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方寸罗网艾如张
第十四章
方寸罗网艾如张
子夜,雪信进入沉香山子,独自在里头停留至日出。
当日遇袭后,她坚持返回安城,除了流采,她不肯放弃的就是药园里的法台了。日常塘报中断,斥候一夜间回不来,没有比谛听术更快更准确的消息渠道。但她逾越自己的极限,晕厥复醒,醒了再听至晕厥,没有找到阿满的汇报。
日出后,山营传信,北衙禁军夜间调动,河东军亦作出反应,阻拦禁军东进。斥候放回的信鸽也一轮轮地到了,说诸王世子不赞同高承钧在古道的逃亡,对天子发起兵谏,天子崩于多路人马的混战,然后高家军与诸王联军相互指责对方是弑君的叛逆。
后来的消息修正说,于乱军中被杀的只是穿了天子衣裳、身形相仿的亲卫,真正的天子不知所踪。诸王世子转了口风,指责高承钧藏匿天子别有居心,恐天子早被暗害。
高承钧退进古道,在狭长的地形里以弩机塔废墟为屏障,联军人多势众也不得施展,但联军断绝了高家军回家的唯一通路,逼高承钧交出天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子去哪里了?为什么阿满不说话?雪信也在心里问。可她喜怒不能形于色,挥挥手,令再探消息。
如此焦灼地过了三日,传回的消息是高家军开始煮食皮甲。而联军派出的催粮官遇见了河东军斥候,被砍杀扔下山涧。断粮亦是在杀人,不费一兵一卒。古道里两支军队也力竭了,接下来能左右战局的是安城的变数。
药园守军来报:“秦王世子来使求见。”
使者通身裹在黑斗蓬里,有意遮掩面容。她才进帐篷,雪信在座位上扶住额头叹了口气:“我送你离开是成全你我姐妹情分,这里的浑水你搅不得。”
摘下斗篷帽檐的赫然是曲尘:“公主是保护我,还是看轻我?浑水公主搅得,我沾不得?”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雪信问。
“我已在去往南诏的路上,世子又把我追回来。”曲尘显出倨傲神色,“你错了。这一局里少不了我。”
一个不应出现的人走到了局心。
雪信屏退了左右。
曲尘说:“此是安城生死存亡之刻,亦是公主的生死存亡之刻。”
雪信有那么一瞬,想把曲尘的帽兜推上,就当做没见过。
曲尘带着施恩救命的神色:“高承钧是洗不脱叛上作乱的罪名的,河东军不与高承钧解绑,下一个被共讨合诛的就是公主。我带来一招活棋,可使公主脱困。”
雪信自袖口牵牵扯扯掏出一个挂坠,天青丝穗的白玉连环,放在案上推了过去:“你有琉璃心肝,识珠慧眼,不认命,可总是输,也许不是运气不好,是脑子不好。”
“不要打断我!”曲尘向那白玉连环瞟去一眼,用手掌压住把它拨拉开,“小皇上驾崩了。”
“没驾崩。”
“失其踪迹于乱军,就是死了,尸体或为野兽吞噬,或狼藉难辨,再也找不到了。再说天子丧于兵乱,消息一发,朝廷一认,史官一写,在王朝的史籍上他死了,在人情上他还活着,也不重要了。”
“我不承认。”
“高承钧也不承认,他明天就会死。”
“他死不了那么快。”
“高承钧拖不了几天,他不死也要死!”曲尘神色似有些癫狂,“接下来就会肃清他的党羽,株连他的亲友。”
“我与高承钧彼此都是杀亲血仇。”
“不要反驳我!你阻挡大势所趋,你就是高承钧的同党,不,你是指使他的人!”曲尘用她从未有过的狂热、自信面对雪信,“方才我告诉你的,是不站过来会招致何种灾厄。我再告诉你,你和我们站在一边,会有什么好处。”
她停了下,缓了口气,改为郑重:“小皇上死了,皇位换个人坐,恰好在安城里,有一名众望所归的世子,他是太上皇养大,得了太上皇的亲传,辅政多年。太医署为太上皇试制的新药,太医令先试服,由秦王世子监督,而后由秦王世子试服无恙后,进献给太上皇。把守试药的最后一关,本是太子的职责,小皇上在做太子时却没有试过一次药,皆由秦王世子代行孝义,也足见太上皇对世子信任。”
“我听着怎么更像不信任呢?”雪信又不冷不热地打乱对方的步调。
曲尘忍住气,因为下面讲出的话,是此行地最大目的:“天下需要一个新的天子,秦王世子堪当大任。新天子需要一个新的皇后,我作为新乐公主的妹妹,亦是新天子的皇后,我可以让你们两人的利益成为一家人的利益。你同意,我就是皇后,而你可以继续做镇国长公主。”
“我得想想。”雪信神色镇定,“就是把自己卖了,卖给谁,卖什么价,也得合计合计吧。”
“只给你一晚上。你不同意,明天,北衙禁军就会先攻破药园,再对河东军大部人马开战。”曲尘套上斗篷风帽。
“我问一句。你回来了,沈越青在哪里?”
“我让他为我效力,他拒绝了。我想杀他,他跑了。看在相识一场,我放他一次。”
曲尘蒙起脸出帐篷去了,营帐前小小骚动,未及亲卫禀告,帐帘缝隙里挤进了崔露华。她突然从软禁她的小帐篷里跑出来,看守追进雪信大帐,跪在地上请罪。
“我来做个说客。”崔露华扒住雪信的帅案,“要么踩着高承钧的尸骨再登一步,要么一脚踏空粉身碎骨。”
雪信单独留下崔露华:“你为谁做说客?秦王世子的说客,我刚刚送走一位,你们到底有没有商量好?”
“我看见曲娘子出药园了。”崔露华鄙夷道,“在公主面前代理秦王世子的利益,在世子面前又代理公主的利益。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出。不如公主遣那个洗衣婢去,听说她愿意为公主豁出命去,她还老实些。”她看不上兔子,自从知晓其是苍海心府中浣女出身,就“洗衣婢,洗衣婢”地称她。
“你身在药园不自由,但看来知道的事也不少。”雪信觑了她一眼。
“药园里人人传诵,说她是义婢,我躲不过,听了满耳朵。公主要在没家世背景的人里选,当然要选个听话的。没家世的,急赤白赖,瞪眼叼肉,除了一条性命也无可贡献。只有与门阀世家合作,才会有回报。”崔露华说。
“原来你是自荐。”
崔露华正色:“你找不到比我好的人选。皇后该是我的。”
“若越王没有败,苍海心打散高承钧和诸王联军,兵临城下,露娘子会不会对我说出相同一番话?”
“谁主天下,都是用得着崔家的,打仗打来的天下尤是。天子无所谓是谁,皇后该是我。我讲的道理对不对?”崔露华面露得色。
“不管谁主天下,崔家都没帮上什么忙吧?打仗时躲灾畏祸,见是便宜就逐腥而至。曲娘子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她有个儿子呢。露娘子有什么?那也是曲尘玩剩下的。”雪信把玩着白玉连环,“没有世家背景?新君上位,也该有些新的家族崛起,旧的就让他没落吧。崔家有风光的过去,曲尘有荣耀的未来。”
“公主是要扶持曲尘做皇后了?可她恨你啊!”崔露华急了。
“曲尘什么也没有,她恨我,只能默默恨我。可露娘子做了皇后定会翻脸。”
“我以崔家的名誉起誓……”
“别忙着起誓,我还没决定拥立谁呢。”雪信敲着额头。
崔露华才察觉自己被戏耍,顿时勃然大怒:“你以为你能决定谁来做天子?你算老几?”她转身就走,出了帐门,被看守架起。
崔露华与看守争吵:“里头那个公主,眼看朝不保夕,忠心的陪死,掉头的得活。你们别拽我,我自己会走!”
雪信登上高台,北衙禁军鳞甲熠熠,药园是金光湖泊中心的一粒礁石,涨潮时,礁石随随便便就会被淹没。
她抱着个匣子走进安置苍海心的营帐,白虎趴卧在几卷隔潮油毡上,脸埋进双爪睡得像只大猫,苍海心躺在一张行军榻上,被摆得直挺挺的,与死人没什么区别,体温也远低于常人。
雪信肩头的海东青叽咕了两声,躺在榻旁地垫上的莺子弹坐而起,鞘中剑抽出了一半。
“公主可是要把少主人交给秦王世子?”莺子紧张道,其实她准备好了被出卖。
雪信说:“你先出去。”
“公主是要把少主的头颅装进匣子献给秦王世子换得苟活?”莺子反而后退,双臂抬起,好似要将苍海心护在羽翼下。
“想什么呢?你出去。”雪信不悦地皱了皱眉,“伙房营还有热饭,去吃一口。”
莺子无法,只能收好剑,不放心地走了。
匣子里是二十八盏牛油和香料碎屑炮制的小灯,雪信一一点燃,围绕行军榻摆了一圈。然后在苍海心身旁躺下,一瞬间,她似跌进一片深水里,瞪目漆黑,侧耳绝寂,摸不到边界的寒冷,身体没有重量地悬浮。
这是苍海心失去两魂两魄后的梦境。没有景色没有声音,像一卷涂黑了的画,还剩下微微一丝触觉,感知冷暖。
梦境之外,雪信翻身到苍海心身前,掌心相贴。在梦境中,她找到了苍海心,双手还是在无法穿透的黑暗里划动,像是夜里醒来,对着一面黑茧纸屏,无来由地觉得屏风后躲着个人。明明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却因为疑心,好似在屏上描摹出了那人的姿态。
梦境之外,雪信把额头抵上了苍海心的额头。梦境之内,一些话语传递了过来,不经由耳朵就流进心坎里,好似突然冒出的情绪和念头。
苍海心在念头里说:“我又失约了。她会不会生气?”
“你总在我期待你的时候失约,又在我不抱希望时冒出来。”雪信用心念传递这句话。
“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她觉得苍海心是这样迫不及待地问。
“保护我。”雪信对深邃的黑暗探出双臂,黑暗里伸过来一双黑暗凝聚成的手,握住她。然后黑暗聚出了臂膀,一个人的轮廓,与她相拥。
雪信说:“对不住,我还不能让你活过来。”
苍海心的回答瞬间直抵她的想法里:“没有对不住,这样更好。”拥抱唯恐有缝隙,黑暗的躯体抽出粘腻的丝线,把雪信缠绕成黑暗的茧子。
二十八盏油灯烧尽了,天边微熹,莺子钻进帐篷,她看见两人相拥着,头肩相藉,腿股交叠,恨不得两具身体拼合成一具身体。她刚要退出去,雪信抬起头,叫住她:“给你的少主人穿上盔甲。”
曲尘又来了,守军头目说:“公主不接受世子的提议,请回。”
“不撞南墙不回头。和和气气地劝不听,就只有打服了,再来讲道理。”曲尘对着园门没好气道。
北衙禁军的力量足以踏平安城,而河东军的人马被分为屯田营和山营,没有统一指挥,又远远相隔,无法突围救援,故而苍朝雨并不把区区一个药园放在眼中,只点了三百人。
药园守军摆好迎接冲击的姿态,却又主动将路障打开一道口子:“慢慢走,不要急,都进得去。”
守军头领吆喝着,活似个赈济绵衣粥粮的员外,或者看着肥猪拱到槽前的老农。
三百人冲入药园,路障合拢。人们在外头隐隐听见马嘶人喊,渐渐平息。不消一个时辰,药园重又打开,驻守园中的军士鱼贯而出,两两抬着麻包甩在门前空场,专有人喊了一嗓子:“收拾得起来的都收拾了,就这么多了!”
禁军上前检视,麻包中尽是焦黑尸骨,烧得酥烂,一碰就稀碎,因而河东军也不是按一人一袋收拾的,只是用铁靶子勾出灰烬里未烧完的部分,将每个麻包填塞涨鼓。
玄河在药园中设置的不仅仅是引动地脉灵气的风水阵,亦是保护法台的杀阵。
禁军把三百人残留的部分带了下去,又有三百人的冲锋队编组完成。苍朝雨取了自己府库中的火浣布,制成御火袍分发给入阵者。
药园这边,守军头目还是慈眉善目地劝说来敌:“不要争,不要乱。”
过了小半日,三百人又给送了出来,这回清清楚楚是三百个火浣布打成的包袱,兜着松软的粉灰,余热未尽。一个包袱给打开时,飞出颗青白火星沾到禁军军士,众目睽睽下,火星子引着了那人,眨眼火焰扩蔓至全身。那人惨呼狂奔,倒地打滚,火兀自不灭,又烧了许久才把他烧透。
禁军打扫干净阵前空地,在药园门前埋锅做饭,谷物和羊肉的香气飘进药园。从园中投出石块,砸翻了一个铁锅。禁军不慌不忙地扶起锅架到火上继续煮,然后高声向园中发出邀约。回应他们的是咒骂和又一轮石块。
药园吃粮依赖山营输送,苍朝雨四面合围后,药园即便还未绝粮,雪信也下达了缩减每餐配给的命令。驻园军士们腹中三成是食物,七成是愤气。
第三支破阵队在日落之后走进药园。
“毋惊毋怪。秦王世子已查明,阵中栽植明光千蕊菊,此种花以赤焰毒液抵御天敌啃噬,所有啃噬过花瓣的虫蚁见日光即燃。园中又专养金背瓢虫,御敌时放出食花,旋成火星弥散,沾中的活物亦燃。火星子细小,轻易近身,钻衣入怀,或飞入口鼻,防不胜防。可只要到了夜里,不见日光,此阵就发动不得。”队长高举火把,向他带的人解释。
有人问:“那园中人为何不被瓢虫所烧?”
队长说:“园中又养专门为明光千蕊菊授粉的铁头蜂,将蜂蜜沾在衣上,可引来铁头蜂驱逐金背瓢虫。”
前方花田寂寂,幽光闪动如星河倒映。
队长说:“火光不会引燃瓢虫,但会吸引虫群。熄灭火把,不要惊动它们,我们快速通过。”
细看,是无数瓢虫停在花瓣背面,虫身发出碎冰碴子般的冷光,其光是持续稳定的,花冠莹亮浮在黑夜里摇曳,似在闪动。破阵队从花田间的小径穿过,瓢虫对他们不感兴趣,相安无事。
有人说:“可惜了前面两拨人,如果不是世子心急破阵,他们日落后夜袭,也就不会死了。”
又有人说:“第一拨人还是从外头向里烧,第二拨人被瓢虫钻进衣缝与口鼻,又包在火浣布里,活活是把人投在窑里,没有世子的火浣布,也许还能剩下几块骨头。”他们闯过火虫阵太容易了,以至于为前面袍泽的牺牲不值,甚至质疑起秦王世子的指挥。
队长低喝:“都住口。没有前两拨人的探路献身,世子如何会识破敌人阵法里的歪门邪道?”
可是大部分人还是不以为然。围上十天半个月,把药园里的人饿没了脾气,纵然不降也容易打。就是要打,北衙禁军面对的也不是高墙坚垒,一人抛一抔土,也足够把园外河渠填成土坡,一人发一支火箭也够烧光园中每一寸土地。攻打药园居然覆没了两支小队,那是主帅的耻辱,也令最低级的兵卒们感到自己性命的廉价。
走完花田,破阵队众人耳畔听见水声,他们打起火把,照出前方河塘。塘上漂浮着叶可载人的睡莲,睡莲间有一条九曲蜿蜒的栈桥。
队长说:“在白天闯过火虫阵,侥幸还没死的,见眼前的水一定会一头跳下去。大家一定须提防这专为灭火准备的水。”
行军姿态调整为一列纵队,踏上栈桥,人与人之间留出一臂之距,以防突遭袭击时,不及调头闪避,人员推挤落水。队形狭长疏松,走在队首的人在栈桥尽头找到了一条小船,而队尾还有几十人未登上桥板。
水波鼓荡,睡莲也好像被火光和喧闹吵醒,花香骤然浓馥。有人用火把照脚下,喊了起来。他们发现方才靠近水岸的大片睡莲,不知何时移动了位置,一朵挨着一朵贴到了栈桥下。
睡莲大如神佛脚下的莲座,花瓣厚绒绒如少女怀春的脸庞,蕊芯平坦,浸在丰沛的粘蜜中。它像豪宴上的一道甜汤,装在精心点缀的酒海中,由清丽可人的婢女推到堂上。蜜香挑动的不只有饥肠,还有不顾一切,想要一亲芳泽的幻想。
队伍中有人禁不住俯身用手指头蘸取一些尝了尝:“甜的!”
那人嘟囔了一声,似得到了莫大慰藉,然而还不够,他整个人投入花中,一丝声响也无,睡莲抱着他沉入水中,水面漾起个小漩儿,除了他身后的人,谁也没看清这个人是怎么消失的。
“他跳下去了。”后面的人汇报,而后看准旁边的一朵睡莲也一头栽下。
鲜少有心志坚定抵抗得住花蜜诱惑的,栈桥上的军士争着跃入塘水,唯恐落了后抢不到睡莲。一旦跳下去,就再不见他们从水面冒头。
栈桥边的花朵渐稀了,原本在漂浮在塘心的那片花神不知鬼不觉地靠了上来。这些花好似吃水深的采菱木盆,近到火光照见处,花心累累白骨显露。载有凌乱残骨的花香气稍逊,桥上剩下的人才醒了醒神,意识到此危险诡谲之境。
队长下令投火焚烧,火把落在花上,粉润润的重瓣立时焦萎,火与水相接的瞬间,人们看见水底下鱼群散开。他们想明白了,湖塘中驯养了无数食肉鱼,鱼无法上岸吃人,就用脑袋顶着齐力推动睡莲,以蜜香引人投水,鱼啄噬活人血肉,睡莲抱着死人残骨吸取养分。鱼和花在水中达成了默契。
“快渡水!”队长下令。
栈桥尽头的小舟站上六个人就翻了。
“你带小股人出阵,将此处机关报与世子。”队长向留在岸边的队副下令,而后他领着桥上军士泅渡。在他的计划里,在水中损失三分之一的人,活下来的登岸探路,是可以接受的结果。但他低估了鱼群的数量和胃口。
队副眺望远处黑黝黝的水面,许久不见装在防水皮套里的备用火把亮起。他回到禁军营中面见秦王世子,世子中军营前,第四支破阵队在静默中等来了出发的命令。
他们带上皮筏入园,通过莲塘阵。筏子搁浅在湖塘对岸。没料到是片淤泥滩涂,那完全是种荷花的塘底泥,软烂黑臭,前面的人走了十步,陷没至腰,拔不出腿来。这一队的指挥者下令脱掉盔甲减轻负重,筏子两只配成一组,每组乘员先全部登上前筏,合力搬举后筏到前方,如此循环往复,以旱地行舟之法摆脱了沼泽。
破解了连环阵中的两阵,行到古树林,耗费了大半夜。巨树伞盖在头顶相接,见不着天光,但想必是邻近天亮了,树根攫取的水化成水汽钻出泥土,云雾氤氲,不多时众人发服尽湿,水珠汇流淌下刀刃。
这一队的队长说:“观前面凶险,我猜林中也蓄养了什么毒虫猛兽,都打起精神来。”
他不说还好,一说“打起精神”,倒是提醒了手下。一两个人打起哈欠,眨眼传染了一整队。有人暗中放慢脚步,把身后人让过去。行军中溜号的小伎俩是“你们先走,我解个手再追上”,但坐下的人倚着树身睡了过去,直到队伍从他面前走完,也没睁开眼睛。
园外是正月初春,冰雪封冻未消,院中却已是春风沉醉。好温暖啊,好安静,哪里有什么野兽。枝头的鸟叫了几声,又睡去了。
队长再回头,发现队伍没有遭遇任何攻击却在减员,丢了三成的人。又走出一段,失踪了的人回到视野里,就在前方,每相隔三五株,就有一人坐着或站着,垂目不动。过去试探鼻息,平稳深长。
“歇歇,缓过乏就走。”那些人含糊打发同伴。舌头也是放松的,故而口齿不清。更有些人挨了踹也不愿回应。
连队长也有些抵御不住凌晨的瞌睡。他想到了,杀机是迷林雾霭,林子的排布引他们转圈,毒瘴教唆他们放弃抵抗。可是又懒洋洋地想,那又怎么样呢?为什么不先睡他一觉?他明知睡下去就成了刀殂上的鱼肉,可要叫人抵抗睡意,还不如给人剁上一刀解脱。
人可以抵御凶残严苛,却抵御不了疲惫柔软。队长拔出短刀刺入大腿,居然毫无痛感。他令还醒着的人蒙上口鼻,在自己身上制造伤口,以不断折磨躯体的方式保持清醒。
他们以睡去的同伴为路标,一旦看见,就张开虎口,食指指向睡去的人,拇指所指是他们骤转的方向,拐了几个弯,见到了林子的边缘。
队长向伸手可及的光亮处飞奔,忽然他觉得自己轻快了,离地高飞,旋即落下,撞向地面。视野里天翻地覆,他滚了一路,最后他终于停下了。
天光洒入林间,点点寒光刺入眼里,一张金刚刀丝网障住来路,所有跑向迷踪林出口的人都是自己撞向那刀丝网的。
可是为什么不疼呢?是瘴气,昏聩神智,麻痹知觉,即便把自己切碎了,也还是不疼。
太好了,可以不用强撑了。队长快意地长舒一口气。
一昼夜,药园细细咀嚼了四支队伍千余人的性命,吐出了点残渣。秦王世子苍朝雨接到斥候报告,河东军的山营空了。在北衙禁军调动了全副注意力,细细啃咬安城药园的同时,河东军五万人开拔,投入了崤函古道的战场。
苍朝雨只有孤注一掷,向药园中派出更多队伍。药园守军半是抱怨,半是炫耀,一车车地向外倾倒禁军残躯的身体。
玄河率河东军击溃诸王联军与高承钧会师的消息还是传了过来。药园的守军也变了副面孔,把禁军破阵队挡在工事之前。
兔子手捧透山剑进入禁军营中传达雪信的意志,也没有半点铺垫:“公主邀秦王世子过营和谈。”
苍朝雨还真随着兔子去了。
雪信出园迎接,入中军营帐,设酒宴款待。案台上,没有肉,只有几个白面馒头,还有酒。
“高家军受困古道时不和,联军溃散后却要谈,是何道理?”苍朝雨直言问道。
“道理世子也懂。前几天谈的不是和,是归顺。手中有了筹码,才讲得上价钱。”雪信不急不缓。
“窃以为,追回曲尘,先展现了十分诚意。委托她传达我的意思,也是开足了价码。”
“世子遣曲尘来,无非是晓之以理,动之以利。如今天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太心急,则在义字上会有亏缺。”
“我闻公主在药园设下谛听术,天子流落何处,是生是死,何不侦知?”
“谛听术是秘密,世子的消息好是灵通。”
“以禁军的兵力,掘断地脉,毁阵破园绰绰有余。只用小股人马入园破阵,恰是爱惜药园阵局,宁可损兵折将也要留下谛听术,探得陛下所在。”
“世子这话怎么说?曲尘来时,可一嘴儿也没提世子对天子的关切,”雪信笑了,“她满心是做皇后呢。”
两人轻易就把矛盾冲突归罪于曲尘的私心和不会说话。
“为天下苍生计,朝殿必须有个人主持。天子幸存,则朝雨率群臣恭迎天子还朝。若新君夭折,我们也当选出合适的人继承大统。”苍朝雨说,“太上皇即是公主祖母顺华公主力排众议扶上宝座。河东侯一系三世受圣眷,朝中不乏人在观望公主的选择。”
“我何尝不想闹个清楚明白。可战场混乱,我功力浅薄,听不出端倪。”雪信叹息。
“公主体弱身怯,扛不住谛听术的消磨,也是情理之中。我为太上皇堂侄兼首徒,自幼为师父试药。师父临去,又留下嘱托,照管堂弟是我毕生责任。公主搜寻不到的,或许我能听见。”
雪信又摇头叹息:“三天前,运转谛听术必须焚烧的香料耗尽,遂改用木炭,勉强可维持园中草木生长。”
“公主可记得,当年斗香会,我买下了全城的香料。斗香会后,徒占库房,不想用在今日。”
苍朝雨索要纸笔,写了道手令,命随行侍卫送出。
半日间,香料源源不绝地运入药园,堆积若薪山。那是幅奇景,被禁军重兵围困的中心,河东军军士一铲铲填入火道,香岚妙曼升舞,沉香山子笼罩薄纱轻雾中。
雪信命人撤了残席,端上茶炉。她在碗中刷动蔓青茶粉,说:“还请世子稍安,谛听阵须候子夜发动。”
苍朝雨缓缓说道:“公主正在做的,令我想起一个人。我已喝了太多茶,不想再喝了。”
“碗转曲尘花。”雪信把茶碗递过去,“世子不喜欢这个人,为何不放过她?”
“浅笑嫣然的佳人成了愁眉苦脸的债主,谁也不会喜欢。但我找到了个法子,能遂了她的愿,还了我的债,还能与公主共成大事。”
“成就大事,定是会令每个人得偿所愿的同时吃点亏。”雪信点点头,遂问道,“那我能得到什么?”
“曲尘会以太子生母的身份,掌皇后印。”
“曲尘是契约的保证,她并不能代表我的利益。我要世子的许诺。不管犯下什么样的罪,今后入我府宅军营者,即得我的庇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哪一个也不得来追究。”
苍朝雨略一思忖:“那个人一辈子不踏出公主的地盘,且就容他苟且偷生。那人踏出公主府宅军营一步,刑律即至,不延半刻。”
“好。”雪信用自己手中的碗碰了苍朝雨的碗,一口气也不换地喝干茶水。
条件商定,天子要换人了,唯一剩下的是向世人证明换人的必要。也就是说,得找到那个小皇上的尸体。
熏风打开园中每个人的毛孔,连园外的阴寒也被逼退。禁军将士枕戈待旦,鼻端有丝缕甜馨的气息逗引,他们醒一阵迷糊一阵,一会儿梦见年幼的自己在母亲的怀抱,一会儿梦见长大的自己在情人的怀抱,还梦见死去的自己在土地的怀抱。
既然每个人都是浑身鲜血地出生的,为什么要畏惧血淋淋地死去?战士的锐气来自恐惧,一旦没有害怕了,劲也卸了。他们只想令自己躺得更舒服些,睡个好觉。
雪信带着苍朝雨走上法台:“谛听术为意听,初次行术之人,还是需要些引导方能窥得门径。”
“公主是女子,心机玲珑,转念极快,可心志不够坚定,故而须外力引导。”苍朝雨显出笑容,“公主别忘了,我也是太上皇的弟子。”
“那么请世子自行入内,我在山子外等候。”雪信不再多言。
登上法台最上一级台阶,赫然入眼的是一只纵纹巨虎,虎背上的武士全副铠甲,黑铁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提着铁枪,镇守着沉香山子底部的入口。
侍卫们自苍朝雨的身后涌出,雁阵摆开,略微弓身,绷紧了脊背,待命扑出。
武士掩去了面容,但苍朝雨早年与苍海心嬉游,熟悉他的体态身形,何况苍海心骑白虎入药园时,城门郎已向上级汇报。
苍朝雨看向雪信:“苍海心是该死的叛贼,公主把苍海心放在此处是何意?”
“法台是药园之阵胆,行谛听术者须只身进入,外人不可侵扰。”雪信解释道,“苍海心是降将,故而我令他看大门。世子莫忘了刚许诺我的,在我营内,世子不能动他。”
“我许诺的是‘大事成就’后,公主的地盘才是法外之地。”苍朝雨重声强调。
“大事成就,或在明日,或在三五天内。万事俱矣,只最后一步。肃清闲杂人等,保护法台,亦是保护世子。世子拘泥小节,不肯遵循法阵规矩,横生事端,不如弃了谛听术,加派人手寻找。旦找寻得结果,前番约定,依然有效。”
一件极度渴求的东西就在头顶,踮起脚伸长了手,只差了毫厘。这毫厘的距离越微小,被推翻的原则可能越大。那是骑在无鞍马上,冲向目标,必须有一瞬间的撒手去摘取,是无法拒绝的豪赌。
苍朝雨说:“请公主与我携手入沉香山子,日后对所闻之事,彼此有个印证。我的侍卫留在法台顶,做苍海心的策应,共守入口,更为稳妥。”
他的提议在道理上也是无懈可击,实则谁都明白。他为显胆气诚意,当然也是为了隐秘行事,只带十余人进入药园。为了时时刻刻提防雪信突然变脸,摔杯为号,召出刀斧手把他乱刃剁了,他得确保雪信在他左近,方便事情有变时抬手拽过来作为人质,即可安然脱困。
雪信颔首应下:“就依世子之言。”但也没有当真把手递过来,只是到苍朝雨身前为其引路。
苍海心一动不动,姿势却蓄势待发。白虎呼吸起伏,气息迫人。雪信走过后,苍海心如活了的木雕泥塑,缓缓抬手,铁枪指向苍朝雨。三棱枪尖至锐的刃口仿佛透明,使人一望而在自己的躯体上生出虚幻的痛觉。
雪信在枪杆中段按了按,轻声说:“这是特例。”
白虎实在庞大,若够得着,也许雪信拍拍苍海心的脸或者摩挲下白虎的脑瓜顶,就如同主人安抚对客狂吠的家犬,既有斥责,又有赞许。枪尖收回,又猛然抡开,怒风扫过苍朝雨头顶,苍海心恢复了石刻的模样。
苍朝雨心脏骤然被攥紧又松开,愕然:“他不似以往了。”
“他失了魂魄,丧了心智。不会与世子争夺天下了。”雪信淡淡看了他一眼。
苍朝雨松了口气,点点头:“公主安排得周到。”他晓得,河东侯在时,就刻意消磨苍海心的野心,刻意将其培养为保护新乐公主的家将。他以为苍海心失魂,是雪信继承河东侯的意志,对苍海心做的手脚。既免除后患,又物尽其用。
“世子可以容他苟活了。”
“身有残疾不能为天子,况是失魂。”苍朝雨嘴角放松。他大概想到的是这条规矩在自己的头顶悬了二十多年,今朝终于不受桎梏。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