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贪作馨香却忘身
第十章
贪作馨香却忘身
月大人遇害的第七天,雪信去城外选了块地,土地被冻硬了,不好挖,带去的家奴们挖了整整半天。棺材里没什么可放的,连套月大人穿过的衣服都没有,最后是雪信从怀里掏出点翠金簪,连沉香盒子一同装进棺材。
等一切都埋好后,雪信堆了个坟头竖了个碑,上面写着月大人的名字。她站着看了一会儿,坟尖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像是月大人的头发,半黑半白。
她出一趟门要做许多事,为月大人立个衣冠冢只是其中一件。
等打发家奴回家后,雪信带着小桃小碧去了香料铺。她挑香料要先问产地,沉香要海南的,檀香要天竺的,熏陆要大秦的,安息香要爪哇的,零陵香要吴地的,甘松要吐蕃的。她面如平湖地嗅闻一个个罐子里的枯枝干草,满意的留下,有问题的推开。她看起来就是个痛痛快快花钱的女人,可惜店里值得买的货不够,带的钱没能全花出去。
回家的路上,雪信在车上看见两个与小桃小碧年纪仿佛的女孩跪在地上,头上插着草标,让人去问了问价,把她们买了下来,即便这样钱也还是没花完。
一个梳着两个小髻的孩子咬着一串糖葫芦,围着她的车跑,趁人不注意捡起石头打车窗,几颗石头冲开厚重的帘子扑进车里。小桃小碧下车去逮,那孩子却一溜烟跑了,她们叫骂着追了出去。
掉进车厢里的也不止小石头,雪信拈起落在蜀锦坐垫边的一个蜡丸,捏碎,里头是一个小纸卷。
她认得字条上的字迹。
这时候小桃小碧追那捣蛋孩子去了,都没扫见雪信不动声色地下了车,上了停在街边的另一部马车。
一进车厢雪信就闻见了冲鼻的伤药气味,高承钧正坐在她对面,一只鎏金铜鸭子摆在两人中间。雪信看了他一会儿,手脚齐全,身上穿着宽松的袍服,脸上多了两道长长的伤疤,估计是狗爪挠出来的。
她指了指脸:“这疤不能去掉吗?”
高承钧摸摸脸:“也不丑。”
“可是只要这两条疤在眼前晃着,那天的事我就一刻也忘不掉。”雪信发出突兀的声音,好像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低下头,把手放在铜鸭子背上。铜鸭子全身毛羽粼粼,背上这一片却异常光滑,使人情不自禁地摩挲它,鸭子嘴上还有陈年香渍,都是焚燃上好沉香留下的烟油,凑近了香气斐然。
鸭子能口吐芳香,而她只会吐恶言。
“你好吗?”高承钧没有被她的激动感染,他也看了面前心心念念的人儿好一会儿。 “你希望我说好,还是不好?”雪信挑衅地回望,眼神里都是刺。
“你在他那里,就会忘了那天的事吗?”
雪信打量马车:“我不会跟你走的,你不用捡我这个麻烦。他不像你,不用瞻前顾后,从不左右为难。而你总是在隐忍、在权衡,在皇上和你父亲之间,你不想得罪也不想放弃;在我和你父亲之间,你更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个。你对屡次三番不拿你性命当回事的父亲倒是忠心耿耿,既然你爱当忠臣孝子,你就去当吧,你忠孝两全了,就兼顾不了有情有义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想清楚,做了选择就不要后悔。”她以前说话也尖刻,可她还是第一次豁出去,一刀划开了他心上长的脓包。
高承钧沉默了好半天才又开口:“你眼下是杀不了我父亲的。”他还是了解她的,即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已经盘算了千千万万遍。人心里有了恨却放弃复仇,不是因为宽容和爱,那只是因为无能和胆怯。
但雪信是不肯服输的人。
“我会好好考虑的。也会准备好与你为敌。”她似笑非笑道。
雪信的手离开了铜鸭子,别过头,打算离开了。刚一动身就听见高承钧一把推开了铜鸭子,伸手抓住她的后衣领,把她扯了回来,然后紧紧搂住。雪信也趁机拍了拍他的后背,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遍,宽松的袍袖下高承钧的胳膊包扎得极厚,几乎是个花布缝起来的小偶人。
如果他们以前是相爱的,那么现在没有道理不爱了,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分道扬镳罢了。她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却并不同情,因为痛苦是自找的,什么都想要,却又什么都不能痛快得到。
“我身上的气味变了吗?我是不是臭了?”雪信低头闻自己的衣领,她还是什么都闻不见的。
她是故意这么说,当然她也是真的想知道。
高承钧僵了一下,他把鼻子在她的脖颈间点了点,说:“还是很香,比以前更香。”凑近的时候他在雪信的脖子上见到了咬痕,胸口也有,半个在衣襟外,半个在衣襟里。
雪信望了望那只脊背被摩挲得光亮异常的铜香鸭,笑了笑,笑高承钧心里没底,妄想带着往日的情分来打动她,做最后的努力。可是她没被打动,他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了。
她跳下车,看见车夫位置上坐着玄河,戴着一顶毡笠遮住半张脸,把一串糖葫芦咬去了一半,对她摇了摇头。
雪信回到自己车上,见顺手买来的两个女孩子还在,不禁奇怪道:“你们怎么不趁机跑?”
两个女孩子争抢雪信买给她们的素饼,掉了一地饼渣,用手指头沾起来也吃了,还直舔手指。她们说她们的父母病死了,她们无处可去才把自己卖了,有人买就行,随便做什么都行,为什么要跑?跑了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雪信问:“你们想做什么?”
两个女孩子看着衣饰华美的雪信,羡慕道:“像娘子一样。”她们见雪信脸色不好,以为失言,忙改口,指着车外正往回走的小桃小碧说,“像她们一样也行。”
小桃和小碧没抓住捣蛋的孩子,气恨恨地回来了。
回到家,雪信把两个女孩子交给猴子。两个女孩子看着猴子威风凛凛地差遣家奴,又是一顿向往。
猴子是曾经蓬头垢面游荡过的,可如今比谁都讲究,先命人检查她们头发里有没有虱子,又让她们去洗澡换衣服,趁着左右无人,蹭上来征求雪信的意思:“把她们放在哪儿?”
“去萃芬院。原来的那群里找两个打发掉。”雪信眼皮也不抬地说,“另外准备好热水,我要用海棠池。”如今浴室里的海棠池是她的,而萃芬院的女人只能在自己屋里搬个木桶烧水洗澡。
雪信先回枕莲馆焚了一炉香,罩上熏笼,取了一身待换的干净衣服,覆在熏笼上。
熏了一会儿,她捧起衣服闻了闻,嫌香气不够浓郁,又拣了几个香饼扔进香炉里。
苍海心闯进来,瞧着她熏衣服,口气不悦:“听说你又往萃芬院塞了两个女人?你还真会替我花钱。”
“你不喜欢原来那群,我只好买新人,把旧人换掉了。”雪信往熏笼边凑了凑。
“新的也不喜欢。”
“见都没见,怎么知道不喜欢?”雪信说,“你起码去看看吧?”
“你就不怕我喜欢了,就没你的好日子过了?”
“当然怕啊。”雪信若无其事道。
越是炽热的爱情,熄灭后越是冰冷得可怕。看他对萃芬院那些女人的漠然,也许就是她的明天。她的复仇急不来,可她所依仗的他的热情又能维持多久呢?所以她得把自己的仇恨和苍海心的热情都抻得细细的,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压低火头,如一盘香篆,迂回曲折,有节制地缓慢燃烧,这样才好烧得长久些。
要记得仇恨,也要装作若无其事,不能让他以为已经得到了她,至少不是彻底得到了她,所以更要装着若无其事。
“那你还不好好巴结我。”苍海心往她身边靠。
雪信又往边上让了让,不让他贴太近,心中惴惴。
苍海心细细闻她身上的气味:“怎么一身伤药味道?你哪儿伤了?”他动手动脚,抓起雪信的胳膊嗅,找她的伤处。
雪信心虚地抽手,苍海心抬头,脸色也变了:“你又去见了他!”
她就是怕身上沾了气味被苍海心闻出来,一回家就张罗洗澡换衣服,可还没毁尸灭迹,他就来了。在他面前,有丁点儿气味就是人赃并获。
苍海心抓起她,往肩上一甩,大步走出枕莲馆,走进浴池,也不管海棠池中的水灌没灌满,一把把她抛了下去,转身就走。
沾在身上无形无质的气味,比黏糊糊的血污更难洗。有形有色的脏,洗没洗掉是看得见的,可气味看不见,而且似乎永远不会消失,只会减淡,淡到自己闻不出来。自己闻不出来,鼻子更好些的人不一定闻不出来。就算谁也闻不出来,它也一直在。她只好疑虑重重地一遍又一遍把自己沉到水下去。
猴子见雪信起身穿上了衣服,就提了一个大水桶来,用勺子搅动浴池中的水,舀起来灌进桶里。灌满一桶也不说提走泼掉,而是倒进浴室角落的一个大缸里。雪信走过去看了一眼,见缸中已攒了半缸水。前几回,她洗完澡就见猴子来舀水,舀上一桶存在大缸里。
“你攒洗澡水做什么?”她问猴子。
“你不知道你的洗澡水很值钱?”猴子搅动缸中水,使新旧匀净,“你的洗澡水是特地加了香料熬煮的,本来就香,萃芬院的女人都用不上,眼红死了。她们还说你身上有香气,所以才能魅惑公子,于是那些女人都向我买你的洗澡水,洒在衣服上,床帐上,好让公子也去宠爱她们啊。”
“可是……这都结了膏滓了……”雪信捂嘴,作势欲吐。洗澡水存久了,缸底沉淀下了不少白色膏絮,被猴子一搅,沉渣泛起。
“你别嫌脏,膏滓比水还值钱。这都是精华,香气浓郁胜过洗澡水,捞出来晒干,可以缝进香囊里……”猴子得意,“我已经卖掉一批膏滓了,就指望你多洗几回澡,我好发财。”
“你也看见了,公子生我气了,你的宝贝恐怕要卖不掉了。”雪信叹了口气。
“公子怎么会真生你气?就算他真生气不理你吧,萃芬院的女人不正好有机会了吗?正是如此!这是个好机会,我得加紧多做一批。你让公子多生气几天吧,求你了。”猴子没心没肺地兴奋。
苍海心还坐在雪信的房间里,像是还没有算完账。
雪信一进门便从罐子里抓了一把香末撒到火盆里,是调配失败的一款香末,在一个容器中谁也爱不上谁,一旦灼烧起来,各种香气四下逃窜,蹭蹭蹭乱跑,只顾着往外跑,把屋子里的气味搅得乱糟糟的。她看着苍海心,既然那么爱闻气味,就痛快地闻去吧。
苍海心推了雪信一把,把她推在绒绒的毯子上。她的屋子里地上铺着三层羊毛编织的毯子,厚敦敦的。面上一条是蚕丝毯,以染了色的蚕丝线排出细小的花纹,手掌抚之,似乎被密集的蚕丝梢尖托起,触感温柔得要化了。这回他没扯她的衣服,而是把鼻尖压在她的脖颈里反复徘徊,像只吃饱了的狗,检查路上捡来的骨头有没有毒。
苍海心伏在她身上,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你只是见了他。”
“我何止见了他!”雪信赌气道。
苍海心很坚持:“你只是见了他。”
雪信眼睛朝别处翻去,他这个鼻子真是讨人烦。可是他还没有把鼻子挪开,反而得寸进尺地嗅向自己的胸口:“好大的雨。”
雪信向窗子处看了看,还仔细听了听,哪里来的雨,雪也没有啊。
他按住她的嘴唇:“我在你身体里看见的,一场好大的雨。一颗颗豆大的雨点子砸进泥塘里,溅出黑色的泥。岸上汪着一滩滩雨水,多得数不过来,倒很是清亮,一层层漾开,清亮得晃人眼。还有土腥味很重。”
“我身体里有土腥味?”雪信也忍不住拉起衣襟来闻了闻,只嗅到附着在衣服上的乱糟糟的熏香。
“是你身体的味道,让我想到土腥气。”苍海心声音低下去,直起了身子。现在,他好像终于确定了爪子下按着的骨头臭得不能吃了,于是丢下她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脚下的步子一脚深一脚浅,好像踩着的是水塘。
房间里只剩雪信一人了,她坐起来,把苍海心说的话想了又想,不解其意。泥水,土腥气,都是洗不掉的脏了。
所以他是嫌弃她脏了。
也好吧,这样就不会来烦她了,同样的她也失去专宠了。
雪信知道她带回来的两个女孩子被苍海心从萃芬院里拨出去了,安置在另处僻静的院子里,日日好吃的、好喝的从不间断,分给她们的脂粉都比给别人的好,像是精心伺候两盆移栽过来的白海棠,养一养,等花枝上绽出水嫩的骨朵就掐下来。
这两个女孩太脏太瘦,把她们调理成小美人还需要些时日呢。苍海心也不会干等,他逮住萃芬院的女人们,将她们从头嗅到脚,皱着眉,把一些人衣衫里的香囊拽出来,抠出香囊里的白色粉屑吞下去,扔了香囊,推开手里的去找下一个。
有些女人在这个地方闲散久了,体态日丰甚至肥胖,他也不计较,推她们的手劲不会加重,当然也不会轻。他只要找到她们身上的香囊,把里面被当做香料的洗澡水膏滓吞下去。如此说来,雪信觉得他好像又是不嫌弃自己脏的。
把那些女人翻查了个遍,苍海心好像更疯了,又跑到灶房的泔脚桶边,把头扎进去闻个没完,也有时去茅房,站在外面闻,又走进去闻,再出来,如此反反复复。反正他连着七天都没来找雪信,雪信所知道的也只是猴子跑来透露的消息。
第七天夜里,雪信听见了哭声,声音被风吹得飘飘扰扰,钻进窗子的缝隙。她实在不安,披上衣服走向苍海心的院子,越走向他,听得越分明了,是两个女孩子的哀哭求饶声。她苦笑了下,转身要回去,可是忽然听见哭声成了惨叫和尖叫。
雪信闪过一个念头,急忙闯进院子去。院中的狗群正在休息,听见骤然急促的脚步传来迅速都站了起来,确认了是她后又站着没动,任雪信奔跑着穿过院子,撞开了门。
她看见自己带回来的两个女孩子没有穿衣服,被倒吊在房梁上。苍海心执着一把猎刀,他要干什么,雪信一下便清楚了。
她冲向苍海心,夺下刀远远扔开:“你这是在杀人!”
苍海心呆了呆,回看她好一会儿才说:“你讨厌我吗?你急着报仇离开我,可我也想知道牡丹香是什么味道,趁着你还没离开,不如我们现在就做做看吧。”
在他们的那天晚上,雪信迷迷糊糊中不小心把牡丹香告诉了他,她没想过苍海心会认真地发疯。
她拦在他和那个被划开一刀的女孩子中间:“没用的,处子的年纪不对,你给她们擦香粉的时日太短,还有,自始至终都必须是她们心甘情愿!不得有丝毫恐惧、愤怒!”在她身后,受刀的那个已经痛昏了过去,另一个吓得不敢出声,头下脚上,眼神涣散地看向颠倒的他们。
苍海心愣了愣神,忽然推开她,跑了出去。雪信把刀踢开,紧追上去。
“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的耳朵疯了,停不下来,停不下来”他大喊大叫,在庭院里狂乱地想往前跑,却像被什么挡住了去路,“瓦片!房梁!什么花?谁!又是鞋子,树干没了水,泥土好腥,月亮的气味是那么凉,厢房的香,那两个姑娘的气味是熟了!”随后又恶心着,不住地干呕。
谁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清楚他正在经历着什么。
雪信站到他身边,苍海心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猛然抱住了雪信,把头倚靠在她的肩窝里:“我累了。”他说,“鼻子累了。”
“是你自己闻了太多奇怪的味道,不仅闻,你还吃了。”雪信说。她这时不敢推开他,她感觉如果他得不到倚靠,就会大哭大喊、以头抢地。
“不是。”苍海心在雪信的身上颤抖着,“我控制不了了,什么味道都往我鼻子里钻。我想遮盖,可是遮盖不住,我要麻痹,也麻痹不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雪信忍不住抚摸他的头发。
苍海心像只被吓坏的小狗,躲进了女主人的怀里。
“七天前,忽然闻见你身体里有下雨的味道之后,鼻子就再也不受控制了。我不知道怎么了。”他又偷偷地把鼻子挪到雪信的脖子里,然后下移向她的胸口,他的鼻间终于又充满了她的香气。
苍海心怀疑地反复嗅了嗅,说:“怎么变了?”
雪信以为他是在说自己的味道变浑浊了,变臭了,伸手要去推他的鼻子。苍海心却更深地埋下去:“糖蒸酥酪的气味……”他好像要把脑袋藏在她怀里睡过去。
“你还是先把她们解开吧。”雪信回头看向屋子,那里还有两个半死半痴的女孩子。
“你不走,我就去解。”苍海心头也不抬。
“我不走……”雪信无奈地答应。
他连一刻也不肯离开她,把她按在自己怀里,搂着走向两个女孩子,然后捡起刀割断了捆绑她们的绳子,把她们扔在地上。
苍海心像只急于把骨头叼去隐蔽角落独享的小狗,把雪信拖回了她的枕莲馆。他连爱抚怀里的人儿的欲望都没有,只是把脸黏在她的身上,什么也不做,也不愿她撇下自己去做什么。
“你总不能永远也不放开吧。”雪信无奈,他像怎么也摘不完的蛛丝,好不容易拈起来扯离一点,又立刻贴回来。
“我不能放。”苍海心不讲道理,又掀起雪信的衣襟来,蒙住了鼻子。
他不能离开她一刻,他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一旦离开,数不清的气味又将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鼻子,让他难以忍受,头痛欲裂,最后大怒发狂。
雪信只好带着这只“小狗”挪向那个盖子上蹲着金狻猊的蝠耳香炉,用香铲慢慢拨动香灰。
苍海心摇了摇头:“又变了。”
是的,她已经平静下来了。虽然她的仇恨还是强烈新鲜的,面对比她更需要平静的苍海心,她也只能按压下来。
所以平静不是真正的平静。
突然,苍海心又扒住她的身体搜索气味,惶恐道:“闻不到了,什么都闻不到了。”一旦雪信收敛起心神,身上的气味又会如同潮水一般褪去,纯粹到不能再纯粹。
她本来是香的,因为她自幼服食香料,幽香自肌骨透出,这香气虽然也随着她的心境改变,可大致基调还在。可是从那个晚上开始,苍海心忽然穿透了这一层纱雾,看到了它背后的样子,有时候大雨如注,有时候是一碗甜腻的糖蒸酥酪,有时候它空了,什么也没有了,气味缩回她身体深处,他捕捉不到。
雪信在苍海心的干扰下,依旧打出了一个漂亮利落的篆来,引燃,袅袅青烟升起。
她把他的脸扳向外,让他注视那缕悠然直上的烟,缓缓招手,把它引了过来。
她在苍海心耳边轻轻吟诵: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
吟诵如烟如幻,飘摇曲折,连篆烟也随之起舞。似乎在无限的迂回里,涌入鼻间的各种气味慢下了脚步,苍海心那颗冲撞的心也慢下了脚步,累得一塌糊涂。他就如此倚靠在雪信怀中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加深,感觉却一点点淡去。他觉得难过,不管他怎么贴紧了雪信,他们还是两个人,她不愿意被自己捉住时,连气息也抽离了。
同床异梦,各怀心事,看穿了、伤了的也只是自己。
“我要学香。”苍海心说了一声。
雪信没有停下来回答。苍海心重复了一遍,还握住她的手摇了一下,他不记得她有没有最终答应了,只是后来诵声低微下来,他仿佛也跟着沉到底下去,蜷起身体睡着了。雪信停下吟诵,注视着炉中最后一缕篆烟飘尽,一动也不敢动,像是在守护着苍海心得来不易的睡眠,她把头垂下,许久以后,也迷糊住了。
雪信在轻轻的悉索里醒了,她感觉入睡前的姿态已经改变,苍海心从背后拥着她,鼻子在她的身上游走,寻找他所熟悉的香气。
她一把推开,问道:“鼻子好些了吗?”
“你不离开我,我的鼻子就好了。”苍海心说得云淡风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把头扎进泔水桶过,也没有大呼狂奔过,他们也没大闹过那么一场。
“那两个女孩子……”也不知道昨夜被他倒吊在梁上打算剥皮的女孩子怎么样了,雪信惴惴不安地开口道,“会不会跑出去乱说?”
苍海心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已经抬回萃芬院找人治伤了,说是发烧说胡话,要乱说就让她们乱说去。”而后就改了一种脸色,望着她小声问,“你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
“什么事?”雪信一脸茫然。
“你答应教我学香。”
“我答应过吗?”在吟诵中,她全心投入,神思飘渺,别人对她说过什么都记不得的。也许苍海心确实说过,可她绝然没有空隙分神留心,更不可能答应。
可是苍海心笃定她答应了。她也没有非拒绝不可的理由,学香本身能教人沉心静气,能把他毛糙癫狂的性子修改修改吧,若不答应,没准他又要疯跑狂叫了。
香与药都是深而又玄的学问,学药需要冷静清醒,循序渐进,学香凭的是天分和顿悟,勉强要分步骤,也只能分出识香、采香、治香、熏香与品香几项,也没有什么先后顺序,不必学完一项才去碰下一项。而以苍海心的天赋,他几乎是不用教的。
入夜,雪信把苍海心带进听香阁,不点蜡烛,站几排架子中间问他:“都闻见了吗?”
苍海心鼻尖也不翕动了,几乎立刻答道:“闻见了,全部的。”
“都记住了吗?”她追问一句。
苍海心说都记住了,然后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把钻进鼻腔的气息赶了出去。
“在没有它们的地方,你能随时从记忆里翻出它们、嗅到它们吗?”
苍海心这回憋了口气,试了试,说:“能闻见。”
“那还有什么好教的?”雪信斜乜着他,“当世所有的香料都在这里了,你认得它们的味道,记得住它们,再按照你的心意把它们配起来,合成一个新的味道就是了。怎么配,以前你也见我做过,只不过费些不值钱的劳力,最要紧的还是选料、配比和开方。”
“那你也不先找几个方子让我练练手?”苍海心不敢置信,她把他扔在听香阁里就要走,他茫然四顾,鼻间充盈的除了味道还是味道,他仿佛知道它们的脾气,知道自己有摆弄它们的能力,却不知道自己需要它们做什么。
“我开的方子是我的方子,不是你的。你的得自己找。”雪信阻止他黏上来,把他向里一推,出门还不忘在门上落把锁。
苍海心愁眉苦脸地在架子间踱步,他的眼睛在微光下也看得清,就挨个读香料罐子上贴的纸签,把名字与气味一一对照记住。
他闻见黄熟的气味滋进了鼻尖,在鼻子的外面打了个圈,好像不愿意进来,然后害羞地躲回了罐子。他猛吸一口,被灌进肺里的香气呛得胸闷,却丝毫找不到黄熟的气息,打开罐子,里头居然是一股秋天落叶的气息。
苍海心又缓缓吸气,黄熟的气味悠悠缓缓,像是被心绪牵着往心里走,急促一吸,却又消失了踪迹。他跑去窗口,发现了一丝没有关严实的窗缝,黄熟的气味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毫不掩饰它对月光的恋慕。
谁?他好像被人拍了拍肩,身上黏糊糊的却没有丝毫不适。他幻想着自己安逸地躺下了,却又好似身体重重砸上了冰冷的地面。
紧接着苍海心又去探访安息香。可那安息香的气息也不是那么简单,不知道什么把安息香衬托得如此怡人,把害羞藏得那么妙。熏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名字,明明是从未听闻过的,他扒着架子急急忙忙寻找,却没在大大小小的罐子中找到这两个字的踪迹。
终于他在零陵香的罐子前停了下来。就是它,安静地躺着,散发着的,包裹着的,心里想的,全部都是安静,仿佛它的名字就是安静,如果气味可以命名,也不过能叫安静而已了吧。
挪开零陵香的罐子,底下压着一册书。书册已被压得四角卷起,封面上一个深深的圆印子。苍海心拍去灰尘,翻了翻,是雪信的手迹,不过不是现在的,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那时候的她,个子一定很小,字也写得那么小,他想象着她认真严肃的样子,抿着嘴唇,一笔一划,每个字都像一朵小花开在纸上,不是她如今的浓妆端丽的美,而是白到透明的小花瓣,压在书页里隔年有幽香。
苍海心望着雪信的笔迹发了好一阵呆,才注意到她抄下来的内容居然是一本翻抄的香谱,也许当初她只是顺手抄来练字的,所以漫不经心地随手一塞,并不在意。而他则如获至宝,立刻点了蜡烛凑到纸页上细阅。香谱前半册记载着常用香材的性味,后半册则抄录了几十个香方。
他的神思停留在第一个方子上——零陵香、藿香、甘松、茴香、沉香、檀香、丁香各等分,炼蜜为丸,名曰清远。
他幻想自己在一片虚空里混合了它们,不是香料粉末,而是它们的香气,一团团香气,有的浑圆若球,有的缠绵如丝,好像还有负才傲物的,而他则轻盈地摘取它们,放在心、鼻腔和嘴贯通的地方,好像这样还可以尝出它们的味儿一般。
良久良久,味儿不似先前那般排斥了,圆融的气味带着绵绵的丝,缠得那负才傲物的气味也放低了身段,宛若一座城池里,君臣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他巡视这座城,不禁皱起了眉头,那气味的城破了一面墙,他把它们更多地从身旁拖拽过来,揉在一起,像做面食一样,先和面,揉完了还要发一发,他幻想自己等待了许久许久,等香气们被搓揉散发的不安被沉静下去,然后开始相互接纳融通。可是他立刻又皱紧了眉头,这个面团不够圆,气味不清也不远。
雪信的香谱上写得真切,苍海心推演了好几遍,结果如故。他着急起来,放下香谱,跑去翻香料罐子按方抓药,又搬出铁船来碾碎香材。他回忆雪信做这些的样子,模仿她,又耐不住一样一样来,脚上踩着铁船手中忙着点燃炭炉炼蜜。
他迫不及待要验证方子的对错,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是什么结果。他不相信自己会错,又不愿意驳斥雪信,一时之间,这个念头成了他最大的纠结,不小心就蹬翻了铁船、碰倒了炉子,只能重来。
雪信在外面等了三天,也不算等吧,本来就挨着,只走几步路就到的。只过了一夜,她就开了锁,让人把饭送到听香阁门口,把耳朵附在门上听了听,里头只有药碾子来回滚动的声音。
又过了半日,送去下一顿饭食时,她见原先的食案都原封不动在那儿摆着,撤下来换新的,下一顿,他还是没吃。
她没想到苍海心会一下子跌进去,不要说没心思吃饭,恐怕是根本不觉得饿吧。
第四夜,听香阁里飘出呛人的浓烟,雪信闻见了,连远处鼻子不灵光的人都闻见了,他们端着盆提着桶来救火,闯进阁中才发现火源被控制在一个铜盆里。苍海心披散着头发,双眼尽是血丝,将香料中的材料一把一把抓起抛进火中焚燃。并不是所有香料都经得起焚烧的,娇弱的香气被烈火一摧,立刻成了乖戾的烟气。他一见人就烦躁地嚷:“都出去,都出去!”
人们犹犹豫豫着被驱赶着往外散去,苍海心却又开口了:“雪信……”他的口气是服输了的。
雪信站着没动,直到阁中只余下了他们两个人。铜盆中火焰吃不到新的东西,扭摇着低了下去,眼看要委屈地灭了。
苍海心双手乱抓头发,也许三天三夜里他抓了无数次了,所以头发才会这么乱:“我照着你的香谱做了三次,三次味道都不对,一定是香谱有问题,少了东西,不然味道怎么会像烧柴火!可是你怎么会错呢!”
雪信走过去,把苍海心怀中的香谱抽出来,丢进了火盆。他忙去抢,她却推开了。一本册子在火盆中烧成焦灰,他们一起看着,耐心等着。
香谱烧完了,雪信才说:“说了让你自己找方子,前人留下的香谱也是能信的吗?”
“若是假的错的,那为什么要留下来?”苍海心被自己制造的烟火气熏得直想吐,晕晕乎乎的,什么都想不了。
“谁会把自己的秘技写在书上流传出去?大家都会了,自己吃什么?如果被逼得没办法,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让他必须写出来,便只好故意错漏,弄得似是而非,外人得到了也研不透。”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东西了吗?”苍海心愣愣地看着那堆灰烬。
“如若独入伸手不见五指之处,只可自点万古长明之灯?”雪信笑了笑,“我从五岁开蒙学香,就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摸索,每天只是闻香料,抄香谱,复原古方,直到十三岁才发现香谱上谎话连篇。你一上来就发现了,倒是这块料。”
苍海心嚼着她那句话的意思,拉住她搂着说道:“以后我们在一起,你给我照亮,我给你照亮!”他找到了他们适合且相互需要的理由了。
“可是你太有天赋了,我教不了你。”雪信叹了口气,“同一种香,不同人闻都有不同感受。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做出什么样的香。香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一个人的事。我无法感受你天赋的嗅觉,就好像你不能伸手抓住我的灵魂。”
雪信的话令苍海心沮丧了,他不禁松开了手,雪信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苍海心又把脖子里的香囊扯出来给她看:“里头有麝香。你是不喜欢孩子吗?香谱上说……”
“我不喜欢孩子,可是以你的身份,最好有几个孩子。不用管香谱上那些胡话,麝香是助孕的良药,可一旦女子受孕,它又是小产的祸根。一旦萃芬院里哪个女人有孕,我会安排她搬去僻静院子住,安心养胎。”
“我喜欢孩子,可我不要与别的女人生孩子。”苍海心把香囊扯下来,想丢进火盆里烧了却又舍不得。
“找不到你自己的方子,就先试试修正错的方子吧。”关于孩子的话,雪信实在接不来,她胡乱说了一句,就逃一样地出去了。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