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粼粼水底开一线
第十五章
粼粼水底开一线
观外,太子和玄河坐在白色石凳上,一人捧着一瓣西瓜啃。从一扇窗户的缝隙里看得见里面两人的耳鬓厮磨。那两人明明知道,却并不在乎,外面的两个人便更不用觉得不方便了。
玄河说:“看他们的样子,不用给他们留了,都吃完吧。”
太子低叹:“我本来真的想把她介绍给玄河子做个同修。可惜……下回吧……”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他懂得略嫌多了,但宫里的孩子看的多了,早熟些不稀奇。
“太子,不要学时下朝中动辄以金钱美女笼络权臣的坏风气!”玄河把西瓜啃得稀哗稀哗。
“高队长说过一阵送雪娘子走,我不想她走。”太子向玄河要计谋。
“如果有一块珍爱的美玉,太子会把它藏在何处?”
“找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挖个坑埋起来。”太子掂着西瓜皮说,“不对,说不定埋的时候有人偷看,即便谁都不知道,也难保不会被人乱挖挖出来。”
“太子可以告诉高队长,一块美玉藏在哪里都不如整日握在手心里放心。”
“真的?”
“假的,以她的脾气不出一个月就树敌无数,说不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被看不惯她的人弄死了。宫里不明不白死掉的人还少吗?”
“那还是埋起来?”
“宫外有越王二公子虎视眈眈,一埋他肯定来挖。”
“玄河子,你嘴里还有让人活的道道吗?”
“没有。”
玄河透过那扇窗看见两个人影分开了,雪信从榻上起来,屋子里又发出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他甩掉西瓜皮冲进观里,正撞见雪信踩在高承钧的肩膀上,从悬吊在屋梁上的竹篮里抱出松子糕的盒子。
“最后几块松子糕。”玄河痛心疾首地对太子说,“殿下一个人来偷吃也就算了,弄了一群人来,天天在观里吃吃喝喝,小观奉养不起。”
“可雪娘子一天没吃东西了,高队长照顾雪娘子,也没吃东西。”太子是替另一边说话的,“我也没弄一群人,不过多两个人。”
“我不白吃你的,一会儿做了还给你。”雪信早就盯上这里有锅有灶,行事自由,“不过你得先去偷一袋新糯米来。”
高承钧摊开一只手掌,雪信踩着他的手掌跃下,两人配合默契,不知过去如此合作偷过几家的李子几家的杏花了。
“为什么是我偷?”玄河指着自己,“我把家让出来随你们折腾,还得出去偷东西供你们折腾?”
“因为玄河子身手好,熟悉宫中夜路,又偷过女人衣服,偷一次也是偷,偷两次也是偷。”太子捏着鼻子笑。
“有磨得细细的糯米粉更好些。”雪信说,“我们也不会偷懒,我们要去偷摘莲花。”
“太子该睡觉了。”玄河说。可这回没有皮影和锣鼓的催发,他的话一点效果也没有。
“天还早,我不困。”小孩子本来就不爱被逼着睡觉,就爱凑热闹,“崔婕妤的承恩殿种着一池天竺来的小种莲花,花不过手掌大,青色千瓣,香气扑鼻,是整个永安宫中最好的莲花。”
本来只打算找个没人去的河沟池塘随便摘两朵,太子一推荐,雪信也动了心,她眼望高承钧:“不会太难偷吧?”
“不带太子和你两个,偷什么都不难。”玄河没好气道。
“我只是问问难不难偷,又没让他偷。我要亲自偷。”雪信白他一眼。
瓜分完了松子糕,两拨人马分头出发。崔婕妤的承恩殿并不远,同在内朝,太子东宫在东,掖庭宫在西。
高承钧蹿蹦跳跃的本事不如玄河,带人越墙的法子也就不同了,他抓起一个往上抛,被扔者不偏不倚落在墙头上,他自己蹬墙翻越,在墙的另一头落地站稳后,再伸手接应墙头的人,比玄河里里外外一趟又一趟省事多了,只是考验被扔者的定力,若在半空里因为惊骇而四肢乱划,就会偏离预定的落点,从高处直接落下摔在大石条铺成的地面上,非死即伤。好在被他扔的两个人过墙过惯了,不怕倏高倏低,放松了手脚配合,一路顺利。
到承恩殿前,三人藏在台阶下的阴影里。雪信伸手拦住高承钧和太子:“你们在外头等着。”
“要去一起去。”太子不甘作壁上观。
“这是嫔妃的寝殿,我能混进去,你们两个没走进门就会惊动值夜的宫女。我得手了立刻回来,要不了多久的。”她把他们撇在一旁,理理衣衫鬓发,正要大模大样地走上去。
高承钧按下她,指向一处。偏殿的一扇窗户开了,一架竹梯从里头伸了出来,一名宫娥从窗户里爬出来,她扛着梯子贴着墙角的阴影走着,离开阴影的一段路,又疾步小跑穿过,到了他们来时翻越的那道墙,她把梯子支在墙边,颤颤巍巍地爬上去,在墙顶上提起梯子架到另一边。
太子感叹:“宫中处处有私情,又撞见一个敢冒死私会的女子。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藏一架梯子偷跑出来玩呢?”他只思考怎么用合适的人完成合适的事,没考虑自己用什么方法完成一件事。
嗯,这就是帝王将相们与常人的不同之处了。
那扇窗子依旧半开着,给了雪信一个现成的缺口。她指着宫娥消失的方向说:“你们给我看好了,她回来就学两声猫叫让我退出来。”她逆着宫娥溜出来的路线,踮脚走回去,翻进窗口。窗下有另一名宫娥,趴在几案上给自己摇着扇子,感觉有人挡了窗户的光亮,眯着眼看过来,嘟囔:“玉露,回来得好快啊,你的情郎爽约了,还是你变卦了?”
雪信含糊地叹了口气,似乎很是失望。
那宫娥又说:“你有没有会成情郎我不管,说好你值全夜的,你回来了,我就安心睡到天亮了。”听来是这两名宫娥被安排搭班值夜,一人上半夜,一人下半夜。叫玉露的这个有了私情,便与同伴商定,她把同伴的那份活儿包了,同伴为她保密。
雪信又含糊地答应了,从那宫娥身边走过去。夏日里宫殿中减少了灯火,一来减散热气,二来免得招虫,于是殿中全靠其天井漏下的银白月光取亮,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偶尔挂几个关着萤火虫的小纱灯笼。萤火虫是宫娥们刚入夜时在殿外用纱网兜网的,灯笼的数量和光亮都很不确定,一夜一个样,反正再亮,萤火虫发出的光也是绿幽幽的,刚够让纱灯笼现形,顶多照出底下走动的人影,映不出人脸,人与人遇见了全靠身影和声音认出对方来。不过殿中全然是一股昏昏欲睡的气息,不是分内之职,没人耐烦多走一步。
太子所说的千瓣青莲,正种在天井下方的小池里。池子长不过一丈五,宽不过一丈,种植开花只有巴掌大的小种莲花再适合不过,池中的石头也同样玲珑细致,池边围着一圈木台阶和低矮的木栏杆,可供人坐下凭栏观莲的。池、莲、石、栏四者一体,像是按照外头的样子缩小了好几倍做出的赏玩之物。
那承恩宫的主人崔婕妤,顺理成章是一位身材娇小的美人,正站在莲池前,举着一面菱花镜,趁着月光端详自己的脸,她忽然扬声叫:“玉露。”
真正的玉露会情郎去了,雪信硬着头皮站出来。
“我不美吗?”她问这个问题,自然不是征求意见,是等着人夸她。
“贵人很美。”雪信低头说。她不敢抬头端详崔婕妤的脸,反正这类问题需要的不是判断力,是脸皮厚。
崔婕妤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有听出玉露声音的不对劲。她叹气道:“那为什么皇上不肯给我一个小皇子呢?”
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谁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是不愿还是不能。雪信低头不语,崔婕妤放下镜子又问:“如果太子不在了,皇上是不是需要一个新的太子?”
雪信听见这位贵人开始胡思乱想,便轻轻提醒她:“当今太子乃皇后所出。”
“我的家族显赫不在皇后的家族之下,我只不过比皇后晚降生了十几年,不过,我也比皇后年轻了十几岁。如果皇后不在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做皇后了?”
这位年轻的贵人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对着镜子说什么梦话呢!雪信只想快些把崔婕妤从莲池边弄走。
“贵人慎言。”她学高承钧在宫中养成的口头语。
崔婕妤笑了:“和你说说有什么要紧。把自己做的梦说一遍,就好像自己真的已经完成了似的,可是天一亮,发现自己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站起来,走向妆台,也许想在睡前补一下夜妆。
雪信没有跟上去,待崔婕妤走开了,她伏在栏杆上将手伸向一朵莲花,还没掐下来呢,却听见殿前值夜的宫娥高声喧嚷:“皇上来了!皇上来了!快上灯!”
一喧嚷,承恩殿立刻换了模样。之前大家图的是清静凉快,灭了大部分烛火,躲在黑暗里偷懒,皇上驾临,殿中一片漆黑就不像样了。崔婕妤跑向殿门前迎接,也是一迭声地催灯火。只要灯一亮,一切大白于天下,也许众人一时不会发现少了一个玉露,却绝对能认出雪信这张生脸。雪信也可以趁这阵子乱从窗口翻出去,可是她还没得手呢,一迟疑,四面灯火已经亮了起来,朝这边鱼贯而来。雪信翻身滑入莲池,把脸藏在莲叶后面。
听见崔婕妤娇嗔:“皇上一直不来,怎么想到来就来了,也不让内侍来通报一声,妾身也好准备准备。”
“听人夸赞崔婕妤殿中千瓣青莲开得好,就顺路过来看看。”皇上说。他只是临时起意,给日程加了个塞。
雪信听见这个声音很年轻,温和、沉稳,她觉得似曾相识,使劲想,才肯定过去没有听过,熟悉的只是声音给她的感觉,与师娘骆锦书的声音带来的感觉是一样的。从师娘的口气里听出,她与这个人也是有旧的,那是段什么样的故事,却从来没听师娘说过。
“这几日正是莲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早就请皇上过来赏莲,皇上说忙,不来,今日不知道从谁哪里听了一嘴才来,再不来,错过花期就可惜了。”崔婕妤半喜半怨地说道。
她看见皇上和崔婕妤在灯火通明中走向莲池,怕被灯光照出来,忙把脸沉到水面下去,耳朵一入水,再也听不见什么了,透过水面看到的人影也粼粼地扭动,看不真切了。这皇上不是不爱来崔婕妤这儿吗,千瓣青莲还不是那回事,赶紧看两眼就走吧,免得被崔婕妤拖住了管你要小皇子呐。雪信在心里说,一口气快憋不住了,又怕这时候冒出头来被近在咫尺的皇上和崔婕妤逮个正着,她这时也怕了起来,开始考虑自己是憋死在池子下面,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出池子,笑嘻嘻地说自己是师娘派来问候陛下的。
不过夜半的莲池里忽然冒出一张脸来也很吓人吧?会不会惊了圣驾?她拿不准以师娘与皇上的交情,到底能不能包庇她私闯承恩宫的罪名。
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我就变成你宫里的水鬼了,天天夜里闹腾你们。雪信期盼祈祷,她憋不住,张嘴吐了一口气。水面上浮起一个气泡,大口大口水灌进她喉咙里,却也在这个时候,人影和光亮离开了池边。她把脸浮出水面大口吸气,心道好险,再早一些探头就被发现了,他们再晚一些离开她便溺死了。
耳朵一出水,能听见声音了,才知道皇上和崔婕妤不是赏够了莲花才离开的。太子和高承钧在殿外接应,从皇上突然造访便觉事情不妙,又等了片刻没见雪信溜出来,他们于是心一横,闯到殿里来了。
“儿臣有一桩心事,以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所以不顾宫中的规矩,令高队长带我来见父亲。”太子跪下,一面说着,一面揣摩殿中的气氛,还是挺祥和的,不像是捉到了贼。只是崔婕妤神色不善,一定是怨恨他搅了她与皇上的相处。
“你还有什么事情愁到睡不着?”皇上饶有兴趣地问。
“是。儿臣撒了谎,骗了父亲和老师,其实我交上来的《论西域事宜状》是抄的。我找高队长聊天,看见高队长案头摆着那篇文章的草稿,爱不释手,反复诵读,不知不觉背了出来,写功课时贪图省事,把整篇文章抄了上去,本以为只是小事一桩,没想惊动了父亲,我只好又串通高队长对父亲撒谎。”
太子权衡了一下,能捣捣浆糊的只有这件事了,反正他交了一篇策论与高承钧的策论大同小异的事实是没跑的,他说受了高承钧的启发写的,他自己都不太信,反正受启发写的与诵记名篇“借鉴”到文章中也就差那么一点点意思,他随便说说,把众人的注意力从莲池边引开,能给雪信制造逃跑的机会就行。
高承钧也跪下了:“臣有罪,臣写下《论西域事宜状》后,经常自鸣得意,呈送给皇上圣目御览,却未得褒扬,心中不服,于是故意将草稿置于案头,诱使太子抄去,想请国子学的老师评断评断,没料到惊动了皇上,连累了太子。”
“你们两个谁说的是真的?”皇上不慌不忙地问。
“都是真的。”他们齐声说。
“皇上,事情不是明摆着吗?太子愿意抄,高队长愿意被抄。太子想借此文解脱功课的负担,高队长欲以此文作为晋升敲门砖。”太子作弊,崔婕妤还是挺喜闻乐见的。
“你们能说实话,很好。”皇上笑了笑,“太子和高队长一直在看莲池?今年承恩殿的莲花开得是不错。你若喜欢,让崔婕妤送你几株吧。”他看向崔婕妤,“不会舍不得吧?”
崔婕妤连说舍得舍得,可是心里不痛快呢,太子夜闯她的寝殿找皇上认错,皇上不怪,还拿她的莲花赏太子。
宫娥持净瓶和剪刀来采莲花时,雪信又躲到水底下去了,这回只是眨眼,池边的人便走了。宫娥将插着两朵青莲的瓶子抱上来,高承钧接过去,又向莲池看了一眼。
“今年太液池中的粉莲也不错,崔婕妤可肯随朕去转转?”皇上说,“带上你宫里的人,一同去吹吹清风,赏赏明月。”
崔婕妤转嗔为喜,领着人随皇上夜游去了。
“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皇上打发太子和高承钧走了。
承恩殿里人影和光亮疏落下来,比先前更黑暗更死寂了。只有几个老宫女被留下来看屋子,她们才不管事呢,趁着主人不在,聚拢到一个屋里,取出偷藏的酒,边饮边聊,痛说新进来的宫娥们是如何如何不像话。
雪信爬出莲池,回到那扇已没有人看管的窗户,翻出去。高承钧和太子依旧在台阶的阴影里等着她。
她浑身湿淋淋,不无担忧地看着她留下的一路湿印子,挽起裙摆拧出许多水来:“崔婕妤回来前,会吹干吧?”
“这种天气,不用担心。”太子抱着净瓶,“带我出来没错吧,还是我得到了莲花。”
雪信高兴不起来,问高承钧:“是不是我入宫以后变笨了,什么事都做不好。”
“宫里是聪明人密集的地方。”高承钧说,不是她笨了,是能被她摆布的人少了。
浑身湿透,不是偷一两件衣服能打发的了。雪信裹上高承钧的袍子,三人又潜去宫娥的舍区,雪信在分配给她的居舍里换了一身衣服,擦干头发又挽起来,又耽误了许多工夫。
他们回到长南观,玄河早回来了,贪凉快,把一扇观门拆了下来,架在观外石台上当床板睡。
“三个人偷了那么两朵小莲花,去了大半夜。”玄河从门板上坐起,打哈欠捶腰,以示自己回来已久,睡都睡累了。
“玄河子,你不知道方才有多险,我父亲突然去了崔婕妤处,雪信泡在池子里出不来,全亏我挺身而出,带着高队长冲进去三言两语化解了危机,花也是我赢回来的。”太子兴奋地说个不停。
“太子再不睡就长不高了。”玄河不顾这孩子此刻兴致有多高昂,一把提起来扔到门板上。
太子也知道今夜胡闹够了,躺着继续给玄河详述他的大智大勇,又问雪信糕点什么时候开始做,最迟明早能吃上吗?
道观的灶房连在东屋后,一看就不常用的,炉膛内没有烟熏的痕迹,不过收拾得比常用的干净。玄河这么个磨磨唧唧的人,也应该是忍受不了蛛网和积灰的。
一个大案台上,放着一袋水磨糯米粉,一袋红小豆,一罐蔗浆,一匣子做点心常用的香料。此外,小秤、蒸锅、手摇小石磨、一盒木头抠的点心模子在灶台上严正以待。玄河是怕她一会儿要东要西,再差遣他出去,或者祸害他观里的收藏,索性从御厨房点心班里搬了全套的材料工具过来,显然他跑一次的斩获胜偷莲花的这组十倍。不过雪信还不满足,又找到他藏起来的泉水,狠狠舀了两瓢,又用鼻子在他的架子间搜索,直到玄河实在看不下去,主动交出了几味不常有的香料。
雪信催促高承钧去休息了,洗干净双手,配制香方,泉煮香汤,以香汤水和蔗浆合米粉,搅揉,印模,有加了红小豆馅儿的,也有无馅儿的。她做熟了,连看都不需看了,却没有一丝不耐烦。她喜欢做这些繁琐又不太耗精神的事情,满有把握能够做成,即便出神想别的事也不耽误。成了形状的生米糕用莲瓣捆扎,上蒸锅蒸熟,花瓣的清香和颜色便转到了糕点上。
此刻已近卯时,天色全亮,新出笼的糕点香气把众人叫了起来。雪信却清理案台,把两大盘糕点放进竹篮,盖上绢纱手帕,挽在臂弯里。
这一群人前一晚做了大半夜的贼,空着肚皮入睡尚可以忍,一早起来腹鸣如擂鼓,美食当前却不让染指,未免太残忍了。雪信却振振有词:“这是我的口粮,忙一次也不过够过两三天,你们什么都能吃的人,好意思拿来当早饭吗?等你们吃饱了,神闲气定地来尝尝味道,倒是可以。”
玄河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吃素,我的最后一盒松子糕被你吃了。”
“少来,你起码还藏了三盒松子糕,这种天气不赶快吃掉,也会坏掉的!”昨天夜里寻找香料时,雪信又翻出他的不少藏私,说着,她从篮子里套出一块热乎乎的淡青色印着莲花图案的糕点吃了起来。
入永安宫的第三天,雪信发现在宫里,没有野心的人也是很好混的。没编制的要编制,有编制的要晋升,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有追求肯上进的人,事事冲在前面,不免与别的有梦想有目标的人撞在一起,才会有争夺,才有争锋相对。
她入宫第二日请假一天,第三日来上工,找了个少人注意的角落睡了半天,醒过来,发现身边宫娥们的眼神柔和多了。少人注意不是没人注意,她们看她烂泥一摊,不勤奋不努力,铁定是不打算与她们竞争了,与她聊天得到她不参加下下月的宫娥入册考试的准信,大部分人对她愈发放心了。
虽然雪信的作派让人很看不惯,但是她不打算挡别人的路就是可以放过的。还有小部分人仍然虎视眈眈,她们猜她不用努力是因为依仗了太子的势力,预定了两个月后的名额,还撒谎麻痹对手,那就更可恶了。
雪信在朦胧中听见铜铃响,她惊醒过来,看向冰鉴,放在冰鉴里的竹篮不见了。她在竹篮里放了三只铜铃,只要有人乱动,铜铃会发出警报,可她才听见警报就睁眼,也没逮住贼。她从太子书房跑去太子寝殿,果然看见他与玄河两个盘腿坐着一语不发,埋头痛吃。她一走进去,太子发了慌,吃到气管里去了,咳嗽连连。
雪信也没生气:“怎么样,本来有很好的选择,却因为太轻易而瞧不上,冒了风险,费了力气,以为回报一定是值得的,并非想的那么好。”她对着青莲糕是失望的。
这青莲花瓣蒸的糕点,确实有一股不错的香气,却并不比常见的大莲花蒸出来的美味多少,尝过一次就知道不值为此跳进莲池里险些淹死了。
“雪娘子说的哪里话,我觉得甜糯爽口,清香无匹,比御厨房的点心好吃多了。”太子喝了一大口水压下咳嗽,又去抓青莲糕。
“太子是饿了。”雪信一看他吃东西的劲头,就知道他没吃午饭。
“典膳局的菜色翻来覆去老几样,我疰夏,没胃口。”说没胃口,吃得那叫一个如狼似虎。
“这糕点的确有一股别处没有的清香。为一口独特的味道,有些人会奋不顾身,只不过这一口味道没有打动你吧。”玄河嘴上叼着一块,手里握着一块,眼睛死盯着一块,缓缓道。
“你不是吧?我又没怪你,你犯不着恶心我。”
“我还有三盒松子糕都给你,你这一篮就放这儿吧。”玄河说。
“原来是松子糕吃撑了。如果你们像我一样十几年如一日吃这种糕点,早就吐了。”她早就吃腻了,所以时不时换个花样吃,可无论怎么换都是换汤不换药。
“吃全素确实受不了,既然吃腻了,吃些肉又何妨?”太子说。
“吃素,辟谷是修道成仙的必由之路。”玄河说,“吃素久了,沾不了荤腥。”
“成仙?”雪信忍不住大笑,“第一次听说吃素是为了成仙,你不是在逗我们开心吧?”
玄河被她笑得尴尬,僵着脸说:“不然你吃素为了什么?”
雪信也僵住了,她想到,自己吃素,吃香料,是为了让身体散发香气。她身体的香气自己闻不到,只为了取悦别人,她的目标比玄河可笑多了。她明知道可笑,又舍不得一身香气散失掉,世间美丽的女子,有几个因为害怕美貌带来灾祸而自毁面容的?香气也是她的武器,谁肯无故除掉武装呢。她把竹篮抱起来:“不许再吃了,留两块。”
“高队长还没有吃。”太子很有悟性,“可惜我们把你的口粮吃完了。你若肯把方子抄给我,我让典膳局做去。”
“只要是没沾荤腥的器具做出来的素食,随便送两样来好了。”香身食方这种东西并不稀奇,只要翻过几本医术都能抄一堆,同一个方子不同的人服用,身体散发的香气也不同。她的香身方子是她自己钻研出来的,有好几个,有的添入饮水,有的加入糕点,也有做成丸药直接服用的,君药不变,臣药随时令变化,佐药看心情调配,她的秘密怎么可能抄了给人传看?以后回到华城经营铺子,她还指着这些方子赚钱呢。
午觉睡醒,太子又把他的当班心腹们召集起来,雄心勃勃地商议夜里怎么玩。这个当朝皇帝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过早承担了期望,被沉重的课业压迫,没有变成一个苦大仇深的小大人,是玄河的功劳。但是这孩子不知怎么养成了一个毛病,爱做些小偷小摸,以此为乐,以他的身份来说,又是个让人难以启齿的毛病。
雪信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发现了苗头,也利用了这个爱好吸引他步步走进,入宫后又带他去偷了一回。太子的爱好得到了鼓励,他也更爱听雪信说话了。
“去哪儿偷?”他征询大家的意见。
“太子,能不能不说偷……”玄河掩耳盗铃,改不了这孩子的爱好,只求他换个说法。
“听说内教坊的甲库里有不少好东西,金珠宝石打造的首饰,织锦彩绣裁成的华服,多得能将人埋住。我们不拿,进去逛一逛也好。”雪信作出神往的样子来。
玄河显出不屑之色。太子却叫好。在雪信的介绍下,内教坊的甲库里藏品之丰美简直教人目眩神迷,乃是探宝的胜地。
“才偷了御厨房和崔婕妤的承恩殿,下一桩案子宜缓不宜急。”玄河无奈劝阻。
太子正待要反驳,雪信却点头赞同:“正是。这里没人熟悉内教坊,贸然去了,只怕又会像昨夜一般危险。不如我们做好周密的计划,万全的准备,事先也要摸清下手目标的底细,偷也须偷得精妙。”
“不要说偷……”玄河没地方抓手,只好抓住一个字不放。
“你且说详细。”太子对雪信的话更有兴趣,他的爱好在偷的过程不在偷来的物品,因此对于详加计划偷的方案,也乐此不疲。
“今夜可以做两件事。第一,派玄河去内教坊踩点,画下地图;第二,召内教坊的乐工歌舞艺人来东宫献演,我们假装随意地与他们聊聊天,多了解那边的情况。”
太子大乐,从他一个人的小偷小摸,到一整个班子筹备方案,分头落实,他的偷窃行动越来越上规模了,游戏当然是越复杂才越好玩的。玄河郁闷也没用,只要他拒绝,太子又将对整个永安宫宣布他秽乱宫廷的消息。他顺理成章地被支开了,有他的眼睛盯着,雪信总是很不舒服。
入夜后,高承钧也来了,以职责范围来说,他这个工上得还太早,明天才轮到他陪护太子。他踏入太子寝殿,浑身一凛,殿中环列着十多个其大如鼎的冰鉴,每只冰鉴中都有一座晶莹的冰山,都有假山石一般大小,寒气蒸腾。殿上众人皆着夹衣。雪信提着一件锦袍过来,给他披上了。
太子披着一件丝绵斗篷,带子也不系,像是裹了一床被子,坐在几案后面,被金盘玉碗里堆得高高的瓜果挡住了视线,他绕到前面,坐在台阶上,对站在台阶下教坊使说:“正是要凉到打哆嗦才爽快了。到我这儿来,大家都自在一些,不必被礼拘了。”
教坊是个白白胖胖的宦官,笑着说是,腰身还是直不起来,反而弓得更圆,呈上一本小册子,请太子点曲目。拉开小册子,分五个大类,宴乐舞、清商乐舞、胡舞、散乐百戏、祭祀雅乐,每个类目下写得密密麻麻,不把人看晕不罢休。太子抓头皮,教坊使也神色不安,有了种正在故意刁难太子的感觉。
其实也不能怪教坊使,内教坊平日里除了演习歌舞,便是承接预定,为宫内的皇上后妃、宫外的皇亲重臣席间助兴。不论大小,几乎每天都有场子要赶,这些场子无不是至少提前一日来预定,不是重要的客人他们还会以挤不出空档为由推后或者拒绝。当他们应承下后,少不得还要与前来接洽的管事商定整场表演的调子,一共几支舞,顺序如何,并预先多带几套行头以应付席间宾主临时提出要看某某舞,听某某曲。
这一天夜里,他们恰好没有预定,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刚想洗一把澡早点歇息,太子就遣人来召。教坊使以天气太热恐怕舞者体力不支当殿昏厥为由推脱,太子立刻派人去冰库拉来十几座大冰山,让教坊使没了话说。他臭着脸召集乐工和歌舞伎,宣布今夜来了个紧急任务,太子没指明看什么,所有人都得去。他带着一群臭着脸的乐工和歌舞伎来到东宫,一进门,大家又堆上满脸和气。
太子对席间常常被点到的乐目了然于心,索性丢开册子说:“《安乐》《太平乐》《破阵乐》,先来这三个,一会儿再点。”
教坊使胖胖的脸沁出汗珠。太子点的几个,都是场面宏大热闹的乐舞,《安乐》行列方正,象城郭,后周谓之城舞,舞者八十人,刻木为面,狗嘴兽耳,以金饰之,垂线为发,画猰皮帽,作羌胡人物状;《太平乐》,亦称《五方狮子舞》,以毛作狮形,演员居其中,表演狮子俯仰驯狎之态。有二演员持绳秉拂,作习弄狮子之状。五狮子各居一方,一百四十人唱《太平乐》,以足踏节;《破阵乐》舞者一百二十人,披甲持戟,甲以银饰之,音律高亢慷慨,舞容纵横凌厉。
一个小小的自娱自乐的夜宴,殿上一个客人也没有,就上动辄上百人的乐舞,哄太子一个人高兴,确实需要还还价的。
“这几支乐舞场面太大,殿上排布不开啊。”教坊使说:“不过我们也排了一个专在小场地演出的缩减版,每支乐舞支需要十几个人。”
“也行,快些演来。”太子召这群人来,一是调虎离山给玄河踩盘子提供方便,二是找他们套套情况,对乐工舞伎人数的缩水并不在意。
即便是缩了水的宫廷乐舞也足教人震撼一下了,这是在民间没有机会欣赏的,刚健雄壮的健舞,与华城风行的软舞迥异。重病中的人听见那动人心魄的鼓点,也能提上一口气。不过,看完三支舞,解了这新鲜劲,雪信也镇定如常了,弯腰悄声对太子建议:“大晚上的,何必搞得那么振奋,鼓声传到别殿去,也让别人睡不着。还是换轻柔些的清商乐舞吧。”
太子依言又点了《明君》《白鸠》《采桑》,殿上舞者也换了软袖翠鬟的少女。虽然太子还算是个小孩子,可是这些少女在款摆间还是频送秋波,不知道眼神也是舞蹈的一部分,或者她们习惯如此。
雪信恍惚回到了过去,自己学舞的那些日子,她所学的不是独舞,便是一支群舞中最受瞩目的主舞,出场的时候排在队首,离场时压着队尾。
《明君》《白鸠》《采桑》她都曾习练过。
在华城时,没有人敢在酒宴上演宫廷乐舞,她无处观摩,沈先生扔给她几本舞谱,让她自己参悟,她参悟了,也不知道对不对,有时候还拿着舞谱问高承钧。舞谱与武谱是一理的,但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那时高承钧对着舞谱时常理解出令人哭笑不得的身法来,她还得凭自己。但高承钧是她每一支新舞的第一个欣赏者是没错的,在沈先生品评她的每一支舞前,高承钧就看过了。
今日终于见到了这些舞蹈的真容,果然与她参悟的不同,她有些汗颜地看了高承钧一眼,亏她当初还献宝似地把跳错了的舞步跳给他看。
高承钧却对她轻轻说了一句:“我还是觉得你舞得好看。”
他们之间素有默契,可是情话还是言传比意会更有威力,而且偶尔说出一句来,比老是说还要打动人心。她有一瞬也显出了少女的娇怯,可这神情也是一闪而逝。
太子回过头来问:“雪娘子也会舞?”
雪信回答:“都学错了,你们就别笑话我了。”
太子却扬手止住了殿上歌舞,指着雪信:“高队长都说你舞得好,你就舞一个我看看吧。”他命乐工们重奏一支曲子。
曲声在催了,雪信只好走到一群舞伎前,将她们跳过的舞步以她的理解又跳了一遍。
相比之下,舞伎们的身姿悠闲舒展,如行云流水,而雪信在每一个舞步中加入更多身法,每个身法又都挑战着身体的协调、敏捷和柔韧。她的舞令所有舞者倍觉紧张,因为若要跳到她的程度,需要的不仅仅是加倍的勤奋练习,还有加倍残酷地对待自己的身体,将之伸展或扭曲到极限。
前后两种舞法,两种意境。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