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竹外喧花严霜逼
第十六章
竹外喧花严霜逼
太子首先击掌,他说:“明明是雪娘子舞得好。教坊使,是不是你们舞错了?”
教坊使用一块丝绸帕子擦拭脑门上的汗,对太子说:“我们的舞伎没错,这宫人舞的也没有错。”
“那么是同一支舞的两种舞法吗?教坊使,按照你们的舞法,舞伎们都太偷懒,太好混日子了,你们以后就照着雪娘子舞的排。”
教坊使“噗通”一声给太子跪下,战战兢兢道:“太子饶命,这事杀了老奴也不敢啊。”
倒是把太子和雪信唬了一跳。不过是跳个舞,怎么扯到要死要活的事情来了。
“这宫人的舞法是前朝旧制,我朝圣上登基后,废旧立新,令教坊革新,新制乐舞务必彰显我朝大气从容之风度。”
“算了算了,我以为什么事儿,也值得你吓得在地上发抖。”太子扫兴地挥挥手。
教坊使却坚持把话说清楚了:“前朝时也改过一次制,有一名舞伎醉了酒,在殿上作了前前朝的舞法,被当殿锤杀,这支舞的班头和她的整个班都受到牵连,被赶出宫去,当时的教坊使领了杖刑。”他如此一说,身后那班乐工舞伎都跪倒下来。
高承钧踏前一步,问:“如今在宫中有人按旧制舞了,又会怎样?”
教坊使不敢接高承钧那恐吓的眼神,求助似的看着雪信:“新的旧的,私下里的事儿,只要不是教坊的人,谁能当真。可是教坊不同了,演什么,怎么演,代表的都不是一个人的意思,都是关系五六百口子人性命的事。”这教坊使确实有一把年纪了,经得多,见得广,知道什么事情可以放松马虎,什么事情丝毫不可以松口。
雪信正在思忖着如何引出教坊乐舞新制旧制的话由来呢,教坊使自己先提了,她心中不由一动。
“我不过随便说说。你们当没听过就算了。起来,还演下去啊,别把我这里弄得像个万年寒冰地狱似的。”太子对前朝当朝的事并无兴趣多了解。
等乐工重新吹奏气息还发颤的曲子,舞者也迈开发软的步子后,太子把雪信召过来好奇道:“你怎么会跳前朝旧舞,前朝过去也有十几年,结束得比你生得还早。”
“是我父亲,请了前朝老女官做我的乐舞老师。谁想到我这边学,你父亲那边就改制了,也不打声招呼。”雪信现在说谎话是信手拈来,“我在家时,听老师说宫中的《羽衣霓裳》舞如何典丽,十分神往,还以为此番在宫中终于能一偿夙愿,却也落了空。如今的舞法,都是大而化之,这里一比,那里一比,没有舞低杨柳楼心月的风采了。”
太子看向教坊使:“还有会的人吗?”
教坊使又要趴下,被太子扬手制止,苦笑着说:“太子看这些孩子们的年纪,也不像是赶得上会的,就连老奴我,也是五年前才兼任了教坊使一职。上一任教坊使是宫中最后一名懂得那些旧舞如何排演的人,如今内教坊中,已经没有从前朝留下来的人了。”
太子显出失望的神色,他眼前所能见的歌舞,都是自他记事前就开始在他眼前晃悠的,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了,传说中更为繁复多姿的前朝旧舞又没人会。
“若有旧舞所用的衣饰,睹物遥想一下,也足慰平生了。”雪信又说。她心跳得别提多厉害,蓄谋了两个月,她终于把自己的要求亮了出来,只差一点点了,只是没有说出那支点翠金簪而已。
“那些东西……”教坊使使劲回忆了一阵,才说,“新朝代旧朝的时候,宫里也乱过,浑水摸鱼的人不少,偷窃宫中珍宝后逃出宫去,人和物就此不知所踪,内教坊的人也在那时散失大半,库房几乎被搬空。那套衣饰若真有过的话,也是难逃此劫,反正老奴接管内教坊以来,是没有见过。”
雪信垂下眼睛,叹了口气。从她离开关夫人的小院起,她把追查分成了两条线,一是查物,追查那一套十二支金簪的下落,带走它们的人里,也许有一个是她的生母;二是查人,那些经历了旧朝的老人,都会掌握一些不为外人知的秘密,也许从他们的口中,会找到什么可以延续下去的线索。可是这两条线在内教坊里都断了。人走了,物也杳无踪迹了。当然,没有亲眼验证以前,她是不会死心的。
一晚上雪信都站着试图用种种假设把断掉的线接起来,忘记了太子又点了什么乐舞,甚至太子同她说话,也只是点点头,眼神还是迷惘的。
玄河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也没理会,直到忽然被高承钧在背上拍了一下,才发现夜宴已经散了,玄河在壁上贴了一张图。图上是从东宫去内教坊蓬莱殿的路线、蓬莱殿内结构,皆以均细的线条勾出,条缕清晰地填上标注。他若不做个道士,给人家起房子绘图纸也是项不错的营生。
“其实,夜宴散得早了点,睡觉也还早了点。”太子挥落肩头的夹袍,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图纸在眼前,揣着必胜的兴奋,他还怎么睡得着,与其坐卧不宁失眠一夜,不如趁热打铁。
“我看今日与明日,也没什么分别。明日行动,我们还是须熬到这个时候,等夜深人歇。而他们绝想不到,太子刚召他们献艺,当夜就潜入他们的甲库一游。”雪信煽风点火道。她也等不了一夜了,火烧火燎地要求证教坊使的话。她看了高承钧一眼,把他弄来,无非是在自己的意见可能遭到反对的时候站在她这头。
“也无不可。”高承钧在她的眼神下被逼着说了一句。
于是玄河可以不用张口了,他赞成或反对都无伤大局。太子要去,大部分都赞成去。其实玄河也不是非去不可,不过他去了,宫墙会好翻一些,万一被发现,撤退得也迅速一些。
并不是人越多事情越复杂。
玄河提着太子,高承钧背起雪信,利索地一举过墙,来到蓬莱殿。
蓬莱殿在太液池边,供游园休憩之用,当今的皇上也喜欢在蓬莱殿观赏内教坊的表演,且内教坊就设在蓬莱殿侧,召唤方便。
蓬莱殿几乎是内教坊的常驻表演场地,所以贵重的衣饰都锁在后殿之中。
没有皇上和妃嫔临幸时,蓬莱殿的内外,亦是内教坊排演之所。内教坊所排歌舞动辄百人以上,蓬莱殿上承载不下,多在殿外空场上用彩带分隔出每个班演习乐舞的区域。蓬莱殿前殿可同时供好几个班演习十人以下的小舞。但这地方一到晚上,几乎没有人。
殿前一个看门的都没,殿中有幽幽洞洞的烛火,是留下值夜的人在做临睡前的最后一遍巡视。看来乐工舞伎们离开东宫后,没有回到蓬莱殿交割,直接去了殿侧鸣采院和惊鸿院两个舍区。他们轻而易举接近了一扇窗户,蹲在下面,有人举着火折子,有人展开新绘制的地图研究从何处潜入。似乎每一处都很好潜入,等值夜人睡下后,从殿门大摇大摆走进去都没问题。
玄河伸手推了推殿门,从里头上了门闩。他从靴筒里抽出一柄薄而细长的匕首,插入门缝,刀尖挑住门闩没几下就拨开了。他托住门扇,一点点往怀里带,不让门轴在转动中发出太大声响,在他身后,三个人鱼贯钻入门缝中,他押后,进门后,又把门插好。
高承钧从袖子里摸出一支蜡烛,用火折子引燃了,高举起来为大家照亮。
“蓬莱殿前殿用以演习歌舞,力求空旷,所以进去参观参观即可,要取宝物也没什么可取的。”玄河在前引路并介绍道。
这也太空了,小声说话都有回声。他们明火执仗地闯进来参观,不由生出一点滑稽之感。
“值夜人睡觉的屋子和甲库都在后殿,等下大家先不要说话,高队长去处理一下人,我对付库房门上的锁。”玄河说着,做了一个切肉的动作。
玄河的意思大家都懂,无外乎叫高承钧在那人的后脖颈上劈一下,把人弄昏,可是他说话的口气,很容易让人想歪。
这森然的大殿、跳动的烛火、压低声音说话的口气,以及即将处理人、开锁、寻宝的行动,无一不对了小孩子的口味。太子一路走一路开心地笑,雪信把他的嘴巴捂了起来,做小偷做得如入无人之境,这气氛已经很诡异了,就别再发出那种吓人的笑了。
走到后殿,忽然从斜刺里冒出一个人来,捂着肚子,双眼迷迷瞪瞪地看着忽然出现的四个人,高承钧在那人出现的一瞬间吹灭了蜡烛。
“你们是……贼?”那人试探地问,估计着自己有几分活下来的机会。
“哼,被你发现了,只好……”太子兴奋地也做了个切肉的动作。
那人转身就跑,高承钧追了十几步,把人提回来。雪信示意玄河和太子去开库房门,这个人她会处理。等他们走远了,她点燃蜡烛,把烛火举到那人面前,手一扬,口中轻吹,一片如烟如雾的细粉扑向火苗,一股甜美的香气钻进值夜人的鼻子。值夜人脑袋往边上一倒,昏睡了过去。
“你夜里起来解手,绊了一跤,仅此而已。等醒过来,回去躺着,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记得。”她凑在值夜人的耳边说。
高承钧松手,问:“这样就行了?”
“应该……行了吧?”雪信也不怎么自信,“学这个的时候你走了,我拿越青师兄练手,但是他没中招。不过他也是特例,那次失败不算,这回正好试一试。让人忘记些不重要的事情还是很简单的,难的是让人忘记重要的事情,和编造一个人不存在的记忆。”
太子蹦跳过来了,喊他们:“快去,玄河子眨眼间开了两道锁。”又不放心地踢踢躺在地上的值夜人,“他看清我们的脸了吗?”
“放心吧,他顶多当自己做了个梦,再也不会来干扰我们。”雪信让高承钧把值夜人弄到远一些的地方去。
甲库门上有两道锁,钥匙分别握在教坊使和教坊副使手中,需两人到场,或者分别派遣一人,共同开锁,门才能打开。但在玄河手下,两把寻常的锁比纸糊的还不如,他把匕首尖捅进去,轻轻一别,锁扣就弹开了。
太子欢呼着跑进去,又站住了,回头对玄河和雪信批评道:“你看看人家教坊的库房,比你们的家干净了不知多少倍。”
那有什么奇怪。私人收藏既不欢迎外人参观,也不喜欢别人乱动,自己心理清楚什么东西在那里就成了,难道还要整理得井井有条后方便贼人选择吗?宫廷或者官府的甲库,则不同,管理者不定期就调动了,每回进库取物的人也不同,不造了册编了索引,不在架子和匣子上贴好标签,那将是一场一人藏万人找的悲剧。
雪信一眼就在几案上看见了那三本甲库总册,她扑上去抢在手里,翻开,三本分别是库藏衣饰名目、历年人员调动升迁记录、库中物品借还账目。
太子让高承钧扶住梯子,爬上爬下,翻箱倒柜。雪信坐在几案边,举着蜡烛细细翻三本总册。库藏衣饰部分第一行写在十多年前,本朝年号,几几年,几月,几日,新造一套什么名目的衣饰,作何用途,收在第几个架子,第几层,第几个匣子里。
看得出来,本朝皇上喜爱音律歌舞,他登基以来在教坊的拨款上毫不吝啬,一批又一批地推陈出新。雪信烦躁地飞快拉动册页,没有旧朝的任何记录。她没有太失望,因为教坊使早已说过这一事实。
她又去翻人员调动升迁记录,厚厚一册,按照职级高低,从教坊使到乐工舞伎的记录都有。在第一页她看到了一个名字,五年前,一个叫月环瑶的女官卸任教坊使一职,回家养老去了,记录上还有吏部对女官的简评,说她通诗词、谙音律、擅歌舞、历三朝,执掌禁中乐舞事宜,她是内教坊设立以来的第一任教坊使,也是唯一一个女教坊使,其后教坊使便改由宦官担任。
她离开的原因是老病缠身。
月环瑶这个名字,是雪信在迷惘的漂流中抓住的又一根稻草,一个经历了三朝的老女乐官,一定有她需要的线索。她又往后翻,寻找有关羽衣霓裳的记录,找到了一些舞伎从不同的渠道被充入内教坊演习羽衣霓裳舞的条目,都是新朝建立之后的事情。月环瑶是唯一一个与旧朝有关的人,这本记录也是新朝建立后在她的主持下修订的。
第三本总册上的东西更乏善可陈了,雪信漫不经心地扫过一排排账目,没多久便把这本册子扔在一边。
“雪娘子,你来看。”太子在一个匣子里发现了好东西,把匣子夹在胳肢窝底下爬下了梯子,“是羽衣霓裳舞的簪子。”他邀功请赏般递到她面前。
匣身褐纹斑斓,乃由沉香木打造。她打开匣子,吃了一惊,匣底刻出十二道嵌槽,十二支点翠金簪稳稳地躺在量身打造的槽中,即便有颠簸磕碰也不会乱了次序。簪子的形制明明与她握有的那支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新制旧制之别。她拿起一支来,反复端详,手指头在簪身背面摸到了款记,确实是新朝建立后第二年造的,光泽和款记是这匣金簪与她怀中那支的仅有的两个区别了。
见她摩挲着簪子不放,太子大方道:“喜欢你就带走。”
雪信醒过神来,把簪子嵌回去,说:“怎么行呢,说好了只是转转,不取东西的。”她关上匣子,随手叠在架子上的另一只匣子上面。这匣子簪子与她要查的线索应该是无关的。
太子又在各架子间攀爬,好一顿探索,找出许多他认为有意思的玩意儿给他们看,在梯子顶上大喊大叫,把梯子踏得吱嘎作响,全亏了高承钧在底下把住梯子,换了别人扶,那孩子恐怕早掉下来了。
玄河把塞进架子的匣子抽出来,打开看了看,对雪信说:“如果喜欢,拿一支也是可以的。”
雪信扫了他一眼,把匣盖按上,险些夹住他的手指,她说:“少了一支,人家就演不成羽衣霓裳舞了。”
“谁说一定要十二支金簪凑齐了才能演?宴会上谁会认真比对簪子是不是戴错了?”玄河说。
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是她才不上当:“你撺掇我偷簪子,不是什么阴谋吧?我今晚偷了,你明早告发我去。”
“你不敢偷,那我偷。”玄河打开匣子,手一抖,一支金簪没入袖中。
雪信看不懂他,干脆不理了,转头对高承钧说:“我想出宫了。”既然她寻找的线索指向了宫外,在宫里她就待不住了。
高承钧还没开口,玄河又聒噪开了:“你在宫外有落脚的地方吗?不去叨扰某个世子某个公子还有某个太子,凭自己你在安城根本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说完立刻就闭嘴了,因为雪信和高承钧的眼神射过来,都很不善。
“你知道火的脾性吧,如果只待在原处,不能蔓延开去,也没有新的东西给它烧,它就死了。我拉着太子胡闹了一通,胡闹完了再不跑,恐怕也要有麻烦了。”
“你现在害怕,是不是晚了些?”玄河显出了“早知道你会后悔”的得色。
高承钧看着雪信,雪信也看着高承钧,两人都不开口,用眼神打起了机锋。可是这回,雪信猜得很吃力。
玄河有了自知之明,伸手扶住了梯子说:“你们觉得不方便,就上外边说去吧。我陪着太子。”
他们走到蓬莱殿外,高承钧还是沉吟着。雪信等了一会儿,等不及了,抱怨道:“我只是告诉你我要出去,你同不同意我都是要出去的。如果愿意,你就帮一把,不愿意,我也会想别的办法。”
“离开宫中,你会回华城找师娘吗?”高承钧开口了,像是把所有纠结的事理顺了,他才开的口。
“不能……也说不定。”如果那个叫月环瑶的老女乐官去了华城,那她只好回一趟华城了。
“那你能不能等几天?”高承钧又说。
“又是等,等几天?为什么要等?”她很不耐烦。
“我一直在攒钱,过几天,这个月的俸禄发下来,刚好够去城南租一所小宅子,买两个婢女,你可以住进去。”他说得很慢,很没有信心。
安城的住户是北贵南贱,房价也是北高南低,城南住的都是市井小民、平头百姓。她来安城不久,也是知道的。高承钧没有家里的资助,他攒了两个月,也只能租一所城南的小宅子,离她想要的,与她过去享受的,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几日来,他那么沉默,恐怕一直在考虑她出宫以后的去处,迟疑不开口的原因,也是怕她瞧不上他的安排。
而雪信也是呆呆地看着高承钧,她只是想要出去,而且有的是办法,随便找个屋檐住几天轻而易举,从没想过要高承钧眼下就承担起照顾自己的义务来,可没想到他还是有了压力。
“安城米贵,居不易。如果能多等一个月,宅子的地段可以再好一些,还可以多买几个奴婢陪你说话。”高承钧以为她不愿意。
雪信叹了一口气:“你这会儿又是不信我自己也能讨生活。”
“你没有吃过苦,我也不想你吃苦。”他说。
“如果吃糠咽菜算吃苦,我是没怎么吃过。可是等待的煎熬,就不是苦吗?”雪信的声调不知不觉高了上去。
“我不想你吃苦。”他被逼得词穷,只好傻傻地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一声咳嗽插了进来,玄河带着太子走了出来。玄河说:“不是我想偷听,是太子想听,就正好听到了租房子买奴婢什么的。我在长興坊有一所宅子,可以借给高队长。”
太子说:“是我想出来的,反正他的宅子他从来不住。”
长興坊不南不北,与城中央朱雀大街隔着一个坊,与宫城隔着三个坊,穿过一个坊就是东市,位于王卿显贵们聚居地段。
也许太子和玄河是真心想要帮助她和高承钧,可是也无意中用他们的丰足羞辱了他们想要帮助的人。高承钧的耳光,只有雪信打得,别人打不得,而雪信的耳光,没有人打得。
雪信拦在高承钧面前回答:“不要!”转身退开一步,对高承钧说,“那么多年都等下来了,多等几天又何妨。”
玄河摇摇头,对太子说:“我就知道她不会要。”
此刻,那个被扔在殿外的值夜人醒了过来,垂着头摇晃着胳膊走回殿里,途径那四个人身边时头也不抬,视若无睹。玄河一把揪住那人,在他脑门上扎了一根银针,念念有词。
雪信说:“我处理过了。”
“我不放心,返一下工。”玄河拔掉银针,松开那个人,那人一丝反应全无,梦游般的钻进门缝里,反手关门。
太子上前来对雪信说:“别着急走,还有好多好玩的没玩呢。我给你撑腰,谁敢对你说三道四我整谁。”
四个人就此回去歇息了。看得出来,如果雪信不提出宫的事,太子还会玩得更尽兴些。这下,却连这孩子也有了怏怏之色。
翌日,雪信早早地去东宫上工了,呵欠拦不住,用手掩着藏在袖子里打了一个又一个,抄着手在寝殿里踱来踱去,就等着把太子打发去上课了,她好找个地方猫起来再睡一觉。今日是高承钧当值,他在帐外站了一会儿,等了片刻,才从锦帐里含糊不清地飞出来一声:“我很困啊,能不能不起来了?”
连着三夜通宵,是精力旺盛的孩子也扛不住,第一日,他还在高承钧的督促下强撑着爬起来,第二日就不想上学了,是被玄河掀了帐子从床上拎起来的,这第三日,他知道高承钧还得求着自己照顾雪信,不敢对他怎么样,所以躺着赖上了皮。
“太子不可无故旷课。”高承钧不能像玄河那么肆无忌惮,只能立在帐外一声声规劝。
“高队长,不,高爱卿,我不是无故旷课,我头晕,手脚发软,我是生病了,生病可以不用去上学。”太子抱住一截凉玉做的竹夫人,有气无力道。
“太子病了,就要请御医来诊脉,御医说太子病了,太子才可以请假。”高承钧一板一眼地说。
“雪娘子,你去请御医,记得帮我嘱咐嘱咐,花钱算我的。”太子露骨地暗示雪信找御医买一张病假单。
雪信此刻也是头脑昏沉,答应着出去了。
外头早已是烈日滚滚,她用袖子遮住脸,走了一阵,忽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她倒退出三步,撤下袖子,发现被她撞出去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宫女,身后列着十几个宫娥。在华城时,沈先生也找人大略教了她些宫规礼仪,她一见那宫女的服色打扮比她身后的人都华贵气派,知道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身边的得力人,立刻低下头行礼。
“哪个殿的人,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去?”那大宫女问。
“回姑姑的话,太子病了,奴婢奉命去御医署请御医为太子诊脉。”雪信打好了主意,从今日起到出宫前,她再也不招灾惹祸,在东宫里收敛收敛,出了东宫做出个老实样来把剩下的几天糊弄过去。
“太子病了?什么病?要不要紧?”那宫女连声追问。
太子只是托病赖床,就算有什么不舒服,也只是缺睡,有什么要紧。雪信回答:“太子只是中了暑气,胸闷气短。”
那宫女一听就毛了,朝雪信发作:“什么?只是中了暑气,只是胸闷气短?口气倒是轻飘飘。你们是怎么伺候主上的!但凡用心一点,怎么会让太子中了暑气!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雪信是新来的,不知道姑姑是……”雪信觉得不妙了,她只说了两句话,就招来这大宫女的一顿雷劈,可怜她连对方何许人也就不知道,对方那个口气,就好像太子是她亲生的。
有身份的人都是不好自己表露身份的。大宫女身后的小宫娥趾高气扬地代替发言:“连皇后身边的彩芝姑姑都不知道。”
彩芝打量雪信,说:“原来你就是那个雪信,正要找你,自己就撞上来了。御医我让人去找,你跟我去一趟吧。”
雪信在心内苦笑,看吧,她早就预料报应会来,什么叫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下决心做个本分人,过去的账能一笔勾销的。可是既然决定要做本分人了,该领的惩罚责骂就乖乖领了,不能再掀风浪了。她问也不问去哪里做什么,低头跟着彩芝走了。
彩芝把雪信带到皇后居住的立政殿中。雪信拜倒,等着继续挨雷劈。彩芝在雪信背上踢了一脚,说:“皇后娘娘,那个贱婢带来了。”
皇后说:“把头抬起来。”只听这个声音,便觉得与在承恩殿中听到的皇上的声音不配套了。承恩殿中的那把声音,它的主人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可是头顶上说话的女人,年纪快四十了。
雪信抬头。皇后盯着她看,她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皇后,与她估计的差不离。皇后的肌肤虽还细柔,却有一种勉力维持的味道,像是一团白面捏的,唯恐是一指按下去就不会再弹起来。
这个女人就是太子的母亲。
“放肆!贱婢也敢盯着皇后看。”彩芝喝骂。
雪信把头低下了,心中不服。让她把脸抬起来,又不让她看皇后,那她应该看哪儿?往上看,说她眼高于顶,往旁看,说她心术不正,往下看,那不成了斗鸡眼吗?又该说她作出丑态惊吓皇后娘娘了。
“启禀皇后娘娘,我方才出去,听说太子病了,定是与这贱婢脱不了干系。”彩芝火上浇油。许多话,主上不方便说的时候,她的心腹人就要准确地猜测,大胆地喊出来。
“听说太子把你接进宫后,把别人都打发走,只用你伺候。听说,太子连着几日都不肯早起上课,白日里呵欠连天。太子还未成年,你是不是也太心急了?”皇后端庄地质问雪信。
雪信又想笑出声,强忍住了。皇后才太心急了吧,太子在宫中开窍早,有了这根筋,也未把心思放上去,只忙着玩呢。
“启禀皇后娘娘,我从未在太子寝殿待过一夜。”她申辩。
“贱婢竟敢顶嘴!”彩芝喝住她,不让她说下去。
好吧,她也知道,宫中不是说理的地方,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皇后娘娘,你看她那个样子,狂得,都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了。”彩芝又挑到雪信的错了。
这个殿里的人都有病吗?你们也知道上不行下不行左不行右不行是招鄙视的?知道招鄙视还招?自己招了还骂别人鄙视你们?
“贱婢、狐媚、妖孽,宫中怎么能有这种东西,拖出去,打。”皇后娘娘拖长了声调宣布处罚决定。
立刻有两名健壮的宫女上来左右按住了雪信,把她拖往殿外。雪信没挣扎,太子白天打哈欠,归咎到她头上她认了,这里又不让申辩,打就打一顿好了。她是没挨过打,可是以前看高承钧、沈越青挨打,都是挺轻松的,打人的站着,挨打的趴着,打人的费力气,挨打的只要咬牙不吭气就好了。他们挨打都挨得有气节,她才不会比他们逊色。
想是那么想,可被按倒在殿前的石条砖上挨了第一棍后,她才知道自己错了。皇后说了打,可没说打几下,当然就是打死为止。掌刑娴熟的老宫女就知道往她的脊背上招呼。
第一下,雪信眼冒金星,没吭气,第二下,她气息一窒,五脏六腑似乎要被拍碎了,第三下,她知道她扛不了第三下了,再多一下她背上的大椎就会变成几截。她愤怒地挣扎,想喊叫,说这不合规矩,这是私刑,宫中不让用私刑的,叫她贱婢,打她几下,她就忍了,她可没打算被打死在这里,是皇后也不能胡来。
雪信一张嘴,一股血涌出喉头,眼前一黑,没有力气挣扎了。她心里还想着,你们打死了我,沈先生会不会弄死你们?她明知道她离开沈先生了,但是这个时候却无比清楚,沈先生是一定会给她报仇的。
大概是生命到了尽头了,她看见了从小到大的一幕一幕,沈先生像个父亲一样疼爱她,骄纵她,把她培养得像个公主一般骄傲,可惜她不是公主。沈先生花了那么多的力气栽培她,不是让她死在她的骄傲里的,沈先生应该希望她为自己做更多的事,如果她被人弄死了,沈先生一定会恨透了那些人吧。
要是她能留下话就好了,她希望从皇后到掌刑的宫女,整个立政殿的人统统死光。说不出来也没关系,她想要的,沈先生一定知道。这样安慰自己,雪信就笑了,一面笑,血还源源不绝地从她口中涌出来。这么许多事,到底用了多久想完她也不知道,只是那等待中的第三下迟迟没有落下来,她不耐烦了,可惜浑身散了架似的,说不出话来催她们快些下手。
似乎听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解释,说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声音从遥远的黑暗里无力地渗透过来。雪信便明白有人来交涉了,她也许不会死了,她费尽力气哼了两声,吐出了更多的血,耳旁的声音彻底被浓黑掩住了。
再醒过来,已是七天以后的事了。雪信好像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忽然被白光刺痛双眼,眼皮一动,才真正醒转,发现自己趴在榻上。她奇怪自己怎么用这样的姿势睡过去了,想翻个身,动了一下手指,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握着。顺着右手看过去,雪信看到高承钧半坐半跪在地上,把脑袋隔在她的枕边睡着了,不过她的手指一动,他立刻跳了起来,然后俯下身,给她理了理睡乱的头发,疾步奔走向外屋。
几乎同时,玄河的声音由远而近:“说她今天醒,就是今天醒。你白守了七天,她也不知道。”
这个笨蛋,那么大声喊出来,唯恐她不知道是吗,成心帮高承钧吆喝吗?雪信想拌嘴,可是拌不动。
“她死不了了,剩下的是好好休养,要是她还犯倔脾气,不配合,落下病根来我就不管了。”玄河把住雪信的右腕号了号脉,还是一贯的嘴臭,可是雪信这会儿听见,也觉得他是无比可爱了。
“她想翻个身。”高承钧看着雪信的眼睛,他们又能用眼神说些简单的话了。
“还不行。你听说过给凉拌豆腐翻身的吗?”玄河说。
雪信心里一惊,难道她的五脏六腑碎成了一盘凉拌豆腐?
“只是说笑让大家高兴一下。你给她翻身吧,脸朝下躺了七天,让我们看看她的脸是不是睡平了。”玄河把雪信的腕子塞回薄被底下。
高承钧看见她闪出了疑问的眼神,他帮她翻了个身,依旧让她躺好,说:“你先休息,那天的事等你好些了再说。”
可是她现在就想知道,都睡了七天了,还有什么好休息的。
雪信仰过来躺下,望着玉色洒金宝相花的帐子,一只鎏金银熏球从帐顶垂落,徐徐吐出沉香气息,是香材生闻才有的清淑甜雅。夏日用香,不好用炭火逼烤,只合用鲜花与香囊。多数沉香原材其貌不扬,气味内敛,受热才会释放香气,只有沉香中的上上珍品奇楠香,可直接装入香囊中嗅闻。
她眼神频闪,一个劲向高承钧追讨答案。高承钧拗不过,悄声说:“你躺好了,把眼睛闭上,我就说。”她把目光收回来,闭上眼睛。
高承钧说,那天她奉太子命令去召御医,去了许久还未回来,他不放心,出来找她,正碰见彩芝派出的宫娥领着御医向东宫这边来,便知道她摊上了麻烦,于是马上赶往皇后居住的立政殿。路上正遇见皇上散了朝议回内朝,他拦下车驾,恳求皇上去立政殿救她。皇上没有多问,立刻与他赶到立政殿,此时她已经受了两棍,吐了好大一摊血,昏厥了过去。
皇上用自己的车驾把她送到长南观,亲手把脉施针后,把她的身家性命交给玄河负责,且在那昏迷的七日里,皇上又陆续让人送了些东西来,如珍稀的好药,如玉纱帐、银熏球、安南沉香,活生生把长南观改造成了女儿家的香闺。
高承钧几句话,说来淡淡的,雪信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她睁开眼睛,眼珠转来转去,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高承钧更看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了。
玄河把帐子放下,把高承钧隔在外头,说:“你们叙不尽别来情、相思意,也得等两天,她还有几天才能说话。高兄去该去好好睡一觉了。”
高承钧不肯走,他说:“雪信早就预感到会有事,是我让她多等几天,是我害了她。”他一步也不肯离开。
“我也早就预感到她会惹麻烦,不过也只当会有人给她下下毒,栽个赃什么的。岂料她跳过了这些雕虫小技的招呼,享受了后宫女主人下令杖毙的最高待遇,三天内就把自己的恶名传遍宫闱,也是本事。”玄河知道她听着呢,根本不想安慰她,还出言讥讽。
太子下了学后也过来看望雪信,把害了她的责任大包大揽到自己头上。因为他白天打哈欠,皇后才恨上了她,而他在那种节骨眼上应该把人藏在东宫里避风头才是,怎么就把她派出去触霉头了呢?太子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回去定会整一整风纪,查查是谁乱嚼舌头把她的事情到处乱传,又是谁在皇后身边煽风点火,他会帮她出一口气。
可是雪信的气,实在与几个爱传小话的宫女无关,她的委屈和愤怒,似乎也不是把皇后痛揍一顿便可消解的。她过去无往不利,要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什么,却在那一天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抬抬手指就能碾死的臭虫,理不让辩,话不让说,平生吃的第一个大亏就险些要了她的命。
这一口气无处可落,她只有睁着眼睛发呆。
又躺了几天,雪信醒着的时候盯着帐中一动不动的鎏金银薰球,眼神直直的,高承钧等着她开口说什么,可是她迟迟不开口。
高承钧问玄河:“她为什么还不能说话,是不是你诊断错了?”
玄河说:“据我判断,她早就能说话了,大概是不想说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在雪信的右手上下针,她的手背上立满了银针,密密匝匝像只闪光的刺猬。
雪信就在这时开口了:“高承钧,你去睡一会儿吧。”她对他从里没有情意绵绵的称呼,要么连名带姓地喊他,要么连称呼都省掉。
“不行,除非你好起来。”高承钧大概有十天没躺下了,时刻关注她的伤情,给她打扇子、喂药、翻身,累了便坐在榻边歪头合一下眼,可是只要她有细微动静,他立刻好像听到了催进的战鼓一般跳起来。此刻他的眼里都是血丝,双眼血红血红,看来怕人。
雪信朝玄河看了一眼。
玄河说:“既然她吩咐了,你少不得要遵命的。”顺手往高承钧的脑门上来了几针。
高承钧像塌了一座山一般轰然倒在地板上。玄河把他拖到外屋搭起的临时床铺上,神情自若地回来继续给雪信的手扎针。
“看你的样子,怎么一点神采也没了,是不是两记棍子把你的傲气打跑了,把你打老实了?”玄河举手在她眼皮底下一掠,她眼皮眨也不眨。
好久,手上的针都捻出来了,雪信才说话:“如果那天,高承钧在去立政殿的路上没有遇到皇上会怎么样呢?”
“以高兄的脾气,大概会二话不说把你抢下来送去就医,然后到皇上面前负荆请罪。皇上也不好不办他。”玄河斟酌着说。
“很奇怪,那天他怎么正好撞到了皇上,皇上又怎么就二话不说就随他去了?皇上就算是卖他手下亲卫的人情,也不可能用车驾载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临时宫娥。一时救急勉强说得过去,可后来把你的长南观都变成了我的病房是怎么回事?”雪信说的话有些多,顿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了,“就连去承恩殿偷莲花那次,也很蹊跷,听说皇上平日不喜欢去嫔妃的居所,那日却突然去了。”她这几天没事做,只能把自己入宫后的经历想了又想,抓出不少不合情理之处。
玄河抬手示意她不用说下去了。他承认了:“不用打哑谜了。你进宫来第一天,皇上就让我看着你,我以为你会谋害太子,当夜我们也——算谈了一次,相互透了底,我才明白皇上的用意。”他说到这里,把银针盒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似乎下面的话羞于启齿,“承恩殿那次,我去御厨房前先向皇上禀报了你们的计划。”毕竟监视和密告行径非君子所为。
“那天你去御医署,我就在你身后。皇后的大宫女一把你带走,我立刻找皇上身边的内监,内监在殿上给皇上递了纸条,皇上就提早散朝,赶场子救你去了。算你命大,再挨一记,皇上来了也没用。”玄河大概怕她一句一句问又会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烦劳她捉住把柄一层一层剥出真相了,一股脑儿倒给她,“皇上没告诉我你的身份,只让我看着你。高兄求皇上救你,掏了一件东西给皇上看,那东西现在就压在你的枕下。”
雪信伸手到枕下,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红色绣囊,绣囊瘪瘪的,她又认真捏了捏,递给玄河:“里头好像有东西。”
玄河帮她解开绣囊袋口的结,从里头倒出两粒红豆来。雪信把绣囊要回来再端详,在一朵忍冬花的花心里,绣着一个“锦”字。她捏着这个绣囊出神,这件东西是师娘锦书的。高承钧来安城前,师娘把这件东西给了高承钧,大概是想凭这件信物,让皇上多关照关照他吧,可是他没有拿出来,直到自己命在旦夕。
这个绣囊可以让皇上做出那么多于理不合的事,看来分量真的不轻。
“你不会是皇上在民间的私生女吧?混进皇宫来认父亲,看情形皇上也认可你了,等你康复了你便可以过一把公主的瘾了,你的坏脾气和你的身份便可相称了。”玄河把两粒红豆托在掌心看。
“不是。”雪信从玄河掌中要回了红豆,装回绣囊,塞到枕下。她顶多是皇上旧情人的养女。她总算知道,师娘与皇上的渊源了,以目前她得到的待遇来看,这层关系几乎可以保障她在宫中畅行无阻。
“你说实话,我伤得如何?”
“被打得口吐鲜血,你说如何?你这回捡了条命,不安分守己养个一年半载,是恢复不到从前的。”玄河收拾了手边的医具,右手抄起一把蒲扇给自己扇风。雪信看了眼那扇子,扇面就稍稍偏了偏,习习凉风向她这边匀了点。
“玄河子!玄河子!药罐和粥锅都在滚!”太子下了学来长南观,一进外屋就大呼小叫。
玄河丢下蒲扇跑进厨房,一手端粥锅,一手提药罐,放在案台上,把粥舀进陶碗里,想了想,加了一勺蔗浆,又想了想,拿起一个小瓷瓶,往粥里洒了一些晒干的桃花花瓣,细如芥子的花瓣遇到粥汤,立刻舒展开。他用木勺把粥里的调味料搅匀,搅凉,端起来送到雪信榻边。
“玄河子,这种关键时刻,你把高队长弄晕了自己上,是不是不够义气?”太子检查过高承钧脑门上的针,追在玄河身后小声嘀咕,“我之前帮你安排,你又怀疑又刁难,等高队长冒出来,你才后悔,后来居上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要不你去?”玄河把粥碗往太子手里塞。
太子往后一缩:“以我的身份,怎么能做这种事,被母亲知道了,又要加害她了。我还是去和父亲说说,让他找两个信得过的宫娥来照料她。”
“这宫里不可能加害她的三个人都在长南观里了,别的人,皇上都不相信。”玄河知道雪信睁着眼睛听他们拌嘴呢,顺带解释了为什么她会在长南观里养病,又为什么只有高承钧在旁照料。
这长南观只有熟悉路径的人才进得来,贸然闯入者,只能在花田中绕圈子,花田平坦开阔,白日一览无遗,夜间曼陀罗花绽放,这曼陀罗是南诏移植来的品种加以改良的,在里头盘桓久了,吸入过多花香则会产生幻觉,在花丛里手舞足蹈,所以白天黑夜都不易潜入。
“保护怀了孕的妃子也不过如此了,高队长的面子还真大。”太子并不知道内情,还以为是高承钧的缘故。在他看来,对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偏私也不为过,殊不知坐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一举一动都被言官们监督着,更不好做点出格的事。
十多年来,这位皇帝除了交差了事地为皇家添了一名继承人便不肯临幸妃子外,并无其他出格之处。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