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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朱弦繁鼓斗云步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941 2021-04-27 11:47

  第七章

  朱弦繁鼓斗云步

  宴厅中,羽儿的脑门沁出汗珠。雪信把箱子塞给她时,可没说打篆会要人老命的。以前看她演示理平香灰、填香末、提篆,这一套动作做下来行云流水,似乎易如反掌。可是到了自己手中,好似每件工具都在开她的玩笑,不听话到不可理喻。

  她先是与香灰较量,一寸的圆灰押怎么可能压得平三寸炉里的香灰?平了这边,那边又痕起一道,她鼓捣了半天,只感觉按倒葫芦起了瓢,为什么就不能使个三寸大灰押,一拍了事!

  无视凌乱的香灰,羽儿把双桥耳铜香篆放在灰面上,在篆道中填香末。

  知道往细沟里推粉末多考验耐心吗?劲儿使大了铜篆会给带移位,于是只能拿出剔牙的力度,轻柔仔细地、一点一点地刮平沟坎。

  这还不算完,最大的考验在提篆。

  雪信提篆时,会用香铲在铜篆双耳轮流敲两下。羽儿也敲了两下,她屏住呼吸,提起铜篆,然而香末组成的篆字瞬间垮塌了。她记得雪信讲过,篆字垮塌多半是因为香末填得太松。她铲掉失败的篆字,又来了一遍,这回刻意填紧压实,再提,香末嵌在篆道里跟着起来了。

  羽儿对着一只香炉,被挫败了一回又一回,要不是月大人在边上,她早咆哮了。

  雪信走进宴厅时,羽儿长出一口气,把香炉推到了一边,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与香篆打交道了。

  “想想不放心,还是回来了。”雪信对月大人说。

  月大人点点头:“我都想找人叫你回来,这边羽儿都快把香炉当筑敲了。”

  雪信接手香炉,羽儿在旁斜乜着瞧。她觉得香炉香灰香篆香末恶意联手欺负她,可又不甘心被欺负到毫无还手之力,她得看着别人怎么调理它们。

  “香末不脱模!”羽儿控诉道,想让雪信替她出气。

  雪信拨了两下灰,笑着说道:“你也太实在了,怎么把香灰压得这么紧。捣松香灰后,用灰押轻轻捺下去,你就想着是往自己脸上拍粉,务轻务匀。”说话间,香灰应手而平。

  如果说羽儿手下的香灰是惊涛骇浪的海面,那么雪信理出的香灰就是一潭幽静的深水,没有一丝褶皱。

  “你的香末填太多、压太紧,撑住了,所以才不会脱模。”雪信低头,舀了一勺香末撒铜篆上,用香铲把粉末推进铜篆的篆沟里,三两下干净漂亮地填完,不多也不少。

  “不能多,也不能少,真麻烦。”羽儿扁嘴抱怨。

  “羽儿做菜的时候怎么不抱怨?量盐也是件麻烦事,多了太咸,少了偏淡,羽儿做的菜不咸不淡,正可口。”雪信在说话的间隙里,提篆,一个光洁整齐的篆字就躺在炉中了。

  “这能一样吗?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准用盐多少。”

  “恰是一样的,多试几次,心中便有数了。不过,若是在香末中掺一点杏仁粉,脱模会容易许多。”雪信用火折子引燃一支细炭棍,递给羽儿,“引燃香篆也是考手艺的,你试试。”

  炭棍一挨上篆字的一头,堆砌整齐的香末立刻塌掉一块。羽儿缩手,抱歉地看着雪信:“我不是这块料。”

  “你想要嫁给李家郎君,不是做菜好吃就行的哦,还要学会红袖添香。”雪信似笑非笑,咬羽儿的耳朵。

  羽儿给戳中了痒穴,立马抖擞了精神,又去试。

  提篆与点篆的关键都在手稳。前者需要双手协调,一口气平端起来,后者需要的则是单手的持握控制,火头接近香篆的一头,刚好贴住香末,手重一些,或者手抖了,香末就会给碰塌掉。香末初被引燃,是不能着急撤走火源的,否则燃着的一小撮香末被细炭棍粘走,篆字依旧点不着,必得执着细炭棍稳稳地留在原处,等最初被引燃的香末成了灰,火头沿着篆字的走向移开,才能把引火物收回来。

  要领和诀窍是有了,可手稳是要练的,非一日之功。

  羽儿在雪信打出的篆字上试验,碰一次,坏掉一段,她抬头:“你一定还有秘诀没告诉我。”

  “想想李家郎君。”雪信塞给羽儿一套香具,让她找个角落自个儿练去了。提篆没练好前,就往篆道理填香灰练手,免得糟蹋了香料。

  雪信接着料理教坊所出的几支舞使用的香品,有的需要明火引燃,有的需要隔玉片衬烧,有的制成了香囊佩戴在舞姬身上。佩戴的香囊也分几种,有悬在腰间的,也有系在手肘后隐在宽袖里的,香气随着舞姬衣袂挥洒而播散。她心不在焉,把香品的出场次序摆错了几次,核对发现后,又纠正回来。

  “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月大人问她。

  “没有没有。”雪信吓了一跳,月大人不是失明吗,怎么知道她期期艾艾地看过来,还看了好几次的?

  “你的气息分明是欲言又止。”

  与感觉太过敏锐的人靠得太近,便一点隐私都藏不住了吗?苍海心那儿如此,月大人这儿也是。

  那些舞姬的背后议论并没有给雪信带来更多有用的内情,不过从侧面证实了她关于箱底小衣服的猜想,而那些女人的恶言恶语令雪信仿佛也受了一次伤害。她想循着这条线索挖出最后的结果来,就算她能用温柔婉转的方式问,现在的场合也不对。

  雪信尴尬地吸吸鼻子:“听说这家的主人养了许多狗,我闻见风里的腥膻味,有些害怕。”

  月大人微微一笑:“你坐到我身边来,没事。”

  她坐到月大人身边,暗自不住地想:若女乐官是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做过国子监祭酒,她也不用继续妄自菲薄了。那么女乐官果真是怕丢了体面才不要她的吗?既是这样她还愿意认她吗?

  宴会开场后,苍海心家养的舞姬与教坊子弟轮番登场。教坊里的那群女人,嘴巴讨厌,爱叽叽喳喳嚼闲话,可是活儿交代得清楚,一出场就教人眼前一亮,一直惊艳到退场。反而是苍海心家的舞姬,虽不乏美人,可到底没见过大世面,起舞像抽筋,每到她们上场,客人们便借机离席方便去。月大人在旁听着舞步声几乎也气歪了鼻子。

  散席后,苍海心恭恭敬敬地请月大人给他的舞姬点拨点拨时,雪信抢着回绝,月大人却一口答应,连价都不问。舞跳成这副烂污模样,别人都替她们着急了。

  苍海心冲雪信挤眼,又把定钱交给她。雪信只能收下了。

  席间雪信出去过一回,找猴子打听底细。

  “你们家这群舞姬是怎么回事,不嫌丢越王二公子的脸吗?”那群舞姬的表现惨不忍睹,还有甩袖子把客人的汤碗打翻的。

  猴子说:“公子脸皮厚,不在乎。”

  “这群舞姬是何时进府的?”雪信追问。

  “公子赴崔家那个选婿宴的后一天吧?找了牙婆来,买了十几个还过得去的女孩子,请了琼花楼歌舞班子的班头教了半个月。”猴子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才练了半个月就敢出来见人?! ”雪信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们的舞姬不惨点,你师父怎么好意思多收钱?说到底,是公子看你夜里出来赚钱太辛苦,找个由头让你们一次赚够了,你也可以少去不喜欢去的地方。”

  “他不知道我最不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他家吗?! ”雪信指着苍海心养狗的院子。

  “烈女怕缠,尤其是在困窘中,现在就是有人用钱缠你。”猴子一摊手,“我用了他的钱,只好给他管理一摊子破事。公子这样帮你,你打算怎么回报?反正我看你是跑不掉的。”

  平白无故给钱是施舍,女乐官会认为受了侮辱;而出力拿钱她必定尽职尽责,自认是当得起的。可是若把真相摊开,雪信不觉得感动,反而嫌他多事,恶心。

  不喜欢一个人,就无法容忍多事和恶心。

  他以为自己是在帮她吗?

  不,他是在侮辱她,还连带女乐官一起侮辱了。

  可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月大人做主答应的事,她说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反对,只能找出种种说辞偷懒不去。月大人也不勉强,留她在家中练舞休养。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她们不仅闲暇的时间比前阵子多了,手头的余钱也多了起来。月大人还会从苍海心家带回添了香料的糕点,鉴于上回枕边摸索到死老鼠的惊吓,羽儿对这类食物倒了胃口,全让给雪信吃了。应该把香糕扔了才有骨气?自欺欺人,现在吃的喝的不全是用苍海心的钱换来的吗?

  苍海心给月大人的条件确实优厚,工钱是日结的,还有旬假。每到旬假,月大人会让羽儿多准备几个好菜,让雪信熏一炉沉香,将炭盆烧得热热的。

  屋外大雪飞扬,积雪盈寸,屋内师徒三人围炉而坐,边吃边谈笑,时不时喝上两杯。雪信享受着富足带来的安逸,却结结实实地厌恶着自己,不能拒绝,也不能离开。

  一次月大人兴致上来,多喝了几杯,感叹道:“算年纪,我的女儿也该有你们这么大了。有你们陪着我,我想我的人生也没有什么缺憾了。”

  雪信看见羽儿使眼色,叫她岔开话题,可她终于忍不住这送到面前来的话头,接了下去:“大人也有女儿?”

  “你们不用装糊涂,看过那只箱子,谁会不明白?”

  有些痛苦太过深重了,每回忆一遍,都是重复一遍苦难,也许非要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才有勇气面对吧。月大人的勇气来自两个徒弟,其实她对她们的依赖多过于她们对她的。也许雪信和羽儿换个地方一样可以过活,而她再找一对不嫌弃她脾气古怪、不嫌弃她手下日子清苦的女孩子就很不容易了。

  人老多情,也是多饮了几杯,话也多了,忍不住把积攒在心底的郁结吐一吐。

  “我有过一个女儿,那时候我还在宫里任女官,也没成过婚,便只好把女儿寄养在朋友家,每月去看她一次,把偷偷缝制的小衣服带去。她四岁那年,朋友家失了火,我闻讯赶去时房子已经烧完了,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的女儿。”月大人停了停,谁都不敢在这里插嘴。她顿了足够久才又说下去,“若我当年不那么要面子,坚持把女儿带在身边,那么她现在也能坐在这里,与我们一起吃饭了。”

  雪信一个激灵,她想到了她小时候怕火,闻见柴烟气味就大哭,根本学不了香。沈先生为了让她摆脱恐惧,曾经把她放在堆满木柴的土窑里,从一头点火,命令她自己爬出来。可是她怕得动也不能动,火舌一寸寸舔着了附近的木柴,向她逼过来,把她的头发都烤得打起了卷。她大叫大嚷,嚷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也记不得了。

  那时候还太小,只记得烈焰浓烟包裹了她,她被呛晕了过去。事后,听说是高承钧把她抱出来的,去看他时,他浑身涂满了烧伤药膏,缠得像个胖胖的白线纺锤。她不能让他白白为自己遭罪,便忍着恐惧强迫自己学习控制燃烧,让狂妄的火乖顺下去,成为香炉中烘托馨香的一缕余温、在篆炉里缓缓蜗行的一点红亮。

  火在她手里听了话,她的恐惧也随之消散了。

  “也许……那个女孩还活着。”雪信不管羽儿瞪眼瞪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一句一句地铺垫着。

  月大人抿了一大口酒又说:“我自然也愿意相信她还活着的。她还在这世上好好地活着,只是我没找到她,见不到她。我只有想她的样子,揣摩她每一年长到多高,衣服裁多大,鞋又多大。白天还能对人言,可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就总是忍不住想起她,针线做着做着也忍不住掉下眼泪,哭一阵做一阵,眼睛就日渐看不清楚了。没关系,看不见身边的东西无妨,我想着我女儿的样子却一天天更清楚了,只可惜做了一箱子的衣服和鞋,她都不来穿。”

  不知女乐官心目中的女儿是什么样子的。雪信鼻子一酸,装作低头夹菜,两串眼泪落在衣摆上。

  生恩不如养恩大,她对幻想中的生身父母没什么感情,寻找生母也只是要质问那个女人为什么生了她,又不要她的。如今亲眼见了她的境况,也听了她的忏悔,她一点也不怨了,反而充满了悲悯。无论如何,陪伴这个老妇人度完余生都是她的责任。

  “也许她已经穿了呢……”雪信说,她望向自己的脚,鞋面上是绣得乱七八糟的蝴蝶。

  她还要说下去,院门却被人敲响了。来人用力砸门,尖声尖气地喊:“月女史,月女史!有急活儿,去宫里,内教坊的教坊使派小的来接月女史去镇镇场面呢!”宫里来的内侍们是不会把女乐官当“大人”的,但一声“女史”还是要称的。

  月大人站起来,蹒跚着步子摸索着过去开门。羽儿扶住月大人说:“他们也不早说,大人都走不稳了还这么催,干脆跟他们说不去了。反正每回去也不过装样子坐一坐,少了您他们还开不了席怎么的?”

  月大人拍着羽儿的手:“没事,我一把年纪了,还不懂进退吗?不会失仪的。宫里的宴席来叫,是看得起我老妇人,我怎敢推脱?”

  雪信才要与月大人相认,就硬生生被打断,一路都没好气。宫里的宴会与她何干?她只盼着应酬完了能早些回来,重提她的要紧事。

  还是上一回进宫的路线,可这一次所见的景色迥然不同了。天地间是无边无际的白色,宫阙檐顶被积雪覆盖,白色的底下露出零星的黑色和灰色作点缀。新积成的雪面还很松软,车轮一压即陷,向车尾看去,留下一对深深的车辙印。

  羽儿在车里问月大人:“能是什么急活儿?内教坊使也会心里没底?”

  “往年都有的,只是今年针尖对麦芒的意味又多了一重吧。”月大人沉吟着,并没有明确回答,却对雪信说,“也许这是你的一次机会。”

  雪信把车窗的缝隙掀得更大了些,冷风卷进花瓣似的雪花,落在人的领子上被呼吸消融。

  羽儿皱眉:“快关上,别冻着大人了。”

  “你闻见了吗?好像有什么气味?”雪信把鼻子探到窗外吸了一口气,冷风立刻冻麻了她的鼻子。

  “除了冷,什么都闻不到。”羽儿说。

  冰天雪地纯净了世间的气息,可是有一缕气味没有被天空的雪花过滤干净、没有被地上的积雪吸收完全就闯了过来。

  雪信辨出了气味来源后,关紧了窗户,变色道:“宫中也会活杀献牲?”

  “不是献牲,是斗兽。”月大人说。

  逆风而进,血气和腥膻越发重了。在蓬莱殿门前,侍卫们正在铲雪,斑斑驳驳红白相间的血,铲起来甩进木斗车里。雪信走过去时不经意瞟了一眼,看见了尚未被雪完全覆盖的犬尸。她吓得赶紧把眼转开。

  “是谁赢了?”月大人悄声问给她们引路的内侍。

  “咱的看家犬怎么咬得过西域来的疯犬。”内侍叹了口气。

  他们绕到殿后,从一扇小门进入殿内。

  胖乎乎的内教坊使站在门前迎接月大人,一见面便热络寒暄,并大叹苦经。今年兽苑的犬师都是废物,上来十条犬,都被对方派出的一条吐蕃獒犬咬死了。斗兽输了,栽了皇上的面子,斗舞可是万万输不起了,在场的教坊子弟都须为皇上分忧,为朝廷争气。

  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受了奉承再听几句朝廷啊效忠啊才会热血沸腾,可月大人是不上套的。她不卑不亢道:“我只是个瞎眼的老妇人,有生之年能再入内教坊见识场面,已是幸甚至哉,怕也帮上什么忙了。”

  雪信和羽儿低着头走在月大人身后。内教坊使只是陪着月大人说话,压根没留意到身后跟着的徒弟,其中有一个还曾在太子东宫里驻留过。前番碰见雪信走路还是纠纠昂首,如今低头弓背,作出了个泯然众人相,也就没人来细打量。

  后殿里的炭火太暖了,加上人心浮躁,似乎每个人都出了汗。

  内教坊各个班的乐工舞姬都在不知所谓地忙碌走窜,班头们气急败坏地数点人头,叫着某个走开了的人的名字。

  这场表演没有事先拟好的节目单,全凭皇上想起哪一出就上哪一出,皇上想不起来的,就让教坊使帮忙想。在这混乱的场面中,临阵磨枪越帮越忙,月大人即便有心出力,也没几个人能听她说话,故而躲到一边,站在舞姬上场的通道口静静听着。

  雪信看见前殿中又是一场宴会。皇上穿着一袭常服端坐正中,他右手边并排摆着一张几案,坐着一名白面黑须的中年武将,一身盔甲裹得他像条金光闪闪的鲤鱼,胸口还有两簇血一样的红缨。两人挨得近,时不时低声说上两句,又回头观望场中舞者的表现。

  这时场内献艺的是一名皮肤白如羊奶的胡人,三十多岁,有着长长的褐色卷发,眼睛湛蓝,他弹指作胡腾舞,身体扭曲又绷直跃起,好似一张硬弓,蕴含强劲的爆发力。他似乎是享受着舞蹈带来的身体的轻松,可眼光在皇上和中年武将的脸上扫来扫去,一刻也没离开。

  雪信问:“是谁在和谁斗?”

  月大人说:“安西四镇节度使高献之。他与皇上是少年时的好友,私交莫逆,皇上每年都会诏他入安城叙旧。高节度使每年也会带来西域的美女博君王一笑。初时,皇上招待高献之的宴会上,教坊与龟兹来的舞姬轮流献艺,旨在切磋交流,可日子久了,这献艺就变了味,大家不知不觉都生了一争高下的心思。再后来,高献之不仅带来美女,还带来猛兽与宫中兽苑的野兽相斗,每回不拼个你死我活不罢休。往年各有胜负,皇上仁厚,赢了就重赏,输了笑笑便罢了,也不会责罚教坊和兽苑的人,我在的那几年是如此。今年我们在斗兽上连输十场,我倒是闻所未闻,无怪教坊使要紧张。”

  一曲终了,胡腾舞的舞者向上行了个胡礼,然后便退了下去。

  高献之站起来,用全场都听得见的大嗓门说:“怎么样,这是我儿子伊斯克亚!”

  所有人都看见皇上微笑颔首,似乎颇为认可,只有离得近耳力好的人听见他说:“这个葛逻禄人给你当儿子,年纪嫌老了点。”他让人取过笔墨,在一块玉牌上写了几个字,命人传给教坊使。

  片刻,串场的曲子停了。陪席的众臣们伸头张望,都要看看皇上派了什么样的人物应对,却冷不防被低沉的大鼓当胸一串连捶,身体单薄的险险把心从喉咙口吐出来,身板好的也当场胸闷气短。

  一套鼓律,以数种不同形制的战鼓交错奏来,如暴雨雷电般落下,令人坐不稳,只想拍案而起,手随之舞,足为之蹈。人们强按下冲动,依旧彬彬有礼地留在座上,可手仍忍不住叩击拍打,身体也随着鼓律摇晃。

  一个铁甲武士到了场中,持戈而舞,甲叶铿锵,与鼓声相和。武士戴着一张面具,面具画的是狰狞的鬼脸,顶上插角,口生獠牙。

  他舞的是《代面》,传说古时有一位将军,生得秀美若妇人,无法威吓敌军,故做了一具假面,每上阵临敌便以鬼面示人。其人骁勇善战,立下军功赫赫,当时的皇帝为表彰他的军功,令乐府作《代面》舞。

  《代面》有不同的版本,上百人演来气势恢宏,十几人演则细腻传神,难的是一个人上来,要如何不被空荡荡的场子压住。

  场中的舞者是一个人,却又不只是一个人,他是将军不是战士,舞出了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雪信忍不住想,若为这支舞搭配香品,也许任何香料都是画蛇添足,适合这支舞的气息是风雪肃杀,金戈铁马,火血交融,完全拒绝了香气的柔美。

  舞到末拍,舞者掀起了面具。面具下的脸不是传说故事中那般阴柔秀美,而是英武俊美,不白嫩,带着风沙磨砺过的粗糙味道。若军队中需要一位军神激励士气,鼓舞斗志,那么他绝对是不二人选。

  雪信“啊”了一声,又把嘴捂上了。

  月大人问:“怎么了?”

  “是他。”雪信轻声说了句。

  舞《代面》的人是高承钧,皇上派他对抗他父亲遣来的胡人舞者。他心中是怎么想的?

  在中原朝廷,纯粹为欢愉而欢愉的舞蹈是下品,上得了台面的都是象征点什么、歌颂点什么的,尤其讲究规模与身份相称。高承钧的舞蹈更合中原朝廷的胃口,也确实雄武有力激荡人心,一扫斗兽惨败后笼罩在蓬莱殿上的颓丧。下面的臣子们适时地站起来欢呼叫好,气氛之热烈远盖过了前者。

  “你的儿子,高承钧,我的飞骑队队长。”皇上对高献之说,“你的亲儿子与你的干儿子比如何?”

  高献之用眼角扫向他的亲儿子:“敢反他亲老子,白眼狼。”说罢他又捡起面前的一块肉,丢向高承钧,“反得好,赏你!”

  高承钧没躲,被肉砸中后,把肉捡起来离场。雪信在他下场经过的道口,见他黯然地走过来,她默默地看着,目光里蕴含着温情。这时候安慰什么的,都是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吧?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到后殿去了。

  高献之弹了个响指,乐声如开闸泄流铺天卷地而来,殿西侧一班西域乐工奏起了热情似火的胡旋舞曲,埋伏在后殿某个角落的一群西域舞姬冒出来,撞开道口的月大人和雪信,旋转到了场中。

  皇上向教坊使一挥手。教坊使将他手下的胡旋舞班子轰了出去。

  方才只是垫场,这才是斗舞的正章。

  西域舞姬与教坊子弟混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认错的。教坊舞姬中崇尚凤眼溜肩的美人,西域舞姬都是波光潋滟的大眼睛,体态健美;教坊舞姬行有章、退有法,西域舞姬从不排好队一个一个上,她们都是一涌而出;教坊舞姬的舞衣含蓄保守,上不裸肩,下不露腿,中间不亮肚脐,而西域舞姬的舞衣只是挂在身上的小布片,她们大大方方地把大半个雪白的胸脯和大腿根亮出来,倒让正襟危坐的朝廷命官们十分尴尬。他们未必没见识过如此阵仗,只是此等应该严肃的场合,他们不好意思直视,又舍不得不看,只有用袖子挡着点,在手掌缝隙间瞄。

  两支风格迥异的人马穿插参差,这才开始了火并厮杀。舞着舞着,冷不防改变舞步,把对方阵营里的舞姬撞出去,或者手肘一顶,把人推出去,跌倒的或者乱了步法的便自动退到场外。

  论舞姿的华丽堂皇,胡姬比不过中原舞姬,但中原的舞姬在天真一项上是及不上这些胡姬的。入了教坊后,她们更是抛却了舞蹈的本意,一味钻研身姿技法,练习勾魂摄魄的眼神,像一群尾裾飘摆、行动迟缓的水泡眼金鱼,擦上、撞上障碍就完蛋。

  那些胡姬,虽然衣着暴露,身段火辣,眼神却是小女孩的天真,摒除了杂念,心应弦,手应鼓,自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她们的舞步也由空而入化境,随心所欲地在舞蹈中加入自己独有的小动作,把那些个只晓得如何跟上拍子的教坊舞姬们逐出场去。

  月大人侧耳听着场中的混战,加上雪信和羽儿的小声解说,她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不多时,场内的教坊子弟已所剩无几,若等到仅存的几人也败走,这场斗舞就算输了。

  月大人按住雪信的肩膀,把她往后殿一拨:“我说过,这是你的机会。你快去换衣服。”她一巴掌用了好大的劲,雪信被推出去,她自己也连退了几步,显然是还没醒过酒来呢。

  这会儿还换衣服?估计等装扮好了,教坊这边也全军覆没了。

  雪信也看不得教坊舞姬被欺负得七零八落,也有心要替高承钧出气。她顺手拉住一个刚败退下来的教坊舞姬,扯下她的面纱给自己戴上,应着鼓点踏入场内。她的服色不属于对战中的任何一边,可她的眉眼和面纱很容易就让敌我明确她的立场。

  敌众我寡,立刻好几个胡姬旋转着向她靠来,她假意懵然无知,还在适应着骤然加快的拍子,忽然,她向前滑了一步,在她身后,两名胡姬撞在一处,又弹开,各自“蹬蹬蹬”踉跄倒退好几步,待停稳后皆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显然不明白完美的默契为何出了错。她们发了片刻呆,双双下场歇着去了。

  胡姬们把对雪信围剿的初次失败归咎于包抄不够完全,她们有的是人,此刻不以多欺少更待何时?旋即上来四个人,把雪信圈在中心,并撑开双臂预防她从人缝中逃蹿走。

  雪信对着她们每个人笑过来,笑得她们心头毛毛的。在铁壁合围的前一瞬,雪信毫不客气地在其中一名胡姬的肚脐上蹬了一脚,另一只脚落在对面胡姬的肩头,她凌空翻出,落在不远处,而包抄上来的四人被蹬得坐倒在地,另三人又撞在一起,跌得很难看。一群肉感十足、气急败坏的胡姬把雪信比照得飘逸从容,随手收拾一两个对她做手脚的对手,恰如闲庭信步。

  一再折损人手后,胡姬们也不轻易上前来挑衅雪信了,她们发现,只要她们不惹,雪信也不会惹她们,她没有一回主动攻击过对手,像一尾窄窄青鱼游弋在满池胖胖的锦鲤中间,对手的缝隙似乎总是刚好够她滑过去。况且,高献之再三弹指,催急曲子,曲子已快到胡姬们自顾不暇,一不留神就会自己踏错,左脚勾住右脚摔出去。

  拥挤的鱼池眼看着宽裕起来,可供自由挥洒,再要以围堵推挤把雪信赶出场是不可能了。高献之越发上火,连连催曲,不惜敌我同归于尽,可惜这样只是让他的胡姬更加手足无措,拍子急如乱雹,再也没有率性天真了,只有军令如山不可违的焦虑。

  此刻中原舞姬训练严谨的长处便得以体现,她们都曾在胡旋舞上下了苦功,逼着自己把技巧化为本能,即便是在睡梦中夜游也跳不错。

  急曲如乱箭,翻了一遍又一遍,舞姬们也癫狂似提线偶人,在崩溃了的操偶师手中一个个瘫了下去。翻到不能再急处,琵琶丝弦乍断,曲声骤然收住。还在场中的只剩下雪信一人了,她收住舞步,手足发软,微微气喘,目光先是看向坐在上面的皇帝,然后挑衅地望向一侧,倒要听听高献之会说什么。

  高献之指着她问:“这是谁?”

  皇上扫了雪信一眼,仿佛是对她蹙眉眨眼,又仿佛那表情从没出现过。他不在意地回答高献之:“教坊中一个微末之辈,我怎么知道是谁?”

  “微末之辈?一个微末之辈拼掉了我一队胡旋女!”高献之看一眼雪信,又瞪皇上,活像个输不起的赌棍,“她不在拟定出场的名单中,连衣服都不一样,是混进来的!”他喝得有点多了,舌头有些大了。

  “那么就不算她,这场你的人拼光了,我的人也拼光了,算平局好了。”皇上挥了挥手,让雪信下去,他的态度比高献之淡定得多,是不是故意作出不在意,好炫耀他赢得轻松呢?

  下了场,雪信轻轻叫了声“月大人”。

  月大人点点头:“还不错,我和教坊使说了,你再献一段独舞,拣你最擅长的上吧。”

  到了后殿,教坊使大概从雪信身上看到了受嘉奖的希望,不断地追着她说好话,还把她带进存放衣饰的甲库,一面问她精于何种舞蹈,一面又殷勤推荐华美衣饰,让雪信有种揣着大笔银钱走进成衣铺花钱买面子的错觉。

  隔着一层面纱,教坊使没看出这个月大人的高足就是几个月前太子东宫的宫娥——在宫里混,只需要努力记住上面的人、不得罪身旁的、让下面的人记住就行了。

  舞姬的任何装扮都跳不出四种路子,一种是胡旋舞的火辣,一种是羽衣霓裳的美艳,一种是白纻的出尘,还有一种是柘枝舞的俏皮。月大人替她安排独舞是要向上推举她,既是这样她也要拿出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来,要卓然不群、使人过目难忘的。

  这间甲库她曾在查找点翠金簪的线索时溜进来过,对里头的东西有些印象。雪信直截了当地对教坊使说:“我要一套牛皮盔甲,红色的。”

  教坊使亲自爬上梯子,从架子顶端碰下一只匣子,打开,抖出一套新擦过油的朱红皮甲。作为舞服制作的皮甲使用的是熟牛皮,不如生牛皮坚韧,但上色鲜丽,远远近近看去都是一团火。

  雪信扯了块红巾挽了个巾帼髻,系上朱红皮甲。她又找到了一把剑,鎏金错银,不开刃。末了,她对着铜镜在额头贴上了一片蜻蜓翅膀粘上蓝宝石粉末做成的菱形花钿。

  高承钧舞了《代面》,她就舞一个《剑器浑脱》,他们二人本来就该是这样默契的。她心里几乎已经认定了她就是女乐官和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才不怕与什么尚书的女儿争。

  忽然重新有了底气,有了希望,她要让他们看看,高承钧得配个什么样的女子。

  雪信一副英气勃勃的装扮,重新登场,将没有剑刃的剑舞出一团光,咄咄逼人。

  才斜穿场子舞了个来回,就听见一声巨响,她停下,看见高献之把面前的几案踢翻,抽剑直向她奔来,寒光一闪,真正的宝剑近在咫尺。

  高献之伸直手臂,把宝剑送到极限,剑尖离她心口不盈一寸,却也在这寸许间生生刹住了。皇上在他身后拽住了他的肩甲,使劲往回带,而他用力往前挣,气力的拔河不相上下,谁也动不了谁。群臣们嗡嗡嗡骚动起来,有的离开了座位,却没人上来帮忙。

  “你怎么还没死?! ”高献之挣得口歪眼斜,双眼中带着恍惚迷离。

  “你醉糊涂了,看清楚,她不是莫邪,莫邪早死了!她穿的也不是莫邪的盔甲!”皇上沉声说道。

  下面一片闹哄哄的,谁都没有听清皇帝说的话,雪信却听得一清二楚。

  高献之闻言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双眼瞳孔勉力收缩要将雪信看个真切。雪信还不明白变故何来,却一点也不怕这个醉态毕现的中年人,她眯起眼睛,回视他。

  “确实看清楚了,不是莫邪,这不怕人的小眼神倒像是锦书。她是不是锦书的转世?”高献之松手,剑落在地上,他的手又向雪信够来,这回是要把她抓过来好更真切地观察。

  “锦书还活着,哪来的转世?”皇上说,“你少借酒撒疯。”

  “你还知道她活着。可对我来说,她就是个死了十几年的死人,我给她写信、传话、送礼物,她十几年没有回应我。既然你不让我动她,那就把这个舞姬给我,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这是她的养女,你一把年纪,敢动她的养女,不怕她与你反目成仇?”皇上说话少了劝慰,多了威胁的意味。

  “她的养女?多少年过去了,真快,她的养女都这么大了。”高献之托起自己的胡须看了看,“让我儿子娶了她也行。我必须要出这一口气。”他主意改得真快。

  “你打算让你哪个儿子娶她?”

  “哪个都行,让我儿子站一排,她来选。”高献之大方道,居然笑起来,用眼神征询起雪信的意思。

  早听说高献之收了一群干儿子,他的儿子若是站成一排,小一点的操场估计还摆不下。

  雪信突然开口:“真的让我挑?”若他把高承钧也算在里面,她就挑一挑,一下把多事的皇上甩开了也不错。

  高献之仰天大笑:“听听,听听,她愿意挑!”他笑得正在酣畅,冷不防被人推了一下,连皇上都没回过神抓稳他,他就趔趄着跌了一跤。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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