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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赤焰刺乾冰裂坤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317 2021-04-27 11:47

  第十三章

  赤焰刺乾冰裂坤

  再无苍海心主动传递的消息传来。

  其实他根本说服不了身后的叛军主力,是扔下前锋营飞马去越王面前陈词?可是阵前不能无主将。是一封又一封写信给华城表明立场?然华城只会回复来催战的书信。

  苍海心只能与莺子吵架。

  雪信在谛听里听见莺子劝说苍海心打消离开阵地的念头,也别写那么多无用的信,莺子说前锋营中的五万饥民是窝闹哄哄的马蜂,不引导他们的方向,不开闸释放他们的怒气,便有可能漫无目的地攻击,会祸延自身。

  莺子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战争是纵火,手里举着点燃的柴薪不扔出去的话,迟早会烧到自己的手。

  阿满向土坑说,最新一批的辎重已收到,怎么多了些莫名的东西,也不托一封信来解释用法。不过高承钧好像是意会了,把运送辎重的河东军留下打下手去了。

  高承钧下令全军后撤,宣布退守到古道峡谷另一头。诸王联军又出来诘问,鲁王世子苍陆吾在上一仗中被抛出去做了饵,意气难平,这回也是挡在前面。高承钧作势要砍苍陆吾的头,诸王联军又搅合稀泥来劝和。

  高承钧这才说:“我方平灭不了叛军,叛军也攻不下我们。久拖不下,都没好处。不如以峡谷天险为缓冲,休养生息。我军可在古道口屯田,不误春播。叛军不得前推,不得后退,思乡匮粮,久必哗变,我军再从谷口杀出,可一举破之。”

  为防叛军从后掩杀,高承钧带的人马天黑后起营拔寨,彻夜行军,走出三十里。

  天亮后,叛军发现对面营地有异,发现帐篷都被拆得干干净净的,便举兵来追。饥民们赤着脚,举着木棒镰刀涌进峡谷,峡谷两边的山坡上滚下巨石和横木,队伍中段尽皆砸成肉酱,跑得慢的被凌乱的路障挡在后面,跑得快的撞上了高家军的断后队伍,从两侧山坡落下箭雨,尸体星星散散洒了一路。

  叛军后续上来的部队用战马和木甲器械快速清理出路面,又放进一批流民。督战部队对血肉横飞无动于衷,视人命若鸿毛。弩机塔在运送途中相当脆弱,他们需要流民们消耗完断后部队留下的重大威胁,为弩机塔的前推开出平坦安全的道路。

  他们也测试出了结果,高承钧是仓促决定撤离,军队没有备足滚木礌石,只在谷口密集布置,往后就越走越稀。断后部队的弓箭也渐渐被消耗尽了。

  在两行巨盾阵列的护卫下,苍海心进入古道。在后来的塘报上强调了其坐骑的身形庞大,还坚称那是头白色老虎。

  这不是在梦中,在荆楚之地的神龙山上,这种纵纹浅黄的巨虎被称作“过山黄”。巨虎身畔走着一匹娇小的红马,有个红盔红甲的女子背着剑和旗子。

  在巨盾陈列之后,十台弩机塔成一纵列,被弩手、工兵和马匹共同拉动。他们不需要追上峡谷中的逃亡军队,只需要进入射程之内,甚至不需要瞄准,在狭窄地势下必有重大杀伤。

  高家军和联军受到攻击后溃乱自相践踏,拖慢逃亡的脚步,而叛军可以让一半弩机塔对空放箭,另一半继续前推。若不降,前面的人没有一个能走出谷口。

  战术早就定好,人人神情从容,甚至有种提前知道结果的倦怠。十万人,要杀好久,会很累,杀完收拾更累。

  走着走着,先是队伍中的骑手觉出行列乱了,仿佛是弩机塔骤然轻了,马越走越快,要使劲勒住丝绦使它们放慢脚步。再走不多远,系在马后的缰绳松弛了,马没有吃住力,弩机自己在向前滑行,工匠们担心滑行太快,布置了部分人力进入塔身压舱制动,部分马力转到塔后牵制。

  走不多时,塔后的粗缆绳绷紧,健壮的马匹长嘶响鼻,它们像一把被丝线拴住后腿的蚂蚱,绝望地被拖入了庞然大物行动的节奏里。

  弩机塔催赶压阵队的脚步,碾压阻挡在前方的一切。白虎旁的红铠女子从怀里掏出一把琉璃弹珠抛出,珠子落地滚向了不同方向。脚下踩的是明明白白的平地,但人们身体肌肉的反应却好像走在下坡,被无形的力量推着走。

  力量越来越大了,弩机塔失控,女子还没想明白出了什么事,她举旗传令:“全员让开道路。”

  巨盾分左右,女子和苍海心也让到路侧,工兵们砍断缆绳。弩机塔像个上足了转子的玩具木轮车,一部接着一部呼啸擦着人们的脸庞掠过,疯狂冲向前方,轰轰隆隆的声音震颤半个峡谷。

  叛军们让过失控的机械,后在其后追赶。似有力量拽着他们的臂膀,推着他们的脊背,催促他们的马匹。

  移动巨盾的矮壮汉子通身是汗,热气蒸腾。有人喊:“收不住脚了!”一撒手,安装了轮毂却没有任何机括设计的铁盾哐当哐当,劈风而去。那些不肯撒手的,被铁盾一同带出去了。

  人们身上的铁剑鸣动,箭簇在背囊里乱跳。包裹在铁甲中的人一摔倒就折着跟头滚出去。他们终于喊出来了:“是磁石!”

  红铠女子代替苍海心下令:“追上去,找出磁石,烧去磁性!”

  远处的磁石似伸出千万条看不见的细线,勾住他们身上的铁器,他们身不由己地疾奔,苍海心和红铠女子反而被落在后面。他们和坐骑披挂轻便牢固的皮铠,不受磁石影响。

  苍海心没有携带武器。女子身后背着铁剑,她的马打了铁掌。她把自己的马缰与白虎的护具相连,不让战马走得太快,抛下身后的一人一虎。

  被拉扯先前的人们经历了几乎崩溃的颠荡后一头栽倒停下了。在他们眼前,十台弩机塔翻倒了七座,还有三座原地矗立,推搡不动分毫。他们本能地开始布置防御阵地,但巨盾紧贴地面无法竖起,拖拽他们的力量就来自脚下,他们旋即明白必须立刻挖出埋在土中的磁石烧毁,否则弩机塔无法运作。

  所有的铁具都沉重无比,泥土又是刻意夯实过的,镐铲边缘切入土层后无人能拔起。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只听见头顶一声口哨,两边的山坡上升起黑烟。装具精良的叛军督战队反成了案板鱼肉,他们的脚下即是大磁石,随手洒下一把铁砂也会崩人一脑袋花,在狭长地形中遭遇火攻是致命的,前后拥挤,逃散不开,撩着一个点燃一片。

  如今他们唯一的庇护所是十台弩机塔。他们抢着抛掉身上的铁器减轻负重,就近拣一台弩机塔就钻入。他们想着,捱过火雨,待高家军冲下来补刀时与之近战,双方都只能用石块互殴,未必是输。

  山坡之上,一架架投石器弹起。山谷中,叛军把耳朵贴着塔身内壁,倾听着,撞击在塔身上的声音不是叮叮当当的细碎金鸣,或者更像一块块发好的面被甩在案台,是醋钵大的拳头当着心口一拳又一拳又重又闷。

  一种清新浓郁的香气从塔身木板缝隙渗入,使人恍如踏在晨雾松林间。头脑转得快的人想到了一种可能,喊着,坏了坏了,然后连滚带爬地下楼,去推弩机塔的门,却推不开。门轴已被凝固的松脂胶上了。

  高家军在山坡上生的火堆,是用来加热铜锅熬煮松脂的。松脂制作的火把雨泼不灭,易燃耐烧,且会粘附在一处狠狠地烧。高家军用投石机向弩机塔倾倒松脂,做成了十根殿宇梁柱大小的火把,又一声号令,铜簇火箭飞蝗般扑入山谷。

  身后漫天黑烟赤焰,联军中又有人提议机不可失,趁势杀回去,可彻底剿灭叛军。

  高承钧回望一眼,说:“道路已塞,叛军无力追击,继续后撤,不得有误。”他向天空发出一支箭头为骨哨的骲箭。锐长的哨声之后,山坡崖顶升起一群朱雀纸鸢,扯断了线,向西南方向飞下去了。

  古时祭天,会积柴焚烧牛羊与玉器、缯帛。在酷刑中,也会把人扣在铜鼎下活活烤死。烈火焚烧仿佛与神圣很近,又与不可遏制的暴怒相关。

  被封闭在弩机塔中的人,受不了窒息和炙烤,冒死破开塔门冲出。滚热的松脂兜头泼下,蒙头散开。有人冲进塔身的火焰里,有人被从天而下的火箭点着,有人身上崩着了火星呼地窜起火苗,还有人被燃烧的同伴引燃。越是奔跑打滚,火越燃越旺,土地中当然是拌上了火油的。谷中皆是惨哭悲号,人是被附带解决的。

  高家军此役的目的还在于摧毁弩机塔。虽烧不化,那些精细的部件却承受不住高温被挤压变形,烧不坏,可渗入的松脂也能报废机械轴承。火焰如指天挑衅的长剑,弩机塔在燃烧里不断发出坍塌的爆响。

  然而那些火焰离安城太远,雪信看不到。阿满没有留下见证,在汇报里也不会提到。

  天色爽亮,旭日还未挂上枝梢,雪信在出城的马背上读这些刚刚送来的塘报。

  塘报上写道,高承钧伏击叛军追击部队,火烧了弩机塔。几乎是同时,叛军先锋营在许城的粮仓被烧了。越王闻讯催动本部北上,走到商城附近,遭遇大河的开河凌汛,上游冰水冲溃河堤改走故道,淹死冻伤者不计其数。

  俗有“伏汛好抢,凌汛难防”、“凌汛决口,河官无罪”之说,那些被刻意炮制积累的民怨,那些使人敬佩又畏惧的攻城重器,遇到凌汛皆成纸糊泥捏的小儿游戏。

  雪信闭了闭眼睛,她在谛听中听见过山崩地裂的开河声,宛如天怒。呼救和咒骂被卷挟冲散,大河根本不在乎。

  肩头许久没有动静的海东青骤然腾起又被铁链拽住,在它发出短促啼鸣的一瞬,雪信的坐骑被一道绊马索拉倒,一支羽箭擦过她的脸颊,射中身后亲卫的咽喉。余者跳下马来,以自己的躯体为屏障,团团护住雪信和兔子两人。立时又有几人中箭,十名亲卫眨眼间剩了六人。

  “活捉穿红袍的女子!”林中有人指挥。偷袭者从山石后显出身形,劲装蒙面,堵上了道路前后两头,人数绝不少于五十。

  兔子双手抖抖索索地扯雪信的红战袍。

  雪信拂开她的手。

  兔子的声音也怕得发颤,还是说:“我还看不懂塘报,但我晓得安城还需要公主。红袍给我,我出去。”

  “傻子。穿红袍的留活口,不穿红袍的死活不论,你是救我还是害我?”雪信塞过来一件小东西,“一会儿我们分两路,我往林子里钻,你拿着我的虎符去山营调人马救我。”她在兔子后脑壳上拍一下,“好了,别多想,跑!”

  “跑”字出口,她分开人墙,三名亲卫随她翻身上马。另三人把兔子架上马背,朝另一方向去了。

  对方也恐新乐公主与女官交换了衣袍,认准服色去捉反而把人漏了,也将人分作两股分头追逐。凭着对方那稍一犹豫,雪信与兔子相背冲开包围,飞驰而去。

  亲卫是河东侯还在时手把手训练过的,逃亡中保持倒“品”字队形,掩护住雪信的后方。偷袭者中有箭术精绝者,快马奔袭中放箭,从后背穿心而过。三名亲卫相继倒毙,而他们的马依旧紧随着雪信的坐骑,队形不乱。前方是千仞壁立的断崖,雪信急勒住马,而身后三匹失去了主人的空马停不下来,直直坠入崖下。

  雪信转过身面对追兵,那些人也下了马,四人拉开一张绳网,正弓腰蹑行包抄上来。皆是一个黑布口袋罩头,在眼睛的位置开两个洞,从身形和服色上根本区辨不出两两区别。这是一支精心挑选培训、刻意隐藏身份的队伍。

  雪信后退两步:“你们受的命令是活捉,可我若跳下去,你们任务就失败,回去也活不成。”她还有希望,拖上一拖,也许兔子会带来援兵。趁着对手胜券在握,和他们打打交道,也许比审讯活口有用。

  包围圈的收缩并没有停止,黑布面罩后的眼神也没有一点点诉说的意愿。

  雪信后脚跟探到了危崖的边缘,碎石滚入深涧。她搓搓手:“本来不想跳的,可你们太让我下不来台了。”

  她转身作势欲跃身而下,一张绳网抛到头顶,收紧。

  “我是新乐公主!被抓也不能用网,你们放我出来,我自己会走!”她拔出靴筒里的匕首,咯吱咯吱割网子,她见网绳里掺着好几股乌金丝,难以豁开,干脆放声喊,“绑票啦!救命啦!”

  放在过去,打死她也说不出那么无赖的话。如今一己之身所系的东西太多了,将士的归途,田中的青苗,还有一个肥嘟嘟的小流采,她不介意为了活下去没皮没脸一点。

  偷袭者们只作没听见,将她拖离绝壁边缘。雪信见他们相互打着手势,似乎在商量接下来的事。她看见有人从竹管里倒出丸药,从网子空隙里探进手来,她抄匕首朝那两根手指削去,对方又急缩手。局势一时也是狗咬刺猬,对方活逮了她,却不能由着她一路大叫大嚷。要给她灌药,又接近不得。

  崖上的风紧了,雪雾弥扬,隐隐有野兽腥膻。蒙面者中有人又做了个手掌下切的手势,隔着绳网,两根手指捏向雪信后脖颈,是要用蛮力令她昏睡了。

  雪信团起身体一滚,又伺机踹出一脚,可惜脚背被绳子缠住,没有命中。未及来第二回合,一股白色疾风卷地而来,两个蒙面人被带翻,就势滚下悬崖。

  疾风停住,众人眼前摆出攻击姿态的,是一只比寻常老虎大一倍的巨虎。身披顺纹,体侧的皮毛黄如腐烂稻草,肩背覆了厚厚积雪,虎鞍上笔直地坐了个人,手提一杆长枪。

  那个人仿佛许久没有动弹过,双眉被雪染成两条白蚕,他双臂抬起长枪,皮铠咯嘣咯嘣地响,冰屑簌簌往往下落。

  驺虞果然是不食活物不杀生的仁兽,它只是把人撞翻,再由背上的骑手当胸戳一枪,如一只猫认真地逗弄一把滴溜溜滚的蚕豆。

  那股蒙面的绑架者战斗也算顽强,同伴一个又一个轻易地死去了,他们依然组织有度,有人拉远了距离张弓放箭,有人在近处抡动链锤,还有人试图把裹住雪信的绳网拖走。

  这是支轻装奇袭的队伍,没有携带有威力的长重兵器,攻击或被长枪格挡,或落在生牛皮甲上不痛不痒。

  雪信在网子里叫喊:“留个活口!”

  也没人理她。

  一大帮人围殴一个,哪怕是兴奋或者恐惧地嚷上一声呢?一个人也不出声,连老虎也只有低沉喉息。更诡异的是那一大帮人终于被一个不剩地干掉了,如点名一般。

  白虎上的骑手失去目标后恢复了笔直宽坐的姿态,垂落枪尖,守着一堆尸体中间的绳网,也不知来帮忙。雪信只好自己手刨脚蹬,从网里挣扎出来。她接连检查几具尸体,也没找见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能不能长点心?你把人都杀了我还怎么问出幕后主谋?”她对虎背上的苍海心抱怨。

  “秦王世子幼年坏了耳朵,无法辨声。他所养的死士,除了指挥者,一律割去舌头,只可以手语互通。”身穿红铠的莺子自林中步出,“越王彻底败了,高承钧和小皇上要归来了。可是在有个人的计划里,高承钧和小皇上一出安城就再也不能回来。这个人除了秦王世子,又能是谁?”

  雪信掰开地上尸体的嘴,果然空荡荡的,看得出是生前很早就割去,断面愈合完好。她站起,又拂了拂白虎喷溅上血点子的皮毛:“他又是怎么了?不像个人样了。”

  莺子说:“是你害了他。他要见到你好好的没事,才肯进兵,主人就让楚巫取了他一魂一魄附于鹰身,飞临安城看你。他见了你,一时泄露军机,致兽战兵败,一时阵前变卦,要开仓发粮遣散饥民。主人震怒,又去了他一魂一魄,入主白虎杀神。他失一魂一魄后,不辨苦甜香臭。再失一魂一魄,耳不能闻,目不能见,从此虎耳为他耳,虎目为他目,虎心为他心。”

  “越王败了,你的职责不该是把他带回去,让楚巫把魂魄还给他吗?”

  “我是要牵着白虎往东南行的,可白虎自往西去,攀坡纵谷,跳涧日履平地。我牵不住他,只能跟着他来。”莺子指着雪信肩头的海东青,“他还有一魂一魄在你手里,是你引他来安城的。”

  雪信毫无惭色:“既来了,跟我走吧。忙完我手中的事,我给他治痴呆。”

  “害他成了这个样子,你还不放过他!”莺子跨前,横在雪信和白虎之间,“求求你,放过他。”她横眉立目,哪里有求人的意思,不过是反复提醒对方,良心该痛了。

  偏偏雪信对卖弄良心的人心肠硬得很:“不肯放过他的,是你的主人。他舍弃了不能舍弃的,妄求不该得到的,已经丧心病狂了。”

  莺子对雪信拔出长剑,一个枪尖伸过来拨开了剑身。

  枪尖寒彻,莺子握剑的手松开了。

  雪信抓住白虎的皮甲缚带:“跟我走吧。”轻轻松松拽着白虎走出了几步,回头对莺子说,“你倒是不必跟着,还缺个人去你的主人跟前传话,告诉他,他的夙愿我也给他办。”

  “什么意思!”莺子脸上汗毛悚起。

  似在雪信打量苍海心的三两眼里,新的盘算已成形。多年不见,彼此俱是今非昔比,可雪信依旧不把莺子放在眼里,她要直接同华城博弈。

  走出一程,回头看,莺子撇着嘴跟上了:“照顾少主是我的责任。没有我,你会把他饿死的。”她不忿的口气,是费了好大心血养熟的宠物找到了更亲的人。

  “多谢你把他照顾成这个样子。”雪信凉凉道。

  莺子垂了垂头,盯着交错移动的足见:“你不懂怎么照顾失了魂魄的人。要给他喂辟谷丹,要擦手洗脸,还要给他修指甲刮胡子。”

  “他煽动哗变的消息,也是你传给你的主人,取他魂魄的命令,也是你交给楚巫的。”雪信说的话一针见血。

  “我的职责不仅是照顾他,扶持他,还有监视他,惩罚他!你阴阳怪气什么,在二十年前的计划里,这些事是由你做的。你不听话,搅局搅了个天翻地覆,只好由我替补。”

  回想当初的安排,曲尘入宫,雪信在苍海心身旁,里外应和为苍海心铺路。可惜她们都不服,着急地以为自己有了摆脱华城控制的能力了。但她们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逼得华城一而再再而三地启用备选计划,甚至修改计划。

  “你也可以选择不做这个替补的。”

  “我不去做替补,还会有别人。你是侯爵将军的女儿,你得到了力量摆脱控制。而我呢?罪臣之女,这副身躯也是称斤卖的。我不要什么自由,我要做改朝换代的功臣。新一朝天子,新的秩序,功勋会抹消底子里的耻辱。”

  “说得倒也坦诚,倒也有几分志气。”

  “你我本没什么仇怨,也不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我只是不服气罢了。”

  雪信慨叹:“本没什么仇怨,只是选择了不同的秩序。可你要为新秩序建立功勋,会死很多人,不如你来我这里。刑天触柱,女娲补天。你一样可以有作为,我们的天子会承认你的功勋,赐你荣耀。”

  “你大概不知道,新乐公主的名声不太好。说你荒淫靡费,天下之乱,由你而始,苍海心与高承钧对阵,是挟私报复。你不得人心,打赌下注我也不敢投你这一边。”

  雪信咧嘴苦笑。安城里,亲近她的人不会做如此想,畏惧她的人不会如此直言,在谛听中她倒是听了满耳朵。却想不到安城之外的天下,都是这种论调。

  “越王败了,你的老东家受挫,也得有好几年才恢复得了元气。”雪信也不再客气。

  莺子不出声了,不是每一来言都有去语的。

  “白虎日行千里,你没有坐骑,怎么追赶得上他的?”雪信问道。

  提到此节,莺子双眉又扬起了:“马匹登山不便,我便弃了马,登上虎背,抓着他的衣甲。过了峡谷,脱出了磁石影响,捡了兵刃,到了此地。”她不希望有私情的,但也掩饰不住她的得意。

  “你在路上看到了什么?”雪信停下,白虎随着她止住脚步。

  “出了古道谷口,平叛的军队起了内讧,打着诸王旗号的队伍围攻高家军。”

  “天子安否?”雪信问。

  “乌泱乌泱的人,谁认得哪个是天子。”

  “胜负如何?”

  “还没看出名堂,白虎一掠就过去了。不过高承钧够呛,诸王联军的兵力数倍于高家军。前有诸王合兵,后有弩机塔残阵障路。”

  雪信略一思忖,对莺子道:“你上虎背。”

  莺子原地不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雪信又补充:“散步结束了。”她吹口哨召来跑散的坐骑,翻身上马。

  白虎爆发出低吼,摆出迎敌姿态,令莺子伤心。但她旋即发现,令白虎的不安不是她,是林中由远及近的另一支队伍。雪信确认来者身份后,将手掌按在白虎鼻子上,白虎顺势趴伏在地。

  兔子那一路的运气比雪信好。没跑出多远就遇到半路杀出的援兵。

  本该老实待在屯田营的樊赛虎,得了猴子的批准,一早入山采猎。三十来人,一顿箭矢弹丸,专打马腿,帮兔子一行摆脱了追击。兔子拿着虎符从山营调来兵将往回赶,从突围处开始向西搜索,不多时与雪信三人一虎相遇。

  雪信命军士打扫崖头的尸体,又要折转回安城。众人都说安城已不是安住之所,还是留在重兵屯守的山营妥当。雪信不肯示弱,布置了斥候相隔一个时辰依次出发刺探战场动向,而后新到的两百人援兵摆布出严密防御阵型,护卫雪信和苍海心入城。

  雪信先去公主府接出了流采,而后回药园增兵部防。

  在一杆旗号下听令的军士,也因亲疏远近分派别。

  河东侯在时,苍海心曾做过一阵军中长史兼伙夫营营长。相隔也还不到半年,部署在药园分营的军士是周都尉手下,看着河东侯那一层关系,他们苍海心与相熟。有些从高承钧第一次回安城起,就在公主府帮着苍海心与高承钧干架,还有些在高承钧第二次回安城时,是第一批赶到公主府处置了河东侯尸体的。

  他们听闻苍海心反了,先是不信,后是不在乎,还替苍海心找苦衷。他们已经不在乎这个破朝廷,恨不得高承钧被苍海心打死。

  山营中的大部分人还是继承了河东侯的意志的,他们认同河东侯的这个表侄为正统,但他们也认为河东军需要置身事外,令高承钧与苍海心两败俱伤。还有一小部分,站到安城命运的高度,认为高承钧孤掌难鸣,河东军应先放下私怨帮助高家军。

  这一小部分人,雪信将之编入辎重部队。而安置苍海心的最好地方还是药园。

  “他是投降来的。”雪信急切之下随口扯了个谎,他们甚至不会提出“为何不在阵前投降”的问题。苍海心不降高承钧,降在公主马前,他们觉得天经地义。

  一人一虎以最初出现的姿态站立在营帐中,如磐石不动,宛然是一个整体。雪信打了盆热水,擦洗虎毛和人铠上的雪水和血渍。血干结在绒毛上,指甲一抠拽下一撮。

  雪信禁不住回想起前一年,见到太上皇替入梦的锦书擦脸拭手,润物细无声。她还暗暗思量过,旦有一日她倒下了,她混不混得上锦书的待遇?

  也许苍海心是能温柔照顾她的吧?她那时差一点就依赖上了他的照顾。

  今日情境倒置,是还人情的机会。

  雪信站在凳子上,手执剃刀比划三四下,叹了口气扔了,召莺子入帐:“你手熟,还是你来。”

  莺子惨叫:“你怎么弄的!把他下巴都割出血了。”她心疼,像自己的娃娃借给别人玩坏了。

  “我连红薯皮也不会削,给人刮胡子也是头一遭。”雪信有些不自在。

  莺子重重剜了雪信一眼,捡起剃刀,重新以热水烫过,喷了酒,架势稳当宛如是屠夫给死猪褪毛,或是刽子手行刑。她手执利刃,而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她又在背囊里摸出一个粗竹筒,倒出些药丸子,喂进苍海心口中,又向雪信说:“辟谷丹不多了,既然你揽下了照顾他的活儿,就想法子弄材料再做一些。”

  雪信哂笑:“什么辟谷丹,不过是肉干和松子芝麻核桃磨粉捏的。不要他冲锋陷阵,灌些汤水就好。再不行,抓一把瓜子嗑一天管够。”

  园外守军头领来报:“秦王世子带禁军围困住药园,要公主放弃抵抗,出园投降。”

  雪信回答:“知道了。”她从容地洗掉脸上的尘泥,涂了面脂,刷了死白死白的宫粉。再一换袍衫,周身的狼狈气息荡然无存。

  营门前那突施暗算的一箭,表明苍朝雨初时还不把高承钧的两万高家军放在眼里,除掉雪信,可以动摇高承钧的心志,让高家军有去无回,兼能白捡河东军,占稳安城。

  苍朝雨派出死士做绑票勾当时,就没多少把握了,他需要准备好人质,要挟在前线失控的高承钧。苍朝雨向来暗中谋局,一旦他跳到明面,定然是握着吊民伐罪的把柄了。

  他向雪信说:“有人看见叛军先锋苍海心投入河东军营中,请公主把逆贼交出。”

  “越军大败,苍海心投诚。河东军将士日夜为前线运送粮草,这场胜仗也有河东军的一份功劳,替天子受降也受得。禁军以守城为要务,不参与平叛战事,等打胜了突然来插一手,未免不妥。”雪信词锋也不饶人,碍着面子没说出“干你何事?想抢功吗?”

  苍朝雨还是诚挚且大义凛然道:“阵前不降,却潜入安城,恐公主因旧情私交误了国事,还是交给朝雨,可安人心。”

  “这算哪门子的潜入,他可是在青天白日,重兵押送,从长乐门走进来的。他专程来告诉我,高承钧凭自己的两万人打赢了越王二十万叛军,却被诸王联军八万人围攻,要我发兵接天子回安城。”雪信真真假假地说。

  “河东军明着不参与战事,实则穴地行军烧了叛军许城粮仓的是河东军。提前融化大河水凝筑冰坝,又决坝放水使大河改道冲散越王本部的,是玄河带领的河东军另一支人马。高家军与河东军,一明一暗,本是夫妻一家。今高承钧半路杀了天子,公主又放苍海心入城,天下明眼之人,如何看不穿你们的阴谋!”苍朝雨把假话掺在真话里说,骇人听闻的揣测被他言之凿凿。

  “河东军暗中助战,烧粮决堤,事成身退,旗帜不见于战场,名号不表于功薄。倒是世子置身在安城还能道出隐秘,却是奇怪。紧接着前线混战,还没出结果,世子就大喊天子被杀,急着构陷打了胜仗的功臣,那简直是可怕了!当治乱军惑军之罪!”雪信高声说,“还请世子稍安勿躁,你我一同等消息!军情未明前,世子轻动,即是先挑起安城第三次兵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言毕,也不等苍朝雨表态,雪信转头入营。

  营帐里,莺子还在打理苍海心与白虎的仪容,像个勤恳又有洁癖的婢女,小心地打理主人的貂毛大氅。她叨咕雪信做的活儿是猫盖屎,敷衍敷衍表面。

  按照她的流程,苍海心和白虎是拆开清理的,人的皮肤和皮铠也要擦抹不同的油脂以防皴裂。她把苍海心扶下虎背,用她的脚撇住苍海心的脚,把他归置成挺立的站姿,卸去皮铠,解去袍衫,以热水擦身,在擦拭里找到每一处伤口就敷药包扎,边涂抹香脂边拍打按摩肢体,以免久不动作血流不畅,影响作战。

  她给苍海心整理好袍衫,任他站着,又去给皮铠擦油。鼓捣完了人的一堆,又把白虎的护具卸下,梳理毛发。她看来也像在古彩戏法班子里打杂的小工,熟门熟路地拆洗保养箱中道具。

  “公主看明白了吗?”莺子对雪信说,“要不要我条条款款写下来,免得错漏?”

  “我为什么要明白?”雪信实则已被吓住了,保养一个失了魂魄的人,要那么麻烦吗?当初看太上皇照料锦书,云淡风轻,窗前月明的。

  “倘使我们赢下古道之战,入主安城,少主人的魂魄也会很快复位。可我们败了,不知他会一动不动地站多久,不知公主这一隅的安稳能持续多久。我也不知自己能照料他多久,我只是个替补,希望来替补我的人,做得不要比我差。”

  莺子所虑的除了苍海心的前路,还有她自己的前路。她预料雪信会把她与苍海心隔开,便以退为进,向雪信陈明自己的重要。

  雪信说:“你做得很好。我找另一个人来做,未必有你用心。苍海心在我营中,我会庇护他。我倒了,他也活不了。你只管把心用在他身上,别打别的主意,听明白了没有?”她给了嘉奖,也给了警告。

  太上皇能放弃所拥有的天下,带锦书离开是非之地。苍海心可以不管不顾他的身份和安排给他的使命,甘心做个厨子伺候她汤药饮食。雪信却没办法在明争暗斗到了胶着时逃跑,仅仅保护一人苟安。

  “你有把握恢复少主人的神智?”莺子追问,“这不是你门中法术,施法的是楚地巫觋。”

  “我门中的学问多了去,门人只能择其中一两样修习罢了。华城有赚去天下一半财富的百器工坊,有精巧绝伦的木甲机关,在棋盘上钻研行军打仗,却把法术视作虚妄末技,不屑专精。到有用时,才不得不与外人异术合作。安城则擅推演预言和纵神弄魄。苍海心之症恰好是安城门人之所长,能不能治好,还须国师回来看过。”

  莺子低头,断了好几根齿的竹篦子在白虎毛发间嘶嘶地穿过。半晌她说:“白虎也需进食,死去的敌兵就行。”

  雪信走后,从断崖上拖回来的两具偷袭者的尸体被抬入营帐。莺子用刀刃割开他们的衣物,也退出帐去。守在帐外的兵士们听见骨头在巨大的牙齿间碎裂,听见舌头刮舔地上肉渣的声音。过后他们进去收担架,土面干干净净的。

  他们去复命,雪信命他们把余下的偷袭者尸体埋入雪中冻上。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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