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不知我者谓何求
第十二章
不知我者谓何求
战场距离安城超过八百里,四百里加急驿马跑两天送到,张太后看过塘报再召雪信来,又会耽搁大半天。其实在这一夜歇下前,雪信已听到阿满向土坑中讲述的战况。
鲁王世子苍陆吾下令射杀来搠战的敌军。那几个奇形怪状的叛军士卒手舞足蹈,退到箭程之外,依然挑衅不止。苍陆吾带兵出营去追,讨战的撒开脚丫子就跑。监军来不及喊回苍陆吾,眼睁睁看着他跑没影。
不多时,远方冒起黑烟,众人在营门口觉得脚下微微震颤,如同沉雷一道一道滚过脚下,接着他们觉得风停了,有一种无形的冲击弹在他们身体正面。隆隆之声越来越响,苍陆吾和他带的人马拼命向营门口跑来。
监军下令:“关闭营门!”
一旁苍陆吾的亲支近派把剑架在监军的脖子上下令:“放鲁王世子入营!”
营前是做了不少防御敌军冲击的准备的。挖了壕沟,设置了尖刺鹿角形的路障,还撒了让人无从下脚的铁蒺藜,为了放苍陆吾带兵出营,壕沟上的吊桥被放了下来,路障和铁蒺藜也清理出了一个口子。
苍陆吾一干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众人也看清了,在他身后追逐的是四头鼻尖上有独角的巨兽,如马非马,如象非象,是几乎在中土绝迹了的兕。兕奔跑追赶不上苍陆吾的战马,但身躯庞大沉重,势不可挡,任何人遇上只可趋避,莫敢回头。在白兕身后远远地更有一群密密麻麻的黑影,夕阳下闪烁起生铁寒光。
监军推开脖子上的剑,破了音地喊:“收吊桥!复路障!关营门!”
苍陆吾已经跑近,他喊:“别关门,等我进来!”
说话间,奔马过了桥,守军正要转动绞盘放下吊桥,两支弩箭一前一后飞来射断粗索,吊桥收不起来了。眨眼间兕阵通过吊桥,那些仓促复位的障碍于它们不过竹编的架子、纸糊的壳子,扎在脚底的铁刺令它们更为狂暴。
白兕双眼血红,浑身酒气,捣烂营门,开一条路,阻挡在它们前面的一律踩在脚下,身后的道路平直开阔,废墟吸吮着血肉。
第二波攻势到了。
苍陆吾他们这时也终于明白叛军何以要后撤营地,他们是在为牛群留出冲刺加速的距离。草料浸酒驱动白兕,牛尾捆绑填装火药的竹管和铜铃以取代火绳。苍海心拍了个脑瓜,对战策稍作修改就解决了严寒和风向的不利状况。牛群的出发时刻显然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恰恰衔接白兕的冲锋,捣烂苍陆吾的前军营地。
兕群穿过前军屏障,脚下土皮碎裂,骤然跌进一个大坑。它们说不来话,打不了信号,紧随其后的奔牛也不看情势,前赴后继冲入坑中。土坑边缘不断被踩踏,坑越塌越大,坑底的尖刺木桩上层层叠叠地穿满痛苦嗥叫的牛。
第三轮狗群也跌入巨坑中时,高承钧和他的高家军从打开的中军前的营门冲出,向坑中投掷火把。
坑底的土泥是拌了硫磺火药回填,又浸透火油,火苗一撩即烧延。高承钧将苍陆吾设作月营前的屏障,正是要遮掩住他在月心挖掘的巨大陷阱。苍海心精心训练的战兽一头也不少,统统跑进窑中烤作了焦炭。
河东军在安城之外有十万人。雪信偏偏选中阿满做大将军,不是任性。是因为阿满天真坦率,不会对她说谎。也因为阿满心思纯净,能容纳她入梦传递消息。
在谈判谈崩的第二天,雪信再度强施了旋天术。她入不了高承钧的梦境,却可以暂借阿满的身躯,在高承钧的案头留下书信,详述苍海心的推演,提醒他防备。
雪信安抚了张太后,说高承钧五岁能倒背兵书,十五岁起征战沙场,他盘算的什么要是被我们揣摩到,那叛军敌首亦可猜测到,反不是好事。我们得到报送来的消息时,已隔了一天,等我们把询问和反对写进书信送回战场,又隔了一天。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胜败倏忽一瞬,两天里又发生多少事,延迟了两日的反应,与两日后的局势也对盘不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太后还当宽心放手。安城亦是战场,全力保障粮草辎重供给,不让他们输在后方的背叛和掣肘上,是我们要做的。
她没有透露谛听中得来的最近战况。反正几个时辰后,报告胜利的塘报会送到。
阿满接下来几日的汇报,汇总而言是大家打扫大营里的火坑,扒拉出还未烤焦的兕肉和牛肉,分而食之。虽是没有放血就活烤,滋味逊了一筹,可小皇上举着匕首,匕首上叉着肉块,鼓动大伙儿说什么吃掉敌人的战力以壮我方士气,聚餐还是很热烈的。
小皇上又皮紧,拉着阿满爬上帐顶看月亮,说这是中原上元节的风俗,年轻人是要找个僻静地方拉手聊聊小天的。
阿满打岔说与中原上元日子相近的是少逮列的花街节,逢正月初七女孩上外村找伴,在渡口支开小摊子,见到过路的俊俏少年,就亮开嗓子唱歌,少年若有意,就对上歌或回一同笛曲。
两人眉眼勾上后,少年取走女孩小摊子上的一件绣物就走,女孩悬着十几二十几步路跟在后头。两人坐在冬青树下说笑一回,把带来的干粮吃了,趁着吃饭工夫把对方看仔细。
若两人心意就此定了,少年会送女孩银饰。若双方发现看走眼,少年会归还女孩绣物。
小皇上听得心驰神往,往自己身上翻摸。
阿满问他找什么。
他说:“雪信说朕没胆色,朕可不是没胆色,是没寻到要领。既说到花街节,朕要尊重尊重少逮列风俗。”
少年皇上在膝头展开袍摆,兜住他掏出来的东西,短剑、玉佩、火石,终于从革包里倒了件银质器,一头是牙签,一头是掏耳朵勺。
他可怜兮兮地晃着那支签子:“我有银饰,你有绣品没有?”
阿满拍掉他的银牙签:“阿满想说少逮列的风俗不好。虽然女孩也能先看上少年,却只能待在原地唱歌。两人接洽上,是从少年拿起女孩摊前的绣品开始。哪怕相互有意,女孩也要远远落在少年身后,由少年选定约会的地点。两情相悦,要由少年送出银饰确定。女孩支着小摊,她自己像摊子上的货物,而少年是主顾。岂不是可怜?岂不是不公平?”
“可怜?不公平?照此俗,女孩选到的是意中的情郎,少年拥有的是心仪的姑娘。在中原,两个不相干的人被两个家族推到一起,或因为两个家族结仇而拆散一对有情人,那才是可怜,不公平。”
“你说的是婚姻,婚姻与相好是两回事。中原的女孩子,见到俊俏少年郎,把咬一口的杏子桃子打过去,打了就笑着跑,真是爽快。阿满将来回到寨子里就劝族长改改规矩。让女孩子先动手,看哪个男子好,就砸个木瓜过去。男子有意,接住木瓜追上去,若无意,不追就是了。你们那本《诗经》,有一首唱的便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小皇上捡起玉佩递过去:“朕有琼琚,你有木瓜吗?”
“阿满不喜欢你的琼琚,不会朝你扔木瓜的。”阿满把玉佩搡回去了。
“我是皇上。”小皇上说,“阿满不喜欢皇上吗?”
“阿满不喜欢这样的皇上。”话说到这份上,月下的小天也聊到头了。
阿满把眼光投向帐下。
高承钧在向她招手。
她滑下帐顶。
高承钧把手中翻好书页的《诗经》递给她:“阿满,能不能帮我唱一唱这一段?”
诗歌的原调没有人教过,但阿满满腹是小曲,少逮列的姑娘也多会现编词填曲。她稍一思忖,用自己所会的田歌曲子悠悠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好了。多谢阿满。”高承钧把书卷收回去了。
“这首歌又是什么意思,比‘蒹葭苍苍’还难懂。”阿满不解,“田歌哪有不欢悦的,可这首唱得阿满好难过。”
“阿满不需要懂。阿满唱过就好了,会有人听见。”
“高家哥哥,今日是中原的元夕。你抬头看见的圆月,和八百里外所见的圆月是一样的。”
“多谢阿满。”说完,高承钧转身就走了。
他的背影瑟瑟,被温暖的篝火光芒照着,走到哪里,哪里的欢庆就暂停下来。高承钧为他们带来了痛快淋漓的胜利,他们尊敬他。但由他组织起的杀戮的效率,又让人们畏惧他。
在那个胜利的夜晚,只有一个小女孩说了句宽慰他的话。
阿满不知道维持谛听术损心伤神,嘀嘀咕咕说得巨细靡遗。她瞧不见在另一头,雪信听得泪湿了袍襟。
阿满还说,庆祝完胜利后,高承钧抽取联军各路人马编了几个小队,轮番挑衅叛军,日日去对方阵营报道,试探对方还有何不宣的密器。双方互有袭扰,也有过小股人马的遭遇混战。
叛军前锋大部分为流民,武器也是随心所欲,并无正规制式武器,拿到什么就是什么。
叛军营内还有一支服色鲜明、器械统一的督战部队,他们是负责营地纪律的,从未出营作战,但在一次冲突中小露过锋芒。他们从营门后发出的弩箭用料更轻省,却飞得更远,更有穿透力,操控弩机的军士计算更精准。弩机对空发射,剑雨自天而降,瞬间穿透我方士卒,伤亡十之七八。
如此有铁甲防护的重型弩机塔,叛军营中有十台。
苍海心只露面过一次,一个人,带了稀稀拉拉几个面黄肌瘦的兵卒,搭弓往我方营中射来书信劝降。
小皇上冒险从营中露头与之谈判,试图用天子身份劝说他迷途知返。
苍海心朗声说:“剑雨硝火,寸草不留。重兵塞古道,不过是炉膛燔柴。高承钧挟天子以令诸侯,拿尔等陪绑,尔等早日降了,莫要玉石俱焚。”
他一箭射中小皇上的盔缨。
小皇上脑袋上顶着支箭缩回去了。
苍海心喊:“要谈,让雪信来与我谈。”
阿满对着泥坑转达了苍海心的要求。雪信没理两日后,苍海心的要求写在了塘报里,送到了她的案头。
她回复,或战或和,与高承钧谈。
如今各方势力环环相扣,她无法放弃她的责任,离开她的位置。她一时间运用异术亦已到荷载之限,不可再行旋天术。
她不能倒下,不敢倒下。
又三日,在公主府,关雎忽然向雪信汇报:“贼逆苍海心求见公主。”
雪信险些把怀抱里的流采颠下地:“他在哪里?”两军在古道口对峙,若苍海心自投罗网,仗不必打下去了。
“他没有来安城,是传信给家母的。”关雎献上一个锦盒,“让将公主留宿府中,点燃搜神香。”
“华城有什么羁绊吗?”雪信问的是关雎的母亲,梅娘。
“家母引我走入招贤馆,天下皆知。关家已不接受华城的指令。苍海心说关家是他传消息给公主的第三次尝试。苍海心还说,在战场上,拖延也是在杀人。公主若无破弩机塔的良策,还应该见他一面,听他一言。”
流采在雪信怀里扭动。女婴的脸颊肥嘟嘟地几乎要挂下来,眉毛又淡,雪信很担心今后她会不会是个丑姑娘。
乳娘说:“不会的咧,女大十八变,小时候最丑的那个,大了最俊。”
也不知乳娘是否是为了安慰她而瞎编的。她所记得的自己的小时候,可没有丑过。
雪信给流采掖好被子。
乳娘又说:“蜡烛包包得不对,采姐儿一蹬就散的。”乳娘把流采抱出摇篮重新打包。
雪信走出西院,询问当夜何人当值,传令加拨一哨人马在后园湖边。
“关先生早点回家歇息。”雪信示意关雎把搜神香交给她的女官兔子。
后园那个曾经白荷织成萝屋的湖如今已变得光秃。湖水结冰,坚厚可载人行走。冰下明灿灿的锦鲤如在琉璃水晶殿宇内。春夏时节,常有水鸟来啄,鱼儿还未必敢浮在水面。
雪信登上湖心的不染阁。
水阁本是消夏之所,入秋后能撤的细软拆去洗了,珍奇陈设入库,贵重家什搬去专人保养,连个凳子也不剩下。屋壳子像是没有笑容掩饰的脸 ,四壁琉璃凝霜,八面冷风穿堂。雪信的亲卫面湖而立,另有河东军军士绕湖一周,面前外站定。
兔子留下透山剑和盛香锦盒也退到湖岸边。
她方才偷眼瞥去,阁中不见炭薪,也无瓶炉,不知雪信要如何焚香。她拢目力刺探,阁中没有灯火,隔湖转圈找到合适位置,只可见月光斜斜半透而入,水阁被月光点亮恍如一块方正的冰,冰的正中有黑影,是不是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在做什么,这些却看不清楚,只听见一种奇异的声音,好像是禽鸟奋力鼓翅。似乎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自天上琼楼进入了月下冰阁。
雪信随意站着,把透山剑夹在胳膊底下。她摘下一支银发钗,钗头弧面鼓泡,如一把勺子,正好容下香丸。又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吹燃,就着火绒燃烧的一星热量烘烤衬在银钗上的搜神香。
异香持续平稳,源源不绝,根本等不及被人察觉,已被吹散在夜空里。肩头站立的鹰飒地跃起,又被铁链禁锢在雪信的肩膀上。它如同鸡鸭那般扇动翅膀,无法挣脱,也不肯放弃,始终离不开束缚它的立足之地。
雪信闭起眼,沉入梦境。
梦中的冰雪比梦外的深厚,似一床棉被,罩下了安谧。雪信站在一间小木屋前,手握热炭行炉,炉中烤的香丸不外是多年来贴身佩戴窨饱了体香的木粉丸子。她应该是却已经不是那个傲慢的少女沈雪信。
以前她根本不需要考虑见到苍海心时该如何开口,而于今在等苍海心出现的间隙里她满腹心事。
苍海心通常是从高高的雪坡顶从天而降的,也许是老老实实从森林里走出来,但她把眼光放在天空,她觉得他应该是肋生双翅从空中滑翔而下,她不知自己为何要这么想。她带着超出情境的经验回到了熟悉的情境里。
苍海心的出现还是不可思议。他好像是刷的一下出现在视野里,骑在一头老虎身上。老虎身长约一丈半,毛色类枯草,肩担纵纹,身形与斑纹迥异于寻常虎类。
而雪信面对威风凛凛的苍海心,却说出了扫兴的评语:“你也知道骑虎难下了。”
“这是白虎,是驺虞,有日行千里的神异本事,我才能立刻赶到的。”苍海心跳下坐骑。
“白虎主西方之肃杀,你来得快与白虎又有何干?是我以冰湖为祭台,传讯和接引快过土台。”雪信撇嘴。
“楚巫的术法也维持不了多久,我们不吵架吧。”
“你要夸耀你的攻城器械的话,就省省气力吧。我已知晓了。”
“雪信你故意激将,套我话是不是?”苍海心点指她,“原来的计划,是要你过阵谈判,扣下你,我们好前推战线。雪信你不肯来,是不知利害。高承钧必败,前线失利,后方必乱。我担心你的安危,你只有来我身旁,才是安全的。”苍海心说,“你来我身旁,我才好放心攻克敌营。”
“你在这小木屋里住了几年?”雪信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
苍海心环顾了一眼小木屋:“满打满算,二十年吧。怎么了?”
“你在辽郡的二十年,每一年只需要与高承钧打一回架就足以,过得实在是太逍遥了。可你不知道我们在华城,日日有功课,拉下就挨罚。你那些木甲书在书中早有记载,又早被我们翻烂。木甲怕火,纵使你们有再多奇巧的攻城器械,一旦在峡谷中燃烧,只会成为庞大的路障,联成火墙。我懒得回应你,因为你摆出的阵仗威胁不了我们,高承钧会处理好。”
“二十年后,木甲术均改用了铁芯木壳,火烧不怕。上足转子后,亦无需人力。”
雪信短暂无语。她在百器工坊长大,她了解工坊制造的机械可以精巧到什么程度。小时候,那些精巧的机械不过是哄着孩子玩的木鸢木车木人。但替换了材质,设计成战争器械,她是不难想象的。
“我们还会设立大阵,引高承钧来破。高承钧不来,我们可以开入峡谷。”苍海心把手放在雪信的眼皮上。
雪信看见了另一幅未曾存在过的画面。叛军后续赶来的正规军排成了一个圆阵,形如轮毂,军人服色鲜明,三五成一队,操作着古怪的机械,百来队组成条条轮辐铁齿,将冲击而入的敌军切割咀嚼。阵法变化灵活,随地势流淌如水银流泻。
“你们不敢接战,我们就以弩机塔开路,推进我们的站阵。如此一点一点挤压,直到你们粮尽。你们所有人都明白事态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却无人有能力停下轮毂的转动。这就是阳谋。”苍海心颇为自信,“我们有的是办法。只是铁齿所及,有罪无罪一律绞杀。你还是来我身畔得好。”
雪信嗤笑:“我方只要在古道口挖掘十三道深沟,你们的器械阵法都得崴脚,强行推进,只有伤亡。”
“拖着不是好事。雪信,你们的联军人员太杂了。有北衙禁军,有河东军,秦、鲁、宁、楚诸王势力错综,各怀鬼胎。你方胜或败,左右不了结局。”
“叛军不也是在一面旗子下各吹各的调。你们不敢败,一败就粉身碎骨。”
“不胜不败不伤元气,方可两厢自保。”苍海心双手摊开,托着一个蝈蝈笼子大小的沙盘,沙痕蠕蠕而动,如蚁国行军。
雪信沉默良久:“我得想一想。”
“得快。”
雪信眼睛落在白色老虎身上:“若世上真有如此巨兽,战阵冲击,我们无法抵挡。”她尝试把手放在老虎脖颈的皮毛上。老虎目视前方,没有因她的举动而感受到威胁。
“驺虞是仁兽,不忍伤害生灵的。”
雪信反驳道:“吃素的老虎是会饿死的。”
“是驺虞不是老虎。驺虞不扑活食,只吃尸体腐肉。”苍海心神色认真,“世间万物有生就有死,吃掉死物为生者腾出干净地方,是做好事。”
“吃肉就吃肉,有一天被人当做肉吃了,也是天道循环。可老虎号称不杀生,却专有人为了喂饱它,屠杀成千上万生灵。老虎满嘴血腥,爪子干干净净,还保有仁善之名,不可笑吗?”雪信沉声说。
“可是……可是……”苍海心可是了好半天,才接了下去,却也只是苍白地重复,“驺虞无心害人,反在阻止屠杀。”
“成天喊着舍不得伤生,是小仁。引动天下大乱,是大不义。驺虞若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喊着仁义的号子行残暴掠杀之实了。”雪信抓住苍海心的衣领,从脑后抽出长剑架在他脖子上,“一条无辜却造孽的命,和万千无辜又无辜的性命比,牺牲哪者更划算?”
苍海心被雪信震骇住:“雪信要我去死吗?你杀掉一头驺虞,过不多久,会有新的老虎长大,皮毛褪白,纵纹加身,被冠以驺虞之名。”
“那我就再杀。”雪信厉言疾色。
“雪信你留在世上的年月有限,驺虞辈出无尽。”
“我也会留下我意志的继承人,一辈又一辈地斩杀驺虞。”
“天下大乱,驺虞何罪之有?”苍海心双眼暴睁,脖子道道筋纹凸起。
“驺虞这种东西,活着就是原罪。”雪信的声音冷静甚至冷酷。
他们存身的梦境里,远方消失了。四外雾气滚动,雾气里似乎是阳光照雪耀起的光。浓雾的包围越来越小,天上星辰压坠。可是白日里怎么望得见星辰?
梦境之外,兔子打出旗令,围湖的军士竖起高阔的钢盾,盾面光可鉴人。一束束弩箭带着绳索飞跃湖心,交织成网,网上密布铃铛和篆刻符文的铜片,罩住了水阁。
新乐公主的亲卫们手执绳头,踏上冰面,他们边走边卷起绳头,咒网收缩织密,网绳上铃铛铜片撞响不息。
有一股力量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冲突绳网,但也许那只是军士们回卷绳头的力量不均,把网子胡乱扯歪了。在包围圈收缩到水阁五步之外时,咒网上一声爆响,几个铜片掉落。军士们均觉得手中绳子骤然一紧,旋即松懈,如同一头凶猛的鹰生生撞破笼子遁去了。
梦境之内,苍海心从雪信手底下挣脱,跳上驺虞。驺虞越上半空,肋下招展出双翼,飞临那低垂的星辰之下,时被看不见的藩篱阻拦。
苍海心大声喊:“你是又要做同归于尽的蠢事了!”
雪信否认:“我如今可不敢死,死不起。我也不会杀了你,只是请你留下来,留到你死为止。”
“行了我已知道你有杀我的狠气了,也知道你不接受和谈。杀我容易,但我死后,安城会成为众矢之的。”苍海心提议,“倒不如让我回去,我劝说华城和越王先取吴楚。你得隙平定安城。”
“那岂不是放虎归山,养大祸患?”
“取诸王之地,必使诸王之间顾忌势力的消长,矛头一致对越王而归心于安城。”
“那个人是好糊弄的吗?再者你不过将兵锋引向别处,依然会有许多人死于兵祸。”
“争斗是人的本性,根本无法一劳永逸地停止。但势均力敌,相互制衡,反而不会有人轻易动手。你可以先保住安城,再救天下。”
“既你有不战之策,为何你先往安城进兵?”
“去别的地方,就再也见不到你,也得不到你的消息了。”这才是苍海心最真实的想法吧。
这句话又说得雪信心底一阵阵抖颤,说不上是恐惧、厌恶还是感动。她只能立刻结束相持,向空中掷出透山剑。剑尖挑破天穹,驺虞载着苍海心的身影扭曲成了一道金色光芒,钻出穹宇。
再睁开眼,雪信依旧站在不染阁中,肩上的海东青刚收起翅羽,手中的火折子微微有些烫手,银钗托着的搜神香丸恰好烤成一颗细腻完整的灰球。胳膊下是空的,透山剑掉落在壁脚,也不知它是如何飞过去的。她走出水阁,亲卫们把绳头缠绕在码头栏桩上,咒网披伏在阁顶,再无异动。
雪信命军士们拆除密如篾编的网子。兔子把雪信从首先解开的破口里拉出来,紧张地问:“到底是什么?抓到了吗?”
雪信刚出来就一个踉跄,兔子去拉她,两人一道摔在溜滑的冰面上。两人相搀着要爬起来,却又摔了个滚。
“我仁至义尽了。”雪信狼狈地瘫坐,“我好累啊。”
“是我不顶事。若是国师在,就不会让那个什么东西逃掉了。”兔子以为雪信在痛惜功败垂成。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包中是零零碎碎的各色干枣果仁,“国师说,公主从阁中出来,吃点什么心境会好转。”
雪信笑:“你好不容易偷攒点私货,我怎么好意思吃你的。”她歇过乏来,扶住水阁栏桩站起,又把兔子拉起来。
“国师非要在大家忙不过来时闭关不可吗?”兔子抱怨。在雪信身旁久了的女官,多少会传染主人的性子。
“是我让他闭关,给我想个结束战争的法子。”雪信走向湖岸。
也许谈判只是两方进一步确认对方的底线,谁也不会相信对方开出的承诺。
天方亮,雪信出现在工部郎中李庭枫家中。
李家出了一个太昭仪,一个相国,一个户部尚书。
李庭枫是李太昭仪的幼弟。恰因为李红芍没有诞下皇子,前殿后朝对李家多报以轻慢或宽容。毕竟生不出根的枝条长不成大树,只能做瓶花,花开得再好,也有运势到头的一天。到那一天,即便他们没什么想法,也会因为挡了别人的路,占了别人想要的坑,而被清算。没有皇子,就没有抓住泥土的根系,大风一吹,大水一过,就不见了。
大多数人从未把李家列在对手前几名里,反而把李家归在可拉拢利用的一类中。李家不把家族的政治前途押在一个皇子身上,不站队也不得罪人,关起门来训诫子弟,教小辈用功,其族人后辈和门生大大小小,入朝任要职的也不少。毕竟不论谁上位,把旧朝班子全部换血是不可能的,也是一种浪费,必然得保留一批有真才干的属下去做事。
借此李家也是渐渐发育出了另一种根系,扛得住改朝换代,屹立不倒。
新君临朝后,李红芍是唯一损失了前程的李家人。她的父亲、叔叔、弟弟和亲亲眷眷们却在安城危难之际被当做中流砥柱,地位益发地重要。
李家长房嫡亲李郎中迎接雪信进正堂。李郎中的宅子在城南,大小只抵得上李家本宅的一个洗衣院,李郎中向雪信作揖,双手往袖里藏了藏,十根手指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亲卫们把一袋粮食放在廊檐下。一名束高了袖面、系了条腰兜的女子从灶间扑出,鼻尖的炉灰蹭了雪信一脸。
“商儿!不!公主!哎呀你看我!”她抹抹雪信的脸,又噗噗噗拍打从她衣襟沾上雪信衣襟的粉灰,“哎呀你看我!”猛掸了通才发觉自己下手太狠,慌忙停手。
世上还记得雪信这个名字的只剩下一个人了,是当年月大人的徒弟羽儿。
在众多若即若离的李家人里,李庭枫是唯一令雪信生出结交拉拢之心的。
当年在月大人家中,李庭枫是羽儿的隔墙知音。羽儿央求雪信替自己露面见李郎,李庭枫没有被雪信蒙过去,他继续提出恳求那个也许身形壮硕,姿色平庸的羽儿出来与她相会。两人架梯子扒墙头探讨音律。
月大人身故后,李庭枫带羽儿回家安顿。李相国举着拐杖打李庭枫,李家主母含泪捧心,几乎给李庭枫下跪求他照顾家族体面,莫要忤逆父亲,很是鸡飞狗跳了几天。李庭枫于是带着羽儿搬出本宅,买了个地段冷僻的小院住下。
李相国平日里对儿子管教严苛,对音律也当做丧志的玩物加以贬斥,李庭枫对这个家的逆反是积年累月终于爆发。李相国也只当儿子拿这个捡回来的歌伶为由头与家里犟,等劲头过了,苦头吃够了,也就回家了,便也气哼哼下令家中任何人不准去找李庭枫,不得私底下给他一丁点儿援助。
也料想不到李庭枫居然安于用他的那点薪俸过日子,羽儿也没断了卖唱贴补家用。到晚上一个刷锅一个补衣,一个调琴一个唱和,乐不思蜀。
安城粮荒,官家克减俸禄,酒肆无人听曲,有钱也不够买粮食。李庭枫家里的笤帚都切成草段熬粥了,李相国算计着也该把儿子饿急了,该让他回家,派人去探,却发现新乐公主的人前脚刚到。之后按月送粮,是成心帮着李庭枫与家大人置气。
近几个月的磨难,刮去了羽儿身上的少女丰腴,脸型身材几乎比从前窄了一半,气色差了,但眉眼玲珑,成了个标致的人儿。她拉着雪信说话,她的李郎就垂着手在旁等待,眼神无限温柔。
羽儿镇定下来,开口说:“公主那边吃饭的人头多,粮食还是该紧着那边,以后不要再送来了。”
“我没饭吃的时候,是月大人和羽儿收留的我。你们收下我的粮食,也是成全我的报恩之心,否则我内心难安。”雪信握着羽儿的手也舍不得松开,这是与她共患过难的人。
“李郎想出了办法,我们饿不着的。”羽儿拉雪信进灶间,锅里咕嘟咕嘟沸着一股气味古怪的粘汤。屋角缸中还攒着半缸状如红薯的块茎疙瘩。
“是白芨。”雪信认得。在合香丸时,若无炼蜜,便可用白芨,还会粘得更牢,只是香气逊了一筹。
李庭枫也终于插得上话了:“工部营建殿宇,先画图纸,后搭沙盘,十几种胶各有各的用处。白芨熬的糨子往日里是用来裱图纸的,也有用来调配矿粉颜料的。其轻薄无臭无毒,与白面熬的浆糊差不多,也能替代白面吃。”
羽儿补充道:“李郎没有工事时,就去野地里挖白芨根。公主送来的粮食,我们用白芨掺着熬汤,足够熬过荒月了。前日,公主军中有个姓侯的录事参军,瞧着是个活络女子,找我去城外民屯营唱田歌号子,讲定与我用粮食结算工钱,以后就更不缺吃的了。”
雪信好奇:“白芨入口是苦的,你们怎么吃得了?”
那两人相互望着莞尔,齐声说:“与君厮守,从未苦过。”他俩是不打算好好讲道理了。
李庭枫又接口:“羽儿和庭枫还有别的事请托。安城度过此劫后,望公主为我们主婚。”
“好极了。羽儿可以我族妹的身份,从公主府出嫁。”雪信承诺。
两人又一齐来了句:“不用不用,身份门第,我们早不在意了。”
小两口情稠意浓,引得在场余者无不恶寒起粟。要不是雪信有正事,坚持到这一句,就该掉头逃窜了。
她在灶间空荡荡的案台上铺开一卷纸:“为了画出这张图,已经死了不少人。这是叛军营中竖起的弩机塔,由高家军军中营建账房、开路建桥的工兵绘制。李郎中来看看,能不能看出些什么?”
李郎中抚平纸上的褶皱,端详了好一阵,说:“不是木塔,木塔造得那么纤细,内部容不下复杂机括。也不是铁塔,若全铁打造,太重了马拉不动。应是铁搭的框架,铺设木板,包覆铁皮,可抵御火攻。”
雪信问:“有没有办法破它?”
李庭枫见雪信问得急,也只有边思索边回答:“熟铁打成薄片包覆木甲,难以点燃,防御甚于木塔。生铁骨架比用木骨减少了臃肿,精铁造的弩机可以做得比木弩小,换而言之,塔内可以装进更多的弩机、弩手、弩箭,战力是木塔的百倍。塔内楼板用木料,可减轻自重,移动又快于全铁塔。”
“李郎中此言,是说铁骨弩机塔没有弱点了?”雪信没法听下去了,她也不是来听别人说“不行”的。
李庭枫只有跳过工部官吏酷爱的分析辩论,顿了顿,总结好结论:“铁骨塔弱点有三,一者,部件精密细小,容易卡簧,须有精通机关术的工兵抢修,寻常兵卒无法顶替,死一个少一个,少一人就瘫一张机。二者,铁骨塔是个大空膛,空舱运送易翻倒,满了又比铁塔轻不了多少,故必须将弩机拆卸在底层压舱,弩手和工兵抵达阵地后入塔,阵前组装,又费周折。三者,五行生克,火能锻金,若能令火焰覆盖铁皮持续燃烧,即便烧不化塔身,塔内的人也是待不住的。”
雪信眼中的光亮跳动了下,念头似已转到了什么可用的战术:“我还需要工部库房里的东西。”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