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饮兰露兮共金樽
第十三章
饮兰露兮共金樽
由两个小小孩子一打岔,高承钧已没什么难看的气色了。他坐在惯常坐的西席,左胳膊搁在几上,依旧坐得端正。那只拂林犬白儿距他五步开外,伏低了身子紧盯住他。狗耳朵竖起转动几下,捕捉到雪信由远及近的足音,绷直在地的尾巴轻抖两下,听见雪信在院中说话后尾巴尖舞得更欢实了,却也不着急冲出屋去迎接,它认定了自己是主人离开时驻守在屋中的最后一道守卫,决不能擅离职守。
直到婢女打起毡帘,白儿才起身一溜烟蹿到雪信跟前,立起来,两条前腿搭着雪信膝盖,尖声叫了两句,又转头冲高承钧方向叫两句。那神气,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它在向雪信报告呢:“那个人趁你们不在自己进来的,看在他和你认识的份上,我没咬他。我把他镇住了,他坐着没敢动。”
雪信抱起白儿,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口中对狗应承着:“知道了知道了,白儿立功了。”她捋着白儿柔顺的皮毛,唤婢女取肉干来奖赏它。
高承钧低下头,自嘲道:“你的狗把我当贼,看来是我来得太少。”
“你也不是不想来的。”雪信逗着狗,似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唤人去传饭。
寄娘带着人来送餐食。肉汤与牛羊肉蒸肉饼子端到高承钧面前,另外的板栗饼和红枣羹是雪信的。
雪信拈起一块饼,凑在鼻端闻闻,对寄娘道:“在龟兹城里也有素油做的板栗饼?”
“此地原只以牛羊油拌饼馅,但王大郎改用鹅脂,吃口越发香滑,高节度使大悦,还赏了这厨子。只是郡主依旧吃不得,便改用麻油,但麻油夺了栗香,犹嫌粗涩。那王大郎也是花了工夫,去市集上找来了一罐说是从果核里榨出来的油,也是凝冻雪白,代鹅脂入饼。”苍海心属意开发新菜色,而寄娘是要对呈上桌的菜色品质负责的,新品一一试过,对王大郎的巧心赞不绝口。
雪信点点头,应该是跟着赞许几句,却说不出来。她亲手剥的栗子肉被苍海心一把抓去吃了,自己也再不想剥了,他却突然还了一碟板栗饼来。再就是更久远的事了,当年他就是被她一句“去吃好吃的”骗出了山,骗进了华城。他在华城先用鼻子掠一遍,然后一家家吃过去,吃了个乐不思蜀。后来去了安城,他时不时还会提起张五家的鹅油芝麻包子、梅记板栗饼……想到这些,与高承钧接着斗智斗勇的心顿时没有了,都不如一碟素脂板栗饼。
就着红枣羹吃了一个饼,果然是香甜肥美,幸福到叹息,雪信心里五味杂陈,猛一抬头,却见高承钧面前的碗盏还没有动过。高承钧向她亮出了层层缠裹的右手。左肩不能动,右掌也包扎了,难不成还要用胳膊肘吃饭?雪信举了一只饼,伸长手臂,送到高承钧面前,高承钧低头咬下一口,又是一口。
“慢慢吃,不着急。”雪信对待高承钧的口气,与喂白儿吃肉干的态度是一样的。
高承钧埋头吃饼,与白儿也是一样的。男人逞起强来是大狗,穷凶极恶,拉也拉不住;示起弱来是小狗,低眉耷拉眼,卖可怜。
高承钧身高八尺,从来少言寡语,却还是会卖可怜。
两人并不避讳寄娘还在场,谁在场都只能傻愣愣看着。寄娘低声嘀咕一句:“我再去取些饼来。”就带着她的人出去了,谁还没眼色挤在中间瞪眼看着他们呐。
雪信连着喂了三个板栗饼,又往高承钧嘴里㧟了几勺汤,高承钧才肯自己吃。他的手也不是一点事也做不了,至少右手大拇指还是好的,虎口夹着勺子能喝汤,夹筷子能签着肉吃,还能悄悄掐一块碎肉,伸手到几下喂白儿。只不过白儿并不怎么看得上他的恩惠,走到他跟前,歪头考虑了一阵,叼下了碎肉吐在地上,转头又回到雪信身边去了。
“养犬随主人。”高承钧哭笑不得。
“脏了我的地毯,还不捡起来。”雪信蹙眉。
“你买些小零碎玩也就是了,平白打起房宅的主意,是什么道理?”高承钧终于问了出来。他一上午阴沉沉地坐在屋里,本来是打算见面劈头就质问的。
“我本来就不应当住在高家的。还没过门,名不正言不顺,住着别扭。我择宅另居,完婚后再搬回来住。”
“新宅还未动工,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建得好的。”高承钧说。
“我不要什么灵芳宅第,目下这座宅子就不错。什么时候你成了高家的主人,我们什么时候完婚。”雪信也把谈判改得温和简短。
高承钧想了片刻,说了句:“也好。”雪信搬出去,高献之就不能找雪信的麻烦,雪信也不能寻高献之的晦气,于他反而是省心。他又问,“想要什么样的宅院,我陪你一起去相看。”
“已经买了。”雪信叹了一口气。
“那下午你能留在家里烹茶抚琴了。”高承钧似乎是打算赖下来,消磨剩下的半天。
“下午我要见各家商铺掌柜,分发清单,定制新居的床帐家什。”雪信瞟了高承钧一眼,“还有一件事用得着你。”她不等高承钧反应,就起身进了卧房,锁钥叮当一阵后,她出来,向他递过来一匣银锭,“宅院是买了,不过只是付了定金。余款还烦请你亲自跑一趟,替我送去客馆。”
高承钧又怎么推脱得了,任雪信把银匣塞过来,夹在他右腋下。他问:“我什么时候去?”
“即刻动身也行。”雪信说。她说的也行,就是必须。
雪信送高承钧到院门口,望着他走上回廊,转个角,人就不见了。她紧紧披风,也走了出去。
她是要去找高献之的,也不用找人打问,只要梳理风中传递来的气息,朝着各种气味交错集中的方向找过去就是。胡食、美酒、熏香、脂粉似调成一碗稠腻腻的羹,口味肥厚,让她甚觉不喜。
高献之还没吃完他的午饭,因为能做的紧要事他都运筹帷幄部署得力之人去做了,不尽量拉长一顿饭的工夫,他也是无事可做。
画堂门窗紧闭,长挂加厚毡帘,隔音保暖。堂上明烛高烧,三名乐师分别奏琵琶、胡琴与手鼓,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舞姬在猩红的丝毯上旋转。她的瞳色比胡人的黑,又比汉人的浅,是浅棕色。她的皮肤有胡人的雪白,也有汉人的细腻,似在银碗里打转的羊奶。她穿着黄金链子络成的舞衣,细小的宝石与黄金薄片在舞衣上发出冰珠落玉盘的脆音,赤足交移,烛火闪动,珠宝熠熠粼粼,让人忘乎所以。
雪信站在毡帘后看了片刻,她仿佛是从小舞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一段岁月,也不知道是应该怀念,还是要从生命里彻底斩断。
高献之正倚靠在一名姬妾怀里,把女人软绵绵的身体当做了靠枕,另一名姬妾循着他手指的戳点取来几案上的食物,然后送到面前,高献之低头咬下。
雪信站在帘后,看得骇异。
高献之与高承钧在被人喂食时的吃相也是差不多的,父子就是父子,高献之讨厌高承钧这个儿子,不愿承认这个儿子也没用。血脉传承比感情上的承认更固执。
她站在帘子后耽误了片刻,堂上就出了变故。
那奏胡琴的乐师也不知是走了神,还是太紧张,错音又错拍。小舞姬跟着一个迟疑,步子就乱了,一只脚的脚趾头勾住了另一只脚小腿上的黄金细链,旋转着跌倒在地。奏琵琶的琴师一慌张,划断了一根弦。顿时舞乐皆息,舞姬与三名乐师跪伏在地。
高献之从姬妾怀里直起身,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四个人,像一只静候在暗处的猫,终于等来了小老鼠出洞。他扶起了膝头的剑,盯着畏缩成团的猎物。
对高献之而言,欣赏他们的恐惧与砍下他们的头颅都是妙事。
雪信在高献之站起来的空隙里从帘后走了出来,扬声说:“我有事要禀报高节度使。”说得平静缓慢,事不关己。
高献之眼睛又眯了眯,他是很乐意看见雪信的,但他不能让雪信轻易就挑战了他的权威。他点点头,说:“郡主稍候,高某处理下杂事。”然后仗剑走向乐师舞姬四人。
那四人明知高献之多半是饶不过他们,还是静伏在地。
“等等。”雪信叫住高献之,抢在他之前走到那四人跟前。
四个人是一字排开跪倒的,雪信的身影无法完全遮蔽他们。她说:“他们只是奏错了一个音,跳错了一小步,再重的责罚不过饿一顿饭罢了,哪用得着高节度使亲自处理。”
“他们何止是奏错了跳错了,是没给我奏完跳完,败了我的兴致。”高献之手指搭在剑簧上,不急着按下。他忽然发现,雪信的求情比砍人脑袋更有意思。
“那就让他们奏完跳完,再行责罚。就算是御前出了错,也不至丧命的。”雪信回头看了眼那绝望的四人。乐师们尚称得上镇定,像三块任由风雪覆盖的山石,而舞姬年幼,小小躯体栗抖如筛糠,看来是完成不了接下来的曲子了。
高献之也看得明白,他哈哈笑了两声:“我可以再给他们个机会,但如果他们再出错,就不是败兴,是惹我生气。我不砍他们的头,我要把他们砍成两段,让他们慢慢死。”
雪信俯下身,拍了拍小舞姬:“若我替她舞完此曲,高节度使能不能免了他们的罪责?”
高献之想不到雪信会如此为几个不相干的人纡尊降贵,倒是意外收获,拍手道:“郡主乐意替她,那他们统统没事了。”
“那就请高节度使安坐。”雪信伸手,比向他身后的坐席。那两名姬妾还用袖子挡着脸,唯恐猝不及防看到血溅五步的场面。
“郡主献舞,高某哪里好安坐。”高献之上前两步,一把抢过了一名乐师怀里的手鼓,“高某亲自为郡主作鼓点。”
雪信懒得与高献之客气推让。反正琵琶已断弦,剩下一把胡琴,若乐师再哆嗦下出了岔子,又要被高献之寻晦气了,干脆就让那四个人退到一旁。
高献之平素半躺着欣赏胡旋舞,几个曲子都听得精熟了,稍一沉吟,手掌在鼓面试敲了两下,立时找到了节拍的感觉。雪信解下大髦披风甩在一旁,盈盈腰身一旋,衣袂裙角飞扬。
她也是好久不舞了,从安城那回投毒入香、在高献之面前作的死亡之舞后,就忙着与苍海心应付斗香会,苍海心诈死失踪,她找回自己的父亲,又逼着所有人同意她来龟兹。她本以为,她成了河东侯的女儿、成了长平郡主,就不需要再用媚声魅色取悦任何人了,就把舞给扔了。在桑晴晴的婚礼上也作了一次胡旋舞,好在胡旋舞在她看来不需要什么技巧,踏准鼓点转圈子就是,手臂上的动作可加可不加。
旋转,又旋转,鬓边鎏金银柳叶泠泠作响,她在旋转中记起了,这已经是第三回为高献之作舞了。在毒杀未遂的死亡之舞前还有一回,是永安宫御前斗舞,她第一回见到高献之,那也是她与月大人最后相聚的几天。那时候月大人还活着的,雪天里还与她和羽儿咪小酒呢。
她溯游回忆,月大人眼盲耳聪,只靠耳听就能指点舞步,在身上各处挂上铃铛,肢体最细微的差错也逃不掉她的耳朵。
只要会了一样本事,就永远也丢不掉了,习舞与练舞的经历一小段一小段地拾回来,加入到正在舞的这支曲中。鼓点是空空茫茫的雪地,细碎的银铃在雪地上开出繁花。足下生云,旋转腾跃,灵如狸猫,手上更多出俏皮的小动作。连退在一旁的舞姬乐师四人也一时忘记了自身险境,抬头抻长了脖子,不错眼珠地看着。
一曲毕了,雪信捂住心口,微微带喘,毕竟是丢了好久的技艺。
高献之很是满意,这只舞不管雪信跳成什么样,他都是满意的,态度最重要,他满意她低头妥协。他并没有想到,雪信在这一支曲的工夫里,把她到龟兹的来龙去脉又想了一遍,把仇恨描摹了又描摹。
到了龟兹,处处受掣肘,只顾着抵挡,完全迈不开步,她想着如果做不成事没脸回去会怎么样,她险险忘了当初自己是如何挣扎着要过来做这件事的。
她是必须做成这件事的。
“我有事要报与高节度使。”雪信终于把正题带了出来。
高献之在满意里挟着轻微的醉意,挥退了舞姬乐师四人。雪信走上前,轻轻说了两句。高献之变色,高声道:“让伊斯克亚过来一趟。”
伊斯克亚一溜小跑到堂上,见雪信也在场,登时一僵。
高献之脸色说变就变,沉声问:“那房子到底多少钱买进的?”
伊斯克亚顿时汗出如浆,支吾着,一会儿工夫就报了三个价出来。
“到底多少?”高献之不耐烦与他兜圈子。
“要再去查一查账目才能报来。”这会儿变成伊斯克亚跪伏在地了。
“伊斯克亚打着高节度使的旗号外出做事,也不说周全仔细,尽替高节度使出凶恶名声,连夜把宅主人赶走,也不管别人睡不睡大街。知道的是蠢货做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高节度使是如此蛮横不讲道理。”雪信走上前一步。
伊斯克亚狠狠瞪了雪信一眼,雪信可不在乎。伊斯克亚如此行事,自然是高献之平时就蛮横惯了,下面也仿效惯了,但谁都是喜欢听好话的,谁都是喜欢送上门的脱责说辞的。
高献之也听得连连点头,顺带瞪住了伊斯克亚,口中说:“我看那房子多少钱买的也不重要,不如让伊斯克亚替宅主人找一处新房子安置下来,两次买卖总账做得公平,也就是了。”
伊斯克亚眼下巴不得有个机会把账做平,向前跪行到高献之面前,连连表示他也懊悔做事急躁,正要找个机会弥补。
“这回可不能着急了,要好好找一处空宅,再不能把住得好好的人赶出去了。”雪信又附加了条件。
伊斯克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雪信说什么,他只有应承下什么。他倒退着走出画堂时,听见高献之问:“郡主怎么知道他贪了?”
“就看他连人家厅上的橘子也要打包带回去,就知他水过地皮湿的做派。”雪信答。
竟然只是看他顺手牵羊了几个橘子,外加宅主人含糊其辞的几句话,就猜到如此程度。伊斯克亚咬牙,再也不敢小觑这位安城来的郡主。
回到所住的院子,寄娘已替雪信将各家铺子的当家人召来,雪信端坐堂上,分批召见。她已将迁入新居需置办的物品分类抄写在桃花笺上,又把来客们按所营商品归了类,分批召见,当面细说要求,令他们分领了任务去,或开库搜寻,或成款修改,或重新定制。等到部署完毕时间已经走过一个半时辰,雪信已有些口干气短。
寄娘在旁看着,对她说道:“若往细了抠,千头万绪,事事躬亲必定伤神。郡主何不只抓牢大事,那些琐碎事委派得力人盯着就是。”
“我手里哪有能盯着那些琐碎事的得力人?寄娘也缠了满头琐事,能拨冗替我安排已是不易。宅子要住得舒心,细琐事上也含糊不得。”雪信抿了口花露润润喉,“我还要画匠。”
“高家库房里也是收藏着字画卷轴的,也不乏名家之作,总比寻常画匠作的好……”寄娘又提议。倒不是舍不得请画匠,是既要挂画,也有名作可选,何必用那些匠气的涂抹。
“既然寄娘提了,我也就不客气了。名家之作也是要的,于厅堂书房里张挂。画匠依然是要找,还有花匠,要找踏实沉稳不爱开口的,哑子最好。”雪信对新居成竹在胸,主意笃定。
寄娘才走,秀奴进来了,见她进来的时机,也许已在外面等了一阵。
“感谢郡主大恩,救了我妹妹。”秀奴见面先动大礼,跪伏在地。
雪信先是一惊,心念转得快,马上就猜到怎么回事了。她搀起秀奴:“正好撞见了,我也是于心不忍,顺手给他们求了个情。”
高献之画堂上献艺的小舞姬连同三名乐师是桑晴晴按例送来的礼物。那小舞姬名叫阿伊齐齐,转成汉话叫作花奴,虽不是桑晴晴亲生,却也是秀奴的族人。原来秀奴关起门来不愿见人,是得知母亲又送了一个年轻女孩子来,心中感触万端,既忧心花奴的性命,又恨自己没作为。
“花奴……”雪信抬手扶了扶松脱下来的金簪,“若我要收花奴为徒,你肯不肯?”
“花奴的命是郡主救的,郡主若看得上她,听凭驱使。只是进了高家,她的命不由她自己也不由我说了算。”秀奴说得低回,“她还小,能做什么事?”
“把舞学好了,至少她可活得久一些,不会转眼工夫就混丢了脑袋。”雪信闭了闭眼,“我有了徒弟,也会时时刻刻记起我的师父当初教我的情形。”
正说着,白儿从卧房里跑出来了,立在门前叫了两声,又匆忙奔至雪信膝前叫两声。雪信按住白儿的头,高承钧恰在此时进门。秀奴见高承钧的气色像是在风雪中行了一夜的旅人,脸上的表情都冻住了,就知屋里那两人又要针尖对麦芒,忙行了礼退出去。
雪信早已乏累,勉强支撑着与秀奴过话,秀奴一走,她就驱赶着白儿往卧房走,边走边摘下发髻中一支支沉重的金簪,散下青丝如云,坐到妆台前,重新拢了头发挽一个低髻,横一支白玉簪别住。
高承钧走进卧房,见她是准备提前就寝的样子,沉着脸,居然还替她把被子铺好,又拉开一个角,好让她钻进被子时省些力,等她躺好又给掖紧了颈窝处的空隙。
“趁我没睡着,你有事就说吧。”雪信躺在床上,闭起眼,说话轻飘飘的。
高承钧坐在床头月牙凳上,也把心气平了平,才说:“我找到你说的宅主人了,把银子给了他。”
“那就好。”雪信呼出一口气,朦朦胧胧地说。
“你没说买宅子是伊斯克亚经手办的事,高家出的钱。”
“高家的钱,不还是你的钱?我买个小宅院又花不穷你们高家。”
“高家的钱还不是我的钱。”高承钧的声调不由高了,又压低下来,“他怎么会同意你择宅另居?听说你昨日今日都去见了他,你同他商量了什么,他才会差遣伊斯克亚张罗?”
雪信双眼紧闭,抿着嘴笑,而后笑容又渐渐打开:“我是与他作了个协定。这么拖着僵着何日是头?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的,反正我嫁到高家,是皇上对高家的器重,到底嫁给哪个姓高的,实在是小事。我说我搬出去,等你们计较定了再说。我非英雄不事,不管是老高灭了小高,还是小高挑了老高,留下的才是英雄,只管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我,我就是高家的女主人。他很是赞赏我的主意,许是他觉得他的胜算更大一些吧。”她已是摆明了在挑唆父子反目相残,又笑得全无责任。
高献之从没把高承钧当过人,高献之杀子,根本不需要挑唆,只需要怂恿一下。而高承钧若还不肯放弃保存父子之情的希望,唯有引颈受戮,在他死后雪信将成为他的庶母。她也只需提醒高承钧一下,那是比死更难堪的羞辱。
高承钧沉默良久,全身的骨节都在咯咯作响,栗抖不停。不是恐惧,是怒极无言。
雪信翻了个身,把头从枕上移到了高承钧腿上,身体蜷曲起来,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我让你给宅主人送银子的苦心你不领受吗?”
“雪信的苦心是由他行了恶,让我去市恩。如此市恩又能买得几人心,反而引他戒惕,益发不能留我。这才是雪信的苦心。”高承钧咬着牙说。
雪信在高承钧腿上支起身子,像条咄咄逼人的蛇:“许他明目张胆,就不许你图穷匕见?你憋着憋着,最后憋死了,叫做窝囊。你窝囊死了,我不可惜你,也不会念你。”
高承钧那只包扎着的右手捏紧了拳头,最终也没有落下去,他把雪信往床里重重一推,拂袖而去。雪信髻中的玉簪尖敲到了水晶山枕,折断了,头发披散下来,她从发缕中摸出断簪,扔到床下,咬着唇躺下去,用锦被蒙住了脸,无声无息。
躺了没多久,雪信听见白儿从窝里跳了出来,脚爪尖叩在地毯覆盖之外的青石地上,哒哒哒地跑了几步,发出如同乳狗般的哼唧声。
有人进来了,进来的人白儿是认识的,何止是认识、不讨厌,还需要撒撒娇才对。
软底鞋擦着地面发出微微响声,那人轻悠悠地过来了,笑了两声说:“捂着不气闷吗?用鼻子就知道没睡着呢。”说着就靠近过来。
是苍海心,他是唯一一个用鼻子分辨得出她深睡与清醒、安详或焦虑的人。睡着时,她身上的香气比醒着时深浓,焦虑时比安详时燥烈。
雪信掀开被子猛然坐起,嫌恶道:“站那儿别动,一身茴韭的气味,你再近些能要了我的命。”
苍海心戴着油渍头巾、一身短衣打扮地站在那里。白儿还在踊跃,两只前足搭着苍海心的膝盖弯。雪信又叫:“白儿,你也给我过来,沾了他的臭味我就不要你了。”
白儿不住摇晃的尾巴没趣地垂下去,可还是犹豫着,不愿离开苍海心跟前。
苍海心把手里的食盒摆到几上,说:“反正你也睡不着,还是起来吃东西吧。”
雪信抬手,手指头在垂发里爬梳了几下,披了件衣服走过来:“怎么是你,寄娘呢?”
“郡主和高家大公子吵架生气,寄娘也不敢触你霉头,看你关门睡着在,放下食盒就走了。他们都不可惜我做的点心,但点心不趁热吃可不行,不然凉了之后糯的发硬,脆的发粘,那可就糟蹋了。”他说着,从食盒里端出两只碟子,脸上竟有得色。
一碟是豆沙馅儿的糯米糍糕,红豆去了豆衣,碾成细腻如猪油的豆沙,糯米糕团是捶出来的,韧劲十足,中间用模子压出花形,填入豆沙馅,蒸熟后,隔着冰雪半透的糕皮,豆沙攒成的梅花玲珑可见。另一碟是樱桃毕罗,这时节还没有新鲜樱桃,用的是蜜炼樱桃酱,裹上面皮入素油炸脆,咬下去外金黄内嫣红,酸甜满口。两道点心虽不是十分难得,也算是花了一番功夫,动了心思给她换口味的。
“配甜汤太腻,煮上一碗茶就尽善尽美了。高家藏的小龙团都是好货。”苍海心捧来陶泥茶炉,从食盒里掏出一个桑皮纸包,打开,里头是绵纸,又打开,里头是一枚押着龙纹的小茶饼。
雪信只是用鼻子闻见就点了点头,也懒得问他是通过寄娘从库房里支领的,还是取食材时顺手牵羊的,看那鬼鬼祟祟的一层层纸包,来路多半不太好。她见苍海心从靴筒子里掏出一把小刀就要撬茶饼,忙喝住:“住手,不准动茶饼子!”茶叶质地干脆,是最好吸味的,别说他从鞋里掏出来的匕首了,就是他手指头摸几下,沾染了荤气,那茶饼就要不得了。
她用看隔夜饭的眼神看苍海心,从腰上解下一条方帕,裹住了小龙团,在房中找出了个锡罐存放,走回来时,怀里抱了只青瓷大肚细口瓶,瓶身上烧制出的是“百酿泉”三个字。
“你在我这里坐一坐,一炉茶就得废了。还是酒好,把鼻子和舌头喝木了,就不觉得你臭了。”雪信又找了只青瓷深盘,盛上半满的雪水,支在茶炉上烤,酒瓶立在盘中,等着雪水将瓶中酒烫热。
苍海心从踏进卧房就被雪信一顿嫌弃,不住地说臭,此刻也终于忍不住了,抓了块糍糕扔进嘴里嚼,说:“我看天底下除了你那侯爷爹,没人伺候得了你。怕你饿肚子生闷气气出病来,好意给你送吃的,你却只顾着嫌臭。”
雪信郁郁地给自己斟了一盏将温未温的酒,又被苍海心把酒杯夺了一口吞了。
她说:“我明明不想见人你非要自己闯进来,我明明看见甜食就起腻你还送甜的,这也叫伺候?你也只是凭自己高兴,做出点感动自己的事罢了。”
“你要吃点别的口味,不早说。你不说,谁都以为你吃习惯了不想换了呢。你等着,酒别动,我马上回来。”苍海心放下酒杯,闪出门去,卷起一溜风,剩两碟点心还摆着,酒还在茶炉上烫着。
苍海心再回来时手上又提了一只食盒。几上的两碟点心去了一半,雪信已是扶着头,醉倚在几边睁不开眼。他从食盒里往外掏碗碟:“不听人劝吃不饱饭,酒量不好还硬喝,倒是省酒了。”
一碟清蒸冬瓜块,调了豆豉酱汁蘸着吃;一碟烤菌子,配一个淡红色矿盐小碗,擦盐取味;还有一碟豆腐香干,切成半寸宽的薄片。这回带来的吃食是仓促间准备的,谈不上精致,做茹素者的下酒菜却再合适不过。
“酒也烫好,菜也齐备,你不吃,我吃。”苍海心坐下,给自己斟满酒,抓起一个樱桃毕罗就“咯吱咯吱”地吃起来,脆声如山响,又拈起一片香干塞进白儿嘴里。
雪信闻见新列出的菜色,眼睛睁开了些,凑上来看了一回,又扶起筷子去夹,冬瓜在她筷下被绞为两段,烤菌子在碟子里滴溜溜地打转,叠得齐齐整整的香干片被挑得乱七八糟,她手里的筷子不停地使唤着,戳了个满桌凌乱,最后一样也没取来。
苍海心哈哈笑:“还是上手吧,手抓着吃才畅快。”
“粗俗。”雪信横他一眼,扔了筷子,三根手指掐住一个菌子。
苍海心替她托起矿盐碗,看她连擦盐都没轻重了,说:“放下,放下,别咸着了,先吃香干。”
醉酒之人总是与清醒时有区别的,文静者嬉笑怒骂,胆怯者吆五喝六,而雪信此刻也计较不过苍海心,松手扔了菌子,转而捏起两片香干塞进口里。
苍海心叹了口气,取了她的筷子另夹起一块菌子,擦好了盐,举到她面前:“张嘴。”
雪信看清了食物是筷子送来的,居然张了嘴,接了菌子。
“好不好吃?”苍海心是个爱表现的厨子,做出菜不但要先自夸一番,还要逼着别人说好吃。
“你若在安城争那个位子败了,干脆逃回华城,开个馆子做掌勺大厨,保准生意红火。”雪信点着头说,又用眼神指指冬瓜块。
苍海心夹取了冬瓜在酱汁里点一下:“张嘴。”她又吃了。
“你说得我现在就想扔下龟兹的烂摊子,去华城当大厨。”顶着个王大郎的名字给高献之做菜,看来也不开心。
“那记得还要开个素食馆子,起个什么名好呢?”雪信用指甲尖划着碟子边考虑起来。
“是啊,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苍海心也抓起头来。他以前叫王阿狗,如今叫王大郎,起个体面名字这种本事与他是没有缘分了。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叫兰露阁。”雪信寻到了根据,笃定道。
“就叫兰露阁!”苍海心跟着一锤定音,又贼兮兮地打问,“烤肉馆子叫什么?”趁着她不计较,干脆让她把荤菜馆子名字一并取好。
雪信眼睛又指向烤菌子,苍海心伺候着她吃了一块,她才又冥思苦想:“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叫鄙人聚。”
苍海心转了好一阵脑筋才记起“肉食者鄙”的出处,他龇牙咧嘴,难不成还真叫“鄙人聚”?来吃饭还带挨骂,招牌挂出来不用三天没被人砸了就算华城百姓宽宏大量。
“能不能换个好听点的?兰露阁这样的?”他与她打商量。
雪信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坚决拒绝,而后手指头连带手臂垂了下去,她脑袋也垂了下去:“别吵,我困了。”
“你到底有没有把握,别最后来回挑唆完了,老的把小的掐死了,那你就算办砸了。”苍海心悄声试探,“要是你挑唆挑唆就成了,那沈先生把我安排在这里,不白搭工夫吗?”
雪信伏在几沿,歪着头,说:“若是老高要动我,小高未必豁得出来保我,得要有一个人能舍了命维护我周全。就算得了最坏的结果,有你在,我就还能回安城去。沈先生相信你,我父亲也相信你。”
“你们是侯爷郡主大公子,偏我千里迢迢跑来做厨子,事情成了也讲不出去,谁叫我干的净是不露脸的事。”苍海心讲着讲着动了点真气,仰头吞酒,一杯接一杯的。
“你以为我成了事,功勋事迹就能拿出去炫耀?一样不能见人。你是臭在衣服上,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干净了。我蹚了浑水,是臭在骨子里。”雪信摇头,摇得几晃碟子跳。
“看来你酒量见长,二两下去还清楚明白着。”
“我就不应该说那么多话。趁着我还清楚明白着,赶紧上床躺好,闭上眼就睡着了,一觉到天亮。”雪信扶案起身,晃晃悠悠走到床边,重重坐下去,因为懒得俯身脱鞋,双脚互蹭,把鞋后跟蹭脱了甩掉。她如陷在云雾棉团里,晕乎乎把握不住力道,两只鞋飞出十步外,有一只还险些落到碟子里。苍海心眼疾手快,一把接住鞋,又找捡回另一只,分清了左右,并排给她放在脚凳上。
“你臭着我的鞋了。”雪信指着苍海心,不快道。
“趁着你还能自己上床盖被子,快睡。不然我就是臭着你的被子,臭着你,你都不知道了。”苍海心平举起双手,作势要推她。
雪信当真被他恫吓住了,双手拂开束着帐子的银钩,帘幕垂下,她往床深处一缩,蒙上被子。
“我能不能把这顿吃完了再走?”苍海心站在帘幕外问,帘幕里没有回答。脚下一动,踢到了什么东西在地上孤零零地滚动着,他低头,捡起两截断簪。
“吵架就吵架,又和东西过不去。”苍海心飞快低语,这句并不是说给帘幕里的人听的。他把被他不小心臭着的断簪也整整齐齐地放在脚凳上,列在鞋右侧,“你要的种子,我给你找来了。”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摆在鞋的左边。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