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下琼佩触明珰
第十四章
月下琼佩触明珰
酒能消愁,是让人脑子一时坏掉,想不起愁事或者放松了原则,暂时什么都无所谓。其实饮酒对愁事无补,麻痹完了一觉醒来,白花花的太阳照在脸上,愁事还是愁事,是又拖延了一日的愁事,该面对的还要面对。
高承钧在他的东院养伤,再也不来了。谁去送的饭,吃了什么,雪信一概不问。她召见寄娘找来的画匠花匠,详说她的构想,让他们回去准备。按照雪信的描述,工匠在新宅后园里起一座铁骨架的琉璃房,像一口钟扣在地上,又像个鸟笼,通体镶嵌五彩琉璃片。
伊斯克亚用了一日就为原宅主人寻到了另一处房子,清空宅子里的旧家当、布置新陈设、建造琉璃房三举并行。雪信每日都去新宅巡察进展,若有做得潦草或不合心意的地方,立刻召人来改。她还抽空见了高献之,提出收花奴为徒的事。高献之并不把那个小舞姬放在心上,不过他对于与雪信谈判倒很有兴趣,她索取,那就看看她能付出什么。
“幽居别宅怕是要长日无聊。我收个徒弟,是多一件事做。花奴艺业精进了,为高节度使献舞助兴,高节度使也得实惠。”雪信说。
“可我不缺献舞助兴的舞姬,她们跳得怎么样我都不在乎。”高献之似笑非笑。
雪信垂下眼睛,想了片刻:“我不管,我就要花奴陪我玩。”
高献之回答:“可以。”他并不需要等价交换或者互惠,他乐于见到她恃宠而骄不讲道理,就像一只撒娇的猫,只有他能点点头给她想要的一切。
仅用了七日,宅子里外一新。雪信带着她的婢女,带着她的侍卫,带着她的拂林犬,还有两只白兔,以及库房里的嫁妆搬走了,那都是她的财产。她留下了小厨间的鹦鹉,留下了高承钧,那些不是她的,是她不要的。
高献之亲自为新宅题写了“怀梦居”三个字,挂在厅堂上。前厅本是主人待客之所,但雪信搬来住就是为躲开熟人,前厅就收拾得空荡荡的,不作待客之用,只搭了个练舞的台子,铺了厚毡,立在墙边的大柜里收纳的也都是舞衣舞鞋与小件乐器,又留了一个空柜子,也不设搁板,掀起柜底板就是个黑黢黢的洞口,正是经修缮后的地道出入口。
后宅是雪信日常起居之所,无论厅堂与内室,都设了许多香具。
厅堂上,压着群青底子簇花丝毯四角的是四座与人胸口平齐的铜博山炉。博山炉界线以内,主人面前的几案上,蹲距着一只三足狻猊钮小铜炉。
卧房里窗下以丝线悬挂小玉磬,间杂以银鎏金香球盛放生香,每逢细风入户,叩动玉磬,搅起一室静香,别有趣味。
又辟出一处静室,名贵香品分门别类藏纳于壁橱中,室中央是以竹木搭的骨架,革纸糊起来的一间香庐比马车车厢大不了多少,其高也不足一人。如此,篆香量时,枕上听香,倾心研香,各有各的去处,尽可以铺展开了。
高献之带着伊斯克亚从地道过来,掩着鼻子绕过后宅,直向花园。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要是雪信熏香之所在,他便觉得是刀山火海,再也不敢踏足。
花园里有专为招待他而设的东西。镶嵌五色琉璃的花房立在阳光下,以风力推动机械缓缓转动。在龟兹城的一片雪色中,妖幻夺目。走到里面去,人站定不动,迎面打来的光色、脚下的影斑也如活物慢慢爬行着。摊开手,手上的颜色不停转换,在青的深冷、红的躁动里,心随着起起落落,反反复复,在这变换中,似乎酝酿了什么不可能的可能。
花房下挖通了火道,热力上行,催暖了花房,又隔绝了炭气,保证鲜花不拘节令,四时盛开。花品以蔷薇为主,品类之全远甚于高家花房,鲜花簇拥中是丝绢山水屏障。
雪信让画匠在薄透丝绢上作画,将一副长卷裁成六十四张画,不需装裱,环绕参差着悬挂起来。琉璃光影在丝绢屏障上移动,人就似坐在舟上行在画中,山水时连若断,徐徐向后退去。重重画屏中心,才是桑晴晴送给雪信的玉石莲花澡盆。
设计新奇的花房兼浴室令高献之雀跃,他只在房中站了站,就好像年轻了几岁,变得更像个年轻人,满怀期待与忐忑,迫不及待地去征服和拥有。
“羊乳已备下,就在花园后门门房,还要麻烦伊斯克亚了。我的婢女力气弱,提不动那么大的桶,我的侍卫是不准进花园和后宅的。”雪信对高献之说,眼光扫到了伊斯克亚,挑衅地笑笑。
“机密一点好,就让伊斯克亚去吧。”高献之把雪信那个挑衅的眼光看在眼里,他也笑笑,好像一起捉弄伊斯克亚是件好玩的事。
浴室澡盆容量巨大,杯水车薪地提羊奶进来,有得好等。雪信要引高献之去堂上坐着少歇,高献之忙不迭婉拒了,想起雪信那个香烟滚滚的厅堂,他浑身肌肤起栗,似有一桶凉水从头上泼下,他宁可站在花房里等。雪信也不勉强,命婢女取了点心来招待。高献之盯着食盒里雪白的蒸面饼,叫住了双手提桶正往重帘里走的伊斯克亚:“过来吃饼。”
伊斯克亚明白高献之是让他过去试毒,他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似乎是要给雪信个反悔的机会,找个理由把食盒撤下去。雪信一笑,青葱玉指拈起一个饼,先吃了起来。伊斯克亚见雪信先吃了,心下坐定,过来也吃了一个,没想到竟然香甜不似寻常面食点心,连夸可口。
见两个人都没事人一样吃了,高献之本来也要吃,可见与雪信有嫌隙的伊斯克亚竟吃得接二连三眉目舒展,又生出疑惑来。如今,就连饼子太好吃他都不放心,推说自己爱吃肉喝酒,不吃小姑娘吃的甜饼。
雪信见他杯弓蛇影,咬着嘴唇莞尔一笑,自己依旧吃饼,让婢女详说这饼的好处。婢女就说,这饼的做法是郡主从安城带来的。宫中长南观做的姜乳饼好吃,郡主特意访了玄河子,学得了方子,做起来甚是麻烦。须捣烂生姜,绞取姜汁,澄清后,撇去上层黄液,取下层浓白者阴干,研磨成粉名曰姜乳。一斤姜只能制得一两多姜乳,和面蒸饼为姜乳饼,不单美味,还是一道驻颜的药膳。
任婢女说得花好稻好,高献之就是不为所动。饮食之中太容易下毒,这回吃了,还有下回,保不齐哪一回她就在制饼的原料里加点料,干脆缩头拒绝怀梦居里的一切饮食,以后他来就吃饱了来,要吃就回去吃,让她打消走这条路的念头。
雪信站着,让高献之干看着她吃完了一碟姜乳饼。伊斯克亚那边的活儿也差不多了,大半缸的羊奶雪白雪白,在浴缸中打着旋。高献之朝伊斯克亚做了个眼色,伊斯克亚从腰里拔出银装刀,伸进羊奶中涮了几下,提起来观察,并无异状,才把早生起来的一盆微红的炭塞进澡盆下的炉膛里。
雪信对高献之的谨慎不以为然,也不好嗤笑,便辛苦忍着,看到诸事齐备才施礼退出去,留着伊斯克亚在旁照看炭火。
两个时辰后,高献之走出来了,双颊红润,容光焕发,捋着他的几绺黑须:“我在浴盆里睡着了,一场好睡,不是伊斯克亚叫我,我还不想醒过来。”他抬起双手观看,“好像是白了些,嫩了些。伊斯克亚,你说是不是?”
伊斯克亚点头:“这个法子真是不错,看来郡主是真心的。”
雪信立在花房门前,垂手长揖:“假如时间倒退二十年,高节度使定是英姿勃发、英气逼人,高承钧又算什么呢,一根脚趾头都比不过。”
高献之哈哈大笑,钻进柜中密道的时候还在笑,甚至盖上柜底板也还能隐隐听见地道里笑声回响。
送走人后,雪信转过身,花奴已立在习舞台下,亮晶晶的眼睛里是对世事杂缠有了了解,但真让她讲,她又什么都不懂,毕竟卸去秾艳装扮,她终究是个身量还未长足的半大丫头。
“我想教你点本事,但拜师礼什么的就免了吧。”雪信对花奴说。她打开另一只柜子,从里头扯出一件大袖宽袍来,“就按我师父的教法来教你吧。”
袍子宽大,在日月星河的刺绣纹饰间,缀了七十二只银铃,山核桃一般大小,数只一起摇颤,远听像秋草里的金铃子。
“我师父有目疾,不能视物,就以声辨位,舞衣上的铃铛一响,弟子的行止分寸如在她眼前,不差分毫的。”雪信把这件仿制的新舞衣扔给花奴。
“我族中萨满也挂铃铛,从小身体手腕脚腕就套上铃铛,大了就摘不下来,要戴一辈子的。”花奴说。
“舞衣本是法衣。”雪信让婢女搬来一张便榻,侧歪上去,“你先随便舞几段,我听听。”
花奴颔首应下,活动了几下手脚,一上来先转了百来个圈子。
由此后,高献之再来都是夜间,宴罢撤席,带着七分酒意穿过地道,出现在怀梦居中。比起白天,夜晚的花房光影不那么跳荡飞扬,琉璃片滤过的月光有种统一的莹亮脆冷,像是水留在盘子里隔夜冻起来的一片冰,是遗留在雪地上的纯银臂环。躺在由火力催暖的花房里,由着缓慢转动的琉璃片绞起月光,扬在脸上,别有一番快意。
预备与善后的事都由伊斯克亚来做,雪信是不管的。在高献之在澡盆里泡成少年郎以前她应尽的事宜都已尽了,只需静候高献之的变化。但高献之并不满足,最终他能不能变回少年,需要多久,都尚未可知。若是不能成功,一场虚空白欢喜,还不如占点现实的便宜,就是占不到,也不亏啊。
十日后的夜里,高献之浸在羊奶里,无论怎么也睡不着,便对伊斯克亚说:“你去把郡主找来,我有事要说。”
伊斯克亚小跑着出了花房,去叩雪信卧房的窗。从窗缝里渗出兰麝之香,人睡了,不在室内走动,各处香件的香也是静的,层层叠叠,高高低低,有的是蹲在床头的猫儿,有的是站在梁上的鸟。
小狗白儿被叩窗声惊动了,先叫起来,吵醒了雪信,她一起身,屋中的香气才被搅动,变化无穷起来。床是长一丈阔六尺的白檀床,摆好银钩锁十二联扇屏风,罩上帐子,床太大人太小,一定要抱一个被中炉才暖,帐中被暖了,才能催发白檀床的香气。
雪信披衣到窗前,无意中挂到了一只小玉磬,来回摆荡的玉片触发左右银香球与其他玉磬相击不绝。她站在这道声音与香气的帘幕后问来者何人。她并不气恼,因为她知道高献之迟早会让人来敲窗的。
伊斯克亚说:“高节度使请郡主过去有事相商。”
“我已经睡了。”雪信回答,“有什么事明日天亮了说吧。”
“郡主已经起身了,此刻不去,明日天亮了特意跑一趟高家,岂不是麻烦?”伊斯克亚不耐烦。他已在计划着,反正只是一扇一撞就破的窗户,窗户后一个弱女子,哪里有拒绝传唤的资本。
窗后沉默了片刻,传来一声回答:“好吧。”
婢女被叫起来,开了门,提上灯。雪信只是整理周正了衣服,发髻还是松挽着,脸色青苍,是傅着厚重珍珠粉的夜妆。夜色中收拢了重瓣的花即便有人不识趣硬要看,见到的也只是潦潦花萼。
雪信走进花房,隔着重重山河绢画挂屏站住了。高献之逆着光,只能见她一个远远的身影轮廓,他心里说着不能着急,还不能让她走过来。
他说:“连夜把你叫来是想到了件重要的事。前几天正是月盈之期,皓月清辉,透过琉璃顶照下来,满室亮堂。但到了朔日,见不到月亮,我这里岂不是要摸黑了?你看天上,月牙一钩,一日比一日昏残。”他抬手指花房穹隆,羊奶从他的指尖倒流向手腕,又从手臂淌回肩膀。浸泡在羊奶中的是门板一样的肩背,筋肉若是少了锻炼,就会一日日绵软,膨胀,最后成了五花肉。
还真是件要紧事。
雪信躬身行礼:“我这就回去想想,明日解决。”
从温暖的花房出来,冷风一吹脸皮立时绷紧。白日里下过一场小雪,她懒得让人来扫,脚踩上松软的薄雪壳,咯吱咯吱的。抬头,新月果然如钩,像束起床帐的宝钩,也像屠户杀了猪吊起来卖肉的铁钩。
第二日,雪信遣婢女找了工匠来,花了一日的时间,环着琉璃花房竖起十二根木杆,都高过花房顶,各挑一盏月白绸布灯笼。
月白,是白得发冷了,成了极淡极淡的蓝色,与灯笼里的烛火暖色相抵,在黑夜里散出银白的光。站在花房外头看那些灯笼在寒风里不住摇动,并无出奇之处,还有种隐讳不能明言的悚然,但进了花房再看,影絮飘飞,间色迷离,比起孤单单一轮明月照下,多了匀称圆满之意。
高献之泡在羊奶里看了会儿灯柱带来的新景致,又把雪信召来:“丝绢挂屏上的山水,好像不大一样了。你进来看看,站在外头见屏不见画,怎么瞧得出分别来。”
雪信分开柔软的画屏,重重叠叠往里走,她投在画屏上的影子渐次收缩变小,走到一半立定了,如一张皮影贴在打了烛光的白棚布上,耳上明珠与衣上彩绣隐约,一半是从暗处浮起的,一半是观者的猜想。她转身朝外,迎着灯笼照来的方向,分辨了分辨屏上所绘,赞叹了声:“高节度使眼力不俗。”
为花房绘挂屏的画匠寻的不容易,是从安城迁徙来的,深谙山水精髓,习得名家风流。不过,若只是如此,也不成个半夜把人叫来赏画的理由。高献之是看出凝固在丝绢上的景色居然有了变化。他记得最初面对那些挂屏时,见到的是一片冰雪天地,崇山白头,群树挂素,而今日看去,山顶与树梢的雪居然融化了,显露出山石与枯枝的本色。
“我听说西域的春来得晚,常常三月还在降雪,四月雪化,十月又飘起雪来。一年十二个月,西域有六个月是冬天。我来龟兹也有两个多月了,室外冰雪屋中火盆早就烦腻了。于是我就托画匠把我小时候见惯的江南风光画到了屏上,授之以宫中秘技,画上山水也会随节令交替而变。江南雪融,画上也融,江南树茂,画上也茂。就在这几日了,画上白雪就要融尽,屏上景色也会渐渐青翠起来。”
“还有此等秘技?怎么不早拿出来,我可命人作一副西域三十六国长卷,办个赏画宴,让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都开开眼。”高献之兴致盎然。
“怀梦居里,活画也不过微末之技,高节度使还是按捺住了,等着更多神异吧。”雪信后退,一层层画屏在她身后分开,又在她身前闭拢。她周身的零星颜色褪成了灰暗,影子扩张,渐渐变得稀薄,最后从画屏上爬下去。
雪信走后,高献之又盯着画屏上的冬去春来看了许久。
隔天夜里,他又把雪信找来:“屏上的山水变化太慢,也没什么好看。仰在浴盆里望天无趣得紧,郡主还有什么稀奇办法,替我消磨消磨?”他已经习惯了动不动就把雪信找来,把一串不着急又不好办的问题交给她。
“已在为高节度使准备了,再等上一天便好。”雪信没有拖泥带水,回答完了,转身退出去。
隔了一天,高献之再来时,十二根灯杆圈里侧围着花房铺设了一周木板道。高献之看不出新添的布置有何用,更懒得猜,径自走进花房宽衣解带,躺进澡盆里,又催伊斯克亚召雪信来。
雪信都已认命了。既然入夜后还要跑来侍候一回是免不了的事,索性不作就寝准备,和衣倚着熏笼打个瞌睡,也好过睡下了又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她隔着画屏见到高献之的阵势也颇惊讶,澡盆边摆了张小几,与盆边齐高,几上似乎放着酒肉,高献之手中的银刀闪闪正戳起一块肉大快朵颐。伊斯克亚的举动大概是在斟酒。
“看来高节度使是有备而来。”雪信忍住笑。
“万一郡主给我准备的消遣没意思,起码我还有酒喝有肉吃。”高献之说。
雪信走到花房外,不多时,十二根木杆上的灯笼降了下来,停在半人高处。她击掌为信,一名穿着宽大袍子的舞者走上花房外的木板道,全身铜铃碎碎地响。舞者站住不动,在高献之面前的画屏上投来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待雪信再次击掌,舞者骤动,脚下踩出鼓点,铜铃猛然摇响,在夜里听来振聋发聩。
舞者沿着木板道,旋转作舞,撼首挥臂而行,转着小圈也绕着大圈,其绕大圈的方向正好与花房外壁转动的方向相悖。在花房里看去,画屏上那个巨大的身影比外面真实的舞者转得更快,与斑斓光影与屏上山水相叠,一时眼花缭乱。
“我抄了响屐廊的典故,在花房外挖了条三尺宽的沟渠,安放大缸,覆以木板,让花奴穿上木底鞋踏上去,如擂惊鼓。披挂一身铃铛,约束节律,如此连乐师也省去了。”雪信进入花房解说安排。
“有趣是有趣,热闹是热闹,不过这样的舞当做宴饮陪乐还行,看不了一个晚上。”
“看上一会儿高节度使就晕了,晕了就好睡了。高节度使睡了,我也好去休息了。”雪信说。
“原来竟是想打发我。”高献之嗤地一笑,不管雪信说的是真是假,他都觉得她可爱。若她是打趣就是机敏可爱,若她是打发他就是率直可爱。他挥手说,“你立在那里也留下了一个影子,碍着我观舞了。”
雪信施礼要退出去。
“你不能走。隔着琉璃壁,外头的摇铃打鼓我都听不明白,你替花奴补个伴乐。”高献之忙又道。
站着碍事,又不准退到灯圈外,那只有站到灯圈最中心的澡盆边才不挡着高节度使观舞了。
雪信僵住,说了句:“这于礼不合。”
“在这不见天不见月的地方,有什么礼不礼的。”高献之说。他见雪信还是不动,对伊斯克亚道,“你出去吧,找个地方喝顿酒,再找个女人,天色见白前不用回来。”
伊斯克亚嘴唇动了动,并没有放下酒壶。
“你担心什么,你以为我喝多了酒,就能被一个小女子暗算了?况且这么多天了,郡主想暗算我,就连你一起也逃不过。”话是这么说,高献之还是有意无意耍了两下刀花。刀在手里,怕什么。
伊斯克亚放下酒壶钻出画屏,经过雪信身边时,他递来一道恶狠狠的眼神,到底是警告还是发泄愤懑,他自己也说不清。雪信报还给他的是不温不火的笑,好像是说哪敢哪敢,又好像说还不快滚。
画屏上,花奴的影子始终是个庞然大物,飞转不休。雪信的影子看起来是不动的,却一点点收缩浓黑,最里层的画屏被拂开,那个影子终于化作了活色生香。高献之见到的雪信不再是苍白夜妆,嘴颊上胭脂鲜浓,衣裙宛如夜空,墨蓝底子上以银线缂织点点星斗。雪信也瞧清楚了,高献之一手举着银刀,一手擎着其状如角的玛瑙牛首杯。
她不再走过去,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山楂大小的拨浪鼓,又从鬓边拔下鎏金银柳簪,如此鼓铃都有了。这样的小鼓小铃,声音分外轻柔,与花奴足踏臂挥作出的凶猛动静迥异。花房琉璃壁能隔绝人世,里面的人只能看见外面却听不见声响,外面的花奴看不见更听不见。雪信观察花奴的行动节律,捻动手中两件纤巧的乐器迎合画屏上的舞步。
高献之错了,雪信编排的鼓铃舞不应是筵席上有口无心听过算过的陪乐,且不说舞者在自旋和大旋中加上各种姿态的千变万化,只雪信手中的一铃一鼓就有奥妙。铃音清为天,鼓音浊为地,一金一木,一轻一重,一动一静,交缠往复,起先急促,牢牢捕捉舞影的举手投足,后渐奏渐舒,要等影子踏上三五步才点一下,势缓形散而神聚。
舞影在高献之眼中越来越大,他疑心是花奴舞着舞着没了准头,离开了木板道,偏近了灯柱;或者是他眼花了,把东西看大了,可他酒量不差,还没怎么喝吧?黑影还在膨胀,顷刻成了一道黑墙,没有窒闷压迫,他在黑墙倒过来时依稀还看得见屏上山水;或者画屏已被蔓延的黑影涂黑了,他所看见的实则提取自他的记忆。
他好像看见江水青青,里头行着一只客舟,他就坐在桐油刷了好几遍的篷子下。雨正在下,扑扑簌簌地打着船篷,也在江面上点了无数个圆圈。忽然听见极脆的铃声,他探头出船篷张望,见江边有一座亭子,亭子的飞檐翘角挂了八只铃铛。亭心坐着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只能看见她挽了双鬟髻,穿了孔雀蓝的裙子,泥金披帛见风飘飞。他急了,口中叫喊指挥船靠岸,可船上没有艄公船夫,他也不会弄船。
船在江心随流而下,他眼看那亭子远他而去,铃声也渐渐微弱下去,听不见了。江上的雨小了,船篷上的雨声也小了,没了。他站在船头,生出悲凉,天地宏大,江上一舟在天地间有如芥子,而他连这条船也掌握不了。他不再狂呼挣扎,躺进船篷,不管了,船去哪里他都不管了,至少他还有这么一条安稳的船容身。一抬眼,又忽见船篷顶壁上有几行字。
他不知睡了多久,一睁眼,依然躺在一池羊奶中。舞动的黑影消失,灯柱上的烛火熄灭,头顶孱弱的天光穿透琉璃壁就再无余力区别琉璃片的颜色,俱是乌沉沉的一团,正在混沌。
“天还没亮吗?”高献之问了一声,也不知会有什么人来回答他。
“还没,但是马上就要亮了。”回答的人是伊斯克亚。
“既然他好好地醒了,接下来就交给你,我回去休息了。”说话的是雪信。
高献之扭动着看向雪信说话的方向,心中无比诧异。
他居然在雪信的注视下睡了过去,又毫发无伤地醒过来了。明明是唾手可得的刺杀机会,她却没有动手,也许她是真的放弃了报仇,放弃了她的使命,良禽择木而栖了?
梦中情境如潮水飞速从他的意识里淡去,他舍不得忘掉这个似乎有着重要意义的梦,叫住雪信:“我做了个梦,梦见一首诗。”他对雪信描述了梦中所见,背诵题在船蓬上的诗,“九霄丹诏三天近,万迭红芳一旦开。日月山川须问甲,为君亲到小蓬莱。”
“恭喜高节度使。”雪信郑重行了个礼,“花开是喜兆,君往小蓬莱,即可获不老仙体。”
高献之叹息了一声:“我本是个武夫,只知道放火杀人,不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也不信鬼神之说。人活在世,生老病死是常事,有一日放肆快活,就享受一日,什么时候完蛋了,形神俱去,利利索索。”
“偏偏,有了不老的例子,有了超然岁月外的人。高节度使有了疑惑,有了不甘心,就再不能完全不信。”雪信说。
“锦书,守云,”高献之无所忌讳地叫出了当今皇上的名字,“他们服丹打坐,修身炼形,我不懂。但桑晴晴这个什么根基也没有的女人,也能水嫩得像二十多岁,凭什么我不能?想到我就要这样老了,会慢慢失去力量,失去健美的体魄,失去吞咽食物的余力,拥有得再多最终也不是我的,我如何能甘心!那不是我扔下他们,是他们扔下我……”
雪信搭上了大半夜,眼皮都撑不开,实在没有闲心安慰,趁着高献之絮烦,悄悄退了出去。
天将亮不亮时最冷,雪信在花房门口披上毛皮大氅,走出去,柔碎的雪点子立时打到了脸上。回头看花房顶上,已经盖了一层薄雪,怪不得天光透不下来。
她走回自己的居处,后堂上着灯,映着窗纸,幽暗暖黄。一个人站在堂前檐下使劲拍打周身,雪沫子从他脑袋上肩背上飞扬洒落。
雪信说:“你来干什么?”然后也不待来人回话径直就往里去。
来人是苍海心。
他拍打干净身上的积雪,跟进堂屋来,嘴里说:“我不是厨子吗,高献之泡澡也要吃肉喝酒,伊斯克亚又懒,不愿自己干着提酒菜的活儿,就让我做好了从地道送过来,顺便帮他把换羊奶、刷浴盆、烧炭火的活儿包了。我反正也是来了,就顺便来看看你,给你送点好吃的。”
雪信看见了几案上的食盒,揭开一条缝朝里张望,是一笼生饺子,她抿了下嘴,没忍心立刻把他赶出去,唤来抱着拂林犬打瞌睡的婢女,把饺子下锅煮了,再蒸几个姜乳饼,一起端来,她吃了好休息。
苍海心见雪信没冷着脸赶人,话不免多起来:“我看你挺爱吃烤菌子的,就拿菌子剁馅儿做了素饺子。美中不足啊,能用的都是干菌子,泡发了也失了那口真鲜。下回让皇上派个去南诏的活儿,一早上山捡伞盖没打开的菌子炖汤小炒,听说眉毛也能鲜掉。”
他念念叨叨,雪信托着下巴听得脑袋疼,懊悔没把他打发了,阴沉了脸:“我累得紧,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你说话。”
本来,他几乎已经假装忘记了两人之间的过节,他们的关系可以回到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她干净好看,稀罕她,追着她跑;她嫌弃他脏臭,不给他好脸色,不让他靠近。但稀里糊涂纠缠的那些日子毕竟是摆在那里,不是说句不算就一笔抹消的。
她一句拒绝,就勾起过去她对他千万遍的拒绝,他就记得她面冷心坚,听见他的死讯就把他们俩的孩子拿掉,亲身上阵来了龟兹。为朝廷除恶,为皇上分忧,为师父报仇是大事,而那个没成形的小家伙,她和他厮守的小日子,就不重要了,成了累赘了吗?
苍海心心灰,脸色也淡下去了,伏在几上,也不说话了。
婢女端来吃食,雪信吃了些,还剩下一半的饺子和姜乳饼,她向苍海心一推:“都吃掉,不许有剩的。”说完就回到卧房,给帐中香球换了新香,放下帐帘,锁了联屏,睡下了。
黄昏,夕阳正给天际几丝云絮涂染金红时,花房里几块红色琉璃滤过的光就像血,斑斑驳驳满地血痕旋动。雪信提着一只水桶走进花房,从桶里提出一柄勺子,浇灌贴着琉璃壁摆放的蔷薇花。
“以后浇花的事交给我好了。”从花房正中心的澡盆里站起个人来,手持大号猪鬃刷,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吓得雪信松手扔了木勺。
苍海心跳出澡盆,钻出画屏,捡起木勺说:“反正我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
“伊斯克亚还真把活儿推给你了。”雪信不领情,抽回木勺,自顾自浇水。
苍海心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呆立回想了好久,才想起在他安城的宅子里,后院有一座听香阁,围着听香阁,雪信也摆过屏障阵法,还曾提着木桶浇灌她在迷阵中种下的香草。
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一句话,一个举动,一石激起千层浪,戳破他的若无其事。
他低头,只有找个只关当下的话头,才好把自己从过去里打捞上来。
“花盆里都长杂草了。”他伸手就去掐盆土里长长短短的嫩草叶。
雪信一木勺打缩了他的手:“不要乱动。我就喜欢杂草。”
苍海心拿鼻子挨个辨认,多是带芬芳气味的药草,长在山间野地就是野草,坚韧好活,并无出奇。
“你喜欢杂草,也不能让它长在花盆里,冲了纯正花香,夺杀蔷薇养分。你……”他说着说着,忽然指着一株小草,“孩儿掌,还是你让我弄的种子,你要做什么?”
正是那种长得像婴儿手掌的药草,苍海心在龟兹城一家酒肆里发现的。其毒性可増酒之烈性,酒性又可掩其毒性,饮酒者还以为自己醉了,料想不到放倒自己的是浸泡在酒中的草毒。
他举头四顾,每个花盆里都有孩儿掌,数量不少。
“酒肆掌柜以干草泡酒浸出毒素,我想试试新鲜孩儿掌的气味与酒气相融,会不会有一样的效果。从昨晚的情形看,不错,放翻很快。”雪信矮下身,细看草叶长势,“等草苗长高些,会更厉害吧。”
“这个!这又是什么,长得这么快!”苍海心又指着另一个盆大呼小叫。
雪信伸出木勺当胸拦住他,把他隔远。
那个盆里有一株朱红色的小草,本是只有两个草尖露在土表,一会儿再去看,钻出泥土好长一截了,叶片窄长窄长。这种红色小草比孩儿掌少得多,雪信对其也格外珍视。
“那是我从安城带来的怀梦草。色红,似蒲,昼缩入地而夜出,怀之入睡可见所思之人。”雪信说,“古籍上言之不确,贴身而佩,不如放在枕边,或者含在舌下,或者兰汤浸浴见效佳。”
“怪不得,他醒来说他梦见了锦书姨母!”苍海心击掌恍然,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物半是叹服半是忧惧,言语之中却也泄露了他昨晚守在花房外偷听的事实。他见雪信神色显出厌烦,忙解释,“我在外面是想护着你,只要你皱一下眉头,说一个不字,我就冲进去揍那家伙。”
“不劳费心。高献之从此就是锅里的鸡蛋,想煮几分熟,就煮几分熟,煮熟了想什么时候磕破,就什么时候磕破。”雪信倨傲道,仿佛定局已握在她手里。
“可这么好玩的事,你不能不叫上我一起玩。”苍海心只说了一半,另一半还是不放心,既担心高献之察觉她做的手脚,还担心她还有什么决绝的手段。
“这是我的宅子,花房是我的地盘,花花草草是我的心血,外人别来掺和。”
“我是外人?”一句话又扎到他了,苍海心叫道,“我的祖父和你的祖母是一个爹!”论血缘,他们可以称表兄妹。要说亲疏,他们差一点就有了孩子的。他又说不下去了,他想忘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假装两人不熟,或者假装可以重新来过,可总是出岔子。
雪信从袖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包解开,拈起一块姜乳饼塞到他嘴里:“吃了就滚,找伊斯克亚说是我赶你走的。你实在要帮忙,给我留意着高家那边的动静也就是了。”她花也不浇了,收拾起水桶木勺,临去还当着苍海心的面踢翻了一个花盆。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