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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画堂寒深恨因谁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059 2021-04-27 11:47

  第六章

  画堂寒深恨因谁

  雪信坐着想了一个晚上,面前摊着描了一夜也没描成的绣稿,还有点不相信河东侯已离开了。

  她爹那么舍不得她,捧着怕摔捂着怕化,恨不能把缺位了十几年的疼爱一朝一夕间都补给她。他明明知道高献之不便得手却贼心不死,却还是同意她留下了,是他对自己立在高献之书房里的那柄短刀有信心,还是笃信天威浩荡抬出皇上来能吓阻高献之?还是对自己布的城防满有把握,打一个铁笼子,把要紧之物放进去,就可以让觊觎之人下手不得了?笼子根本算不上结实,何况笼子整个儿到了心怀鬼胎的人手里呢?

  是啊,是她自己提议留下来的,可是她的倚仗走了,高承钧也不见人,她也有些胆怯。她不但要保护自己,还要尽量保护那些保着她的人也都好好的。既要保着大家好好的,那她必须要想出办法对高献之做点什么。

  她瞥了鹦鹉一眼,从今日起,这间院子是自己的城池了,就容不得这个细作监督着她了。她召来婢女,命她们用红线缠住鹦鹉的嘴,拎到灶间去。

  “每日喂食喂水时才许解开红线片刻,若它不服,就拔了毛做成鹦鹉汤,喂我的白儿。”她这算把细作软禁起来,暂不打算加害。

  鹦鹉果然是比寻常活物聪明,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雪信的话,吓得毛羽耸立,乖乖被封了嘴。

  婢女提着鹦鹉出去一趟,拎着一只笼子回来了,笼子里是活蹦乱跳的两只白兔:“郡主,灶间门边放着这两只小兔子。”

  大概是河东侯还记得吃了她的兔子,弄了两只送回来,临行匆忙,不及知会吧。

  红眼睛白绒毛,两只耳朵软顺地搭在背上,小嘴一开一拢,两颗门牙切割菜叶,一刻不停。只要是没有杂毛的白兔子,这只和那只都差不多,要不是早上亲眼见过死兔子,说这就是以前那两只她们也信。

  雪信找了一红一蓝两条丝帕,剪了布条,分别系在两只兔子的耳朵根上。婢女们立马给两只兔子起了名字:“小红抢小蓝的菜叶吃呢,小蓝不和小红抢,看着小红吃。像郡主和姑爷。”婢女们逗弄兔子,居然欢笑起来。

  雪信听着心里不畅快,待要训斥她们几句,又想想接下来的日子,她们是要与她同心协力、相依为命的,也就把头别开,随她们去了。

  倒是太平了几天,鹦鹉不叫,高献之也不来。只是雪信坐在严防死守的院子里,形同坐牢。每日换了婢女给她从高家伙房端来三餐,大概女孩子走得慢,没有河东侯送来的餐食热气腾腾,她也不怪她们,还叫她们坐下来一起吃,吃完了再讲讲从伙房听到些什么。

  婢女们说:“听说……姑爷不回府过年了。”

  雪信瞥了眼案上的兔笼,小红比小蓝圆了一圈。小红还在抢小蓝的菜叶,小蓝干脆躲到一边去了。她从小红嘴里扯下菜叶,塞到小蓝嘴边,说道:“不吃,你还想死在外面吗?”又觉失言,干脆只是把菜叶往兔子牙齿间又一送。

  秀奴来了,来之前大概是受了桑晴晴的千叮万嘱,对她的职责很有自知之明,她必须是郡主的玩伴、跟班,又是眼目,还是护卫,不是来吃闲饭的。她主动替下婢女们外出领取餐饭的活儿,屋子里太静时,她还负责说笑话给雪信解闷。但她们毕竟不是无话不说的闺中姐妹,与曲尘疏离后,雪信对闺中姐妹这回事也是没什么好评,也就没那么多话好与秀奴聊。

  话聊完了,她从小就赖以度日的香又不让碰,剩下不多的杂事秀奴和两个婢女又有说有笑地抢着做完了,似乎那些仅有的轻松琐事也是肥差美缺。

  雪信只能袖手端坐,抱抱狗,看看兔子,还煮了几回茶,可惜秀奴和婢女们爱香滑的肉粥胜于涩苦的茶汤,她一个人饮茶,喝到胃痛,觉得没意思。还想下棋,可是秀奴和婢女都不会弈术,她只能自己和自己下,先执黑落子,然后把黑子的套路忘光,捏着白子设套布局,如此反复,她头昏脑涨。找几本书看吧,又尽是曲词歌赋,不然就是女德女训,这是谁给列的陪嫁书单,等她回到安城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打一顿,为什么不给她找几本史书,她也好临时抱佛脚,翻翻有什么阴谋诡计好用。

  总之,打发无聊的勾当越做越无聊,她也不是个能忍耐无聊的人。但与恶心比,她宁可无聊。

  寄娘来了,被院外把守的侍卫拦下,又经过院中扫雪的婢女通传,登堂入室。雪信正把手摊开在阳光下数着数,看数到第几个数,阳光与阴影之间的分界线会从手指的第二个指节移到第一个指节。

  有个还不算恶心的外人来了,她精神稍振。

  “高节度使让我来与郡主说,明日除夕家宴,请郡主好好装扮。”寄娘垂首低眉。

  雪信把手掌收起来,认真问道:“河东侯才走没几日,难道是中途折回,打算在龟兹过年?”

  “侯爷没有捎信来说要回来过年。”寄娘欠身回答。

  “那承钧是不是明日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雪信又问,带了一点逼人的意思。

  “大公子还在催粮途中,明日也赶不回来。军机大事,耽误不得,还望郡主谅解。”寄娘还是不温不火。

  雪信冷哼了声,道:“我爹不在,我未来的夫君也不在,高家就没有我该敷衍的人。我还没过高家的门,不是一家人,不吃一家饭。明日我们还是就在院子凑合凑合吧。”

  她并不是与寄娘商量,是一锤定音,若是还敢继续对她啰唆,她会把眼眉立起来训斥。真是烦闷了好几日,训训人也好。但寄娘站起来行礼告辞了。雪信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莫名其妙的,也许是担心有辱使命,在高献之那头不好交代吧。

  制裁隔天就到了。

  除夕当日,秀奴去高家伙房领雪信的早点,厨娘一脸木然:“上头说了,郡主的饮食不用特意准备,高家的主人们吃什么,郡主就吃什么。这里有茴香牛肉汤饼,有油炸肉饼,你们自己看着领吧。”

  秀奴空手回来,雪信说:“那你就挑你爱吃的领吧,我不能不吃,你们也不能陪我饿着。”她素来忍受不了葱蒜油烟的荤气,身边婢女的饮食也跟着清淡,不让人把荤气带进她的屋子,可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倔的。

  秀奴领了四人份的饮食回来,放在自家院子小厨房里。婢女仔细地把汤饼里的茴香、葱叶、牛肉片挑出来,沥去汤水,用温水把面片洗了又洗,端给雪信。倒不是雪信刻意矫情,习惯茹素之人肠胃受不了荤腥,得把油腻洗去才好。

  雪信捏着鼻子,吃到一半,在漱盂里吐了个干净,几乎连前一晚吃的都吐了出来。吐得简直连元神都颠出来了,还是拿丁香、珍珠、青盐配的揩齿散擦了牙,用茉莉花露漱了口,又取了几个佛手切开晾在屋里,才定下神。她这才恨起自己的鼻子来,若是嗅觉味觉庸钝一些,如何不能将就?

  早上饿了一顿,午饭接着饿。

  秀奴去伙房领餐,这回厨娘说:“上头说了,已经给郡主安排好了饮食,以后不归我们伙房管。”

  不仅没有准备雪信的饮食,连她院外的侍卫们也吃不上饭了。这些侍卫刚来时是到了点就去高家的侍卫房吃大锅饭,后来嫌隙日增,为免摩擦,河东侯也是安排了两个面善和气的按时去领饭。

  这一日,这两人到了侍卫房门口,人家没让他们进去。

  “不就是请我去吃个年夜饭吗,我不去,就饿起我的人来了。”雪信鄙夷道。她不是没有挨过饿,只是眼前这顿饿的居心让人恶心。

  秀奴说:“不管是谁,都没道理饿着郡主,我找他们理论去。”

  雪信一抬手把秀奴拦下了:“我是客,客随主便。人家说得明明白白,请我去赴家宴,客不随主便,主人不招待也是正理,就算哪天他把我们赶到大街上,我们也不需要与他理论。”

  秀奴眼巴巴道:“你不是皇上赐婚给高承钧的妻子吗?怎么不是高家的主人?他们怎么能不给主人吃饭!”

  “高承钧还做不了高家的主人,我还做不了高承钧的妻子啊。”雪信似笑非笑。

  一个小婢女气呼呼地插嘴:“不吃就不吃,以为饿得死我?”她说到一半,生气又转成了可怜,“只是白儿和小红小蓝也没吃的了。”

  兔笼里菜叶还有寥寥两三片,但狗食盆早空了,白儿隔一会儿就去看看自己的饭碗,蹲在碗边哼哼唧唧。

  “饿是饿得死的,只是这样就被饿死了,也太没出息了。”雪信两顿没吃,只灌了几口热茶,腹内空空,肠胃绞痛。她一个人饿着事小,一大拨人跟着她饿,就是她没出息了。

  她开箱柜,取了几块银子,包在手绢里递给秀奴:“你能不能再替我跑一次,带两个侍卫,到街上采买些吃的回来?我们不吃高家的粮食也好,省得与他们打交道。为长久计,干脆再采买些米面,在院子里自煮自吃。”

  秀奴舒了口气,称善连连,去了不多时,悻悻而回,说:“他们说,要谨遵河东侯临行时的嘱托,郡主不得私自出府,郡主身边的人也不准出去,免得胡乱带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郡主吃坏了,他们承担不起责任。不过,侍卫队长说他晚上再带两个兄弟潜出去试试。”

  如今比的就是谁更能冠冕堂皇地耍无赖。

  雪信走到堂外,询问侍立在檐下的队长:“你看高府的守卫,有几分把握出去?”

  队长脸上愤懑不已,但还算镇定,答道:“我们跟随侯爷刀林箭雨也闯过,偷营劫寨也干过,这点守卫算什么。就算高家是铜墙铁壁,我们掘也掘出个洞钻出去。”

  “说起来,我爹很早以前就这么干过了。”雪信想起桑晴晴曾经讲过,他爹与桑晴晴掘地道把锦书师娘从高家偷出去的事,便说,“你们可小心着,高献之吃过亏的。”

  “郡主放心,打仗打的是出其不意,老套路也能机变万千,他高献之怎么防得住?该吃亏还得吃亏。”队长倒是志在必得。

  雪信与队长也不熟,不知道他是真有信心,还是惯用的鼓舞士气安慰她的法子。又想起秀奴上回还送来过一箱子干果蜜饯呢,于是让队长搬出去给大家分了先垫垫饥。

  “我们才一顿不吃有什么要紧,打起仗来一天一夜顾不上造饭也是经常的,我们扛得住。况且这小零小碎的,给百号人一分也不够塞牙缝的,还是郡主攒着,以备万一吧。”队长终于漏出一句不确定来,万里总有个一,郡主得存一口余粮。

  “也确实不像是正经吃的。”雪信这回也只好先寄希望于队长他们今夜行动顺利了。

  这可是除夕夜啊,她和自己手下这些人在高家的酒池肉林里饿着守岁,她这个郡主也太没用了。先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等河东侯回来向他告状是少不了的。但又想,高献之敢这么做,显然也不把河东侯的告诫放在心上,她能不能捱到她爹回来亲口告状也难说。

  雪又下起来了,走到院门口往外看,满目皆是喜气洋洋的光景,窗格廊柱挂绸裹缎,处处素雪红妆。雪信回头打量自己的院子,冷冷清清寡寡淡淡,两个小婢女惶惶不可终日,秀奴则是仰头看雪,一副心飞天外的模样。

  “我们自己过年也要有过年的样子。”雪信又把侍卫队长叫过去了,带着婢女去了堆放箱子的厢房,开了箱子,“把这些红布都扯了挂满院子。”

  婢女怪叫:“郡主,这些都是你的嫁妆啊!这锦被面、绫罗帐都不能撕啊!”

  “还留着做什么?娘家给女儿准备陪嫁,就是希望女儿不在父母膝下时,不论别人对她好不好都能吃得饱、穿得暖、手头有银子花,自己硬气,不受欺负。现在不拿出来,留到什么时候拿出来?除了那套喜服留着,剩余的都拖出去,给我挂起来,把咱们院子打扮得鲜鲜亮亮的,我看着高兴,你们看着也高兴。”

  婢女捂着嘴抽噎起来。

  雪信又说:“都不许哭,给我高兴起来。就算别人对你们不好,本郡主也有法子让你们过得好。”她走到另一只箱子前,开了锁,对秀奴和两名婢女说,“你们各自挑一身新衣服,明天就穿。”

  秀奴也擦了擦眼睛,与婢女们帮忙撕起了布料。灿若明霞的锦、轻若烟云的绢、柔若春水的罗,都在一记记脆亮的裂帛声里支离玻碎,再攒起来扎成彩球。

  寄娘踏进院子时,大家都忙着在给柱子裹绸挂彩,见她也是常客,就懒得过去阻拦了。她直入正堂,见雪信正执着把鎏金小剪子剪窗花。松竹梅鹤鹿,细小的红纸屑不断从剪刀口飘落下来,她时不时停下来歇口气,纤纤素手拈起面前银果碟里的干枣送进口中。蜜枣、核桃、松子、花生、腌李一小碟一小碟的,洋洋洒洒也摆了一桌面,很有一派丰足的气象。

  “只是些零嘴,怎么吃得饱?”寄娘坐下来。

  “陈家夫人可不知道,我听师娘说,断食辟谷的辟谷丹就是用核桃花生松子芝麻这类果仁压碎了捏成丸的,质地坚实,本身又含着素油,很能顶饱呢。还有一种咒枣术,拿指头在枣上书符,口中念咒,如此干枣,每日只食三枚即可,不但不饿,还可使人身轻体健,益寿延年。不过我还不会,等我写信问问师娘,怎么个咒法。”雪信微笑颔首,似乎本就决心辟谷修行。

  她放下手里的活,把双手揣在袖筒里,明知故问:“陈家夫人所来有何贵干啊?”

  “奉高节度使之命,来看看郡主准备得如何,恭请郡主赴高府家宴。”寄娘笑得干涩,“不过郡主是已打定主意在小院里过年了,也就不便勉强。”

  忽然,寄娘弓起身,双手从几案下推过什么来,一直推到雪信袖子边。雪信双手抽出袖筒摸了摸,是一个小包袱,隔着布摸索,里头整整齐齐又一棱一棱,像是一撂饼,不用解开包袱,她已嗅到杏仁和烤成金黄色的面皮的味道。

  她把包袱罩进袖筒里,端正身子,煞有介事。

  “高府上下正为营建郡主与大公子的新宅而节衣缩食。郡主客居在此,若吃用上有什么不方便,还望多体谅。看节候,今年冬天要分外长,地冻天寒,保重贵体,炭也是顶顶要紧的,也须省俭着用。”

  雪信明白寄娘的意思了,既然她不肯就范,就不给她做饭,让她饿着,等炭用完了,炭也不给送了,让她冻着。等饥寒把人的意志摧折得差不多了,稍微给一点恩惠,她就会感激涕零。

  她在袖子里摸索着饼的形状,叹道:“那陈家夫人又是何必呢?”

  “恕我冒犯。我有个与郡主年纪相若的女儿,自是清楚人在这个年纪哪受得了饿。”

  “以后若方便,也可请陈家千金过府来相熟相熟才好。”雪信客套道。

  寄娘笑得勉强,要不是桑晴晴这样与高献之仇深似海一天不容二日的,谁乐意把女儿送进局来蹚浑水。雪信也就一说,寄娘也就一听罢了。至于寄娘的好心,雪信也无法全盘信任,也许雪中送炭只为了慢慢套取她的心呢?

  她解开包袱皮,杏仁独有的芳香哗啦散开,正缩在她卧房被炉边睡觉的白儿被浓烈的食物香气勾动,跑了出来,把脑袋支在雪信腿上,挤在前头要看分明。

  雪信拈了一块饼,余者依旧包好,藏在几案下,走到小厨房。

  嘴上缠了红线的鹦鹉歪过头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地打量着雪信,它像是与这场风波无涉,反正再无法叫喊了,这些人心慈手软不杀它,它也不挣扎,吃得又少,它的米仓还很充盈呢。

  雪信解下它喙上的红线,掰了饼屑递过去。鹦鹉一啄,品尝之下觉得比日常吃得粟米可口,不由一抖翎翅,显出振奋。雪信连续喂了它十几口饼屑,后退两步歪头看它。鹦鹉审时度势,见再吃上一口的希望不大,便把脑袋扭到背后梳理起羽毛。

  雪信又等了片刻,不见鹦鹉有何异状,也就安了心。看来饼是好饼,只要能吃,管来者什么用心。她把手里只损失了一个缺口的饼掰成两半,一边大,一边小。

  脚边蹲着的白儿一见雪信的举动,就知道主人要喂它了,它摇晃着尾巴,两只小前爪搭上她的裙摆,叼走了小半边饼。那大的半边雪信狼吞虎咽地塞进自己嘴里,只咬了三口就下去了,要是往日里这么个吃法,非噎住不可。

  回到堂上,她数了数包袱里的饼,还有十一块,给秀奴和两个婢女各留了一块,然后将侍卫队长召唤过来:“这些你拿去,和夜里出去的弟兄们分分。”

  这回侍卫队长没有推辞,从雪信打开她的嫁妆箱子牵出红绸开始,她说出的话加重了不容反驳的味道。

  除夕夜,高家的马夫把马厩铲得干干净净,草料也都换上了新鲜松软的。高家的犬奴炖烂了大块牛肉,端进犬舍喂给高献之的犬儿们吃。高家的姬妾们则鲜衣华服,珠玉摇曳,与敞开陈列的假山冷盆、拌了花汁的各色冻酥酪争奇斗艳。酒哪里都是,不需要细心斟酌,仿佛在高家,酒一半是拿来痛饮的,一半是拿来泼洒在衣服和地面的。

  高家在西域盘踞数十年,饮食上也沾染了草原习气,凡有重要家宴,也会在庭中架起火堆翻烤乳羊与牛腿。还有一种叫作“浑羊殁忽”的大菜,厨子在鹅肚子里塞入调好味的糯米饭,把鹅塞进整羊腹中烤熟,渗入烤羊肉香的鹅呈给主人与贵客,陪客吃外头的羊肉。

  风搅动雪片,把那些气味散播得到处都是。客居在此的人紧闭院门,默默抵挡那些属于食物的淫艳香气。

  还是满满的一桌果碟,主客仆四人围坐。雪信从她的陪嫁里找到了酒,居然还是华城百酿泉酒坊所出的陈酿,但谁也不敢在这个夜晚任酒麻痹了警觉,只是迟疑地把弄着碟中的小颗干果,连零嘴也不能放开肚皮吃,万一吃完了,侍卫们却带不回食物呢?

  雪信挑了几样干果果品,拿药钵磨碎了,混了少许茶末。釜中雪水小滚,继而激荡,整钵干果茶末倾下去,还不够稠,于是鹦鹉的储粮也动用上了,一碗金灿灿的粟米下去,搅和出一锅茶粥。

  饮茶之风多起于寺院,初时也非为风雅,僧人长夜诵经,易饥困,一碗又热又稠的茶汤连吃带喝,饱了也清醒了,最实惠不过。如此稀里糊涂一把抓的煎茶,雪信本是不屑的,但到了没有正经食物可吃的时候,一锅香喷喷的茶粥,足能给人感激与惬意。

  四人一面吃茶,一面竖起耳朵听着,眼睛都落在茶釜上。

  白天里,秀奴到外头走了一圈探查情况,回来汇报说高家过年外松内紧,看着兴兴头头的,加派了值守,増补了巡防,但只要是河东侯和雪信带过来的人在外面走动,都给拦下来盘查,盯着一举一动,防着他们钻个空子溜出去采买食物。

  雪信担心队长带着人出不去,越担心肚子越空,就想再来一碗茶粥,又筹谋着万一食物带不回来,那仅有的粮食可就要省着点吃了。

  外头的风对他们也没什么同情,找准了方向,一撩一撩地把烤肉的肥美香气扬了过来,沿着门窗和棉帘的缝隙捅进来。丝管乐声跑得也比往日远,大概今日那些乐师们弹弄得更用力吧。

  那些招招摇摇送来的消息都在反复渲染着消息源头的美妙,仿佛那是个欢乐盈天的所在,去吧去吧,去了就不会饿、不会愁,傻子都会去啊,傻子去了也会咧开嘴笑。

  雪信烦乱地切开了屋中所有可以切的果子,借刀口迸出的酸甜清新抵御冒犯了她屋子的油腻味。

  院中心忽然响了一声,雪信的心也跟着紧了一下,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是成了,还是没成?不多时,又是“噗通噗通”两下,侍卫队长在外头敲门,用不高不低的声调说:“郡主,我们回来了。”

  雪信让他们也进来吃茶,侍卫队长怀里抱了一个鼓鼓胀胀的面口袋,简直有小牛犊大。两个侍卫分别提着两个口袋,比队长的面口袋只大不小,隔着布袋闻闻,是馕和肉干。

  “去了三个人,带回这些,也是战绩颇丰了,只是不知能顶全员几日。”雪信刚松一口气,又开始为应付长久而发愁。听寄娘的口风,高献之绝粮断薪是要逼到她屈服为止的。她也要做好率众负隅顽抗到河东侯回来的准备。

  “不怕不怕,”队长稀里呼噜喝着茶,“我们已经摸出了一条保险的通路,进出方便,每天都能往里运粮食,每日再囤起一些,以防不测,就无虞了。”

  听他说得满有把握,雪信忍不住好奇,问起这条保险通路,队长放下茶碗,拿出谈要紧事的神色:“郡主恕罪,末将不能说。这条通路关乎大家的性命给养,是兵家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雪信点点头,认可了,用人不疑。秘密没有腿,跑得比风还快,只要队长一出口,在场的就多了四个知情人,有意无意间再传递给更多知情人,终究会传到高献之耳中。既然他们已探到路,今后就让他们三个负责补给吧。

  队长再度捧起茶碗前又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扯出一个小口袋,打开给雪信看,里头装了四五颗白萝卜。这下小红小蓝的口粮也不愁了。

  三个大口袋里的食物由雪信作了分派,婢女们搬来空锡罐,各装了些面粉、馕和肉干进去,余下的全部留给侍卫队。队长他们喝完两碗茶粥,扛起布口袋,昂首阔步,凯旋回营,打算叫起弟兄们起锅做点年夜饭。

  雪信这边也张罗开了,四个人先凑在笼子边喂了兔子,而后挤到小厨房里,左一个主意右一个主意,商量拿手里的材料做点什么,紧张快乐得像过家家。

  雪信在吃上头是懒得翻花样的,从她吃了十几年不换口味的米糕就可见一斑。她先动手调了小碗面糊糊,把面糊糊一小勺一小勺倒进沸锅里,一颗颗白白胖胖的熟面疙瘩如天际浮动的云朵,不甚圆整也煞是可爱。两只手,一只下面糊,一只捞面疙瘩,全部做成了,在碟子底搭成宝塔状,又拿花露和冰糖熬了糖浆,从面疙瘩的宝塔尖浇下去。

  那三人依次找筷子夹来面疙瘩尝了尝,花香萦颊,微甜适口。她们倒不惊诧,都知道雪信是河东侯的女儿不假,但也是前一阵子才找回郡主身份,之前在民间生活,能下厨做些点心也是应该的。不过,雪信也承认她的手艺也仅各式点心了。

  从前她在沈先生门下,日子也不差,沈先生送给她的除了封号和封邑,一个郡主能享用的她都享用了。但那时她终究不是郡主,沈先生不是她的父亲,所以她要被安排着学这学那,学成了要替沈先生做这做那,不听话就会被饿着。

  她是从小就没学会讨饶,饿就饿着,饿不下去前高承钧总会找到机会来看她,悄悄给她送吃的,于是她就让他送点米粉面粉,她藏在地板下,长久搁着也不怕坏,以后再被罚不许吃饭,她就关起门自己摸索着做。好吃难吃都是自己吃,当然是琢磨着越做越好吃。

  只不过,这次在龟兹她饿得过不去时,没有高承钧。没有高承钧又如何,她身边还有那么多人,她自己也救得了自己。

  一小碟花汁面疙瘩对雪信而言可以是正餐,对那三人来说就只能是开胃点心了,尤其是秀奴,要她陪着雪信天天吃茶泡饭加甜面疙瘩,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雪信偷了小红小蓝的萝卜,琢磨着拿盐醋腌起来,酸脆爽口,配米饭正好。而秀奴已撕了半天的肉干和馕,婢女们和面做削面片,她们打算做一碗泡馍加面片汤,合计着没有葱花可不称吃。

  雪信手下一刀一刀,慢工细活地切着萝卜丝,又计划着没吃完的果仁正可以碾碎了和馅儿做汤团。厨房里,牛羊肉干熬成的肉汤的香味儿正随着水汽在小厨房里氤氲开,雪信眉心一皱,旋即又躲着那三人笑了。为了小厨房里温暖的灶火、跳动的油灯光影、唧唧切切的笑语,她忍了这肉味。

  人间烟火,是躲不开也离不了的。

  许是被锅灶上的水汽蒙了一脸,鹦鹉扭动着被缠死的喙,在架子上跳来跳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小厨间由此灶火不熄,热气透出窗户,檐下的冰棱拖下老长。

  年初一起来,婢女们就搬了凳子去摘冰棱,捧回来给雪信看,晶莹通透,进了屋子不多时就化了,淀一淀水脚,倒进厨房的水缸里。

  寄娘又来了,见小院里四人穿着新衣屋里屋外地忙活着,雪信提了把扫帚扫台阶上的雪。

  寄娘笑道:“我给郡主拜年来了。”

  因着那一包袱杏仁酥饼,雪信对寄娘的神色和缓了几分,点点头:“也给陈家夫人贺个新年。”她没有丝毫窘迫,仿佛只是在玩雪。

  “想着给郡主这里添些喜气,就备了点小礼,可抬到院门前就进不来了,还望郡主能收下这份心意。”寄娘回身引着雪信向院门口看。

  雪信走到院门口,见那里站着寄娘带来的两个高家婢女,一人怀里抱着一盆含蕾的蔷薇,一红一粉,清芬欲吐,映着一片白雪世界分外精神。

  雪信见花心中欢喜,扔了扫帚,就上前接过一盆来,往小厨房端。寄娘见雪信亲自动手,忙接过另一盆,紧跟着进院去。

  蔷薇花按令四月才开,正月里是连叶子也长不出来的,显然是刚从暖室里移出来,久冻不得。雪信在厨房窗下安顿好了两盆花,退后两步看看,小小一隅,阳光与灶火的热力都照顾得到,有花有鸟,有兔子,连狗都看中了这块宝地,趴在空面口袋上打瞌睡。汤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女孩子们这会儿又开始和面拌馅包饺子了。不管家多大多小,得有个归自己做主的厨房,日子才过得敞亮。四个人从正堂转移到小厨房度日,集中取暖,连炭都可大大节省了。

  安顿好了花,雪信才问寄娘:“从琉璃橱里搬花,陈家夫人不怕被高节度使砍了吗?”

  寄娘看着秀奴和婢女们各有各的忙活,答道:“这两盆花是我从自己家里搬来的,郡主不必担心。”

  “那陈家夫人不怕高节度使怪你私底下给我送东西吗?”雪信又问。

  “高节度使只说不让郡主玩香,不用给郡主准备餐饭,并没说什么东西都不准送进来。”寄娘看着那些女孩子,神色异样温柔。这小厨房的柴烟灶火似也在吸引着她话说得慢一些、事也做得慢一些,好在此多停留片刻,“况且郡主能从嫁妆里翻出绸缎和干粮,再翻出什么,高节度使也不会吃惊了。”她后一句是在与雪信商量,如此回去向高献之汇报她们的面粉和肉干可好?

  “如此,若不会给寄娘带去麻烦,我就恳请寄娘得方便时再送些花花草草来,我也只能以此度日,打发无聊了。”雪信眼中的波光一闪一闪的。

  寄娘低眉答道:“郡主有吩咐,寄娘高兴还来不及。”

  这个小院里波澜不惊的较量说起来从根本上是一场守城和攻城战。

  高献之以十倍兵力围而不打,意图耗空城中粮草,敌不战而自降。雪信则派人另外开辟了粮草辎重通路,又刻意结交了寄娘这位外应。她也不是没有怀疑高献之用计把寄娘派来探听虚实,做点手脚,直到兵临城下,再掏心掏肺地来做说客。

  说起打仗,雪信怎么比得了高献之,她只能仗着从沈先生那里训练来的心眼,凭着她爹留给她的一队真正的军人负隅顽抗罢了。

  白日里与秀奴、婢女们分理家务,到了夜里,她守着一盏烛火绣花,听见院中几声“噗通噗通”,得知又一日的粮草落地了,雪信心里上的重担也暂且“噗通噗通”落了地,这才吹熄烛火就寝。

  她在枕上辗转,忽然会有一阵想不开,觉得自己窝囊,总是龟缩在城防之内担心高献之的侵犯,一心指望着高承钧再露面或者熬到河东侯回来。

  可是他们来了事情就真的好办了吗?

  高承钧与高献之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河东侯又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顶多解了她的困局,却还是无法摇撼高献之的权威。

  那还不如当初跟着河东侯离开龟兹呢,或者她现下走也来得及,反正侍卫队长出得去,她也一定出得去。

  打住,不能再想了,她能跑,但她手底下百来号人目标太大,是跑不出去的。她弃城跑了,这不是坑了他们。

  还是要想法子见到高承钧,从他身上下手,可是见他一面,如此艰难。她如今手里有了人,反而不如以前了,以前是身边有什么资源就用什么资源,不顾一切往她看准的方向去,因为那些都不是她的,损坏了也不可惜。一旦那些东西都是她的了,她就要负责保养、维护、爱惜地使用,才不至于失去。

  寄娘每日里都来看看,偶尔会搬来些空瓦盆。她略略抱愧道:“现下还是在正月里,郡主要的花草不好寻觅,我就找了些种子来,等天晴暖了,撒到土里去,就能长出来了。”她每日都会带来不同的种子。

  种子包在薄脆的桃花色油纸里,比芝麻还小,隔着纸包仔仔细细摸才能摸到。纸包上以秀丽小楷写着花草的名字,佩兰、艾草、薄荷、蜜香草、白芷……这些不入品的花草山中遍地都是,没有人把它们当做宝贝供养在暖室,看来这时节当真是不好找她要的花草了。

  寄娘也当真懂得她的心意,知道香料不准碰,但蔷薇花可以,蜜柑可以,那么带着悦人气息的草药也是可以的了。动烟动火地侍弄香不行,但捣碎了揉进馒头可以,掺进胭脂里可以,那等香花香草长成了摘下来填几个香囊也是可以的了。

  雪信将纸包收拾成整整齐齐的一叠,安放进梳妆匣最下一层。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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