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且拭啼痕织锦庐
第七章
且拭啼痕织锦庐
“我有件事想托寄娘。”雪信又对寄娘开口,“你能不能帮我把秀奴送出去?”
前一天夜里,她就把这话对秀奴说过了。听得秀奴瞬间在旁慌了:“郡主,高献之对你用心不善,你可不能赶我走。我吃得不多,从明天起我再少吃一口。”那时雪信说的是:“守在我身边的人够多了,都在这里昼掩门户,耳聋目瞎。我爹带来的人不熟风物,只会讲汉话,遇见胡人就言语不通,白天也出不去。寄娘我也信不过,只有托你出去帮我打探着,龟兹城中大事小事新鲜事一并报我,我好从中寻寻生机。”
让侍卫队长他们筹措粮草,秀奴收集军情,寄娘夹带私物,每个人都有适合做的事,一旦其中一条通路受阻,也不至于影响到其他。
可是面对寄娘,雪信说出来的却是:“秀奴在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做,不得自由,我看她也苦闷,当初就不该叫她来的,还是让她回去,陪陪她的母亲罢。在雪原上骑骑马也好过在我这院子里坐井观天。”
寄娘迟疑不定地看着雪信,守城之际,城中军民勠力同心,同仇敌忾才好,怎么还有嫌吃闲饭往外撵人的?
“怎么说秀奴也是部落公主,犯不上陪我坐牢。”雪信坚决道。
“郡主倒是体恤她。”寄娘幽幽说了句,“这事我擅自做不得主,得去请示高节度使。”
高献之很是爽快,听了寄娘来报哈哈大笑就准了。黑云压城,乐得她自断臂膀,还巴不得她今天遣散几个,明天送出去几名,身边人都离开高家才好。
秀奴本是个多话的,她在时,受不了院子空寂,没话也要找出话来,与人叽叽喳喳聊上一番,将人与人之间的沉默涂得满满的,她带头煮牛羊肉汤,为了给汤増味,偷偷跑去高家伙房偷葱姜,被厨娘发现了扭打一阵跑回来也满不在乎。
现在秀奴走了,一切又恢复到了如往的秩序。
婢女们一声不吭地把葱扔到院外,量一碗米,扔两个红枣,熬成烂稠的米粥,雪信配着醋腌萝卜吃,婢女们陪着吃素。雪信看她们食不甘味,也不忍心苛刻,让她们掰肉干吃,她们依言吃了,还不敢多吃,仿佛突然才发觉主人啃萝卜丝,她们吃肉不成规矩。
这几日雪信做的米糕不掺花露也不揉花瓣进去,起初吃起来还是清清白白,一股米香,甜润润的,可多吃几日就受不了了,总是吃甜会喉头泛酸。雪信听取了意见,再做就少拌蔗浆,越放越少,最后都没味了,偏她还吃得没事人一样,婢女们却脸上要拧出苦水来了,都在暗暗揣测着郡主的舌头是不是坏掉了?
出去一个人就又多了一份牵挂,听见院中“噗通噗通”的落地声,便知这一夜的粮食也到手了。好在高献之日日在宅子里大摆筵席、喧闹不休,这才次次都能成功掩盖住侍卫队长他们发出的响声。
第二日雪信把侍卫队长召来问:“秀奴有消息吗?”
队长就掏出一方皱巴巴的绢帕呈给雪信。
秀奴在信中说她出了高家,假装出城,甩脱了盯梢后潜回龟兹找了间客店落脚,计划着找个歌舞班子混着,在酒肆间打探消息。眼下还在年头上,各家歌舞班子封箱歇业,酒肆客人少生意清淡,估摸着要过了上元节才能找到事做。
说得也是有道理的,还是要按捺住才好。
雪信也找了方帕子,提笔回了几句,关照她不必急在一时,可以先理一理城中几路的消息来源,铺垫结交,把人头混熟。有用钱的地方不必客气。她又包了一包银子,与帕子一同交给侍卫队长送出去了。
雪信说得似乎把自己满腔希望都押注在秀奴身上似的。秀奴也混没有察觉,雪信只是希望少一个人陪着受罪。倘若秀奴真能带回什么,也属意外之喜了。
这几日她闲来无事总在翻弄厢房里的那些箱子,看看还能找出什么能用得上的。可惜也没从某个盒子夹层里找出皇上的一封密信指导她如此这般大事可成。雪信心中不免嘀咕,你们一个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见我一意孤行拦不住,也不说给三个锦囊妙计教我危难关头拆看,危急关头还把我爹叫走,当真船至江心断缆,杀人放火撤梯。不仗义,真不仗义。
嘀咕完皇上他们雪信又嘀咕自己,也是仗着有人给你收拾,就可着劲作死,这回得了教训了吧。神仙也有补不上的窟窿,自己捅的自己兜着吧。
赐婚是假,嫁妆倒是满有诚意,翻翻检检查看一番,家当还不少。
扯开沉香山子上的油布,被困在里头许久的香气懒洋洋地舒展开来,像被吵醒的猫原地横躺着伸个懒腰,又睡去了。库房里没有生火,香气也如闲搁在北窗下的头油,冻凝成脂,厚重的团团块块,搅动不开。
她倒是险些忘了自己还坐拥着一大笔香料财货呢。当初一切以调养身体为先,怕她鼓捣香方妨害了药方,皇上与河东侯都极力反对她碰香料,只让医官调配好了些中庸平和的香药末,充作衣香帐香。她当时躺在床上起不来,无力反对。后来能起来了,上路了,到了龟兹,她又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让高承钧听话,如何扳倒高献之,天天烦,夜夜烦,一时也忘了折腾。
那些沉檀龙麝装在瓷坛中,盖着厚厚的蜡封,香气不泄,以至于高献之来抄她的香料时也把它们漏了。如今没人管头管脚她了,威胁到她的细作鹦鹉也闭嘴了,她面对着搬都搬不动的香料库存,却没了动手刮开蜡皮尝尝鲜的兴致。
这堆东西解不了她迫在眉睫的困局。
在香中下毒,高献之吃过大亏,岂会再上当?
再点查点查,嫁妆里的瓶瓶罐罐多得撑得起一家小酒肆,即便在除夕夜撕了大把绸缎,剩下的依旧可以装满半间绸缎铺,仅带来的字画器玩也够布置两个高家宅子了。但她看它们一点也不亲切,不当吃不当喝也不容变现,急着变现也总是亏的,还不如金手镯、金簪与珠钗。当初在月大人家中日子拮据时,月大人就曾把金镯铰成一段段换米,珠钗上的珍珠也拆下来按颗出售买肉买菜,支撑了不少日子。
总的来说,皇上和她爹给她准备的陪嫁够丰厚,光银子凭区区几个人坐吃山空也够吃上十年二十年的,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轮得到她用剪子铰金镯。就算她有毅力支撑到那个时候,高献之也等不起吧。
雪信坐在自己的私库里接着筹谋,如果这是一场攻城和守城战,接下来要怎么打?
上来就是绝粮,但没饿住她,高献之不一定就信了粮食是她从安城带来的,毕竟千里迢迢,一样的人力,带一箱金子绝对比运一箱大米上算。就当是一行人路上吃剩下的,也剩不了多少。就算是预备着郡主不服当地水土,吃不惯当地食物而带的,也带不了多少,养活不了百来号人。
那高献之就继续围而不打,等他们耗尽余粮,自乱阵脚。
另一头,一定会查探她从府外得到粮食的通路,断她粮道,但至今每夜还是有粮食投入院中,日日吃用,米缸面缸还是日日满上来一些,说明侍卫队长他们行事机密,未被察觉踪迹。高献之肯定还是会查下去,她得叮嘱队长他们小心小心再小心些。
若查不到,等不及,高献之会做什么呢?若是长刀大斧地强攻,她是防不住,但她躲在院中,也寻不出理由找她晦气来讨伐,高献之在皇上和河东侯那里交代不过去。
大概也只有计赚了,比如绑个人质推到城下,不开城门便要杀。她得约束侍卫和婢女们,没事别在高家闲跑,别无端卷进是非被抓了把柄。
若如此防范,高献之抓不到由头冲进来,他又会做什么?
雪信越思忖越忧愁,不会抓不到由头的,只有这个理由是逼真还是荒唐的区别,只有对方的耐心让他多等待一天还是一个月的区别。
随便号称家中失窃,带人冲进来,从她婢女床下搜出早就准备好的贼赃,她就要为了保人而屈服。她身边的人,还包括她自己,人人都有可能成为人质,到时候,是当面锣对面鼓的周旋还是抬出皇上来吓人,就不知道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高献之治死她的人吧?不仅不义,也会涣散斗志军心。
她没有当初那么豁得出去,也只有多想几步。
寄娘又来了,带了亲手做的酪酥盘。酪酥是筵席上大受女宾们青睐的甜点,须是用新鲜牛羊奶发酵,拌入各色花汁与蔗浆、蜂蜜,搅得粘稠又恰好能流动,滴落在盘子上堆出锦绣花簇,放在室外冻硬。
雪信她们在院中补给是够的,米面配上腌菜调换花样吃,但鲜奶这种东西,雪信首先就不入口,其次是不好带也不好存放,也就没采办过。两个婢女被馋饿折磨得没了规矩,一见秀色可餐的酥花,两双眼睛睁得溜圆,冒出贼光来,还不等雪信客气两句就上来接食盒,生怕手慢了人家会收回去一样。
长桌上铺着面团和白菜萝卜,婢女一个揉面,一个拌馅儿,一个擀面皮,一个包饺子。擀的手快,包的手慢,寄娘自然而然地过去搭把手。雪信假装逗狗,实则一双眼睛隔着灶上缭绕的水雾时时刻刻盯着寄娘的举动。
寄娘并没有多余的可疑之举,她手法利索,包出的饺子褶多饱满模样周正,摆在一堆饺子里,很容易认出哪几个是出自她之手。饺子下到汤锅里煮熟,盛上来,各人碗里都有几个寄娘包的饺子,见寄娘神色自若地先下了筷,雪信这才也放心吃了。
她对寄娘的防备是挂在脸上的,她也不好意思起来,之后对寄娘的态度越发和顺了。
趁着婢女们洗洗涮涮,寄娘坐到雪信面前悄声说了一句话:“听我家相公说,高家大公子上元节回来。”
还有三日。
雪信长舒一口气,高承钧总算要回来了。身边虽有人守护,可她也无法向这些人表露愁绪,还要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这几日精神上孤立无援,高承钧回来可以略松一松,向他告告状。
她也没指望他能为她伸张正义,甚至担忧高承钧成为高献之向她示威的人质,但终究是愿意见到他的,一半是久日不见的想念,一半是已经押了太多赌注在他身上,无法放弃。还有,她不相信他能拒绝她,如果真的拒绝了,她也要他改变主意。如果过往的默契不管用,自己也还有手段。
在雪国冰原上奔来驰往杀人放火,怎能不冷不累呢?应该有一个温暖的地方,洁净馨香,让他把尘血洗去,把他的心也从暴戾杀戮里拖出来,好好对她敞开。雪信提着钥匙,走到西厢房,一扇门一扇门地打开,依次找过去,在其中一间屋中见到了她要的东西。
屋子空荡,只在正中地上放着桑晴晴送给她的玉澡盆。澡盆到时河东侯就打算把这间屋子布置成浴室,但当时她只知道澡盆是桑晴晴用过的,难接受得很,看都不想看。
河东侯很有兴致折腾,找来侍卫把澡盆倒吊起来刷了三天,把这间屋子的门卸了下来才把澡盆抬了进来。然后就不好做下去了,他是个武人,在鉴赏挑选搭配诸事上能力实在不济,就来问雪信的计划,雪信对那澡盆连带浴室都不哼不哈,事情就拖延下来,直到河东侯离开龟兹都没动。
走到近前,扯去覆在盆上的油布。只见澡盆一丈多宽,琢成八瓣莲花形,如一只巨大的莲花玉碗,玉质白中透着赤黄,油润油润的,莲座底下还有一个空膛,装入炭盆烤着可保浴汤不冷。
她惊赞了一声,听她爹说这是山中玉石掏的浴盆,她还以为是什么奇形怪状的石头。浴盆中间凿出一个槽来,打磨粗糙,这是用来刮皮肤的,早知道是如此漂亮的一只玉澡盆,她才不会把它丢在仓库里积灰呢。
接下来的三日,雪信独自布置这间浴室。她从自己的嫁妆里找出些行障架子,绷上各色烟罗,将浴盆层层围起来。又踩着梯子上到梁上把锦缎穿过横梁投下来,结成覆斗罩住行障圈围,如五彩穹庐,向外再结一领,一层扣着一层。
她算不过来自己清空了几箱布匹,把浴室缠了个五色迷离。她像只喜蛛蹲在妆盒里织网,像一支纤细的针,拖着丝缕,在空白绣布上穿梭出了繁花与霞光。
然后雪信在锦庐中生起炭火,将厨房里的两盆蔷薇搬了进来。她伏在仓库的箱盖上一笔一划写下熬煮兰汤的香方,翻箱倒柜按图索骥,配制好了安神活血解乏的药包。沉香、侧柏、艾叶、干姜,一片片薄脆枯干的香材轮番登上计重的小铜秤,抖一抖簌簌作响,挨挨挤挤着缝进绢袋中。
雪信来来去去忙出了一身汗,连带着她身畔的气味也活了,像滴在水中的各色矿物颜料,被笔尖搅动,拖出了长长的尾缕,彼此缠绵融合,又与她身体散发的那色香气相互浸染。她还是喜欢忙忙碌碌有事做啊,忙碌可以逃避烦忧,也许还可以解决烦忧,所以她不让婢女和侍卫打扰她,顶多是在浴室和仓库外守着,帮忙扛扛搬搬。
雪信坐在灶间剥栗子已经是三日后的元夕节了。
年关才过,高家里外的绸花还是血艳的,高献之嫌它们不新了,让人重换过,还新挂上了绸扎彩灯,门前廊下一片花红柳绿,比除夕还欢闹。
住在小院子里的没人会扎彩灯,有心竞比也拼不了。入夜了,雪信就在浴室锦庐中点起百余只大蜡烛,晃动的烛火透过飘飞掀动的轻罗,从窗外看来好似一盏徐徐旋动的大彩灯。
已剥好了半盘栗子,是给高承钧泡在浴盆里时吃的。还要剥一盘碾成栗子泥,烤栗子饼,留给他明早吃。雪信直剥得手疼,可还是不让人相帮,她过去不是没有那么认真投入地取悦过高承钧,但是过去是为了让他高兴,他高兴了她也会高兴。如今,她觉得自己像过去的苍海心,一掷千金打造了犬舍鹰笼,亲手拌食料投喂,对它们那么好,难道是因为要它们高兴?不,他要的是它们的忠诚,然后才是高兴。
为了高承钧的忠诚,她手指尖都磨破了,她要伸出手给他看。
寄娘又来了,带着两名婢女,提了三个食盒。
“郡主这边自然也是做了汤团,我特意做了几种馅料的,给你们调换口味。”寄娘将食盒上的小屉依次打开,有牛羊肉的、赤豆泥的、桂花酱的。
“难为寄娘想得周到,我们这里人少,也懒,只做了一种芝麻的。寄娘若不嫌弃,就留下来一起吃吧。”雪信看得出,寄娘每回来都要坐上一会儿,与她聊天,与婢女聊天,聊的都是故乡风物,儿时趣事,从中是打探不出什么机密的,反而是谈话间将高家最近的大事小情漏了不少。
大概寄娘是真心同情她们的境遇吧,大忙没帮上,小恩情雪信是领的。
寄娘却摆手:“我这就要去高家的家宴上张罗着了,不叨扰了。”
吹进小院的风里带着一股吱吱冒油的熏烤气,想必高献之的厅堂之上又是明烛高照,杯盘罗列。幸亏雪信早已拿纸把小厨房窗下的缝隙糊住,将冷风与肉膻抵挡在外。
“那……他回来了没有?”栗子已经剥了一半,人影还是不见,雪信未免焦躁,却不好时时刻刻到院门口张望。
“还没见着人,我在席前守着,只要见到,一定告诉他来这里。”安排家宴繁冗琐碎,任务艰巨,寄娘没说几句,留下食盒起身离开了。
他来我这里什么时候需要外人告诉了?雪信在心里苦笑。手里活儿没做完,不想放下,故而让婢女们先拣要吃的煮了,给她留几个素的就行。
婢女们包的和寄娘送来的汤团荤素参半混在一处,摇摇荡荡地在锅中浮起。婢女们先端了几碗去慰劳院门口站着的侍卫,回来又煮了一锅两人分食了。她们舔着嘴唇回味着鲜肉浓厚的汤汁,评价说这一顿是她们幽闭在小院后所吃到的最酣畅香美的一顿。
雪信走到门外,望了望月亮在天空的位置,才是月挂檐角时,苍白的月亮比地上的雪还要白,廊下与树梢的彩灯纷纷闹闹,躲在夜空一角的月盘反而容易被漏过去。
她默默站了片刻,听着高家厅堂之上舞乐声声,有一把胡琴的音色尤其突兀,一声声似要把月亮撕扯上半空。她知道高承钧随时都可能走进来,也可能这一整夜都来不了。过去也是如此,但只要他来,她就能一把抓住他。
“把兰汤熬了,倒进澡盆去,用炭火煨着。”雪信对婢女们说。
若能预先得知他回来的时辰,她能将一切衔接得更有条理些。如今是不知道,那她也要让他一踏进门就知道自己是如此被期待,就算话不投机也不好意思转身就走。
雪信继续剥着栗子。婢女们将她配好的药包丢进大锅里煮,说着话就打上了哈欠。
兰汤煮了五锅,提去倾在玉澡盆里,婢女回来汇报说才装了个三成满,还得煮。她们困得眼皮都粘在一起了。
“剩下的我来,你们早点睡吧。”雪信就势道。
日间两个婢女在门前张头张脑的,对外头鲜奇的彩灯很是艳羡,雪信担心她们溜出去看灯,牵扯出事端。再者,有她们看着,她得拿着郡主的架子,怎么好流露出小儿女情态?此时正好打发她们早早去睡了,安稳又清静。
只是到自己做时,才知先前考虑得不周到。浴室光摆个浴盆哪里够,每回洗澡要在厨房里烧好一桶桶水提过去,洗完了又要一桶桶舀出来,劳身劳心的。
要是能在浴室里设个专门熬煮澡汤的小炉,就不用来回奔波了。
要是想法子在井边埋个手摇管道通进浴室,连取水的活儿都可以大省。
听起来是异想天开,但沈先生设计这些使人偷懒的装置如探囊取物,最在行不过,她也应该早考虑到的,结果只顾着装点悦目,忽略了实用。以后把这澡盆搬去安城,布置起浴室来一定要好好琢磨一番。
雪信又提着一桶汤水走到院中,滚热的水雾把她的双手蒸红,一轮圆月倒映在桶里。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四望,还是空荡荡的院子,空得无法再少些什么,自然也再多不出些什么。
是远处的丝管之声停了。
高献之在家里开的筵席,自斟自饮自说自话往往也要中夜才散,今日元夕,怎么这么早就散了?是又杀了人?也不像,就算有人倒地,血泊蔓延到脚边来,乐师与舞伎们也不敢停下的。
那么是高承钧回来了,父子起了争执?不会的,高承钧半个惹他父亲不快的字都说不来。
那么就是早早醉了,被扶去睡了吧?
高承钧呢?还没有回来吗?
不,已经回来了。
雪信在浴室门口嗅到浓重的酒气,已经有人在里头了。
手中的桶实在太重了,她想,剩下的洗澡水还是让高承钧自己提吧。她钻进轻罗行障围成的弯折甬道,走到中途就停住了。
重重障隔看不清楚,她的鼻子比眼尖,人身上散发的酒气是带着人身体原来的气味的。高承钧身上的气味她记得,高承钧能散发的酒气她也记得,不是锦庐中的这个人。
也许是有一点点像吧,但浑浊陈腐得多,从他的毛孔里散发的除了酒,还有浓郁的茴香兴蕖味、生嚼葱蒜的生猛的气味。因为知道她讨厌,所以高承钧是不会在来见她之前吃那些让身体散发辛浊气味的东西,即便平日偶尔吃,年轻的身体也消化散发得极快,不会积攒起来,绝不是眼下这种沉渣泛起的臭。
这种气味,让她想起另一个人来。
在安城的时候大殿宽敞,两人之间坐得远,再加上菜色清淡,他装醉其实没怎么醉时,气味也不算明显。可是到了龟兹,当地人爱在烹牛宰羊时配上香辛料,加上饮酒贪杯无人可约束,他身体的气味就已令人不悦了,只不过那时他似乎还没有生吃酱葱糖蒜的癖好,也还能忍。
朝见天子要顾及仪状,有客在座要保持端雅,对气味辛烈的食物是要克制的,但他口味越吃越重,臭到了让她不能忍受。
雪信悄悄放下汤桶,双脚向后退去,不小心撞到了行障上,发出了声响。那个人影和那股恶臭登时就追过来了。
“郡主不是在等人吗?怎么又走了?”
隔着几重轻罗,你见我影子分明,我看你行迹清楚。
锦庐之中只有细丝微风,奔跑之人带起了搭在各处的锦缎。雪信不小心踩着散落在地的布角,脚踝被缠住,绊了一跤。不过还好,身后之人也没留神,踢到了汤桶,也跌了个踉跄。
雪信跑出迷宫般的行障甬道,浴室门前横挡出一人,是伊斯克亚。
“这是我的院子,你们不得放肆。”她虽然收住了脚,厉声叱骂,但色厉内荏,谁都看得出来。
龟兹哪里有她的院子,都是高家的院子。
高献之在她身后放慢了步子,他笃定她跑不出去了,也就不急了,说:“我让那个逆子在城中督察巡防,回不了家了。”
“有郡主在,谁人敢放肆。”伊斯克亚调侃她。
他们能走进院子,走进浴室,雪信在厨房里没听到一丝动静,院外值守的侍卫显然已经不能冲进来帮忙了。
“难为你布置了这么个好地方,那个逆子不来真是可惜了。我倒是能代为享用一下。”高献之盯着雪信又说。
他如果只是要享用一下这个浴室、这个澡盆,她人在檐下要低头,拱手让出退避三舍就是了,但伊斯克亚宽硕的身体堵塞着门口,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想想两个婢女没多久前还向她磨着要扒着墙头或者院门口看一看花灯,转眼却困得什么事都做不了。一定是寄娘送来的汤团有蹊跷,若不是她剥着栗子放不下,也许她也吃了,也被放倒了。
寄娘不是外援,是内应,还是骗了她。雪信乱糟糟地想,竟然伤心多于愤怒。她想让自己冷静镇定,但双手还是捉住了双肘,把身体抱拢。
她的手摸到了一件东西。
所谓有暗香盈袖,闺阁女子的一对宽袖中也是暗藏玄机,除了袖兜能藏些细碎,双肘上也会系一对香囊,阔袖款摆之间,香风习习。雪信袖中不系香囊,但有些小东西装在袖兜里翻滚碰撞,容易失落,就装在小荷包里挂在了手肘上。
装在袖兜里的正是秀奴送来的那瓶大偏头风蛇毒。
她还没有合适的机会测试毒性剂量,如果一整瓶毒液全部入腹中,应该可以痛痛快快摆脱窘境吧?
她的力量不足以突围,还好够她自尽。
雪信抓紧回忆了她短暂的一生,尤其是最近几个月。身负使命而无寸进,抓不着头绪,高承钧几乎被赶出门外,而她被困在院里,她还没找到出路,他们又逼上门来,那就撞个鱼死网破好了。就在这个时刻,她暴死了,无论高献之最后用什么说法粉饰都没用,皇上和河东侯不会善罢甘休,立刻宣布高家逼死郡主反叛之心昭然若揭,动起兵马,正中下怀。那她死也死得有用了。
皇上调开河东侯,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既然决定去了,做不好就别回来。实在不行,你就动这条下下策吧。
他们有他们的胜券在握,她有她的一劳永逸。雪信把手伸进袖子,抓住了荷包,恰在此刻,一连声尖叫如一道霹雳刺进来,三个人都专注在眼前的局面,被吓得耸起汗毛。
雪信那已握住荷包的手松开了。
不是都被放倒了吗,怎么又有人在叫嚷?叫的还是“走水啦走水啦!”犬吠随之而起,试图压过叫喊。
他们都想起了那只鹦鹉,那只闻到丁点儿爇香就惊声尖叫的小禽鸟,就算喊破天,顶多让别处院子里的鹦鹉也叫几声,在别处惹点纷乱罢了。
高献之和伊斯克亚冷笑,不打算理会。
可更多的叫喊声从院墙外响起,拍打着浴室的窗户。高高低低的叫喊有男有女,不是一个声音,不是鹦鹉。
趁着伊斯克亚愣神的刹那,雪信抬起膝盖顶向他的肚子。那个金黄头发的胡人没防备她会撞上来,纵是身材魁伟力如牛,肚皮也是柔软没有保护的,一顶之下他吃痛地弓起身,还发出咿咿呜呜的惨吟,听来很是滑稽。雪信也只趁他弓身让出一线空隙的瞬间侧身滑出门去,发足狂奔而去。
果然是最近的那个院子起了火,没见着火舌但冲天的火光似映照得一方夜空都亮起来。院门口横七竖八地倒着她的侍卫,十个人。她停下来试了试其中一人的鼻息,有热气,是活的,她便继续往外跑。
没有人拦她,高家的侍卫也忙着救火去了,哪里有人顾得着她。她不熟悉路,蒙头乱跑居然撞了出去,跑到了大街上。
龟兹是西域要塞,自有一番繁华,但中原节日的气派就比不了安城华城了。
深夜里,行人依旧穿梭不绝,彩灯兀自高照。只是这些灯没有几盏是新的,多是往日里就挂在那里,并非特意为元夕而设,也没有几个人驻足赏灯。除了包括她在内的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并没有那么多人在意今天是什么日子。
雪信站在街中心发呆的样子反而引得路人也放缓了脚步看她,她忙走动起来,假装要赶去什么地方。
闭关自守,苦力支撑,最后是被对方混来的细作瓦解了战力,一举攻破城池。她跑了,似乎没有什么不对,有机会跑当然要跑,不然真的要殉城吗?她死了,皇上是有理由对高献之动粗了,可是她爹会不会暴跳着先对皇上动粗?
那高承钧到底会站到哪一边?敢不敢同高献之翻脸?
寄娘又是打一开始就打算骗取她的信任,还是凭着对她的同情接近她后又被高献之驱策?
那年她也有过这么一次,从苍海心家里跑了出来,无处可去,是月大人收留了她。那时候她只有目标,没有牵绊,一个人跑出来就脱净了干系。而如今不行,她爹留给她的婢女和侍卫还在高家,她的对头也在高家。
雪信走了一阵,停下来,定了定神。还是要回去收拾局面的,是她闹着要来龟兹,不做成点什么她是不会回去的。
稍微计定,顿时就感到身上寒浸浸的,没多久就成了刺骨的冷,方才在厨房里她靠近灶火坐着做活儿也不冷,提水到浴室就那么几步,也没披上斗篷,跑出来时头脑乱哄哄的,冷也没知觉。走到此处,已彻骨冰寒。
雪信随意走进一家胡姬酒肆,用头上一支多宝金步摇换了一件兔毛斗篷。压酒的胡姬对这笔交易很乐意,至于胡姬没了斗篷怎么出门,雪信也顾不得去想。她三下两下谈好了交易,裹着斗篷急急撞出门来。
她怕前面那个人影会忽然消失。
人影是在她刚刚心思翻滚之时就发现的,继而干脆就迷迷糊糊地跟在那个人身后走。
从胡姬那里换来的斗篷是银狐领的,面是水蓝羽纱,绣着雪白梨花。雪信认得这件衣服,是她在十五天前送给秀奴的。
走在前面的,看衣饰体态大概不差就是秀奴吧?雪信这一阵经历了太多忧思恐吓,遇见邂逅也提不起惊喜。她无法肯定前面走的就是秀奴,也没有那股精神追上去确认,反是把帽兜拉严,疑虑重重地潜行跟踪着。
对了,也不知道秀奴在外头过得如何?她知道高承钧今天回龟兹吗?她知道他今天回不了家吗?雪信心里挽了一个结,今晚回去以前,要不要同秀奴通一下消息?告诉了她,她倒是一定会帮着找高承钧的,只是高承钧知道了今晚高家大门后的事,会不会做出更令人失望的事?
她对高承钧已越来越没有信心,对秀奴也是无法全然交付信任。
雪信把双手笼在斗篷里,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那个影子。她施施然行着,雪白水蓝的斗篷被路旁彩灯油上了一层粉艳,忽而又是另一种粉艳,雪信盯着衣褶上变换的光色,眼皮耷拉下来。
她累了,为了今夜她筹备了三天,枕上都在计较哪里还可以完善?见了高承钧要露出什么表情?但可笑的是,她所有的算计都落空了,白计较一场。
人一失望,就容易倦怠,她怀疑自己走着走着会睡着。
前面的人影前脚拐进了一家酒肆,雪信后脚尾随,她站在门前向里瞥了一眼,瞬间不困了。她低下头,扶一扶风帽把脸遮挡得更深,然后跨过门槛走向二楼的楼梯。
酒肆里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毯子上,是高承钧与巴图还有几个没见过的青年军官。雪信确定了刚刚跟随的人影确实是秀奴。秀奴盘膝坐下,那些军官们与她寒暄,皆是一副并不意外的神情,像是早知道她会来,在这里等着她到一样。
雪信从他们身边经过,被酒肆伙计招呼了一声,他们中有人朝她望了一眼,她忙扭过头,心如擂鼓狂跳,生怕被认出来。
所幸是胡姬的宽大斗篷把她遮没了,同时也遮住了秀奴那装作无意扭头瞥过来的目光。没有人叫她,雪信也还是做贼心虚般踏上胡杨木搭成的上楼台阶,每一步都胆战心惊,好像谁叫她一声她就会失足滑一跤。她走上二楼,进了罗幕切割出的小隔间,透过幔帐缝隙,底下大堂中诸人的一举一动清清楚楚。
伙计跟进来问了她些什么,她胡乱回答,都不知道自己点了什么酒菜,只是躲在那道脏旧的暗红色帘幕后面,用目光小心翼翼地刺探着。
秀奴与雪信对坐时,开头还能遵照她母亲的吩咐照顾雪信,可一旦自己喝上就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事,也不管雪信脸色难看想方设法把话题引开。但这个晚上,她坐在酒肆里,不分远近亲疏,频频斟酒劝酒,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虽然隔得远听不清,但在座的一圈人都用大声欢笑回应她。连高承钧也笑着望着她。
雪信默默回想,高承钧在自己面前有多久没笑出来了?她从来不擅长让人笑,反而很会让人紧张。人们看见她,就好像乞丐经过饭时的酒楼,心摇神荡,但摸着腰里几个脏兮兮的铜板,又担心不够打一角酒。
秀奴就不同了,她就是货郎担子上的盐渍梅肉,酸咸可口,平易近人。也不用把整个挑儿买下来,只要几个零花钱,就能有滋有味地过一下午。
秀奴在安城安身立命的行当是跟着歌舞班子混的,自然也学会了拿说笑逗人欢心。也许被她逗笑的人,也不是真心觉得好笑,只是趁着一个可以笑的机会,把心头的重压驱散一会儿。
雪信如此促狭地评价秀奴。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