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酡颜无言耿相忆
第十六章
酡颜无言耿相忆
一觉醒来,雪信便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太一样了。她是被吵醒的,不过不是被声音,是被气味。她闻见白儿蹲在他们的床尾,用香汤浸泡搓洗的毛发底下还是一股子兽类的气味,可是不难闻,反而觉得挺可爱。
罗帐的缝隙间透进来一股酒香,小桃小碧两个小丫头偷吃点心也就算了,居然还喝上小酒了,哦,是甜甜的桂花蒸酿做的圆子汤。插在窗边花瓶中的红梅,香气清雅,可是已不如昨日清澈昂扬了。花期有限,离开枝头就更不堪憔悴了,很快香气就会变成一股子酸气的。她抱住苍海心闻了闻,熟睡中的他身体是暖的,可是,他居然没有一点气味了!
雪信胡乱披上衣裳,裹起毛斗篷跑了出去,一口气冲上听香阁。无数气味向她冲来,如同千军万马,令她痛苦地抱头倒地。可是她很快发现,只要她愿意,那痛苦就会小下去,她不想要闻,就可以不闻的。无数色彩和形态的虚幻在半空里飘荡,她可以伸手扯下一缕来,细细地研究,别的干扰一概阻挡在身外。她爬到中药袋子的中央,捡起昨天丢下的细辛和桂枝,还没贴上鼻子她就闻见了。
细辛有股尖锐辛辣却出人意料的安静的味道,桂枝有股干燥的木头香,活泼而不过分。它们简直像是两个姑娘,两个鲜活的姑娘。雪信贪婪地抓取其他袋中的香料嗅闻,它们都是活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脾气暴烈,有的怯懦柔弱。像是站了一屋子的人,就算不是熟人,也断然不会把他们认错。
雪信猛然又想到了苍海心过去的举动。
泔水,不知道泔水的气味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是她居然又手脚并用地从药袋子上爬出来了,在楼梯上一头撞进苍海心怀里。
“你急急忙忙跑来做什么?”苍海心醒来没看见雪信,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想到她会来这里,便找来了,果然在这里。
“我的鼻子很奇怪,我闻见了你闻见的味道,都闻见了。”雪信指着那些袋子。
苍海心歪头看着她,又把鼻子贴着她的额头闻了闻。他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可是他还是信了,还为她找了理由:“因为我很努力地把自己送给你,终于送到了,你收了。”
雪信摸了摸他的鼻子:“那你有没有觉得不一样?嗅觉差了一点,还是彻底不灵了?”
苍海心说:“没有,和昨天一样。”
“你送给我一部分,你自己没有减少?你也没有和我交换鼻子。”雪信失望,只有他影响了自己,而自己影响不了他。
苍海心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把自己送给你,你收了。可是我没有收到你的回馈。”
雪信也呆了一下,这种解释似乎在责怪她。她为自己找借口:“水从高处流向低处,鼻子好的人能把嗅觉分给鼻子不灵的人。”
“应该不会持续太久的。那毕竟不是你的一部分,它到了你的身体里,就像是魂魄到了太阳底下,很快会消散的。”苍海心说,他是在承认把自己的灵魂切了一块献给她。
“那最好,其实……我觉得鼻子太灵也不好,有点吵。”雪信想揉鼻子,又怕把嗅觉揉坏了,抬手又放下,“既然不会太久,那我们要赶紧了,我去开方子。”她也如同把玩一件有趣的玩具,迫不及待要尝试用他的鼻子合香。
“方子已经有了,你说完小时候的事就有了。”苍海心绕到窗边,伏在案上,找了一管笔,不及研墨,用舌头舔润了,就在一张笺上写下:花椒、元参、柏香、茅香、樟脑、鸡舌香。
除了鸡舌香是从他床底下找来的,余者都是两天前他出门收集来的,似乎都是平凡到令人扼腕的东西。
雪信的眼前出现了这几味香料的样子,它们从一片无有中清晰,舒展开。它们围成一圈,团团转了几周后,自动分成了三组,又化成了三个人。好像三个人结伴上墙,轻盈敏捷的人冲在最前面,一下跳了上去,敦厚结实的人站在墙下,把不轻也不重的人托举了上去,然后墙上的人把墙下的人拉了上去。
她皱了皱眉头:“元参须用酒浸洗,而后蜜渍吧?”
“正是!”苍海心已在动手,将一个一个布袋扎起来丢到墙边堆垒起来,只留下他调方取用的几味。
雪信看着他,又看了看手中墨迹浓淡不均的字笺,怔怔的。
苍海心叫她:“还愣着?干活了。”
剩下的事做起来便很快了,他们对于方子在动手前便已达成了共识。
因为有了之前一次的演练,苍海心很快轻车熟路地动起手来。他们连口都不必开了,有时只需要抬头看一眼,另一个人就知道该把什么东西递过去。在忙碌的好像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四只手。
两人花了一天一夜,调定了方子,搓出了百多颗香丸来,搓得双手十指僵直,都钩不起来了。
香丸收罐密封后,两人站起来活动身体,低头弓身太久,仿佛骨头都锈住,一牵就要散了架。雪信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倒在药材堆上。苍海心看她躺得舒服,也倒了下来,两个人头顶着头。
雪信闭上眼睛,又睁开,说了句:“走了。”香料和药材又成了纯粹的气味。
苍海心带给她的体验像儿时偷跑出藏珠楼偷看城中元宵灯会的狂欢,五色缭乱,人影憧憧,热闹到令她不知所措,她兴奋,可也知道这些其实都与她没有关系。回到藏珠楼上又是冷冷清清,月光是白的,月光照见的地方是灰的,照不到的地方是黑的,只有她和曲尘,顶多再算上两个人的影子。
她缓过来,这才踏实了,这些才是她拥有的东西。
当然她也想起在那一场灯会上自己本来要与高承钧相见的,无奈整个城的住户倾巢出动,哪里都是人,摩肩接踵,她没有找到对方,也许是出不来吧。她站在树下等了会儿,觉得自己不能痴痴等他一个晚上,就爬上了树,在一片树叶上留下一吻,印了一个嫣红的唇印便回去了。事后,她当然生气高承钧的爽约,更生气等了还没等到,所以在树叶上留下的那个吻,她从来没有告诉过。
苍海心反手探过来,落在雪信的脸颊上:“你在想什么?”他闻见她身上的气息杂乱闪烁。
雪信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只手甩掉。她说:“幸好不会长久。”
一开始只是感觉新奇有趣,可当她发现她闻到的都是苍海心感觉里的气息,发现她开始用苍海心的习惯思考,她就觉得可怕。鸿沟是没有了,误解和争吵也没有了,可是沈雪信这个人也不存在了,变成了另一个苍海心,即便可能只是一小块灵魂的碎片而已。
苍海心是很可怕的,和沈先生一样可怕,他改变一个人从来不与人商量,不容拒绝。他探知一个人的最隐秘的心思也是无时无刻,让人猝不及防的。
“窖香怎么办?”苍海心闻见雪信的气息又藏起来了,知道她不会说,于是换了一个话头。窖藏香需三月,气息始圆融纯净,窖不够时日,方子调得再好也失色七分。
“入冰窖。”她想好了最后一道难关的解决方法。
为什么要窖香呢?雪信已为苍海心解释了很多遍了,教他必须按捺住性子。等待是值得的,等得越久,香气越是自然。
香是必须窖的,如同一支新招募的军队,不能立刻上阵作战,必须操演上几个月,让人与人彼此认清了脸,熟悉了脾气,养成了默契,这群人才会从散兵游勇变成一支军队,才能更好地贯彻指挥者的意志。
同袍久了,还能有生死与共的豪情义气,形成一支军队独特的气质和灵魂。香也是,窖得越久,气味越能完美融合,从一堆个性分明的气味,变成一种独特的气息。埋在地下,是因为地下环境稳定,不会骤冷骤热捂坏了香丸。
这些都是可以对人说的道理。
那不能对人说的呢?
每回挖坑安放窖藏的时候,雪信都恍惚以为自己在埋葬什么。瓷罐中的香丸不动不语,却如同过世的人,给其精心地层层套裹,小心翼翼地深埋,还要立个标记,有事没事地回来看看,想象它们或他们在地下的遭遇。必然一片漆黑,很冷,什么都不可见、不可闻。
为什么要如此谨慎地保存遗留下来的身体?为什么要孜孜不倦地追求不朽不坏?难道不是还抱着一丝希望吗?希望灵魂还栖息在不值一提的身体里,在几乎永恒的静谧里,生命没有消失,而是以活着的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悄悄延续。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如同一只夏蝉,从泥土里爬出来,俨然是全新的、更好的生命。
冰窖和地下一般黑,伸手不见五指,且更冷,会让生命的安眠更踏实,苏醒后也更鲜活吧?
这些无法言说的妄想,似乎都能被香承载起来。
香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虚无,它们从来不吝惜躯体,它们忍受各种如同刑法的炮制,它们吞咽了黑冷的寂寞,直到被炭火熏烤,迫不及待地释放自己的生命,躯体枯槁,生命却轻歌曼舞着升上云端。
香不是草木、不是烟、不是火,如同灵魂,是看不见的,可是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或者热烈,或者安详,激荡起人们心中的美好,模糊掉对死亡的恐惧。
天是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了,开放的花也多了起来。春风熏得人欲醉,抚得人心也蠢蠢欲动。明媚的日光会映进窗子,在墙上一反照,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三分。
“谁要坐在屋子里谁就是傻瓜。”苍海心见人就说。
眼下还不是打猎的季节,春日里的山林,各种气息都从雪层下、泥土里生发了出来。苍海心每日里都要出去放他的鹰,遛他的猎豹、猞猁和猎犬,每一回都拉上雪信。他还劝雪信不要坐车,坐车,还不是和坐在屋子里一样?
山林里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甚至每一块石头都散发着不同的气息,哪怕是同一株茎杆上开出的两朵花,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大部分是常人的鼻子无法分辨的,那些可能被轻易分辨的却不太容易被常人的嗅觉捕捉。
郊游的队伍会突然停下,因为苍海心会突然勒住马,细细辨别风向和风送来的气息,而后突然翻身下马,把雪信也拖下马,往一个方向闪去。他会趴在地上,鼻尖贴着野花一朵一朵闻过来,真的好像一只搜寻目标气味的猎犬,突然快乐地扬手叫雪信来嗅他找到的一朵特别的花。有一回是粉白色的花朵散发酥酪一般香甜的气息,还有一回是蓝紫色的花拥有一种如同荔枝的清香。他们对着花朵惊讶赞叹一阵,又上马继续走。
雪信被苍海心感染得快活起来,原本她不必拥有神奇的嗅觉也能感受到特别的气息,何况她现在有了,再加上经过他筛选的送到自己面前的气味,更是令人愉悦。
他们都不提斗香会的事,好像沉醉于吞吐仲春气息,其实心中都默默掐算着斗香会的日子。
斗香会设在城东南的江边,是礼部与工部共同布置的。他们曾悄悄派人来问苍海心,对会场的环境有什么要求,若方便可一并考虑进去。苍海心抓头想了想,说了句没有,就打发那个礼部的官员回去了。
雪信赶在那人出门前,送去了几匹彩绸表达谢意,那个官员才告诉雪信:“秦王世子画了斗香台的图样送来,皇上也认可,已经交工部照着布置了。”虽然是皇上御笔批准,他们也怕厚此薄彼结了怨仇,故而免不了来走一趟的。
雪信好奇,从苍朝雨带着曲尘来借香料那天开始就好奇了,他们要做什么?需要买空几个城的香料?
她独自去江边打探过,一大块平整好的土地上民夫们正在挖沟。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瞭望塔上,一个穿着袍服的男人让人举着一张展开的图纸,监督正在进行的工程。雪信站在远处看不真切,只是知道那沟环绕会场,并延伸进圆心,在会场中蜿蜒蛇形,扭了许多花样。那个礼部的官员并不知道挖沟的目的,这个工部的官员估计也只是个监工。
这也是个噱头,不到最后一刻,秦王世子是不会是示于人前的。
当那一刻来临时,她却没有资格亲眼目睹。那是皇帝主持的斗香会,无簪缨,也非贵胄,连个站的地方她都没有的。
“你若想去看,我也能想法子带你进去。”苍海心对她说。
那也无非是假扮成家仆,跟到会场外就要止步,与别家大人们带来的随从混在一起踮脚往里头看。
雪信摇头:“我只要结果,你把结果给我带回来便好。”
苍海心那昂然的兴致瞬间下去了一半。他是想让她陪在身边,共同经历,而雪信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对她而言,没有亲眼看一看也不算遗憾。反正那些见过的、没有见过的人,都会把那天的情形传得活灵活现。
而在苍海心把结果带回来前,先行回来的仆从就把结果通报给她了。
据说,皇帝钦点了苍海心的香为第一名,封了苍海心为“御香使”;第二名是秦王世子的香,封了苍朝雨为“采香使”;至于第三名,是当今李宰相之子、李昭仪的弟弟的香,这个工部郎中也被皇帝封了个“留香使”。
斗香会的赏格是不会重到哪里去的,这个使那个使的也是虚名,不能当饭吃。大家争抢的就是个在大场面上出风头的机会,拔得头筹的,当然更容易在圣上跟前混个脸熟。
苍海心又在这种场合滥饮无度,歪歪斜斜地骑马回来,进门就找雪信讲斗香会的情形。
雪信一边耐着性子听,一边命人给他灌醒酒汤。
苍海心说,绝大多数的人送上来的香都不值一提。他们不是不知道皇帝“忆相逢”忆的是什么,只是有人不敢乱拍马屁,就弄了些名贵香料混在一起,似是而非;还有人不得要领,把香丸做成了酒酿圆子,也是香气扑鼻,但此香非彼香。
工部郎中李庭枫是另辟蹊径,进献了一只绣有兰草的荷包。苍海心的鼻子能将窖熟的香气拆解开,他闻出了沉香、鸡骨香、栈香、零陵香、甘松。气息素雅,中规中矩,使人沉心静气,乱糟糟的思绪也脉络清晰起来。
这香名曰“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李郎中解释说,此香乃是圣上求贤若渴之心,是对山林贤士的期盼之心,是对国之栋梁的倚重之心。圣上微笑颔首,遂命礼部抄下香方及荷包形制,统一制作一批配发给在朝的官员们,好让大家随时体会圣上对他们的倚重之心,好好为朝廷效力。
最有实力、且唯一有实力与苍海心一争高下的是秦王世子。苍朝雨的香品确实惊人,就连苍海心也差些被镇住。
他的香品不是被内侍们托在漆盘里捧上来,而是分散给在席的官员们品鉴的。他只是站起来,挥了一下手,点了一下头。
大家回头望去,只见会场外他的仆从们收到指令,将一只长柄高脚的铜博山炉沉进一个水池中,炉身恰好露在水面之上。不止这一处,会场外环布了九个水池,共沉下了九只铜香炉,一齐点燃。会场内有以玉石铺砌的曲折纵横的沟渠,皆与场外水池相通。九道青烟袅袅升起,缓缓悠悠,如九条螭龙游进会场来了。
烟并不散开去,贴水而行。说到这里,苍海心还停了下,望着雪信。按理说,烟往上升,边升边散,一下点燃那么多香炉,当场肯定是浓烟滚滚了,即便有办法用荷叶筋脉这样的材料使烟凝聚,那烟缕也该在水池凝成九根冲天的烟柱。要说是风吹烟走,那也只能往一个方向走,怎么能令烟乖巧地迂回曲折,九个方位的烟都朝着场中汇拢?
雪信点了点头:“艾纳令烟凝聚,紫河车可使烟随水而走。玉石沟中的水流必定是往场中心汇流的。”
苍海心回想了下,确实如此,是水流载着青烟一路而来。他也闻出了烟里的香材,降真,龙涎、沉香,倒不复杂,只这三味香料本就昂贵,如此大把大把堆砌起来焚烧,果真是惊世骇俗。同时他也立刻想到了,苍朝雨所需香料只有三味,却把他的香料都借去,把附近香料铺子买空,恐怕真没安什么好心。
原来要算计一个人,还有这么婉转无辜的手段。
九道烟迹徐徐覆盖了场内的玉石沟。从水面升起的烟雾将一切摇曳得如真似幻,近在咫尺却隔着水沟的两个人,相互就看不清眉目了。九道水沟在会场中心汇入一个莲池,池水不紧不慢地打着旋,烟幕在池边围成了一个圈,将莲池罩了起来。
被震惊的官员们回过神来,击掌称善喝彩。
这还不是全部呢。莲池在烟幕的环抱下,隐隐绰绰升起了一座小山峰。须臾,山峰左右分开,沉下水去,一个人影坐在高处水面的平台上,飞鬟广袖,衣袂飘动,恍若仙人。琴声自飘散的烟幕中悠然传来,潺潺亦有流水之意。
众人这才醒悟了。皇帝爱修道,还和什么酒仙有过一段传说,这是秘密,也是众人都知道的秘密,所以“忆相逢”,落在这个“仙”字上了。
玉石沟里的水汇入莲池,再缓缓漏去。烟随水尽,而香韵不散,琴音袅袅,正如碧水上漾开的涟漪,将混沌一片的香理出了层次。从莲池开始,一圈圈往外荡去。人们都似乎感觉琴音挟着一缕香韵迎面扑来,麻酥酥地在身上回响不绝。
人们都伸头等着看池上站着的仙子露出真容。皇帝也站了起来,绕到莲池边,他居然连一刻都不想多等。刚走到池边,烟幕的遮挡也已稀薄,他也看清池上的仙子了。
仙子的裙子是素白的,在裙外罩了一层青碧色纱衣,衣裙摆动间,纱衣色泽流动变换,膝上一架瑶琴,素指轻抚,琴音流泻。一曲毕了,她抱琴起身,盈盈施礼。众人只是看见她的背影便都信服了,世间若真有仙子,她便符合人们的一切臆想。飘逸、纯净、清丽、出尘,不用她转过身来,他们都知道她有多美。
皇帝笑了一下:“不必拘礼了,起来吧。”苍朝雨点点头,又转到御案后面去了。
苍朝雨过来,把仙子扶出莲池。她转身,露了一小半脸给身后的人。
苍海心认出这是曲尘。
当然是曲尘,她是最合适的人。不管她是被沈先生逼吓,还是自愿帮助心上人,她终于在皇帝面前露脸了。她自己是挣扎不过命运的。
苍朝雨又说了几句,介绍香的名字为“九天”。
皇帝又笑了一下。
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也乐于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机关,还曾制作过一盏价值万金的青莲灯,坐着它飞来飞去四处游历。那时候真是自在啊,想花多少钱就花多少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个苍朝雨,还真有皇帝当年的风范,可惜……私底下就有官员点点头,相互传递眼色,暗暗地交换完了意见。
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拿出超越秦王世子的香品了,不过还是要看看一向与苍朝雨旗鼓相当的苍海心,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苍海心起身示意。内饰总管便将早准备好的香品托在盘里呈献给皇帝,另有一组内侍鱼贯而入,给在席的官员们分发香品。
众人都看着面前的东西发愣,这好像是一杯酒,琉璃盏底沉着一颗蜜丸。
苍海心破“忆相逢”是着落在“酒”字上。不过,椒浆桂酒,只需要浸泡香料;以花入酒,则是花与米一同蒸熟酿制,或者把花架在酒缸上熏制;香身蜜丸,佐酒服下也是有的,但是就没见过香丸泡在酒中的。
“请大家随我满饮此杯。”苍海心举杯祝酒。
大家满腹狐疑,随他一起举杯。有人还迟疑着,饮酒时要不要一起吞下蜜丸呢?却见倾斜琉璃盏,那蜜丸依旧定定地附在杯底,一动不动。
看来是不必服下了。
这酒……大家努力咂摸着,是华城百万升分号百酿泉的香雪酒,甘冽醇香,回味绵长不假,可这酒本来就那么香的。他们十分用力去辨析齿间每一丝气流,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鼻舌太迟钝,没有体会到那精妙的香外之香,又不大确定地小声议论了几句,才确定,对,不是自己的问题,是香丸仓促入酒,香味根本没来得及渗入酒水。
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把琉璃盏重重顿在案上。更多人学着他的样儿,手忙脚乱地摆脱了手中的琉璃盏。这杯子忽然就烫了起来,烫得都捏不住。有人歪着身子,把眼睛凑到案前打量,只见厚重的杯底,一团白亮的火焰在燃烧。
一缕香气猝不及防地掠过这些人的鼻端,清冷温和、欲拒还迎,稍带椒浆的气息。初时它清高,回味时才觉得热烈,这时酒力也上来了,与那香气缠绕着,难分彼此,惹得人微醺似醉。
原来如此,酒杯藏了个隔层,注入白磷。盏中有酒时,隔层被封住,白磷安然无恙。盏中酒尽,隔层露出,白磷见风即燃,整个酒杯也成了隔火熏香的香具。工部尚书最先看出端倪,向惊讶无措的同僚解说。
众人又去看皇帝的反应。皇帝不笑了。平日里,他脸上的神情总是含着一点点笑意的,使人不紧张不惧怕,鼓励人直言上谏,遇到他认为高兴的事,或值得褒扬的事,他还会把笑容加深。但此刻,他脸上一丝笑的模样也没有,眼睛也是空洞的,视线平扫过来,其实谁也没看,而是从他们身上穿过,不知去了多远的地方。
皇帝走了神,也没人敢提醒。
等皇帝发完了呆,整了整思路,敛起呆相,又显出温和睿智的神情来。他问苍海心,这香叫什么名字。
苍海心回答说:“酡颜。”他还狗胆包天地向皇帝挤了挤眼睛。
皇帝点了点头,让内侍端来笔墨,写下了斗香会的结果。其实,后头还有尚未品赏的香品,不过皇帝认为那些都不重要了。
与苍朝雨的大气磅礴相比,苍海心的香只是精致小巧而已,怎么都当不起这第一名的。众人自是想不通,可皇帝御笔钦定已有定论,再说也不是什么军国大事,大家也就欢欢喜喜地接受了结果,向苍海心、苍朝雨、李庭枫道贺去了。
苍海心来者不拒,敬酒的都给面子,喝倒了才算。
苍海心大着舌头断断续续地讲完,酒醉没醒,反而更甚,歪倒在一边,睡得不省人事了。
雪信刚让人把苍海心抬回自己院里去睡,猴子来了,报说:“那个道士又来了。”雪信也没来得及说“请进来”,玄河便大模大样地踏进正堂。
雪信蹙了下眉。
“皇上请你去聊聊天。”玄河对自己的无礼无状是满不在乎的,他习惯了自由来去,不由人通报许可。
“这么说,玄河子是来传召的?”雪信故意板起脸。其实也没那么生气,她只是不愿意自己和他看起来那么熟。
“哪里要那么麻烦。你有那闲工夫,皇上也没那么多闲工夫。”玄河说。
长南观在宫城边角上,自有出入宫城的一条门路,门禁不比正门那么严格,玄河的脸就是出入凭证。饶是如此,雪信换衣服梳头,坐上车出发,也是费了些闲工夫的。
皇帝大概是等了好久,他一个人坐在长南观里,剥着松子,手底下砌起一叠松子壳,居然撂得整整齐齐的。面前是一只雪白的小碟,盛放他剥出来的松仁。雪信在他对面坐下,他就笑着把小碟推给她。
不像个皇帝,倒像个照顾妹妹吃零食的大哥。
雪信有些警惕地抓了一把松仁,等着皇帝卖葫芦里的药。
“那酡颜……”他斟酌着,坐了好久也没想好怎么问,想从雪信这里打探他想知道的事,神情竟是这么笨拙可爱。
雪信当然懂,他问的不是方子,而是那一份香品里独一无二的气息。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竹球来,放在石桌上,小球就骨碌碌地向皇帝那边滚过去。
皇帝打开竹球,从里头抽出那条轻若蝉翼的丝帕。
“这是师娘随身的帕子。”雪信说,“泡在酒中,再以酒浸洗元参合丸。真正的酡颜,只有一份。”当然,帕子只有一条,也只需做一份真正的酡颜给皇帝“忆相逢”去,对于别人,帕子上的气息没有意义。
“你可知道帕子拭过酒泪?”皇帝问。
雪信说知道。师娘是有着天生异禀的,能化酒为泪,喝下去的酒,都流成了泪,也就不容易醉了。酒比水更容易提取香料的气味,酒泪自然也携带了更多人的气息。
酒泪入香,化成醉颜,浑然天成,是世上的唯一、仅有。也唯有亲近过这气息的人,被那气息击中,才会说不出话来。
相逢的味道只能存在于记忆里,想了千百遍,几乎已经忘记,全靠想象去描摹,都已不确定是不是对,可是一旦再闻到就知道是它。甜里带着苦,让人醉。
“这是你师娘送来的?”皇帝低头,帕子如一块柔软的薄冰,覆盖了他的手心。
“是沈先生。”
到这里,皇帝已经把不太好问的那部分打听完了,他把帕子揣进袖子,若有所思地剥起了松子,往自己嘴里丢:“你师父……真不会享福。”
雪信心里点着头,为了让苍海心赢斗香会,连师娘都出卖了。
真不是东西。
“你倒也不怎么高兴。”皇帝看看她耷拉下来的嘴角说,“他可是赢了第一。”说的是苍海心。
“那顶什么用?”雪信扁了扁嘴。
“你是想要点真格的?”皇帝不吃松子了,很认真地与她打商量,“我有点事可以交给他做,他做好了,我会给他更多事做。你乐意不乐意?”
皇帝问的话也是奇怪。叫苍海心做事,乐意不乐意,应该问苍海心才对。
“背上了责任,便不得轻松了。我交给他的事情,也不会容易。”皇帝继续说,“他若不去做,倒可安享富贵太平。”
苍海心轻松不轻松、容易不容易,雪信才不管,他们二人已连为一体,他的前途是她复仇的希望,不管这事儿难度如何,只要关乎他的前途,他都必须去做。
问都不问要做的是什么事,雪信就替苍海心答应下来了。若她多问一句,也许她便不会答应了。
“崔昭仪与小皇子可还好?”她问起了不相干的人。听说去年夏天崔婕妤诞下男婴,宫中已多了个小皇子,婕妤为皇家延嗣有功,已晋升了昭仪。
“一切安好。我调高队长负责承恩殿外围宿卫。”皇帝也说起了不相干的人来。
“多了个皇子,陛下是高兴还是忧愁?”雪信没有被出其不意的一击闷住。
“都有。”皇帝起身,掸了掸袍子,好像真的闲得没事做,跑到长南观里聊了小半天似的。
观外,玄河戴了顶透纱帷帽,往树下的蜂箱里添糖水。野蜂群住进了他搭建的木质蜂箱,只要糖水给足,蜂群很快会分出新群。
苍海心从宿醉里醒来,还是头昏脑涨的,忽然就被人扯下了床榻。他迷迷糊糊知道是雪信,任她给自己披上衣衫,拿腰带捆扎一通,又任她揪着往外走。
走了一段,停下来,雪信双手在苍海心肩上一按,说:“跪下接旨。”
苍海心稀里糊涂地跪下了。有个尖嗓的官员捧着圣旨对他念,大概意思是,有一批粮饷兵器要运往安西,让苍海心作为押粮使的副手历练历练,协助押粮使护送资粮平安抵达。接旨三日后,队伍便出发。
圣旨被塞进苍海心手里。应酬传旨官的事都是雪信在做,雪信送那内侍官出了门,转回来,苍海心还站在那里低头看圣旨。
她也没有料到,皇帝交给苍海心做的事会是这件。
皇帝明明知道,她恨高献之,想要了高献之的命啊。她选择苍海心,就是因为苍海心会毫无顾忌地与高献之死磕。可在苍海心还没有与之死磕的实力时,皇帝就把他送到高献之面前,是什么意思?
居然还和和气气地与她打商量。要给苍海心一点事做,原不过是给他个机会再表现一下,积累资本,有晋升台阶罢了。她从没想过和和气气的皇帝会拿苍海心如何,当然是不用小气地追问就答应下来了。如今再去讨价还价,要求收回成命也来不及了,圣旨不是儿戏,发了就收不回去了。
苍海心抬头看着雪信:“那我就去了。”
雪信低下头,好半天不敢接他的目光。拂林犬白儿跳过门槛,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她顺势抱起小狗。
苍海心又说,“那你照顾好我的狗、我的鹰,别把它们饿瘦了,当然也不能养一身肥肉。”他想了想,叹了口气,似乎也觉得不大可能。她倒是不会饿着它们,但他的狗、他的鹰别人是遛不好的。
“听秦王世子还有巴图他们说过,皇帝年轻时也去过安西,还住过一阵子呢。”苍海心安慰雪信。
白儿在雪信怀里抬头,它觉察女主人的手是那么紧张,真担心她一个不小心就把它的毛扯下一绺来。
确认正堂上没有旁人,雪信才回答:“是啊,皇帝也去过南诏。”
“只有多走走,才有希望嘛。”苍海心附和点头。
雪信苦笑了。面前这个人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时候把皇帝拨到安西,又遣到南诏的人们,可不是刻意栽培他,是希望他偏安一隅,不要碍事,是希望他客死他乡,顺理成章。
不过,毕竟皇帝还是活了下来,最后还成了皇帝。
当然话还是要这么说,多走走,才有希望嘛,不历大风险,哪得大富贵。若苍海心去安西走个来回,安然完成使命,功劳簿上记一笔,也能证明他才堪大用。
所以皇帝也不一定是要把苍海心怎么样,只是给他一场严苛的考试?不管皇帝是如何想的,就如他当年一样,好好地活下来,回来了,别人又能拿他如何?
再说,还有沈先生呢。沈先生也不会任苍海心被人欺负的。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