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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怜君亦是无端物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351 2021-04-27 11:47

  第九章

  怜君亦是无端物

  雪信还陷在那个梦里,混混沌沌地被小桃小碧牵着去了。

  两个婢女知道她素日最爱干净,不能容忍腌臜气味,把她泡在浴池里涮了一遍又一遍,提水换水累得她们抬不起胳膊来,等如此洗了几遍后她们问雪信还有没有血腥气了?

  雪信抓起一绺头发,回答说再漂洗两次,洗澡水里多加蔷薇花瓣。

  洗完后,小桃小碧又把雪信牵到食案前,瞧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料她会说吃不下的。可是雪信盯着案上精工细作的素餐看了好久,几乎把盘碗看出花来,最后什么也没说,扶起筷子,悠悠开动了。她吃得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水车,很慢很慢,倒是没有停过。

  雪信吃东西似乎并不是因为身体的饥饿,而是心上的恐慌,每多消灭一点食物,她将获得多一分宽慰。

  从下午开始吃的一顿饭,吃到天黑还未吃完,她吃得实在太慢了,连吞咽前都需要认真考虑一下似的。

  苍海心来枕莲馆看雪信时,她在喝羊奶。

  她过去是不喝羊奶的,奶与肉一样,有荤气,故而以豆浆替代。结果今天也不知哪个厨娘出了差错,把羊奶当做豆浆盛了满满一盏来,她尝了两口也没尝出味不对,或者应该说她现在根本辨不出滋味。

  房间里连灯都不点,雪信就这么坐在黑暗里面无表情地呷着羊奶,小桃小碧见没法劝,就躲了出去。

  苍海心有一双能在夜间视物的好眼睛,他摸着黑看了雪信一会儿,也看不下去了。他摘下灯罩,才吹亮火折子,雪信就说话了:“不要上灯。”

  苍海心问为什么不让上灯。

  她说:“会不小心烧着房子的。”

  “没有灯火,你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吗?”苍海心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有什么可看的。”雪信的眼珠子定定的不动,直到终于把羊奶喝完了,她又摸索着把瓷盏放回案上。

  苍海心从案上端起一只纯银八瓣杯放到她手里。雪信掂了掂,还是满的,提起来饮了一口,这回呛了出来,是酒。她呆了呆,受到阻挠也不停下来,仿佛给了自己一道强迫指令,管它是什么,端过来了就吃下去,必须吃下去,她皱着眉头,喝药一般灌下去一半,苍海心把杯子硬拽走了,她不依不饶地往回夺。

  苍海心低头抢着把那半杯酒饮尽,雪信顿时觉得似乎一桩重要的事被他破坏,留下了此生最大的遗憾,她夺回空杯子,狠狠摔在地上。苍海心往她手中塞一个瓷盏,她就扔一个瓷盏,给她一个盘子,她便砸一个盘子。

  案上能摔的都让她摔了,那个遗憾还是遗憾,无法被修补。雪信抓住苍海心,把他往地上一推,他顺从地跌进碎瓷片里。她更生气了,她明明是推不动他的,谁要他配合了,太轻易的破坏无法抵消分毫怒意,反而增添了挫败感。

  雪信又把苍海心拉起来,让他站好,准备补上一脚,可是手上黏糊糊的感觉让她停下了,抬起来闻了闻,是血,还是新鲜的。她明明洗干净了,也没受过伤,那么这血肯定是苍海心的了,他的手撑在瓷片上划伤了。

  雪信踉跄两步,后退。苍海心无礼冒犯时,她可以打破他的头,可是现在是他施恩给她,结果自己不仅冲他发怒,还把人给弄伤了,即便是这样苍海心也不吭声,这到底算什么呢?

  雪信又转身走向卧房,她脑袋晕晕乎乎的,磕磕碰碰间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上,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又向里撞,这一次终于撞到了榻边,倒了下去。

  倒在榻上的时候她仿佛仍听见苍海心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察看着。雪信迷迷糊糊间抬起手向他扬了扬,似乎是叫他出去,又好像是叫他到近前来。

  苍海心一眼就将她的手势看成了招手。他走到榻边,把雪信垂在地上的脚提起来,为她脱了鞋,又把她纠结扭曲的姿势摆平。

  他说:“我知道你难受。难受不能憋着,像我,嚎两嗓子就好了,你也得哭一顿才行。”

  “人只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才会哭。”雪信说着,坐起来,趴到了他的肩上。

  “她是你一个重要的人……她死了,你哭一哭,也好让她知道你舍不得。”苍海心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因为雪信忽然凑近了来,两人气息相接,他的全副精神都用来感知她的香气,搜罗不出安慰的话了。

  “她是我的母亲。”雪信说着。可惜梦里梦外,她都来不及称月大人一声母亲。

  她拾起苍海心的手,闻了闻,用舌头找到伤口轻轻舔了舔。这是野兽疗伤的方式,也是相互示好的方式。

  苍海心的身体僵了一下,抽出手来,这一刻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来,又为什么会坐在她的榻边。

  雪信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只要把他曾经做过的事,反过来做一遍就是了。那么脏的大狗她都抱过,他身上的气味当然已算不上难闻了,那种洗了又洗、被香汤与澡豆所掩盖的野兽气,仿佛是已驯服了的兽性,让她安心,只要她小心些,她是可以驾驭野兽的。她挑开他一边衣领,咬住了他的锁骨。

  苍海心猛然把她推在枕上,问道:“你要什么?”他对雪信的性子也略知一二了,所以明白她此刻绝不会是表达感激,而是索取和交换。

  “杀了高献之。”雪信提了条件。

  她能依赖的只有苍海心了,皇上要顾大局,不能把高献之如何,高承钧要守孝义,父能杀子,子却不能弑父。而苍海心本来就是个混账,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只有愿不愿意做。

  “好!”苍海心飞快地考虑了一遍利害关系,还是答应了,哪怕知道也许会搭上性命,他还是愿意付出这代价。

  雪信缓缓摘去了发髻里的钗钿,苍海心如同饮血般亲吻下来。他们相互撕扯着对方的衣带。苍海心忽然想起那时候在华城,他想念她,去藏珠楼找她的气味,发现她也悄悄溜进楼中捣药制香。那次他多看了几眼,她就脸红了。

  乳钵里的香料被石杵越捣越细,发热生香,而此刻雪信的身体也像一罐窨藏多年的和香,打开了封口,等待与盼望了多年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贪婪地享受这缕香魂,却又觉得不满足,若是想要完全占有,只有把她嚼碎了吞下去才行吧。

  没有什么慢慢来,雪信急于把自己交出去,咬牙切齿地感受着这一切,像是复仇的一部分。她的感受游离在身体之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苍海心对自己做了什么。

  一炉香总会烧到尽头,云会停,雨也会止。人也会懒洋洋的,心安理得地睡去。

  苍海心推推雪信:“疼吗?”他这会儿才问,是不是太晚了?

  这点疼她都没折在需要付出的成本里。

  雪信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背转身子,闭着眼不说话。这是一笔交易,是交易就需要前前后后反复评估,是不是值得,会不会蚀本。

  苍海心跳下床,点燃了蜡烛,举着灯照她的脸。

  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不要点灯。”

  “一定要点灯。”苍海心不肯吹灭烛火,“我得照着亮看着你,别刚刚的一切只是我在做梦。”他把灯台放在床头的小凳上,又溜到床上来了,扯她的被子,让她分给自己一半。

  “要是梦,你就是死的,我也是死的。”雪信还是不肯见火光,闭着眼从被子里伸出一截玉藕般的手臂来,探了探苍海心的鼻息,又飞快缩回去试了试自己的鼻息,“可惜我们都还活着。”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盼着是做梦?”他以前没遇到过这样紧紧挨着,却又不肯相见的尴尬。

  苍海心毛手毛脚地翻开被子一角,雪信便立刻把被子压得更紧些,把自己埋起来。

  雪信梦呓般地开口:“你知道牡丹香吗?”

  “你说华城送来那盆粉牡丹?我丢在你书房里了。花开完了,不香了。”苍海心尽量用轻松的口气谈论那盆牡丹。那花是她与高承钧的信物,却给他报了佳信,那他就网开一面,不把它丢去厨房填炉灶了。

  “牡丹香是一种香品的名字。木本香料或沉、或檀、或降真、或柏,各单独研磨至极细。处子数人,每日以单方香料粉末涂搽全身,一人一味,不可混用。三年后,女子生辰当夜施以蝴蝶展翅之刑,制成香料,可与别种香料和合,所成香品无论性味如何都称作牡丹香。据说燃此香,能唤来香中女子怨魂,入男子梦境,男子在梦中与之媾合,魂魄即被她引走。所谓牡丹香,取的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意思。”

  苍海心只当她是在说故事,津津有味地听着:“你以为你也是活在香中的怨魂吗?”

  “是就好了,反正已经死了,真实的痛苦已经过去,现在的一切都是梦境,是假的,便不值得挂怀。天一亮,魂魄飘散,便可解脱了。”

  他不想她沉迷在对死亡的憧憬里,插言问道:“蝴蝶展翅是什么刑法?”

  “从背后正中椎骨下手,一刀划开皮肤,向两旁翻开,顺此方向将其剥下,叫作蝴蝶展翅。”

  苍海心更入迷了,从没有一个女子会在交出自己的第一夜里给他讲有趣的奇闻怪谈。也许她只是想用恐怖模糊掉自己的不情愿,她想吓唬他,也吓唬自己,然后大家乖乖地蒙上被子,像两个被鬼故事吓蒙的小孩,不敢再折腾。

  可惜他很喜欢她讲的事情。

  趁着雪信背转身,苍海心摸索到她光滑的脊背,手感完美无瑕,他立起指甲在她的椎骨上数过,开起恶意的玩笑:“蝴蝶展翅,如果真要这么做的话那一定要让我动手,我可是行家,在长白山里剥过大小上百张皮子。你的皮肯定是其中最漂亮的……”雪信果然缩了一下,他顺势拉开被子看了眼,猛然一把掀开锦被,“你背上有幅画!” 雪信随手扯过件衣服遮挡自己的身体,厌恶道:“你胡闹够了没有!”

  “没骗你,你背上刺了一幅寒梅图。”苍海心认真道,“不信你去照镜子。”

  半年前,雪信入宫前苍海心也曾说她肩背上有梅花。她对着镜子看过,哪里有?

  这一次她才不会再相信了,可是苍海心一脸正经的模样,若她不表示相信,他好像不会罢休的样子。

  雪信只好披上衣服,走到妆台前,从妆匣里抽出菱花镜,背对妆台将衣领向后褪下去。

  烛火幽幽,她在菱花镜里见到自己映在妆台大铜镜里的肩背只多了几处咬痕而已。她就知道这人是在故意消遣自己,悻悻道:“什么都没有。”

  “怎么没有!”苍海心举起灯台走过来要指给她看。

  他远远地在妆台铜镜中瞥见雪信的脊背,果然是莹白一片,要么是方才眼花,要么是现在眼花了。苍海心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却在走近她的十余步里,见证了梅花从无到有的过程:先是花瓣淡淡地出现了,色泽渐深,由起初的粉红转成朱砂红,然后苍劲的枝干也出现了,仿佛一幅藏在她身体里的画,浮上了肌肤表面。

  雪信终于在菱花镜中见着了背后的梅花,一时骇异,撒手掉落了镜子。

  苍海心举着灯火退回去,又走近前,再退回去,又走过来,他愉快地告诉雪信:“你背上本来是没有的,可是我走过来,梅花就浮出来了。”他捡起镜子塞回雪信手里,“快看快看,我走得越近,梅花越清晰;我退开,梅花便消失了。”

  雪信在圆镜中见到了那幅画似一条被苍海心喂熟的鱼,他一走近就冒出来,他离开就潜游回水底。

  “换个人来试试!”苍海心敞襟露怀地就要跑出去找人。

  “不用了。”雪信喊住他,总不能叫一堆人进来看她的裸背,只为印证一个推论吧?她喃喃道,“本来没有的,别人在我身边时也没有的。”

  苍海心慢慢走回来:“你说的别人,不会是高承钧吧?”

  “你不要再提这个名字了。”自从高献之的人纵恶犬咬死了月大人,高承钧与她又得形同陌路了。她不能要求高承钧为她杀了自己的父亲,也许要求了也没有用。

  “我就说,你是沈先生送给我的,你身上早就盖上了归我所有的戳,所以跑不掉的。你千不愿万不愿,还是落在了我手里。”苍海心免不了越说越自得。

  从小,雪信对于他来说就是可望不可及的,忽然有一天,有人说他有资格得到她,可是他不得其法,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他胡乱尝试,做了许多奇怪的事,然而就像捏着纸网子在缸里捞金鱼,越着急,她跑得越远。可是她最终还是自己个儿跑回来了,还求他帮忙。这个忙除了自己,别人都帮不了。因为没有那么疯的人敢答应杀高献之,只有他,所以雪信也只能是他的。

  苍海心禁不住去亲吻雪信脊背上盛放的梅花,他感觉到唇下的身体先是一僵,然后又在自己的急吻里瘫软下来。他抱着雪信回到床上,明明前一刻还记得不要弄疼她,可是当他凑近雪信的颈窝并顺着一路嗅下来,他也渐渐疯狂了。他的鼻子经过这具美好胴体的胸口,到肚脐,幽香也在变化着,慢慢被她的香气勾魂夺魄。

  若雪信是牡丹香中的一缕魂魄,他也愿意与她同归于尽。

  满室兰馨,就连这架平淡无奇的沉香床,也被摩挲得散发出了香气。

  天还未亮苍海心就走了,他倒不是缠绵的人,不爱躺着享受香软的怀抱。

  雪信整理好衣服,焚了一炉香,想要驱散他留下的气息,仿佛气息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透凉彻骨的龙脑香,把什么痕迹都冲散了。

  她对着镜子盘尖尖的锥髻,一把又黑又浓的长发握在手里也颇有份量,她把头发慢慢推到头顶上,把鬓角理光。

  正悉心梳发的时候,猴子撞开门闯进来了,惊得她一松手,长发打着旋松开,落回去了。

  猴子气喘吁吁:“公子背了张弓,把豹子和所有的狗带出来,说要打猎去。”

  “他不是爱打猎吗?”雪信懊恼地用梳子重新理通头发。

  “那他也从没有天不亮就出发、从没有把所有的狗都带出的,况且一大半的狗还伤着呢!他那神气哪里是去打猎,是去吃人还差不多。不管是不是你惹出来的事,你总得去看看。”猴子过来拖雪信。

  其实谁都知道,就是雪信惹出来的事。

  前一天夜里,苍海心本来在别人家里喝酒,被一个道士拉住说了几句,就匆匆忙忙赶回家把所有大狗放出去掐架。然后他把雪信带回来了,两人都是一身血。上回他也是把雪信血糊糊地带回来,紧接着就被打破了头。昨晚家里的上下人等可都等着看呢,看他这回会给自己找什么罪受,果然只隔了一天,他就疯颠颠的了,虽然在大家眼里,他平时也是不着四六。

  雪信在催促里飞快地把头发挽起来,被拉进平旦的天光里。无数雪花如冷白的蛾子扑面而来,积了一夜的雪一踩上去就没了脚踝。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正厅门前,就看到苍海心在家奴们的火把照亮里,揪揪这只狗的耳朵,拍拍那只狗的背,眼神和手势都是在激起它们的战斗热情,狗儿们被怂恿得跃跃欲试,不时沉腰低吼,或者以爪挠地,一看就知道对厮杀充满了渴望。狗群中的大狗身上还裹着肮脏的布条,小狗们来回穿插,松松垮垮的小脚还走不稳,却也兴奋得不知所以。

  豹奴把猎豹和猞猁都带了出来,在跳跃的火光下,人与狗都大口大口地喷着白雾,脚下的积雪被踩成了脏水。家奴们明知情势不对,也只能默默地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没人敢说话。

  雪信走进被火把包围的人圈里,苍海心跑过来推着她说:“外面冷,你回去。”

  “你干什么去?”雪信被他推着退了两步。

  “去做你交代我的事。我很快就回来。”苍海心轻松道,“不仅他的狗都没了,况且他的人也扛不住我的狗。”

  “你临去前最好把你藏钱的地方告诉我,我好取了钱替你订一口棺材,做一套殓衣。你带着一群狗,一张弓,就想去杀高献之?这是在安城!你能走进他的宅子吗?就算你的狗勇猛为你闯开了路,你箭法精绝射杀了高献之,你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回来吗?”雪信鄙夷道,就这点脑子还想去杀高献之吗?

  “他纵犬行凶、杀人放火都没人追究,为什么我就不行?我杀了他,也一把火烧了他的宅子!”苍海心振振有词,可是他也稍微考虑了下雪信提出来的问题,旋即仿佛下了决心道,“我若回不来,你正好摆脱了我,宅子和钱都落到你手里。就算我吃点亏,让你占个大便宜也不是不行!”他答应了她事情,便要不计后果地完成,不能让她小瞧了去。

  “我倒是想占这么大个便宜,可他是安西四镇节度使,你算什么?只怕到时候我们会全被拉到东市上去砍了,你家大人也会被你连累了。”雪信哼哼,她摘下他肩上的弓,扔给一个家奴。现在苍海心名义上家里的大人是越王,被牵扯进来确实够惨够莫名。

  雪信挥手,让家奴们把狗群领回犬舍,看到狗儿们都被领下去了,她瑟缩着躲进苍海心怀里。苍海心情不自禁拥住她,赴死的决心瞬间流失大半。

  雪信说:“我知道你重诺,答应了就认真当回事。可是你现在除了钱还有什么?我不着急,不要你以卵击石,等你有了能与他相抗衡的权势再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的事。”

  苍海心不言不语,等家奴们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好像恍然大悟,小声对雪信说:“你说外面有吃有玩,把我从山里拽出来,让我做了苍海心,结果现在你又要我争权夺势。你这个样子倒像是沈先生的监工。”他原以为只要发起一次火并就够了,却不想又踏入了一个陷阱,脖子上的绳套勒得越发紧了。

  是的,确实一切都遂了沈先生的设计,让她留在苍海心身边,扶持他,督促他。后来她不想干了,跑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安排里。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代价太大?”雪信问他。

  苍海心笑了笑:“你在做你该做的事,我也在做我该做的事。我们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雪信忽然停住了,从苍海心怀里挣出来:“那么你去做你的事,我也去做我的事。”

  苍海心拉了她一下:“你还有什么事?”

  “沐浴。”雪信不自在地回道。

  “我也刚好想要沐浴。”苍海心眼巴巴地望着她。

  雪信严厉地瞪了他一眼,那神气仿佛一下回到了过去,为他唐突又冒失的话气恼着。苍海心只好松了手,被她推了一把,任其走开了。

  水雾飘渺的浴池里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就连思考事情的节奏也慢了下来,恍惚一下,能把什么都忘了。可是仇恨迫使人清醒,雪信双眼失神地望着如烟般袅娜上升的水汽,思忖着她该怎么把这块烂泥糊上墙去。

  当人把一直想要的东西握在手里时,要么安乐满足,就会懒洋洋的,不愿折腾,不愿改变,患得患失,投鼠忌器。或者发现那东西不过如此,他就会把那东西推在一边,寻找下一件吸引他的东西。若是前一种,他会失去勇气和坚定;若是后一种,那么她就失去了与他交易的价码。

  当人有了痛苦,有了欲求,才会不知疲倦地为目标努力,连悲伤都顾不及,哪怕透支自己,哪怕自己先祭奠了复仇的暗火。这股阴暗的力量远比什么幸福满足蕴生出的力量强大。所以她也会让他痛苦,让他有欲求,不让他吃得开心、玩得开心。他才会像以前那样孜孜不倦地带着渴盼去做任何能令他接近目标的事。

  雪信才把头发擦干,猴子又来给她报信:“公子让萃芬院里的女人都搬走,正往外轰呢。”

  她觉得怪怪的,好像苍海心成了个小孩子,做什么都令人不放心,而自己则成了他的家长,不管做什么猴子总要来报备一声,让她替他负责。

  萃芬院里炸开了锅,有的女人在梁上拴好了裙带,站在凳子上比划着把脖子往圈子里套;有的女人收拾好了包裹,又去别人房间顺手牵羊;有的女人则趁着混乱发泄积怨,与素日的对头双双掐得鼻歪眼斜;当然也有逆来顺受听安排的,有嫌安置费给得少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

  苍海心不耐烦了,踢翻了一个大木箱,倾倒一地的铜钱串,他高声喊道:“第一个走的领一百吊,第二个领五十吊,第三个可以领二十吊,后面的排队一人十吊。先领多得,后领少得。钱发完了还剩下的人,没钱也得走,不肯走还撒泼的就打残了再卖。”

  机灵些的赶紧挤上来抢铜钱串,头三名的互殴尤其激烈。

  一阵慌乱间伸过来一把马勺,把抢钱的手都敲走了。苍海心刚要发作,却看见猴子用脚把散落的钱串扫拢,十分狗腿地站到雪信身后。

  “都是花钱买来的,你放还也就算了,还白送好些钱,莫不是想做大善人?”雪信低头看着一地狼藉,有些来气,“养她们到老死也花不了这些钱。”

  苍海心把那些女人拨开,凑到雪信近前小声说:“养她们到老死也无所谓,这不是怕你看到她们会觉得烦吗?”以前,他没心思打理这个家,在犄角旮旯里堆些杂物也混不以为意,可雪信来了,他就忽然想清扫清扫,收拾得干净利落些。

  “我不烦。你若是认真对我,就把后院的事交给猴子管,不用你累心。”雪信说。

  “自然是认真对你。”苍海心看看雪信,又看看猴子,奇怪这两个女人是在何时结成盟友的。他手向女人们那边一划拉,“那就让猴子大管家管。”然后背着手走到一边,又回过头来看猴子怎么管。

  雪信对猴子说:“想走的给三贯钱,不想走的就理一份名单出来,安排她们侍寝。”诚如猴子一开始的盘算,雪信帮猴子巩固地位,猴子在管理家宅时贯彻雪信的意见,她们完全可以互惠。

  猴子清清嗓子,高声宣布新的规则。女人们沉默了。最想走的是在外面有盼头的人,不给钱,自己攒钱赎身也会走,根本留不到现在。剩下的不过是贪图此间安逸,顶多有些抱怨罢了,当然这抱怨也来自苍海心的冷落。

  听说走的只给三贯钱,留下的可重获侍寝的机会,那些女人们权衡了一阵,没有一个走的。她们的眼光在雪信身上扫来扫去,疑虑重重。她们的命运是被这个女人的一句话改变的,因此她们并不感激她。

  雪信出了院子,留下猴子继续立威。她紧了紧身上火红的皮毛斗篷,去了听香阁。听香阁里一股子灰尘味,看来她走后没人进来打扫,由不得她苦笑,忽然就想起了永安宫里的沧海楼。

  师娘锦书住过的沧海楼被料理得多好啊,十几年如一日,皇上每夜必要亲自去开窗通风,拂去灰尘。而她离开听香阁才几个月,坛坛罐罐间全是蛛网,沟沟坎坎里也堆着灰絮。

  也许两相拿来比较并不公平,皇上的心是半死的,所以把不能倾诉的柔情一股脑儿撒在沧海楼里了,而苍海心是有目标的,热情随着目标时时转移,当她的气息日渐消散时,也不能指望他对一间破阁楼念念不忘。再如花园里的香草田,她入宫时,他也曾深情款款地替她浇水来着,可是她一出来,他就不再把香草田当做思念的寄托,任它们如荒草疯长凋零,如今都盖在雪下了。

  雪信用袖子掩着鼻子,找了几样香料和制香工具就匆匆离开了,如今她也嫌它冷僻凄清。她又让小桃小碧为她找来一副弓箭,抱着几样东西回了枕莲馆,关上门一天。

  夜里,苍海心一脸兴冲冲地来找雪信,他从背后伸出手,“哗啦”一下抖出来,是一套内红外青的钗佃礼衣,袖口缝缀红地金线的蜀锦,一层又一层,色泽层层不同,花色也不同。

  “我本来要去高献之的别宅探访,可是半路遇上送亲,有一户人家嫁女儿,新妇骑马独自去夫家,她弟弟在后面远远跟着护送。我看那身婚服惹眼,就上去和她商量买她的衣服,她不肯,我就打翻了她弟弟,留下足够的钱,让她把婚服脱给我,然后我就把它带回来了。你看看你喜不喜欢,若看得上,咱也按照这个样子做一身?”

  雪信如看傻子般看着苍海心,任他又说了一阵,听他计划如何张罗一场风光的婚礼,听了一阵,才冷冷地说:“我母亲故去还不到三天。”

  苍海心懊恼地拍拍脑瓜,把婚服随手一丢。对他而言,要么是绝对的悲丧,要么是狠命的欢喜,一心顾着一件事,转眼就会忘记另一件事。他说:“是我太心急了,是不是要等些时日?等多久?”

  若算雪信还在闺中,当为母守孝三年,若算她已嫁人,则应守孝一年,她的丈夫也得守孝三个月。若把雪信按买来的妾婢算,她是卖进别人家里了,她母亲死了与她也无关。在安城混了几个月,苍海心也混得明白点了,就看把她放在哪一档里了。

  雪信斜了他一眼:“在别人眼里,你不过是收回失地。”她早就承认是他的姬妾了,现在他只不过是尝了一口鲜,可是在别人看来,该是嚼烂了的滋味。随手纳下的女人,还要认认真真再娶一遍?

  “找人痛痛快快喝顿酒庆贺一下也不行吗?”苍海心把婚服捡起来提着打量,他终是不死心,没有一场装模作样的仪式,似乎就是不够郑重,承诺和誓言也可以轻易赖掉。没人来分享他的狂喜,他也憋得很难受。

  “你找人喝酒可以,但是不要提我。”雪信低下头去,她对外怎么承认是一回事,自己怎么认为又是一回事。她情愿把苍海心这儿当做一个临时栖身之所,两人只是达成了一项协议,协议之外各归各,谁也别要求谁。她守她的孝,他饮他的酒。

  苍海心被雪信几句话打发了,不由气闷,低下头的时候发现她手中握着一支箭杆,去了箭镞,取而代之的是裹在丝囊里的香粉。他抢下箭,心疼道:“这是我最顺手的一囊箭!你拆它做什么?! ”

  “当然是免得你改天心血来潮,又要去射杀高献之。”雪信说,“急是急不来的,一箭了事,不仅赔上自己,还便宜了他。”

  “那你也不用绑上香粉。”难道打算用香粉呛死猎物?

  “你的猎物是萃芬院的女人,以后你看上谁就一箭射去,扑她一身香气,让她与你睡觉。”雪信拈起下一支箭,一刀截下箭镞,将香粉丝囊裹在箭杆头上,这一套动作做下来看得苍海心脖子发硬。

  “我若不想用箭射人呢?”

  “那她们会按部就班,排队找你,喏,轮宿表已经给你排好了。”雪信从几案的层层杂物下抽出一条绢帕,吹掉沾在上头的粉屑,展开。猴子不会写字,所以排表的事由雪信代劳了。她指给他看:“今夜是第一夜,由莺子侍寝。”

  “我不要她们侍寝呢?你没把自己排进去?”苍海心阴着脸问。

  雪信又从七零八落的布片下找出一只绣了朵梅花的香囊,给苍海心挂到脖子里:“你还是去吧。当今皇上看重仁孝品德,朝中大臣们也最烦对一个女人犯痴的皇孙。我守着孝,你就离我远点,找她们去吧,不管是真是假你都得去。”好歹她在宫里待过一阵,也算是摸清了行市。

  苍海心不大听得懂她几句话的前后关系,只明白她不准自己碰,却又送了一只香囊,亲手挂在他的脖子上,还给塞进了衣襟里不准摘下来,仿佛是给狗脖子上拴了根绳,宣布了归属,也方便牵来牵去,然后就往狗屁股上踢了一脚,让狗去撵鸭子。她把自己推给别的女人,一堆别的女人,仿佛应付这些女人也是奋发上进的一部分。

  到底是正儿八经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香囊里的香丸贴在他的胸口,被体温一熨,悠然从衣襟里透出一股香,缠在他的鼻端,像个少女捏着一缕头发,用发稍在他的心上扫着。

  “凭什么我要听你的?你给我的好处这么少,却让我做这么多事。”看到雪信反客为主,娴熟地安排自己,苍海心不禁开始反思,计较起与她做的交易是不是太亏了。

  “你想变成能帮得上我的人,就得先让我帮你,照我说的做去。”雪信指着门,“莺子已去了你的院子。”

  苍海心不走,反而把鼻子伸到她耳朵后面。

  雪信推他,推着推着却又迟疑地问道:“我身上的气味是不是已经变了?变浑浊了?”她始终是爱惜自己的体香,此刻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打开了蜡封的香料罐子,香气散了,杂了,偏偏自己闻不见,也比较不出。

  “让我好好闻闻。”苍海心煞有介事地说,现在他像只吃到半饱的野兽,也不着急,扒住了猎物的残躯,仔细地嗅着,不时啃咬上一口。

  耳朵后面是女人身体香气最清澈轻盈的部分,像一股清凉的花香,再往下,脖颈间的香气凉意渐褪,花香多了一丝甜润。过去她太香了,香得人打哆嗦,似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味,蹿得快,却也留不住,如今她的味道里生出了几分柔媚,沉下来了,她碰过的东西也会留下淡淡的香气。就像她在自己的怀里靠一下,衣服上也能留下她的香气,雪天的冷风吹了一天也吹不散,他走到哪里,都若有似无地想着她。

  “我是不是发臭了?”雪信有些发急了,用力摇晃着苍海心。

  “你的轮宿表和你守孝的决心,能不能从明天开始算?”他咬了她几下,却始终听不到她吃痛的呻吟。

  雪信咬着唇,眼神斜向别处,身体摆出一副准备好受苦受难的姿态。苍海心很不满,等不及她回答,又在她胳膊上重重咬了一口。

  雪信抽了口冷气,看向那条胳膊,血从两排牙印间丝丝缕缕渗出来了。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指甲,攀住苍海心胸口上那条长长的疤痕,着力划了下去,她的指甲缝里瞬间嵌进了嫣红血色。

  “这才是……”苍海心不怒反笑,把她的双手环到自己背上。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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