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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眼底心上亦成秋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292 2021-04-27 11:47

  第十二章

  眼底心上亦成秋

  雪信双手平托着剑,摆回兵器架:“要不是高节度使的诚意感召,我也不会替您铺这条路。您要不愿,那照章办事,怎么也要给高承钧和我另起一处新宅成婚。也不必灵芳宅第,样子过得去就行。您要是嫌贵了,我就写信给皇上,让我这位表叔送钱送人送图纸来,我自己造。”

  在安西四镇,还有高节度使负担不起的东西?这可是莫大的羞辱。

  高献之走到书房另一侧,停在一架张挂好的羊皮地图前,他的手指上在龟兹城的房屋街道间游走。

  “买宅院固然是不错的,可是选房子也不能粗疏大意。”片刻,他的手停住了,敲着一处地方,“这里。”自然,不管这里有没有宅院,宅院是不是正好要出售都不是事儿。

  雪信逛了好几日大街,在地图上也能辨认个大概:“这一条街道可不冷僻,人来人往的。”

  “于闹中取静,出入人皆不知。”高献之诡秘一笑,“高家后花园有一条地道,恰好这一处房宅处在地道之上,只要在上面打个入口便可。”

  “还是高节度使想得周到。那,相房子的事我来,花钱您来。布置处所由我来,您只管打通地道。”对雪信而言,她此行的使命是达成了,宅院还是拍板买了,换一处地方又有什么要紧。

  寄娘在书房外候着雪信,迎着她出来,低头小声说:“大公子回来了。不知是进家门前就听了哪里来的议论,到了郡主的小院前站了站,没进去。”

  “他回了家还能造什么反,憋着闷气闭门不出就算甩脸给我看?随他去吧。”雪信双手缩在毛手笼里,脚步不住。

  “这回大公子是带了伤回来的。”寄娘欲言又止。

  “我的事不关他的事,他伤了又关我什么事。”雪信冷笑。之前是巴着他望着他,该他争气的时候总是不争气,他非但保护不了她,也遂不了她的心愿,指望不上。现在好了,她自己打定了主意,也走上了道,千万不能让他搅了。

  半路就把寄娘打发了,雪信回了自己院子。秀奴抱着扫把扫院子,却也是呆呆半天不动。雪信坐在屋里,搬了把琴出来,才调了弦,试了几声,秀奴就动了,“刺啦”一下,大竹丝扫帚刮动石条阶。

  雪信歇了口气,许久,再挑弦,那秀奴也像愣神里被惊动了似的,又“刺啦”一扫帚。如是反复数次,雪信走到门外,秀奴正拄着扫帚出神,雪信咳嗽一声,秀奴忙又扫一下地。

  “地也不脏,你进来歇会儿吧。”雪信实在受不了冷不防来一下子的扫地声。

  秀奴答应一声,跟着雪信进了屋,才发现自己把扫帚也抱进来了,便随手把扫帚倚墙立在门边。

  雪信又去调琴,悠长的琴音间隙里她讲了几句:“你就不应该去扫地。我屋子门前脏了,我的婢女会去扫,你屋子门前脏了,你的婢女也会去扫。”

  秀奴苦起脸:“关在院子里除了扫扫地煮煮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要怎么打发日子。你还弄来人把能忙的活儿都忙掉了。”她好几年漂泊在外,早就习惯了自食其力。

  雪信险些笑出来:“给你配了婢女,你反倒要替她们扫院子煮饭。往后日子还长呢,你顶好是学一门能消磨时光又精致风雅的玩意,绣花写字,煮茶焚香,操琴弈棋,只要入了门,随便一鼓捣半日一日就对付过去了。”

  秀奴听后脸色越发苦了:“教人半日一日坐着不准动的玩意儿我是学不来。”她把脸转向别处,兀然冒出一句,“他回来了。”

  “我知道。”雪信把双手从琴上撤下来。

  装是装不过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说,他回来了。

  “他伤着了。”秀奴又说。

  她是痴心一片,不知自己有没有去探望高承钧的资格。不管能不能去探望,她不可能排在雪信前面去探望。雪信开诚布公地对她,她也不得不约束起自己。

  “他既伤着了,就该卧床静养,少人打扰才好。”雪信堵了秀奴的话头。秀奴那点心思,一望到底。

  “那也不能没吃没喝,冰冷冷地躺在那里呀!”秀奴身子一直,似要站起来,又强行按捺,她眼圈泛红,有泪光闪闪盈盈。

  雪信盯着秀奴的模样,叹了口气,问:“他伤得很重吗?”

  “听说是在乱战里中了流矢,中得不深,无大碍,但肩膀受伤,一边膀子抬不起来,得有人照顾着。”秀奴仿佛是在渴求。

  雪信遣婢女从高家伙房里找来了苍海心。

  她正襟危坐,像第一回见他一样,开口道:“听说你做菜不错,能不能为大公子做几道清淡滋补的饮食?”

  在场的没有外人,都是知根知底,苍海心礼也没有行就跳起来:“哈?你让我给高承钧做饭?”

  “能给高节度使做饭,怎么就不能给大公子做饭?难道你眼里只有高节度使,没有大公子?”雪信不管他反抗,端着架子似模似样地训斥。上一回是她太轻视那药草酒,囫囵喝下,醉倒半日,又不能怪他没提醒,他是反复提醒了,但她还是对他憋着火,大概还恨他趁着自己不能骂人时说的那些话吧。

  “我给高献之做饭,就是不给高承钧做饭。”苍海心也耍开了无赖,吃定了雪信不能拿他如何。

  雪信不再说话,众目睽睽之下起身走到苍海心身后,揪住了他的衣领子往门外拖,顺手拽走了秀奴立在门边的扫帚。众人就听得院中噼噼啪啪之声,都不敢跑出去看。好大一会儿,热闹止住了,秀奴和婢女悄悄掀开毛毡门帘,见苍海心坐在门槛上理着呲了毛的头发。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苍海心回过头对秀奴说:“她让我在你们小厨间炖汤煮饭,做得了你给送过去。”又对着两个小婢女说,“她让你们带上她和大公子的毛披风,追上她一起去探望。”最后,他朝一边地上啐了一口,说,“什么东西,尽欺负心疼她的人,窝里横。”

  他说这话自己还没觉出什么,听的人都是愣一下。两个小婢女还是懵里懵登的,秀奴了解两个人过往的纠葛,一下听出话里的轻重,摇头说:“你拧什么呢,想讨一顿打吗?别为小情耽误了大事。”

  苍海心咧嘴对秀奴:“你这么快也被她拉入伙了?还这么死心塌地。她认准的事,就是大事,所有人都要顺着她,帮着她,若是不能帮了,就被她撇掉了。”

  “这一回,大公子要做的事、你要做的事、我要做的事和郡主要做的事,都成了一回事。我帮她,也是她帮我。”秀奴正色纠正苍海心。

  “你是不是缺心眼?算了我不说了。”苍海心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去了小厨间。他们几个人要做的事是经过同一条道路的,他们可以做一段同路人,但不同的目标,导向不同的利益瓜分结果,路上每个人都会尽力把大家的方向往自己的路上扯。

  而雪信是最蛮横无情的。

  雪信住的院子在高家最西边,高承钧的院子在最东边,这种安排当然是高家主人刻意为之。

  雪信是头一回踏足高承钧的居所。院子里很久没有人打扫,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只有一行深深的脚印延伸进屋中。她站着看那行脚印,心软下了一些,她小心地踩着他踏出来的足印走进屋子。

  高承钧躺在卧房床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雪信见他睡着,于是先把他的屋子端详了一遍。

  屋子里的摆设足叫人惊叹。堂上没有坐席,设一供案,摆着一层又一层的牌位,大概都是他战死沙场的兄弟挚友,所供也只是一碗白米。书房只设一几一座,几上也没有文书军报。卧房里顶墙放着一张床,床头一口箱子,应是存放财物细软的,也兼着桌子用,上头正摆了一只花瓶。瓶中梅花凋谢,只剩枯枝,皱缩发黑的花瓣落在瓶四周。箱子旁是一具衣架,撑起他的盔甲。

  他的家轻慢他、无视他,他对家中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也报以淡漠。除了箱上枯梅,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只能满足一个人的最低生存需要——回到家,躺倒就睡。就连一张坐下来看他睡觉的凳子也没有,大概他的屋子也不大有外人来拜访,或者主客都是站着说话的。

  雪信轻手轻脚地扫拢了枯梅花瓣,包在手绢里,走到屋外撒掉了。再进卧房来,想要拔了嶙峋的梅枝,就听见高承钧干哑的声音:“留着它吧。”

  回头看见高承钧已从床上坐起,正要下床穿鞋。雪信坐到他身边,把他的鞋踢到一边,说:“让我看看你的伤吧。”

  高承钧说:“不必了,不碍事。”雪信能来看他,他就已经不生气了,伤果然也不碍事了。

  雪信并不妥协,重复了一遍:“让我看看。”

  高承钧只好用能动的右手拉下亵衣左襟,左肩缠了厚厚的绷带,有血迹从最里层透出来,已经干涸。在绷带覆盖不到的地方亦有几道老伤的痕迹,有的只是浅浅的红印,有的却还如蜈蚣附着在皮肤。

  隔着绷带也看不出伤口的深浅大小,雪信又不敢去拆,也只好作罢,帮他把衣襟扯上,问他:“除了小时候挨打,我从来没见过你受伤。你怎么就伤了?”

  “如今的时节是草原上的人最艰难的一阵,严冬雪灾过去,牛羊被冻死大片,初春已至,雪下枯草与人的储粮几乎殆尽,而雪水未化,青草不生,人畜不得生息。民力到了极限,而父亲征粮的命令还不停止。草原上的人本来就勇猛彪悍,只可用武力使其听命,但被逼到了绝地,亦不是武力可以驯服的。”高承钧解释他的伤,讲得很耐心。

  雪信被他的讲述带到了茫茫雪原上,也仿佛看见了剑拔弩张的双方:“那你们怎么对付不驯服的人?”

  高承钧低头看自己的肩膀:“有人反抗,就会有人效仿,只有让反抗者付出代价,余者才会继续驯服。”

  见他说得含糊,她也就省得,反抗者的下场很是血腥残忍,确实不适合讲得太细。不过她很少见识残忍的场面,也没什么概念,只晓得那些伤害了高承钧的人后来比他惨多了,她就不抱怨了。

  婢女们此刻才到,一个抱着黑貂裘,一个抱着银狐裘。雪信扶着高承钧倚坐在床上,在他肩头披了貂裘,往他被面覆了狐裘。

  “你们回去找队长说说,找人先搬几件家什来,就从我屋里搬。从我屋里搬走的,等我回去开库房取了补上。”她把婢女打发走了。

  “我用不上的。”高承钧没有当着婢女的面驳她,等人走了才说了一句。

  “房间里空荡荡的,我看着难受。就算用不上也得布置得像个样子,你今日用不上,明日就用上了呢?”雪信从床边站起身,站着看高承钧。

  人与人的关系,决定人与人接近的距离。人与人的距离,也影响着亲疏的感受。雪信从床边站起来的一瞬,两个人之间似乎多了一种微妙的对峙。她所说的话也是一条触丝,碰到了两个人都敏感的事上。

  “你到底在折腾什么?”高承钧不以为然,又不好发作,说出来的话伴着气哼哼的苦笑。

  “什么叫折腾,我怎么就折腾了?”

  “你是缺那些东西吗?还是缺买那些东西的钱?”

  “我什么都不缺。但是如果我缺那些东西,或者缺买那些东西的钱,我花高家的钱,也天经地义。你心里不痛快,就早点成为高家的主人,让我花你的钱。”

  “那秀奴,那些说秀奴的风言风语又是怎么回事?”

  “风言风语传起来的时候我也很吃惊,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个不错的建议,就从善如流了。反正她也喜欢你,我也不讨厌她。”

  “你是真那么想的?那你在桑晴晴的婚礼上,你被困饿在小院里的时候,又在坚持什么?你出尔反尔。”

  雪信不打算争吵,她后退了三步,让彼此都更周全地打量对方:“不管我怎么折腾,有一件事不会变。你父亲和我,你只能选一个。”

  “别逼我。”这句话,放在平日里高承钧绝对不会说,他会用沉默圆场。

  看来他的承受也到极限了。

  “我没有逼你。我给你选择的机会,你仔细考虑吧。选定了,就没有后悔的机会。”雪信转身就走。

  没多久,婢女们带着雪信的侍卫们来了,先往屋里搬了几案、坐席与坐凳,是取自雪信屋里的。雪信回去后,开了库房,又让人搬来箱笼、衣柜、画屏、胡床。

  高承钧闭眼躺在床上不动,婢女问他东西如何摆放,他说:“你们随意吧。”婢女也就按照雪信屋子的格局给他摆了。

  卧房布置好了,又往书房搬书架,成匣的书陈列其上,窗下设琴几,侍卫把雪信屋子里那张琴抱来,也不问高承钧会不会弹,放下就走,末了,还取了顶雪青色的丝帐,连人带床一起罩进去。

  一群人在高承钧的房里折腾了个天翻地覆,高承钧无声无息地躺着,若把事倒过来看,倒好像是他已经死了,屋里的奴婢忙着抢夺财物分家当。

  那群人才走,秀奴又来了,食盒套在棉套里抱在怀里。她走到床前,把箱盖上的梅瓶挪到一旁,放下了食盒。食盒一层层打开,有炖烂的牛肉和羔羊羹,还怕伤者胃口孱弱吃不了,又备了红枣小米粥。

  秀奴拢起帐帘小声唤高承钧:“大公子,吃一口吧。”

  “你走吧。”高承钧睁开眼睛,只盯着斗帐顶,帐子带着四条棱线延伸下来,活像个笼子把他扣在底下。

  “待大公子吃完了,我收拾了食具就走。”秀奴舍不得放下食物就离开,还想观察下高承钧的伤势。

  “我说让你走。”高承钧又说了一遍。

  “听说大公子的肩膀伤了,若是不方便取食,我……”

  高承钧右臂一扫食盒,汤汤水水瞬间飞了出去,泼了一地,碗摔出老远,一地碎片:“走走走,你走!你和这些家当一样,都是她塞给我的,我都想砸了!”

  秀奴被碎碗的声势唬得眼泪盈盈:“郡主也是为了你。”

  “你什么都不懂,别凑进来。”高承钧挥舞着那条能动的手臂驱赶她。

  秀奴记得安城时的高承钧是个沉默宽厚的人,到了龟兹,整个人都多了层阴冷,也许是在外杀人杀多了,沾上了凶戾之气吧。她捂住了嘴,把哭声捂在喉咙里,跑出了高承钧的房间,躲回自己屋里,好好哭了一场,又把泪痕清理干净,两只眼睛肿得烂桃一样,去见雪信。

  “他不吃,都砸在地上了。”秀奴求助地看向雪信。

  雪信刚刚重新布置了屋子,补上了被送去高承钧那里的家什。她伏在新书案上,执着一管象牙笔写着什么,闻言抬头,看了看秀奴的眼睛,说:“那你要不要再送一回?”

  “他再扫地上怎么办?”秀奴双手互扯衣袖,肩背垮了下来,拱着身子,整个人缩成了一个球。

  “他再扫,你就再送。他一直扫,你就一直送。他不能赌个气就绝食了吧?真绝食也好办,等他饿到没力气了,你撬开他牙关灌就是了。我会找寄娘说,除了你送的食物,别人一律不准给他塞吃的。”雪信的对策像一柄刀,冰冷粗暴又锋利,道理都对,也绝对有效,但也使人望之心怯胆寒,“他屋子里一地的汤水碎碗还没收拾吧?”她没来由地笑笑,像笑话秀奴一点点小事就被困住,“你让你的婢女去吧。让女孩子们留神,别被碎片割了手。”她还是个事事周到的。

  “那求郡主再找苍公子来,再准备一顿饭食……”秀奴道。

  雪信又笑了:“实心实意给他做的好饭好菜,他还想摔几回?你去小厨间看看锅罐里还有没有剩的,没有就去高家伙房找些温热软烂的给他送去就是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罚酒就不能是好酒。”

  秀奴垂着头说:“郡主是为大公子谋划,大公子也是为郡主生气。两个人何必越闹越拧呢。”

  “我和他从小在一起,我拧他他拧我,到头来都是他让着我。”雪信说着提笔在砚上舔墨,又往面前的笺上写了一行。

  雪信有意无意挥洒下来的话探出一个尖,往秀奴的心口上刺了一下。就是在赌气争执中,雪信也保持居高临下的姿态,欺负高承钧是欺负惯了的,只等着高承钧低头就是。而秀奴只能是个外人,在那两个人斗气时做个跑腿的穿针引线,这个跑腿的活儿还是她向雪信争取来的,心甘情愿的。

  也许雪信是吃定高承钧太久,忘记了珍惜;也许是雪信心里有把握,别人是分不走高承钧分毫的,才豪爽分享。那么她秀奴怀抱希望,倍加付出,到底能不能换得高承钧青眼相顾?要是希望有了一分半分成真,雪信会不会容得下?

  秀奴思绪纷乱,一颗心绞缠在酸痛里,又不得不提醒自己,她到这里来,是出自母亲的命令,是为族人谋出路。她的妄念是早就该绝了的,就当做已经死心,余下的只是正事,是公事。她又向雪信看去,她不明白摊开在书案上的是一份什么了不得的信笺,能让雪信把高承钧的事推诿给她。

  “高节度使准了我买宅院的事,我草拟了份单子,都是装摆新宅须用的,明日便好出门采买。你看看,可还有重要的物件被我漏掉?”雪信放下笔,把笺纸推过去。

  纸面窄小,也不似寻常信笺洁白玉莹,而是淡红色的,据说是蜀中一名女诗人专为书写自己所赋小诗而定制,因其以胭脂染水着色,又名“桃花笺”。笺上娟娟小字,列着床帐几案之类,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秀奴匆匆扫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暗暗蹙了蹙眉。雪信是在赌气,还是当真不管高承钧的死活了?没见她愁一愁高承钧的伤,只计划着明日还要出去买东西。

  “对了,你明日若不方便,就不必与我一同出去了,你的重责是盯着高承钧吃饭。”雪信又一次体贴入微,替秀奴讲了不好讲出口的话。

  烛火跳了一跳,室内渐渐昏沉,雪信唤婢女找剪子来挑一挑灯花。秀奴见摆在席子一角的针线小匾里有一把鎏金银剪,被乱红翻卷的绣线半掩着,顶上压着一只小绣花绷,是绣了一半的牡丹,在幽幽烛火下斜着看粼粼闪动着丝光,手触上去一片薄尘。她小心抽出剪刀,不让堆叠的绣线绣绷塌落,剪去一小截烛芯,吹凉了剪刀尖,又原样塞回绣线底下。

  雪信看着秀奴剪烛芯,循着秀奴手的行动又看见了针线匾。她把眼神收回来,对着闻声进来的婢女说:“把这里的针线端出去吹吹灰,然后收起来,等我得了闲再做。”她垂下眼睛,撇了撇嘴。

  终究是一件事没做完就搁置起来,放谁心里都是惋惜的。

  翌日,两人早上起来,秀奴去见了雪信一面,然后就各奔各的紧要事去了。

  秀奴去高家伙房的路上遇见了寄娘与苍海心。寄娘方才已来过一回,给雪信送早饭,这一回是奉了雪信的嘱托,把高承钧的早饭交到秀奴手里。

  “半夜里起来杀的小羊羔,在瓦罐里煨了小半个晚上,王大郎也辛苦,秀奴姑娘可别再让大公子泼了。”寄娘口中的王大郎是苍海心在高家当厨子捏造的名字。

  秀奴要去接苍海心手中的汤羹,苍海心往后一缩,说:“你哪儿提得动,还是我提着吧。”

  瓦罐安置在一只铸铁桶里,桶底铺了层热灰,埋了几块炭,即便高承钧一时半刻不肯吃,汤羹放着也不会凝冻成冰,继续煨着,肉香蒸得满屋子都是,不断摇撼着绝食者的决心。

  苍海心对这顿饭是劳心劳力,炽热赤诚,负责到底。直走到高承钧屋外,秀奴才从苍海心手中接过了铁桶。

  卧室地上已经打扫干净,高承钧垂足坐在床沿,盯着门口,见是秀奴,他挺直的脊背松下来了,他是舒了口气,还是失望了?

  秀奴将铁桶放在地上,去了一趟小院厨间,从前一日新搬来的纱厨柜里寻来碗勺,又转回卧房,在一张小几上摆开。秀奴与高承钧对这张小几都很熟,雪信到龟兹后,吃饭烹茶都端坐其后。如今搬来给高承钧,仿佛空空的主位后,残留着女主人稀薄的身影,还有一缕幽香绕在桌角。

  秀奴解下缠在铁桶提手上的厚布,衬着手提起瓦罐,高承钧终于走过来接了瓦罐,给自己盛了汤羹吃起来。

  那三个人都是嘴硬心软的。雪信说不需给高承钧特别准备餐饭,还是悄悄安排了。苍海心说不给高承钧做饭,还是卖力做了。高承钧赌气不吃饭也只坚持了一晚上,隔了一夜,他就低头了。

  秀奴回头望向一个油星也不见的地板,一面幻想着高承钧用一条胳膊拾起瓷碗碎片的样子,一面提醒自己等雪信回来了要对她说说,说高承钧房里还少一条华贵的地毯。

  “她今日又忙什么去了?”高承钧是饿急了,吃得头也不抬。

  “郡主……也是有事要忙的。”秀奴怕说出雪信出去买东西,伤了对坐男人的心,犹豫了一下,勉强搪塞。

  “事事样样都为她预备好,她还有何事可忙的。”他自言自语,不是对秀奴,而是对着看不见却依然在场的女主人抱怨。

  “正是无事可忙,才要找出点事忙。什么事都不需要做了,终日袖手端坐,不也是折磨吗?”秀奴替雪信开脱,也借着开脱向高承钧诉苦。她也是整日闷在宅子里,无事可做,她也觉得折磨。

  高承钧没有察觉到弦外之音,他自顾自说下去:“读书弄琴练字绣花烹茶弈棋,哪一样入了门,都可致废寝忘食。也不需她精深,锦衣玉食,有事可做,打发岁月足可。”他仿佛透过秀奴与看不见的雪信辩论。

  秀奴噤了声。

  高承钧也是这么以为的,名门闺秀就该不事生产,专门弄些对月赏花的风雅之事打发无聊。那她还大大的不合格,要论才艺,舞蹈算一项,骑马也算一项,这两门才艺都不符合在高家闭门自守的要求。

  没有人回话了。

  高承钧闷头喝汤,见了碗底才又问了一句:“她到底忙什么去了?”

  一阵钝钝的悲切涌上来,秀奴深切感受到了,她就像算盘上的一颗扁木珠,两头都能将她拨来拨去,通过她传达消息或者打探消息,完成角力。可她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算盘珠的位置,她暗暗说服自己,这就是自己的使命。

  “郡主要买房宅。”她斟酌着。买宅子总比买零嘴和胭脂重要,说出来也像那么个理由。

  那只碗就生生在高承钧手里给捏碎了,碎片扎出了他一手血。秀奴惊恐,她翻遍了高承钧的卧室,也没找出干净的布条包扎伤口,她跑着回了自己房间,翻出前几天新买的罗帕。

  等她一路跑着颠着从高家最西的院子跑回最东的院子,高承钧已经撕了袍子下摆,拿牙咬着裹起了伤口。左边肩膀箭伤未愈,右手又添了割伤,都是何足挂齿的小伤。

  高承钧用缠裹严实的右手捡起瓷碗碎片,左手提起袍摆兜着碎片,转到屋外,丢进了檐下水缸。瓷片与缸中原有的瓷片以及冰面相击,破碎声骇人。

  秀奴走到缸前举头看,缸中早已囤积了九成满的碎瓷片,与碎冰冻雪混杂。她不知要如何开口问。

  高承钧自己说了出来:“从记事起至今,活在这个屋檐下唯有沉默顺从,多少次忍耐不下去时,摔个碗已是最大的反抗。所有碎碗都积攒在缸里,我是想看看能攒多少。”

  “若是装满了怎么办?”秀奴问。

  高承钧看向庭院另一侧:“不是还有一个缸空着吗?”

  “另一个也满了呢?”秀奴知道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却耐不住好奇想追问下去。

  高承钧沉默了许久,才说:“我攒那么多碎瓷片,有什么用呢?”他并不是在回秀奴的话,大概是他心里一件想不通的事快想通了吧。

  这一日对雪信而言则是顺风顺水。

  一早,由高献之的干儿子伊斯克亚带路,她先去看了高献之在地图上指出来的宅子。待她抵达,宅子的主人已经大开正门,迎候在门旁。

  雪信还未下车,宅子的主人已跪伏在地,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墨迹未干的房契。以为房屋买卖从相宅谈价到买定总得花个几日,没想到的是高献之办事说风就是雨,连夜让人腾宅子,人家还就不敢不腾,家当都不敢拉走,只是收拾了财物细软,逃难一般把家眷送上了马车,只留下宅主人等在宅前与雪信办完最后的手续。

  雪信压根没计划到这一步,宅主人也是慌掉了魂,双方都没备下朱砂印泥,还是雪信从马车上的备用妆奁里取出点额的胭脂,两人各按下了手印。

  “恕我唐突问一句,我买了先生的宅子,先生与内眷可有别的安身之处?”雪信担心自己心血来潮,强买宅院,把住得好好的一家人赶走,这家人就要露宿街头。

  “劳郡主动问,小人已在客馆安顿了家人,今日就去城中别处物色合适的宅子,不日乔迁。”宅主人笑着,七分是假笑,三分是苦笑。

  “卖房的价码,还合适吧?”雪信知道,连多留一日都不敢,那房价也应是由不得宅主人做主的。房契上写着房价,但她是第一次买房宅,也没进门看看宅院规模,还没打听明白龟兹城里的房价水准,见了写在纸上的款额也不知高低。

  “劳郡主动问,买卖公道,价格是我买进宅院的价格,不多也不少。”不等雪信点头表露欣慰之意,宅主人又补了一句,“我全家已在宅中住了十五年。”说罢,顶着伊斯克亚蓝眸中射出的凶光,宅主人垂下脑袋,打着手势,将雪信领进大门内。

  用十五年前的房价买今时房宅,卖方还不敢不承认买卖公道,大概也只有高献之做得出来的了吧。

  房宅倒是不大的前后两进,中有庭院,后带花园,雪信一个人住很是够了。房舍中陈设完备,原主人在厅堂几案上摆了一盘橘子,还是满满的,来不及吃,也没带走。

  雪信叫住正要退走的宅主人,告诉他,限期七日,买定新宅,将旧宅中一应物什都搬去,她不要别人用过的东西。宅主人脸色益发苦了,也只能诺诺连声答应。

  雪信扫了眼伊斯克亚:“你是高节度使的好帮手,我看你在寻宅买房一事上尤为得心应手,不如替他家找新房子的任务就托给你了吧。”

  伊斯克亚并不买雪信的账,他是高献之的义子又不是雪信的义子,听高献之命令做事,凭什么雪信也来支使他?他哼了一声,不答话。雪信也不继续说下去,挥手让宅主人走了,又随意游荡,谋划要如何布置。

  她带着两名婢女走了一圈,回到前厅,伊斯克亚正等得不大耐烦,吃着橘子。看来他剥橘子的手艺不行,扔了一地碎皮,没有一片是完整连着的。

  “看完了就早点回去吧,这个点儿家里都开饭了。”伊斯克亚将手中最后一瓤橘瓣塞进嘴里,然后从腰里解下一条布袋,将盘中剩下的橘子扫进布袋,系回腰上。

  雪信看他一眼,对婢女说:“我们也该回了。”

  出了门,雪信领着婢女上马车,伊斯克亚上马。房契折成了巴掌大的小方块,在手心里握着,大冷天里,纸是冷的,冰着手,而心里却是滚烫的,一半是蜜水,一半是毒汁。

  回到高家,两个小女孩穿成两个红艳艳的绒球,站在雪信居住的院子的院门里侧,生着冻疮的小手拄着比她们人还高的竹扫把。倒是没有真扫,两双乌溜溜的眼睛在门旁一闪又缩回去。

  雪信认得是秀奴新添的婢女,停在门口问她们:“你们家主人打发你们在门口站着做什么?二十根手指头像红萝卜一样,还不回去擦擦貂油。”

  两个小女孩忙说,冻疮是来高家前就生的,来了后每日有药膏擦,已经好了许多。

  “我们秀娘子交代我们,等郡主回来了先要禀告,高家大公子坐在正房堂上。”

  “秀娘子?”雪信听她们如此称呼秀奴不由失笑,看来秀奴是不愿为雪信与高承钧跑腿传话,又不能撒手不管,就遣了婢女出来代她,“大公子脸色怎样?”雪信俯下身问她们,好笑两个小小孩子临危受命来管这闲事。

  两个小小孩子说,她们哪里见得着大公子,只是听秀娘子说了,就来门口张望着。

  雪信向婢女伸手,婢女递过一条系了穿心玉盒的帕子,解开丝帕,揭开盒子,里头是几颗滚来滚去的球丸。有几颗通体乌黑光亮,异香扑鼻,是雪信日常服用的香身蜜丸,还有几颗玲珑剔透,是熬化了冰糖裹住将开的小蔷薇花蕾制成的蔷薇花糖。两种球丸在盒中滚动碰撞,气息交染。

  雪信给两个小小孩子一人发了一颗花糖,说:“你们扒着门毡缝看看去”

  两个孩子依言去了,伏在门前毡帘上偷看,有一个不小心跌了进去,顷刻又完完好好地爬出来,与伙伴一起跑向雪信,报告说:“大公子坐着不动,不知道的还当庙里的泥塑木偶搬来了。他发现我们偷看没有生气,也没有说话。”

  她们将糖球捧在手掌心,禁不住香气诱惑想要吃,又舍不得那么好看的糖放进口里就看不见了,便捏在手指尖,舔一下,看一眼,舔一下,又看一眼,直到舔了十来下,又相互督促着要把糖收起来,说是今天份的吃完了,明天再吃。

  是了,大人的脸色,小孩子怎么会看呢?

  雪信笑:“都来好几天了,怎么还是一副怕没得吃的惨相?一会儿你们跟着这姐姐,一人领一瓶去。”她指了指自己的婢女。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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