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见昔人桃帐里
第十五章
又见昔人桃帐里
木门掩蔽后,沉香山子的山壁隔绝了外头的喧扰,可见的只有地面萤石镶嵌成的星图,不见星光不见四壁。却也不用担心埋伏,山腹绝幽,身体里心脏搏动和血液流淌的声音也被放大,任何蛰伏在黑暗里的声息都藏不过去。
苍朝雨捉住了雪信的手,拽向浮有幽泉铁的星图中心。
“公主有没有想过,北衙禁军与河东军合为一家,成了一家人,省却许多猜疑,合力平伏四海,天下归心。”苍朝雨那死攥的手松了些,手指头温柔地扫过雪信的手背。
雪信轻笑一声:“在这不见天不见地,不见人的地方,世子终于敢把真面孔亮出来了。”手背上似有毛毛虫在爬着。
“河东侯死了,高承钧走了,苍海心傻了,公主难道不想有个依靠?公主独自支撑十万河东军,想必是力不从心,早已累了。”
黑暗中,苍朝雨娓娓道来,语调和缓,好像半梦时耳边的低语。
“靠树,树会倒;靠山,山会塌。与其不停地失去庇护,不停地寻找依靠,不如断绝念想,踏踏实实靠自己。”雪信说,“世子太贪心了,想要河东军十万人马。”她挣开那只柔情关怀的手,把手缩回袖子里。
苍朝雨笑:“公主倔强的样子,使人又敬又怜。”
“世子怜爱谁,就会以长弓发冷箭?敬佩谁,就会派出蒙面死士绑架?世子为了一对琉璃耳鼓,亲近了曲尘;为了统领北衙禁军,亲近了崔露华。如今世子想起登位后,得有人替你扫清不顺服的各路势力,就来亲近我。我还以为世子的怜爱,只有这一种爱法。不过,至少还有一个李红芍,世子的心里也是有块碰不得的痛楚的。”雪信站在黑暗里冷笑,“有一个李太昭仪在,世子才那么心急。”
苍朝雨垂手,袖中短刃滑到手心:“你怎么知道?”意识到山腹中并无第三人听见,他收了刀。
“被家族拆散的有情人,最是可怜啊。她与世子是幼年伙伴,少年爱侣。李家要在后宫里占个席位,把她送进宫去了。太上皇离了安城,世子的野心与李太昭仪的肚子一般的,遮掩不住了。”
“是崔露华说的?”苍朝雨兀自否认,“不对,崔家人也不知道。”
“崔露华是世子故意卖的破绽,她进入药园为内应,放走苍海心的寄魂鹰,送出谛听术的消息。她要背叛,也只会在世子与苍海心之间选择一个背叛,怎会投向我?谛听术不止听当世的事,世间所有的秘密,多久远,多细微,也躲不过谛听术。”
“红芍的事,还请公主替朝雨缄口。我会依照承诺,扶曲尘为后。”苍朝雨的声音恢复了冷静镇定。他的温柔是假的,杀心是真的,这些统统瞒不过雪信。知晓太多秘密的人是可怕的,但与其把她当做可怕的对手,不如引为强大的同伴。
“嘘——”雪信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然而漆黑的山腹中,地面的萤石不足以照见人的举动,距离远近也仅凭听声辨位,“子时了,世子听见什么了吗?”
苍朝雨侧耳听了会儿,说:“无声可听。”
雪信笑:“看来玄河为太上皇的徒弟,是因为天分。世子为太上皇的徒弟,是因为身份。”她在讥笑苍朝雨入山前的狂妄自信。
“沉香山子是间密室,听不出个结果,至少也能议定个结果。”苍朝雨不以为意,或者他其实更喜欢敲定个结果,照本执行。
“看来世子还是需要些帮助。”雪信从怀中摸出了丝线提着的瓷磬。
泠泠碎响,起初散漫,渐分五律。是他安好琉璃耳鼓后,曲尘所奏的琴曲。
那一日,曲尘发间的宝石生辉,青衣鲜翠,目中所见俱被声音点亮。在那之前,他的天地是一间安静又潮湿的屋子,别人在屋子外头,隔着濛濛水汽,两不相干。他需要把耳朵附在墙壁上,才能听见屋外动静。
从小的时候,太上皇就打造了一支细长的银如意,开蒙老师把如意头贴在喉咙上,他把如意柄抵在颅骨之上,学会了讲话,读唇,写字,做策论。
太上皇给他派过几任开朗活泼的伴读女官,是想中和他阴郁的性子。
她们太忠于职责了,整日里不停歇地说话,还总是生怕他听不见、听不懂,把嘴凑到他眼前,重复放缓了的嘴型动作,要求他马上回答。
他讨厌她们,却也忍受她们。
那时人都传说李相生了个傻闺女,十岁还不会开口说话。他专程去看,在暮春白酴醾花丛里,婢女们在追,一个黄毛丫头在前头跑,蝴蝶被她赶到东赶到西,从手指间穿过,就是抓不到。
不一会儿踩了裙子,女孩子跌倒了,婢女们把她架起来,擦掉她脸上的鼻涕,给她换上体面的衣服,按着她的头和肩膀给秦王世子行礼,强迫她坐在席位上不许扭来扭去。她虽然比苍朝雨大三岁,可生长迟缓,看来比苍朝雨还稚嫩些。
苍朝雨对她招招手,袖子里飞出一只粉白蝴蝶。那是他临时用纸撕出来的,可女孩子相当满足,咧嘴笑出上下两排细洁的牙,上排牙中间还有个黑洞,是落了乳牙。
苍朝雨拉着她逃席,拆了洗衣房的晾衣杆,扯了李相书房的帷帐,做了网兜捕了几只绿蛱蝶,又劈木丝罩纱网做成了笼子关进去。女孩子的表情动作,他都看得懂,他也教女孩子他的手语,女孩子一学即会。
女孩子并不是聋哑,只是有些天生的结巴,刚开始说话时,被李相打过巴掌,便索性不开口了。起初,是苍朝雨把银如意贴着她的咽喉,教她慢慢讲出来。后来,他在耳孔上卡了一对小银片。那个银片已是安城工匠工艺的极致,不能再薄了,却也只能收到近在耳畔的声音。
女孩子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苍朝雨的耳朵上讲悄悄话,一字一顿,让气流振动银片,刚刚好。女孩子枕着他的肩膀睡着,银片甚至能捕捉到她的鼻息。
后来女孩子出落成了美人,李家送她入宫,要她为家族谋福利。可惜女孩不得宠信,成了李家的一步废棋。
关于她入宫前的记忆,是悠长的。而入宫后的七八年,陡檐落雨,过了就过了,过了也不剩什么。又过了几年,他有了一对琉璃烧制的耳鼓,听力如常人了。他想着,该结束那女孩子深宫冷殿的生涯了。
装完琉璃耳鼓,苍朝雨的耳朵上捂了厚绵罩,在地下石室里休养了半个月。走上地面,刚一摘掉耳罩,就听见曲尘在奏琴,风拂草木,枝头鸟啼,草间虫吟,鲤鱼搅动池水,远处一下一下的捣衣声。
曲尘是又一个被他拯救,也拯救了他的女孩子。可惜遇见得太晚,人生的风景不再只有静夜春风。他们发明了更多的等价交换,他们讲的是欠和还。接着是崔露华,被家人骄纵得过了分的千金,不算情分,是买卖。
苍朝雨恍然回到了那一天,安静潮湿的屋子,门轰然洞开,声音如一面墙朝他压来,他几乎跪倒。有三天他不吃不喝,仰面躺在院中榻上听着送入耳中的和鸣,两道泪迹一左一右,干了又被新痕覆盖。
渐渐他听见了本不该在庭院中听见的声音。江上清歌,酒肆笑语,门后私情,不知哪个角落,不知什么人在秘密计划着什么。
他试着放开自己的戒备,把更多更远的声音拉到跟前,无数声音的涓流汇并,他把自己化作一堵堤坝,检查拍面而来的每一滴水,根本不做筛选。他忘记了自己进入沉香山子的初衷,只顾贪婪地听。洪波一峰又一峰地冲击,天上紫电惊雷贯地,堤坝裂了,瞬间溃了。
雪信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一豆火光照出苍朝雨的眼睛,眼珠子定定的,凝视着黑暗背后不存在的深处,神情由平静到陶醉,从陶醉到癫痴,从癫痴到痛苦。
他忽然挥舞双手叫嚷:“不要来了!不要来了!”紧接着捂住耳朵倒地缩成一团。不断惨叫着。他在地上猛烈抽搐,如被火烤了的蚂蚱,蹦跶了一阵渐渐不动。
雪信用手指试了试他的鼻息,还活着,然后摘下他捂在耳朵上的双手,正有一缕血从耳孔里渗出,滴落在地。
海水从来没有干涸过。古往今来世间所有的声音无穷无尽,可凡人如何能穷尽呢?
别人遭术法反噬,轻者昏聩涣散,重则心志错乱。苍朝雨有一对琉璃耳鼓,聆听声音或许比常人更为灵敏,但琉璃耳鼓性脆,没有人耳鼓的韧性,易在人耳难以察觉的声音里超荷碎裂开。碎片掉不出螺旋耳道,反是向里钻,越晃越向里钻,割破脑髓,嵌在里头。
谛听术自一开始,就是针对苍朝雨的陷阱。
沉香山子底部的门开了,雪信从浓稠的暗处走出,向外看了一眼,钻回去,再出来,她是拖着苍朝雨的双腿倒退出来的。
苍朝雨的脑袋在暗门底部的坎儿上挂住了,使劲拽也出不来,耳道里血流如注。雪信只好停下来整理。苍朝雨布置在法台顶层的侍卫们合围冲了来,雪信回头看一眼,对苍海心说:“保护我。”
铁枪轮转,游刃有余,靠上来的敌手一一被扫翻。白虎扑出,枪尖在那十几人的咽喉上点出血洞,又把尸体拨下台阶。
雪信扶住苍朝雨的后脑壳,解开他的头发,才把他的脑袋推出门去。她又召唤亲卫,取一副担架来,把秦王世子放平了抬到药园门前。
她站在担架旁,大声说:“秦王世子旧疾发作,托我暂理禁军事务。”她举起的双手,一手持着苍朝雨的佩剑,一手捏着禁军虎符,声音不大,也不需亲卫重复传达,阵前静可听针。
禁军将士垂下刀枪,他们知道这是谎言,没有什么旧疾发作,真相是苍朝雨栽了。但虎符在谁手里,他们就听谁的号令,没有质疑谎言的权利。他们把沉默向外传递,武器被扔到地上的声音绵延数里。
只有一个声音做出了反抗。
曲尘跌跌冲冲,慌慌忙忙从营门里跑出来,伏在担架边,见着了苍朝雨情状,焦迫地呼唤了数十声,得不到回应。她把手伸入怀中襁褓,掐了掐熟睡里的婴孩。孩子嚎啕放声,曲尘挑衅地歇斯底里地看向雪信,在孩子的哭声里说:“世子有何旧疾?我怎不知?”
“琉璃耳鼓,你还有备用的吗?或者你还找得来烧制琉璃耳鼓的人吗?再或者,找来了人,他还愿意帮你这个忙吗?”雪信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若她不是曲尘,早就一剑斩了。
曲尘也知道余下的情分还够用,她说:“你打碎了我的期盼。你欠我的,你欠我!”
“还没碎。你去世子家里找一找,应该有一个藏得很好的箱子,存着一套衣服。完事后你再来我这里,我让礼部来人给你量尺寸。”雪信伸出手要抱曲尘的孩子,“我替你哄哄崽子,他太吵了。”
曲尘捂紧了不肯给,雪信就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她的手,低低地哄她:“别闹,给你做皇后册封的冠服呢。”
曲尘的手松了,孩子被抱走,她期待又不信任地说:“你骗我。世子这个样子……”她也知道商量这事不能高声。
“事急从权嘛。他是个仁善君子,生了病,也是个仁善君子。没有人比他合适。”雪信哄着孩子,“多少年来你照顾他,又生了小公子,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比你更合适的了。快去吧,莫耽误,耽误天就亮了。”
曲尘摇摇头,恍惚道:“我要的不是这样的。”
“信我,我安排给你的更好。”
曲尘低头又向苍朝雨看去一眼,转头去了。她向营门里喊:“给我备马,最快的马,世子的马!”
禁军在各卫统领的指挥下撤去,像是风吹散了蒲公英花冠上的绒毛。河东军军士在药园中放出飞焰信灯,白纸灯笼载着一截蜡烛升起。远处仰望夜空的人,都看见了吧。
这一日不是朝日,但景阳钟敲响了。从城门到宫门的每条要道都有重兵把守。群臣在禁军的注视下通过御桥,黑压压的人头,亮晃晃的铁刃,列成块块整齐的庄稼地。群臣走在窄窄的阡陌田间,路还未走完,已是满身冷汗。
朝殿前,刀枪更为密集。一头白虎当门立在台阶上,入殿人流不得不被劈为两股。雪信挡在御座前,身畔站立的是黑甲铁枪的武士。她微微侧身让开两步,群臣看见秦王世子坐在御座上,天子冕服套好。
冕冠上的水精珠子擦得晶亮,袍服也浆得像件盔甲,没有一个褶皱。苍朝雨睁着眼,眼皮时不时眨动一下。有一根木棍绑在他的背上,帮他直起腰杆,有两道明黄色的丝绦从他腋下穿过,系住了他的两边肩膀,拴牢在御座靠背上,不让他歪倒。
“天子丧于乱军,国不可一日无君。秦王世子苍朝雨,仁德兼备,孝悌勤勉,可以代之。”雪信朗声道。她耳边虚无地回响着几十年前,她的祖母顺华公主推举如今的太上皇、当时的淮南王世子为君的一段话。
“秦王世子看来贵体有恙,如何理得了政?”一个臣子措了半天的辞,才说出口。他知道,如今的局面不准许有反对,但容忍疑惑。
“世子旧疾,众卿是清楚的。是有些不方便,幸而有个曲夫人随侍世子多年,深有默契。可令她辅佐世子理政。”雪信向御座击掌,座后屏风转出身着宫装、抱着小公子的曲尘。
曲尘俯身贴在苍朝雨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又把耳朵凑到苍朝雨唇边,专注聆听。她神情肃穆,不住点头,站起后向着群臣道:“世子说,诸位爱卿这段日子辛苦了,他正位后,有功的行赏,有错的免罚。世子还说,往后各位也该勠力同心,恢复安城昔日的锦绣繁华。”
“曲夫人错了,不该叫世子,该叫圣上。”又有个臣子建议,顺势就跪拜了下去。他身旁跟着倒伏了一片。
曲尘跪下,雪信也跪了,她略微回头,意味深长地向还站立的人扫视,用眼神一个一个地点名。那些人短促思虑后曲身矮下了几个。被雪信身后武士的枪依次指过后,又跪了几个。
众人终于退潮般地倒下了,朝殿之上两个姿态不一的人被亮了出来——坐着的聋哑天子苍朝雨和站着的铁枪武士苍海心。
雪信满意了,向曲尘点点头。
曲尘附耳听了听,说:“天子让众卿家平身。”
众人呼呼啦啦站起。
礼部有人出班说:“天子自太上皇在位时就辅政多年,此番又扶安城于大厦将倾,正位乃天意所授,民心所向。但是不是择吉日隆重举行个登基大典,祭告宗庙、社稷和万民。我等再以拜天子之礼重新参拜?”
雪信看了看苍朝雨,他眼皮频频眨动,口唇翕张,似也在拼命发表意见。
曲尘听过言道:“天子说甚好,你们去办吧。天子还说,曲夫人……”
“曲夫人当封赐昭容,”雪信打断了曲尘的话,“长伴天子左右。”
礼部官员诺诺退下。由雪信主持的朝议散场,众臣在禁军的监视下退出殿门,走上朱雀大街,无人敢交头接耳。虽然他们很习惯天子在和不在一个样,但他们不喜欢又来一个手握重兵的人物统领他们的意见。
朝殿几乎走空了。曲尘用布带把小公子绑在胸前,拆解系住苍朝雨肩膀的丝绦,把他腰后的木杆抽掉,双手抄在他胳膊底下,将他拖下御阶。
台阶之下,有一乘肩舆,但雪信坚持不让外人接近苍朝雨,肩舆也不用人力,在底下装了木轮。为了预防苍朝雨在颠簸里掉下来,黄绫子垂幕底下是薄木板,怕木板不牢靠,又用铁条箍了几道。
曲尘打开顶上小门把苍朝雨塞入,又细致地在门上挂好小锁,钥匙塞回贴身衣服里。
“和说的不一样。你又骗我。”曲尘对雪信指责道。
“一口吃不成胖子。你本来连个名分也没有,一步就封到昭容,已是空前绝后了。不留点余地,日后又如何步步走高,天子独宠。”雪信说。
曲尘想想也是,便说:“你最好不要骗我。如今天子说什么,都在我口中。”
“可天子的性命在我手中。”雪信丝毫不受威胁。
白虎款款入殿,脚爪落地毫无声息。从曲尘身后错身而过,曲尘不寒而栗。苍海心以枪尾点地,凌空跃上虎背。
雪信连连叹息:“可惜今天太顺利了。”
“顺利还不好?你是不是忧心太过?”曲尘疑惑。
“不流血,不踏实。不服的站出来,就杀掉,不站出来的,难免心思不定,有日后反复之患。”
“杀掉两个字,说得好生干脆。”曲尘嘟囔,她扯着肩舆上的一条彩绸索背在肩上。那可算是个带滚轮的箱子,而移动它需要曲尘一人拉纤。
“你也不来帮我推一把!”曲尘看见雪信垂手轻装,白虎在雪信身后缓步跟随,而她胸前挂着一个小的,身后还拉着一个大的。
“你慢慢走。不着急。”雪信也不等曲尘,“我还有事要忙,先行一步。”
“太重了,我一个人做不来,让你的侍卫接我一接又有什么要紧?你这是在故意刁难我。”曲尘抱怨。
“只有曲昭容能听懂天子的心声,天子也只需要曲昭容服侍。外人插手,一律杀掉。”说完雪信甩头就走了。
无人来帮忙,曲尘在下台阶时束手无策。她先试探着下了两级阶梯,抵住下倾的舆车。箱身缓缓压向她的肩背,初时力道尚能咬牙承受,可再下几级后,去势越发沉重,不可阻挡。
眼看要被掀翻滚落,曲尘忙向侧旁撤身,在舆车从她身畔滚下时揪住了其后方的绫子。在台阶上的角力不过是一刹那,曲尘刚沾手就知道自己控制不了舆车,反而会被它拽得俯跌,会危及胸前襁褓里的孩子。
她撒了手,眼看着舆车像只巨大的野兔,一蹦一蹦,左右颠晃,倾翻后以侧板壁擦着台阶棱角溜下,发出震彻心扉的轰响。舆车触着平地后,又滑出好远才停下。幸亏舆车乃是坚实的紫檀木榫接,地动天摇地摔也没有摔散架。
曲尘呆了一呆,才掸了掸华服裙摆上的灰,追到近前打开挂锁察看。
苍朝雨倒没像篮子里的鸡蛋那么容易磕出黄来,只不过额角撞在哪儿,挂了一绺血。曲尘掏出绢帕给他擦拭,胸口的孩子又硌住了箱子的外沿,臂长已极却怎么也够不着那一道血迹。
她只能拧转身体,让孩子避开箱子,手臂和脸却一同向箱子里探进去。
“圣上!圣上!”
曲尘姿势古怪,手指尖绞着丝帕抹去了血溜子,又把锁挂上。使尽了办法,凭她独自一个也无法把舆车扶正。
她跑去向雪信留下的侍卫求助。那些人驻足十步以外,重复雪信的命令,不再接近半尺。曲尘觉得他们相互之间眼神往来,只把她当做个外人。若非是套着齐整甲胄动作不得自由,他们可能会当场袖起手,摆出个更为露骨的围观姿态。
她刚对雪信有了点希望,又恨上了。
到最后,还是侍卫队长给了曲尘一捆长绳。她在箱身朝天一侧系上多条绳子,绳头交到侍卫们手中,才把舆车拉得正了过来。
绳头又系到了马鞍上。苍朝雨躺在被严密捆缚的箱子里,绳子错综结成移动的蛛网。
曲尘搂着孩子,挤坐在舆车延伸出的踏脚板上。
“圣上要回甘露殿休息。”她发号施令。
河渠里的水涨了起来,漂萍滋长。惜别的人,走到城外又有柳枝可折。路旁柳絮飞绵,粘到衣服上就剥不下来,沾到脸上皮肤会作痒。
安城东郊桥岸搭了一长列席棚,摆出了酒肉白面。征战归来的队伍走到席棚前,守棚子的河东军见来的是河东军,凑上拥抱,谈笑几句,招呼吃喝;见是高家军,也不说话,只是板着脸,点点头,向食物一指,这就是迎接了。高家军的军士端起酒喝了,吃了肉,抓两个馒头边吃又边向前去。
走出十里,棚子还未到尽头,却忽见异常高大的营帐,挂设的不是隔潮防风的油毡布,却是粉白轻纱上绣了桃花瓣。众人望见飘飞的褪红色,心里潮潮的,极目眺望,轻纱里层还是轻纱,花瓣下面叠着花瓣,不知多少层,像桃林掩映,不知深处景致。
猴子穿金线紫衣,戴了满头金钗,双腕伸出来撞得叮当乱响,左右各三个沉甸甸的大金镯子。她笑容可掬地给军士们发饼子,每个才铜钱大小。
“春播春收新收下来的麦,刚磨的面,大家吃个新鲜了。蔷薇豆沙馅儿的,香着呢。要细细嚼慢慢咽下,可别一口吞了。”她是他们漫长归途里遇到的第一个热乎乎的人。
猴子身旁的兔子怪她一个人破坏了整支队伍的矜持,于是格外冷脸地递送酥茶。
“笑一点,对着你又臭又苦的脸,好东西也无滋无味了。”猴子招来送往的,仿佛天生是个食肆店东。
兔子说:“高承钧第三回入安城了。别忘了我们流离失所地到了这里,也是高家军闹的。”
“此一时彼一时,这回高家军与河东军是盟友。没有高家军吸引叛军兵力,公主的请君入瓮计也施展不开。没有公主派去的河东军接应,高家军也回不来。”猴子遥指城门方向,“平安城大患,高承钧是有功的。”
“可觊觎皇位的人,还是做了皇上。”兔子压低了声音。
“那能一样吗?”猴子不以为然,“虽有了名,却除了患啊。”
“此番胜负倒转,是否他们也会向天下人宣布,平了安城大患?”兔子本来的日子很简单,最近却总会遇到复杂的疑问。
“哈哈哈,想太多。”猴子用力拍兔子的肩膀,然后回答她,“那是当然的。”见兔子怅然,猴子又补充道,“他们抢夺权力的时候,撒下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河东军却分出了一半的力量屯田种粮,维持秩序,安抚难民,让人们食其所牢。哪怕最终向天下昭告的措辞相同,我们根本的不同,是义和不义。”
猴子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看见高承钧的黑马到了摊位前。
她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人,面对高承钧却也免不了嘴角僵硬,好似一片乌云遮了头。她勉强笑着向他推荐铜钱小饼:“这本是打算送去阵前劳军的,不想做了接风的点心。战事结束早,全赖静西侯与公主默契无间。”
高承钧在桃花帐前的摊位下了马。一口一个的小点心,他细细吃了许久,然后问:“公主可在帐中?”
“回静西侯,公主在。”兔子回答。
“可否通报?”高承钧斟酌着说。
“公主说,静西侯到了,即可去见她。不必通报。”
纱帐将粘丝柳绵挡住,把日光层层滤过。高承钧把纱帘道道挑起时,觉得眼前的情景是似曾相识的,但心境却隔了千重山万重水。
帐子的中心空荡荡的,只安了张折叠便榻,雪信歪在榻上,脸垂着,鬓边珠花流苏也是静止无声。只是高承钧走到近处时,她怀中的小婴儿忽然发出洪亮的哭声,而榻旁三步外,一个铁甲武士的长枪指了过来。
高承钧临敌经验丰富,隔墙不见人时也识得杀气。可在他掀开最后一道纱帘时,只看见了雪信和她怀里的孩子,居然连她身旁另有一个人也没察觉。在孩子发出哭声的一瞬间,这武士迸发了杀意,才被高承钧看见了。
“你后退十步。”雪信的瞌睡也被孩子吵醒了,她打着哈欠,拍了拍孩子,对高承钧说。
高承钧依言退到十步外,孩子哭声渐息渐止,武士的长枪收回去了。他遥遥看着雪信抬起了脸,面庞白璧无瑕,不见了他临去时的斑驳。
“你的脸好了,毒症也全解了?”
“毒是解了。新恢复的脸怕晒,也怕飞花飘絮,出门不便,没办法,搭了个大行障。”雪信说。
“孩子是从谁那里抱的?雪信,你喜欢孩子,可以自己生一个,没必要捡别人的孩子。”高承钧说着又上前了两步。
雪信坐正了:“采采是我的干侄女。你杀了她的母亲,她见你就哭,是孩子天性。你莫再近了,会吓到她。那边有凳子,你去坐吧。”她指的地方是最后一道和最后第二道帘子之间。
高承钧没有生气,去凳子上坐了,双臂撑在膝盖上,声音平和:“关于战事,公主有什么想问我的?”
“阿满好不好?她不会怪我吧?”雪信说,“我很想念她。”
当初定计用谛听术赚苍朝雨入彀,在安城药园引崔露华送出消息,而阿满并不知道每一回她向土坑念念有词时,苍朝雨安排的耳目都在附近监听监视。军中送出的情报与崔露华的汇报两相映证,才使苍朝雨对谛听术生出了贪心。
苍朝雨以百倍兵力围困药园,从头至尾只用灯尽添油的战术,小股小股地往里填人,即是担心破坏了谛听术所依赖的风水阵法。
“阿满服下的哑药药效快过了,要不了几天便可以恢复声音,向公主汇报近况。”高承钧特意向雪信榻旁武士看去,下面的话就多了迟疑,“阿满依然尽职尽责,正在保护公主的表弟。不能随我前来拜见公主。”
雪信揭开武士的面罩:“不必担心他,他不会泄露秘密。”
苍海心的变化是明眼人都辨识得出来的。他不再是往日里跳脱不羁的神情,姿态也是挺立僵直,像一盏灯树,一个守陵石兽,沉默而安全。
高承钧看了会儿苍海心,又说下去:“秀奴和周都尉分率两部人马,保护公主的表弟去葛逻禄。”
“我还真有点不放心。”雪信说,“与人合作,就必不能掌控所有的事情,总有一部分关键捏在别人手里。”
“安城照旧是龙潭虎穴。公主把表弟接来,也没法寸步不离地看护,依然需要交给可信任的人。可信任的人也许还是会背叛,风险是无法彻底避开的。公主掌控不了所有的事情。”
“我们都犯了那个把我们养大的人犯的毛病。总是想把所有的事抓在手里,消灭心里头的害怕。也许以后能好。”雪信的样子,是想问的问完了,要送客了。
“安城今日又是什么光景?”高承钧开始他的发问。
孩子又在雪信怀里哭上了,雪信低头检查,叹气:“小没出息,又得换尿布了。”
她头也不抬,对高承钧说:“你先整顿军务,安住下来。明日我引你去看。”
高承钧退出帘帐,犹听见雪信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在身后浮动:“采采,你说你是憋不住,还是吓得憋不住?那人有什么可怕。所有可怕的人都会老的,而你会长大。”
后一日的天气比前一日还要明朗,不少人忍不住提前换了轻衫。
高承钧再见到雪信时,雪信在永安宫的御桥上遛狗,左手二黑,右手二黄。四只半大不小的狗,雪信被它们拖拽踉跄。
“不急,慢慢走。整个永安宫,都是你们的。”她向狗儿们叮咛,但狗儿们还是气咻咻地带着铁链皮圈冲向前。
雪信干脆停下,把它们的脖圈打开了,狗儿们撒欢着跑不见影了,老远外还听见它们宣誓地盘的狂吠声。
雪信把铁链子卷了卷,交给侍卫,帷帽轻纱上的银露滴才渐渐摆定,又从侍卫手里接了马鞭。
两人按辔缓行,雪信用鞭梢指着第二道宫墙内的政务机构说:“各省各部的官员还是勤勉的,无论坐在御座上的人有多荒谬,他们都能把国事运转得缜密周到。”
高承钧看去时,道路上往来人员络绎,面色平静,见到他们二人时,站在道旁暂避,行个相应的礼节,等他们过去,又匆匆赶自己的路。他们都是想通了的,他们拿的是国家的俸禄,对天下黎民苍生负责,天子家事,兄弟姐妹夺家产,他们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相较之下,禁军军士更危险。在苍朝雨掌都统领前,禁军中的诸位统领早与他厮混熟了,敬服他的人品,感叹他的时乖命歹。雪信捏着虎符,他们不得不接受命令。但私下里,他们记着雪信谋害苍朝雨的仇呢。那些一个个站在宫墙下、殿门前的金吾卫,眼神里写满了不肯罢休,仿佛随时会不受控制地爆发一声吼,拔剑诛杀窃国之贼。
第三道宫墙之内,人丁凋零。苍朝雨立为新君后,曲尘代传了圣意,要前一朝的旧嫔妃赶紧迁去安城北面的旧宫苑,特别任命了内侍官监督此事,一日一催。
张太后已经迁了。李太昭仪说是在清晖殿里悬梁自尽,被送还了家中。剩下崔太昭仪,说是行李没整顿好。
雪信为高承钧引路入甘露殿。殿门口的内侍和宫娥见了雪信转身就朝里跑。
“你脸上也长出唬人的毛来了?”高承钧揶揄。
雪信笑:“他们哪里是怕我,是怕曲尘呢。我来了几次,没让通报,曲尘就罚了他们。再见到我,他们就拼命跑,只要在我走到内殿前,先知会曲尘一声,就不用挨打。”
高承钧看了眼雪信:“你还是喜欢欺负她。”
“我对她好,她也愤怒;我欺负她,她也愤怒。那我还是随自己高兴算了。”雪信满不在乎。
短短时日,曲尘整顿了甘露殿的风气,侍官和宫娥当众打个哈欠也是要受罚的。雪信与高承钧走向内殿,从幽殿深处冲出一窝人来,抱着拂尘鲜花,贴着通道两侧站立成仪仗。
内侍长轻咳抬手,一众人齐吼:“恭迎新乐公主。”
“免礼,免礼。”雪信脚步不停,和善地向他们挥手,像是习以为常。
高承钧看着殿内情状:“曲尘外柔内刚,也是个倔脾气。”
“不搞搞纪律,也会闲来生事。”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