淡红花瓣自天空飘落下来。每过去一天,多飘下一瓣。
“是四百九十五瓣。”雪信说,“今朝也是闲着,补上了前三天漏的,又预先绣完了明天的。”她又说,“你数的是别离的日子,我记的是每多一日,我就要更多相信自己一分。不把想做的事托付给别人,凭何我自己做不到?我能做到的。”那何尝不是她苟延残喘于人世的天数,残春将尽,落花飘零,飘零依然是美的。枯寂来临前总有一段如幻的繁盛,人站在繁盛里计算逼近的终结,心有戚戚。
高承钧擦干了头发,往榻上一倒。雪信躺在他的身旁。
本是午睡小憩用的便榻,两人只有相互攀着拥抱着,才不会掉下床去。高承钧抽掉了雪信发里的簪,松开她的头发,抓住她的一缕头发与自己的一缕头发编做了一股。
他叹着气:“同床共枕只是最低的期待了。我想同你做的事还有许多。”
“别得寸进尺。”雪信没有打扰他编辫子。
“我想同你生个孩子。我们可以把第一个孩子留在安城,留在你父亲身边。我们回龟兹去,过几年,还可以生几个。”
人质还是人质,不过是换一个人做。若雪信没有服毒不需要瑶香草,没有被锦书的事绊在安城,这本来倒也是个解决的法子。但如今雪信自己的性命都在摇摇欲坠,又怎能冒险去孕育个孩子?而安城形势暗动,等孩子降生,这个孩子恐怕也无法为高承钧的顺服做担保了。
雪信也只是叹气:“那你这个长子也太可怜了。生下来娘抱不上几天,也不得爹的教导,不知要被他外公惯出什么毛病。”
他们明知这条路走不通的,却顺着说了下去,谁也不愿戳破希望。
高承钧继续空想着:“我每年都会回来看他,给他带礼物。考他的学问,试他的刀马功夫。你也每一年都会回来,看着他年复一年地长高。”
雪信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如果他顽皮,杖打屁股这种威风的活儿让我做,你就好好给他的屁股擦药,编派几声我的不是安慰他好了。”
“夫人要掌权柄啊?”
“为生他我要怀胎十月,临盆要去半条命,他的屁股我还打不得?”
“是,夫人严厉训诫,我给儿子送药送补品,反是我捡了便宜。儿子要跟我亲,夫人别眼热。”
“我还要考他背书,背上了夸他一句,给他一颗糖。”雪信闭着眼睛喃喃道,“你顶多能教他些粗鲁拳脚,不过这些他外公也能教。他要有喜欢的姑娘,你就更凑不上热闹了,我还能告诉他那姑娘的心思呢……”渐渐的雪信的声音小了下去,呼吸匀和。
高承钧放低了声音继续说:“他外公教的哪有我教的好?”
两人一言一语,编出了个栩栩如生的美梦来。雪信把脸埋在高承钧的肩窝,两人发梢相结,十指扣着。
睡眠是件颇无奈的事,一个人在现世里拥有再多的财富权力,也要双手空空在梦里经历无助。现世里有刻骨铭心的爱人,身体交缠着入睡了,梦里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即便梦里看见爱人,那也只是自己心上爱人的幻影。两人沉浸在爱人身体的气息里各自去做梦,能梦见同一件事,也是件幸福的事了。
雪信睡得很沉,高承钧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醒来时天光大亮,初日斜照进水阁,落在集翠裙上,晃过来一片粼粼翠光。一件黑袍搭在码头栏杆上,被风吹得翩飞。两只靴子还套在拦柱顶,一只靴尖冲西,一只靴尖冲南,看起来颇为好笑。
花奴顶着一张荷叶趴在码头边缘掬湖水玩。
雪信问她:“高节度使什么时候走的?”
“日出时分。”
“他还在府中吗?”
“在的,不过高节度使清晨骑马出去了一回,跟着的人报说,是去城中各家早点铺转了一圈。高节度使买回来一堆小点心,他指定给公主留了几样,余下的大多被婢女家仆哄抢吃完了。”花奴说,“公主要召高节度使来陪着吃早饭吗?”
“不用了,已经吃过了。”雪信声音淡淡。
“昨日是吃过了,今日还没吃过呢。”花奴多嘴道。
雪信回到书案前坐了,抬起红丝砚,底下是空的。她又扬声问:“花奴,还有什么人上过水阁?”
花奴趴着不动,张口回答:“我躺在小船里数着星子给公主看门,哪有人来?除了高节度使。”她又问,“公主今日要做什么?”
“我要出去转转。”雪信放回红丝砚。
她回西院梳妆,换了身宫衣,装了几样点心在食盒中,留下花奴看家,又挑了几个脸生的婢女随侍出城去了。
雪信先去了城外军营。这会儿晨操已过,河东侯在军帐里盘着腿吃胡麻饼。雪信把食盒递给他:“吃我这里的吧。”
“哈哈,有良心了,也知道给为父送早点了。”河东侯丢开胡麻饼,抓起手巾擦擦嘴,打开食盒看去又轻啧了声,“都是些喂猫都不饱的玩意儿。”
“爹爹倒是说几句好听的。我还没吃呢,打算在这儿陪着爹爹吃的。”雪信拈起一个秀气玲珑的玉兔馒头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河东侯咕哝两声,接着吃胡麻饼,还是夹了羊肉羊脂的肉饼子肥美。在大嚼的间隙里,河东侯冒出一句:“那休书,你倒是写了没啊?”
“我吃的早点是他买的。”雪信慢慢咽下嘴里的吃食。
“吃他个馒头你就心软了?那在龟兹时,爹给你送了十好几顿早点,姓苍的那狗小子给你做了一年多的饭,都比不上他买一个馒头?”河东侯吃起醋来丝毫不含糊。
“好歹把今朝苍海心的婚宴对付过去。”雪信起了另一个话头,“爹爹也会赴宴吧?”
河东侯大笑:“自然,我要好好喝他一顿喜酒,让我的部下把老崔和崔小妹的模样都看仔细记清楚了。”
“你让部下记清楚他们的模样做什么?”
“当然是时机到了,摘了他们的脑袋。他们占了国丈和皇后的位置啊。”河东侯说起杀人也是稀松平常,如同农夫去园子里摘颗菜。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你不是一直希望苍海心安安分分做个厨子吗?”
“本来为父宠着你,只能宠到这一步。天下不动荡,你这个公主做得也太平。可既然世道要变,各方要趁乱抢肉吃,我家也不能把最大的一块肉拱手送出去。”
雪信深叹了口气:“爹爹的苦心我也领会。你以为送我去得更高,就能掌握更多人的命运,不再被人欺负。却也没看见绝高亦是绝险处,山越爬路越窄,小小的一个山顶,也会把人困死了。”
“怎么能那么说呢?看看脚下,整个天下都是你的。自由是拥有天下付出的一点点代价。”河东侯不赞同雪信的说法。
“爬到山顶,就以为征服了山,低头俯瞰大地,就以为拥有了大地。爹爹,这念头很可笑啊。”
“我不管。你先上去,大不了你厌烦了再下来。”河东侯又哄又骗又胡搅蛮缠的。
“我如今已经厌烦了,还没登临绝顶就已累了。”
“闺女,山顶那个位置你只要轻轻够一够就是你的,你说不要,不是可惜了?”
雪信不接河东侯的话茬:“倒有一个姑娘,有临绝顶的志向。她叫曲尘,是锦书师娘族中的小辈,我在华城时她是我师妹,我们同屋起居,同桌吃饭。如今她想做秦王世子的正妃,只差个体面家门。爹爹大可以认了她做女儿,给她求个郡主封号,她必不会辜负爹爹的期望。”
河东侯从鼻子眼里出气:“她要做的是秦王世子正妃,将来不过就是个秦王妃。我要的女儿是未来皇后。”
“你知道未来新君必定是谁?新君能在位多久?新君之后又是谁?爹爹根本不是弄权的材料,要弄权,学学晴姨妈和崔家吧,多方下注,才稳立不败之地。”末了,雪信又加一句,“你怎知高承钧必败必死?他这一方,爹爹最好也不要放弃。”
“最好的东西,我只想给我嫡亲的女儿。”
“何必呢。爹爹觉得好的,我未必享用。”
说着说着又僵了,河东侯头大如斗:“先不跟你说了,先把今晚苍家小子的婚宴过了再说。”苍海心摆的什么宴,其实他也不在乎,就是军中禁酒,近来又一直绷着弦,他憋酒瘾憋得苦,不管是什么宴,有酒喝就行了。
“曲尘的事,爹爹就先应下来吧,多下一注也没坏处。”雪信最后又劝了一句。
不知不觉间,雪信把给河东侯送来的点心吃完了,她起身行了礼,回到车上,往城中而去。
马车直往永安宫,中途雪信又差遣了花奴:“去秦王世子家里告诉曲娘子,今夜苍海心家摆婚宴,让她来,我安排我爹爹认她作义女。让她把越青师兄也带进来,我安排他跟随高节度使。”
长南观里,锦书的情形还如雪信魂游所见,只不过那块碧琉璃坠子戴在了她的心口。香气袅袅,皇上端着碗不知是药还是汤的东西,一小勺一小勺喂得极有耐心。他用勺尖撬开锦书的嘴唇,勺中的液体缓缓流润进牙关。
雪信不敢打扰,蹲在一旁的小马扎上,看着他如此喂下去一碗汤,才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为个美人不临朝,小心今后史官把你比作桀纣。锦书得知也会不高兴的。”
“既然迟早要走,自然是要把手里的东西一点点交出去。如今他们需要的不过是我在文书上盖个印玺。我索性放权让他们自己盖去吧。”
“锦书不愿你辜负了天下人,你又不愿负了锦书。如此死局打不开,你把印玺交出去是不是太冒险了?”
皇上显露出少年人般的神情,面对毫无把握的事不自觉眯起眼,手指头捏紧,仿佛困扰他的难题化作了对手,他随时能扑之搏之。
“我还想了个办法。不用与锦书讲道理,先让她醒过来……”
“不行。”皇上没让她说完,“即便我说行,你也做不到。”
雪信才不会在乎别人说行不行,即便那个人是皇上。她做不到才是真的。她心中只有落花,不知怎么让枯枝死树开出花来。是她心里那个声音在说,这不可能。
在军营里耗了小半日,长南观中又发了小半日呆。回到府中天色将暗,换了赴宴的新衣,把妆面与首饰也换过了。
雪信摘卸着手上戒镯,又问花奴:“高节度使今日做了什么?”
“喂鱼。”看雪信没听懂,花奴又道,“秀奴找我,说她从安西带来的衣服不合安城节令,且洗旧不能穿了。她拉着我逛了半日东市,又逛了半日西市,买了几身衣服。我回来闻报,高节度使坐在花园,喂了半日湖里的锦鲤。”
高承钧正好来了,还是一身玄袍,不过是衣料上暗暗的锦纹,正面看过去一色黑,迎光斜斜一瞥,是纹理相异的一幅百花图,走动中或是肩膀或是袍襟,要么是下摆,总有一片繁纹从浓黑底子上浮出来。配以赤金冠,腰带扣铸成衔尾金蛇,蛇眼是两粒红宝石,透山剑的剑柄也缠上了黑线与金线交错的花纹。黑线取自中原五倍子染的蚕丝,金线却是金丝缠绕羊毛线制成的西域圆金线。
“也不穿得鲜亮一些。”雪信蹙眉。
“有你在身旁,我眼中是鲜亮的,已足够了。”高承钧看雪信把粉在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你气色不好。”
“外出胡混了一日,刚好倦乏了。”雪信边说边在腮上匀开了胭脂。
“既然倦乏了,就不要去了。”
“你也不去吗?”雪信停下手中的动作。
“你不去,我自然是要去把你那一份贺礼吃回来。”高承钧打趣道。
雪信疲倦地笑笑:“我得去。若我爹爹醉酒惹事,还得我去平息事端呢。还有你,你不打算闹点事吗?”
“我巴不得苍海心太太平平地把婚礼办完了。”
雪信把手放进高承钧的手心里:“那你拉着我点。我怕我从屋里走到马车上的这段路上都会睡着。”
马车颠颠摇摇,雪信恍惚打了片刻瞌睡。也睡得难受,因为宴席还未开,衣服上不能有褶皱,抿得水滑的发髻不能毛了,对称别在发间的对簪也不能挤歪了。她正襟危坐,挺直了脊背,挺直了脖子。高承钧把手掌放在她后颈上托着,她把身体靠上这唯一的支点,才勉强合上眼睛。
马车停下来,听着外面沸反盈天,已是到了苍海心家门前。花奴许久没来掀马车帘子。雪信敲敲马车板壁,问:“出什么事了。”
花奴从车夫座上回身,脑袋探进车厢里来:“道路堵塞住了。”
“什么人敢堵我的马车?”雪信懒得挑帘去看。
“没人想堵着,可各家来贺喜的车仗拥挤在一处,把道路堵塞了。”
在雪信的车马队伍前,十几部马车纵横错综地淤塞了道路,再往前就看不清了,马车顶檐上的灯笼与步行家仆手提的灯笼汇成红色的星河。
高承钧低声喝令,便有军士钻进马车与马车之间的缝隙,去前方打探情形。
不多时,那斥候回来了,在车外行礼回令:“新妇的马车到了苍长史家门前,河东侯营中去了五十人障车,新妇下不了车,进不了门。崔家车队堵了苍长史家大门,后来宾客把崔家车队堵里头了。”
斥候一来一回的工夫里,雪信的车仗之后又上来几部马车。车里主人端坐不动,纷纷遣奴仆上来吵嚷带打听。这儿没吵上两句,那儿又来了部车把队尾塞住。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