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早知百合终化灰
第八章
早知百合终化灰
月大人听见场内嗡嗡作响,也耐不住性子急了起来,等了片刻没等来混乱平复,于是就凭着她顾曲的耳力从混乱中抓住高献之的声音摸索过来,替雪信解围。
实际上,被她救了的,倒是皇上。
皇上这时回头,向悄悄靠近的侍卫们作了个眼色。高承钧把雪信和月大人拉到后殿去了。又有几个侍卫们把高献之凌空抬起,跟随皇上步出蓬莱殿。高献之的胡人干儿子伊斯克亚欲上前干涉,却被其余侍卫拦在一丈以外,只能按剑站在远处观望。
“就算她愿意,有个人不愿意也不行。”皇上站住,示意侍卫们把高献之放在雪地上醒酒。
“你说的是锦书,还是那个江……”高献之还不是太醉,话说到一半打住了,可见之前是借酒撒疯没错的了。他很是兴奋,手脚乱刨,半点没大将风度。
皇上没有说话,他看上去就是一个被为难的年轻人,而高献之是倚老卖老为难他的人。其实他们不仅同岁,还曾在西域共患难过,但他们都在如今的位子上坐太久了,老交情一年消磨得比一年快。他转身向一个侍卫说了几句,高献之支着头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宫宴提早结束了,鸿胪寺的官员安顿安西来的客人,而其余官员鱼贯出殿,走到前朝才渐渐走成了三三两两的队形。毕竟不是上朝退朝,可以松散些。
雪信换回了来时穿的家常裙衫,找到在后殿吃得肚子滚圆的羽儿,坐上马车出宫去了。
来时的车辙印子被新的积雪覆盖,又是一条新的路了,马车从上面碾过,留下新的痕迹。
月大人这时候酒才醒透了,用拇指揉着脑门,反复纠结:“我过量了,鲁莽了。御前献艺本来是个好契机,可但凡沾上这个高节度使,往前凑反而是作死。你当众锉了他的威风,他就敢在御前借酒醉杀了你。”她并没有听见皇上与高献之后来议论的内容,只以为高献之恨上雪信了,“起初皇上的口气分明是叫你别张扬,下去后别再露面。我没听出意思来,还叫你上去……我真是老了,老糊涂了,喝一点酒就更糊涂了。”
雪信听得心里凄凉,故意岔开话头问:“听高节度使提到莫邪,莫邪是谁?”
“高献之的元配夫人,是位女将军。”人老也有好处,日积月累攒了不少掌故。可惜其中大多数是可有可无的,与自己没有关系。
“是被高献之亲手杀死的那位?”雪信记起锦书告诉过她的事情了。高献之恨莫邪,莫邪生下高承钧,一口奶都没来得及喂,就被高献之斩了人头。
当然,不是私刑,是正法,罪名是通敌叛国。
“早知是怨偶,当初何苦费尽周折嫁给他。”月大人摇了摇头。她当然是有资格这么说的。右教坊舞姬们从月大人身上看到了找一个好下家的必要,而月大人从莫邪身上找到了不如不嫁的理由。
雪信没来由地缩起身子,矮了一截。她想到了自己,也是如此百转千回,费尽周折。可是她和高承钧不可能是怨偶,无论做什么,他们都在替对方着想。
月大人听见车外除了车轮碾雪的声音,还多了一组凌乱的马蹄声:“你看看是什么人跟着我们。”
雪信向车窗外看去,车窗边有一列宫中侍卫随行,换一边车窗看,也有。高承钧骑着霜夜走在马车后。她把手伸出窗子,扬了扬,高承钧鞭马赶上来。
“你们在做什么?”雪信问道。
“奉旨送你们回去。”高承钧说,他把雪信放在窗框上的手塞回窗子后面去。
“你们以为我们会在路上出事?太风声鹤唳了吧!我们又不是朝廷要员。”她倒是愿意高承钧送她们回去的,若不是那么多人的话,她想告诉他,她要收回之前说过的话。
“你没与他打过交道。”高承钧说。
月大人也微笑点头:“你在斗舞会上立了功,派侍卫送你回去,一来是防备有人不服前来寻衅,二来也是一项殊荣,是对你的赏赐。老妇人我今天沾了徒弟的光。”她承认雪信替她挣了面子,也肯公开承认雪信是她的徒弟了。
侍卫们护送师徒三人回了月大人的居处,并不立刻离开,他们还将守上一夜,明日一早撤不撤得等皇上的传旨官来宣布。
清冷的小院子立刻有了人气,庭院中的积雪被众多硬靴踩得纷乱。有人见证的快乐才是快乐,如果侍卫们立刻走了,月大人反而怅然若失。她掏钱请客,让羽儿去酒楼订了一套酒席,摆在临时收拾出的厢房中,还亲自敬酒谢他们,其实呢,是请他们陪着她高兴。
月大人才醒酒没多久,又醉到三步路也走不稳了。
雪信扶她回房间休息。
月大人握住雪信的手,又时而摸摸她的头发,显然是满意极了。雪信却在焦虑,她想对月大人说出真相,可是月大人却只顾教她进内教坊后如何做人,躺下说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见月大人睡熟了,雪信也不好再继续打扰,她又想去找高承钧说话,可是高承钧正被他的队员们拖住了,吃喝闲聊在呢。
她在门边听了听,高承钧下令干了这坛酒后就不许再开新的了,不能有人醉倒,还得打起精神守夜。可这帮人平日难得有开开心心敞开吃喝的机会,谁会愿意错过呢,于是厚起脸皮讨价还价:“再开一坛,就一坛,分到每人头上也没多少,铁定不会醉……”
这群人都以为他们摆摆样子送月大人师徒回来已经够了,他们代表皇上亮出了态度,还有什么人敢来滋事?就算高献之狂妄,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不是还有他儿子高承钧在吗?让高承钧去说几句把对方打发掉就是了。
所以只需要高承钧一个人保持行动力就行了,他们才不必陪着。
羽儿也认为这是个纯粹的庆功之夜,理当趁着高兴做一些平日没胆量做的事情。她溜到院门边,把门打开一条缝,又回头看着雪信,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闪出去了。雪信没看懂她的意思,是别出声,还是别上门闩?反正她一定是去会李家郎君了,所以雪信没出声,也没去把门关好。
夜色渐浓,雪停了,月光从捂了一天的厚厚的云层中挪出半张脸,雪地微亮。雪信披上一件丝绵斗篷站在院子里,一会儿侧耳关注月大人房中的声息,一会儿又听听侍卫们的醉言醉语。她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月亮又钻回乌云里去了,似乎是被她惊天动地的喷嚏吓坏了。她在黑暗里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结果又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下,连厢房中的吵嚷都低下去了,那些人好像在不怀好意地等着听她的第三个喷嚏。
厢房门一开,高承钧站在门口向外看。院子里黑,但还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雪信站在暗处把高承钧看得一清二楚,但是高承钧是从有灯光的地方观察暗处,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可惜雪信的鼻子又作痒了,第三个喷嚏接踵而至,暴露了她的位置。她看见高承钧笑了一下,向她走过来,捧住了她藏在斗篷下的手。
高承钧的双手很暖,像一只盛满香灰、埋好了炭的小手炉,不温吞,不烫手,刚刚好。雪信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不说话,依偎了过去,虽然他的铠甲很冷,有冻住她脸皮的危险。
高承钧没有半点受宠若惊的表示,好像只是她打了招呼离开,又约好了在这一天回来一样。他揽着雪信,小声说:“我还以为还有三年要等,你后悔得也太快了,甚至没让我有机会拒绝别人。”
他也敢嘲笑她了。
雪信在高承钧身上找能下手的地方,可是他被盔甲保护得像螃蟹那般结实,最后只好在他脸皮上拧了一下,说:“我是有道理的,我总是有道理的。”
“是,你总是有道理的,这回是什么道理?”高承钧问。
还未待雪信回答,厢房中就有人催高承钧了,问是不是主人家送酒来的?
雪信把高承钧往那边一推:“你先去应付他们吧。”她略略觉得自己是有些心急了,应该与月大人相认后才向他说明内情的。但早说一刻,她也会少受一刻煎熬。
她匆匆走进月大人的卧房,搬了具小胡床放在榻边坐着。雪信望着月大人干枯发皱的脸,想这是她的母亲。细算起来,她们二人何其相像,都骄傲倔强,都很在意自己的身份,也都不甘于随便依附一个男人。
一旦有了一个目标,便把别的什么都放在一旁,连爱情也可以等一等再说,等最重要的事做完了,才来收拾被自己搅黄了的爱情,不管是否为时已晚。明明是她不敢承担,把自己送走的,可是看着月大人乌发里的银丝在烛火下分外扎眼,雪信又觉得是自己不好了,居然这么晚才把她找到。
那群侍卫抵挡不住酒意和倦意,在厢房中歇息了。雪信听着庭院中人声渐低渐无,估计着时辰。
四周万籁俱寂时,月大人忽然醒了,摸索着要起来,雪信把她扶着坐好,从一旁的小炭炉上取下铜壶倒了一碗水端过去。
“商儿,你怎么在?”月大人喝了水,才从对方生疏的动作里觉出不太对,平日里照顾自己起居的活儿都是羽儿在做。
“羽儿休息了。我偶尔照顾大人一回也是应该的。”雪信又扶着她躺下了。
“你是不是有话说?”月大人眼睛不灵了,其他的感官却越发敏锐。这个徒弟虽然总是有心事,说话也习惯说一半,但最近好像一直憋着什么事情,看得出已经憋得很辛苦了。
“大人先休息吧。有话明日说。”雪信如此说,便是承认了她憋着话了。
月大人摆手,又坐了起来:“别以为我喝糊涂了,我清醒着呢,你说吧。你若不说,我倒要睡不着了。”
雪信从怀里掏出点翠金簪,塞进月大人手中:“大人,您认得这个吗?”
月大人削瘦的手指触到金簪上的翠羽,又摩挲过簪身每一道装饰的细纹。雪信揪着心,她凭眼力也曾混淆过,月大人的手,能胜过眼睛吗?
“是羽衣霓裳舞的舞簪。”月大人说,“不过这支簪子是特别的,是我请匠人按我亲手绘制的图纸打样的,前后两朝的羽衣霓裳舞所用舞簪都参照此簪打造。”她忽然反手握住雪信的手,“这支簪子,不是该埋在火场的瓦砾堆下吗?你从哪里得来的?”她的声气颤抖得不像话。
“是我的,是我剩下的唯一能证明我过去是谁的东西。我来安城,循着它留下的线索找到了您。”雪信也颤抖着回答,她的心像一条拉紧了的弦,仿佛再多加一分力就要断了。
月大人放下金簪,双手找到了雪信的脸。两人初次相遇,月大人也是那样摸索雪信的脸颊、肩膀和胳膊,可是与那时又大大不同了。那时月大人的双手稳定冷静,只是检查她的骨相,透过形体评估她的人品,此刻却抖得如风中残叶,急着不分巨细地描摹这个女孩完整的样子,再与心目中建立起的形象对照、修改,越着急,越是控制不住颤抖、抓不住形象。她摸到雪信满脸的泪水,自己干涸的眼窝里也淌下了两行浊泪。
恰在此刻,门上被轻叩两下,玄河的声音闯了进来:“月大人,是否已安寝?”
雪信难以置信,怎么会有那么不识时务的人在这个紧要关头打扰她们,她恶声恶气地回答:“都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叨扰!”
玄河没走,站在门口道:“那就烦请月大人整理好装束,我奉了皇上的意思接你们去我的别宅暂住,马车已在院外等候。”
雪信又要吼,月大人按下她的手,自己也稳了稳心神,说:“我还是习惯住在自己家里,不习惯搬去别处。况且皇上已派遣侍卫来守护,料无大碍。”
“高节度使派出的人马已从他的别宅出发。你们再看看这院子里的一队侍卫,除了队长全躺在地上打酒鼾,况且院门还虚掩着,所以你们这是摆空城计,还是真的料无大碍?这院子易攻难守,我劝月大人还是暂避锋芒吧。”玄河的话语中尽是焦虑了。
月大人示意雪信扶她下地,披上了衣服,坐到妆台前。她摸到梳子,整理睡乱的鬓发,向窗外道:“我是不会走的。我活了六十几年,遇到的惊险场面也不少,从未被吓跑过;遇到的奇闻怪事也不少,也从未听过胜利者要避失败者风头的。若皇上以为我师徒三人有危险,则加派人手威吓对方便是,怎会派人协助我们连夜逃跑?凡事逃不出一个理字,他们不占理,理不直则师出无名。我就坐在这里,看他们来了有何话讲。”月大人大义凛然,说话掷地有声,但讲到末尾话锋一转,多了几许温情,“是我教出来的徒弟,有事我来承担。你把商儿带走吧。”
“您不走,我也不走,哪儿也不去。”雪信把梳子抢下来,帮月大人整理仪容。
“那就谁也不走。玄河子,请回吧。”月大人笃定道。她的资历摆着,连皇上的牢骚都敢发,对玄河则更不用客气。
门外没了动静,雪信打开门,只见高承钧一人站在檐下,背对着她,注视院门。她莫名地失望,她以为玄河会多劝两句,劝不动也留下来帮忙,与她们共进退,却不想他却只说了两三句就走了。
雪信站在门缝旁,忽然从风中嗅到了逼近的危险,心头很是不安,又跑去厢房里,挨个踢那几个瘫醉如泥的侍卫,搓了雪团捂到他们脸上,可侍卫们只是不耐烦地挥手,像是朦胧中赶开讨厌的蚊子。
月大人喊她:“商儿,你把堂上的烛火拨亮,把门大开,扶我过去坐着,让他们一进院子就能看见我。”
雪信按照月大人说的办了,并且轻声告诉她:“我的名字不是商儿,我叫……”
月大人却阻止她说下去:“你是我的商儿,从今往后都是我的商儿。”
雪信听见高承钧的透山剑出鞘的声音,她不得不分心回头,望向他。纵然他坚定如山,他还是一个人,不是《代面》里的将军,召唤不来无形的千军万马。愣怔中,她仿佛听见了马蹄踏过街道和松油火把燃烧的声音,还嗅到了野兽的腥膻味,感受到了钢刀的酸冷气息。
月大人似乎也听见、嗅见了,已经近在咫尺了。她让雪信扶着她走到院中,这时火光已把院外的夜空映亮了。
“这事过了,你再详细对我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雪信颔首应下。
对方踹开门涌进来,一共十余人,每人手中都牵着一条皮毛浓密、几乎看不见眼睛的大狗,狗身上的恶臭加上狗嘴中喷出的气息把整个院子都熏臭了。让雪信不寒而栗的是,这些狗不像普通的看门犬那般以咆哮低吼震慑敌人,它们静静地等待着。这些狗就是在宫廷斗犬中大败中原犬的吐蕃獒犬。
“把人交出来就没事了。”当先走进来的一个犬师扬了扬手中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块红色牛皮。每个犬师的手中都捏着一块朱红皮甲的部件或碎片。他们是凭着雪信在皮甲上留下的气息找来的。
“你们凭什么要人?”月大人向前迈了一步,这是个质问的姿态。
那个抢先说话的犬师乐了,他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扬手丢掉了那块牛皮,喊了声:“高节度使说了,只留那一个活的。”接着他以胡语发了一声口令,松掉了手里的绳子,其余几个犬师纷纷发出口令,松掉了绳子。
十数条獒犬发出迫人胆碎的低吼,喷出热烘烘的腐臭,扑将过来。雪信把月大人拉到自己身后,月大人却猛然把雪信推向高承钧。高承钧接住雪信,提起她抛上了正房屋顶,只是兔起鹘落,在高承钧逃脱之前,獒犬更快一步杀到了。
高承钧本有机会跳出狗群的包围圈,但一接一抛的拖延,令他失去了选择战场的机会,他被四五头獒犬团团围住,尖牙和利爪扎不破铁盔铁甲,它们便不断以巨大而沉重的身躯撞击他,他挥剑劈砍,獒犬灵敏闪避,剑刃每每擦着野兽的要害掠过去,只削下了几根狗毛。
獒犬们知道暂时奈何不了全副武装的高承钧,所以更多的犬们选择了毫无抵抗能力的女月大人,只是一瞬间她就被扑倒了,身体被争先恐后的狗群覆盖得看不见了。
雪信在屋顶上没有听见月大人的惨叫,只听见了狗群响亮的撕咬咀嚼声。她发疯一般地叫着,跳下屋顶,去拽一条獒犬的尾巴,想把它拖离月大人的尸体。可是獒犬根本不理她,雪信又用脚踢,用发簪刺,终于逼得一条獒犬回头向她扑跃过来,但犬师打了个口令,那犬转头加入了攻击高承钧的战团。
在其他犬师的催促下,獒犬们放弃了月大人的尸体,一致围攻高承钧,有的衔住脚,有的咬住了胳膊,直到终于把他拖倒。它们在盔甲覆盖的躯体上寻找薄弱环节,脸上没有保护,肩膀没有铁甲只有皮甲,大臂内侧没有覆盖甲片,甲裙下的腿部最为可口,同时它们也在用锋利的牙刀和铁钩般的利爪瓦解着铁甲的保护,咬断咬烂捆绑盔甲的皮绳。
雪信跑向犬师叫喊着,她说她跟他们走,她跟他们走。可是没人理她。
犬师们都知道不管她愿不愿意,最终都会被带走,既然高节度使说了只留一个活口,那么就得把剩下的活儿干完,哪怕剩下的这个人是高承钧。高承钧活着到了安城,本身也是一件没做利索的活儿。
“他是高献之的儿子!高献之连儿子都不要了吗?! ”雪信歇斯底里地去拉他们。他们甩甩手,躲开她。他们知道自己是粗鲁野蛮的,生怕不小心把她碰坏了,不能向高献之交代。
雪信醒悟过来,只要自己还站在这个院子里,就会要了高承钧的命。她跺跺脚,跑出了院子。
果然起效了,犬师们发现她跑了,急忙打呼哨命令停止攻击。沉浸在厮杀的兴奋中的獒犬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犬师们连喊带拽才把它们从高承钧身上弄了下来,并驱赶着立刻投入对雪信的追踪。
雪信没命地跑。她才跑起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能跑向哪里,可是跑着跑着,她确定了自己的方向。
三个多月前,她从苍海心的家跑向月大人的家,得到了一个短暂而温暖的庇护,当这个脆弱的庇护被毁掉后,她又不得不从月大人的家跑向苍海心的家。
她讨厌狗,而且现在越发痛恨狗了,但苍海心家中的那群猛恶的大狗或许能救她。她跑着跑着,听见身后追兵逼近,獒犬们难以抑制战斗的欲望,发出低沉的咆哮,席卷过她奔跑过的街道,撞开一切阻挡它们的行人。夜游晚归的行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皆被吓得面无人色,闪在街边观望。
雪信怀疑自己在奔跑中神志恍惚了,似乎分不清追兵在前面还是后面了。她听见身后有犬吠,前方也有,她是由南往北跑的,北风卷来的气息里也有狗的腥臊。跑着跑着雪信就站住了,茫然地向身后望,又向前看。
两个视野中出现了两群狗,在冲刺奔跑中飞速接近,先是前方的狗跑到她面前来了,带头的是一头硕大的灰狼,灰狼带领的是体型更为巨大的昆仑巨犬,它们没有停下,只是稍稍改变奔跑路径,从她身边两侧擦过,在她身后与另一群狗对撞,一瞬间场面血肉横飞起来。
然后两个人跑了过来,一个是玄河,一个是苍海心。
“你们这群疯狗,来得太迟了。”雪信恼怒地看着他们,也恼怒自己。
“还好,不算迟。”苍海心在乎的只有雪信,能不能救出其他人,都只是附带考虑。
雪信前一刻还看见苍海心跑到了她面前,后一刻就看见了夜空,乌沉沉的夜空,月亮在云层边沿挣扎,乌云的一小块被映亮,亮得煞是刺眼,转眼又黑下去,整片天黑了,耳边的厮杀哑了。
月大人的死,雪信觉得自己难辞其咎。月大人抱着一套过时的骄傲我行我素,她当时应该劝着、拦着些,可她偏偏把赌注放在了高承钧身上。她也曾以为高献之会顾念父子之情,只要高承钧坚持保护她,高献之就会放弃。可惜她错了,月大人舍了性命保护她时,高献之却要取他儿子的命。世上竟然有如此孽缘。如果苍海心的狗群早一点到,她的错误也可以弥补,可他们终是来得太迟了。
雪信在一片黑暗里怨恨完了自己又怨恨别人,蓦地她双眼一睁,眼前天光大亮,一片白蒙蒙的水汽。
雪信发觉自己还在浴室里,旁边围着斑斓的织锦屏风,玉石砌成的海棠池子,池底蹲着烧红的铜蟾蜍。她伏在池边照出了自己的影子,满脸满身的血迹,脸上和手上的血干透了,绷得肌肤生疼,她却放声大笑起来。
“疯了疯了,是吓丢魂了还是中了邪?”猴子蹲到她身旁,伸手要掀她的眼皮。
雪信躲开她,笑着说:“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我在梦里当真了,难过得要死。醒过来才晓得,被塞在死鹿肚子里绑回来,也不是天底下最糟的事了。”她几乎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迹是香甜的。
猴子支吾道:“可你身上沾上的是狗血。”
雪信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盯着猴子,一字一字道:“你再说一遍。”
猴子被盯得毛骨悚然,她把雪信拖着转出屏风,让她自己看。
门外一片银白,鹅毛大的雪片满卷飞扬,积雪覆盖了台阶。
“鹿血那次,是仨月前的事了。”猴子低声说道。
雪信听见远处长长短短的狼嚎:“是大毛吗?”她回头问。
“是公子。”猴子撇撇嘴,又叹口气,“他的三十条大狗,死了五条,伤了好几条。他把狗当成儿子,一下死了这么多儿子,他伤心不过来了。”猴子似乎觉得为几条狗悲伤嚎叫是摊不上台面的事,虽然他确实可怜,那些狗也真是好狗。
“那么高献之的狗死了几条?”
“跟公子的狗掐架的那群?死了,死完了,要不是带狗的跑得快,估计会连人一起撕了吧。我说,你还是先洗洗这一身的狗血吧,再去劝劝公子,说你会留下来。你也别让他的儿子白死了。”
雪信脚步虚浮地走下台阶,走进雪幕里,猴子追上来拉她回去洗澡,她甩脱了,挥挥手,让猴子别管她。她用指甲刮着脸上的干血,片片褐色的细屑簌簌落下。
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让人感觉分外踏实,雪地上留下两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干干净净的,只有往前延伸,没有往回去的。
在苍海心的大风院前,雪信被人一把揪住了腕子,她愣了愣神,才看清那人是玄河。
“你也在啊,你还真是无处不在。”她对着他笑了笑,不过嘴角好像被寒冷冻住了,她咧开得艰难,“我正想找个人问问,皇上有没有去收拾残局?”
“那院子被他们烧了。高兄受了些伤,无性命之虞。”玄河把一支簪子放到她手里。毕竟是用金子做的,擦一擦还是明晃晃的,但上面的翠鸟羽毛烧作了一片焦黑。
雪信记得簪子是一直握在月大人手中的,一直到月大人推她出去,那只手里也还攥着这支簪子。
“连善后的事也被他们抢了先,毁尸灭迹,不留把柄?”雪信把簪子藏到怀里,笑容在脸上摆久了,似是冻住收不回来了,“看来是不会追究,也追究不起了。”
玄河没有做声。要不要追究不是他说了算的,他并不是真正自由的,不能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
“羽儿呢?”这个憨丫头偷跑出去会情郎,躲过了一劫,只是不知怎么面对给烧成废墟的家。
“李郎中安顿了她,她不会有事。需要担心的是你,你现在还不安全,高献之这次吃了大亏,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不能留下。”玄河说,“这回宫外都不安全,你要去长南观。”
雪信又一次放声大笑:“皇上不敢与高献之硬碰硬,所以让我们躲。我们不躲,你们既不忍心撒手,又不敢明着管,于是你们就撺掇苍海心放了一群狗当救兵。我在这里有何不好?他的狗比你们都无畏无惧。我若是躲到长南观,再有人冲进来,你再来他家调狗,恐怕来不及!”她听见自己尖声尖气地说话,想必是真的疯了。
“你不想去看看高兄的伤势吗?”
“他是高献之的儿子。高献之能杀他,他能杀高献之吗?”雪信推开院门走进去,重重把门一碰。
她想自己这火发得太过了吧,起码玄河之前还带着马车来劝她们避一避,她们不走,他又立刻去搬救兵,他是尽了心尽了力的。只是皇上那想管又不敢明着管的态度着实令她窝火,她只能迁怒到他身上。
外层院子静悄悄的,一只狗也不见。雪信走进内院,走进苍海心的房间里,才看见了卧了满地的大大小小的狗,满屋子都是冲鼻而来的血腥气、金疮药的辛凉味,还有狗食的气味。艳丽的羊毛织毯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和泥痕,大狗无声无息地趴着,身上严重的伤已上了药包扎妥了,正用舌头舔着小口子。没有一只大狗因为伤痛而哼唧,反而是小狗被这不同寻常的情形吓蒙了,躲在角落里呜咽。
苍海心抱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昆仑巨犬往它嘴里喂羊奶,送进去一勺,从嘴边漏走半勺,地毯上湿了一大片。
雪信站在门边不知所措,她也不能肯定自己会不会给他带来更严重的损失。她站了一会儿,悄悄转身,却听见苍海心说了句:“我都听见了。”她笑得那么大声,他在里面都听见了。
“你过来,帮我个忙。”他头也不抬地喊道。
雪信想自己这回欠了他太多,他开口要求帮忙,自己是不能推脱的,于是走到他跟前去。
“你帮我抱着它,给它捋捋毛。”苍海心示意雪信席地坐下。
“可是它快死了。”雪信脱口而出,她受不了一只濒死的、脏臭的大狗。
“它不会死的,你把手放在它背上,让它感觉还有人关怀它,还需要它的保护,它就会拼命从死地里爬回来。”
苍海心喂完了羊奶,把狗头塞到雪信怀里,狗嘴上的毛浸饱羊奶,湿淋淋地涂了她一手。反正她的身上也不能再脏了。
这只大狗,还有满屋子趴着的大狗,都是她的救命恩人。雪信把手放在大狗温暖的皮毛上,试探着轻拍了两下,大狗的眼皮跳了跳,它没有力气表示抗拒或欢迎,对它而言,那只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触碰,询问它还有多少生机。它力所能及的回答,只是在紧闭的眼皮下转动一下眼珠。
苍海心转去给另外几只重伤的大狗喂食,动作轻柔地把它们的脑袋搂住,还不时地对它们说上两句,这些狗在他的心目中不亚于亲人,或许亲密甚于亲人。看到这一幕雪信生出了更多的愧意来,她失去了亲人,而苍海心似乎失去了更多。她用手指梳理着怀中大狗的皮毛,把它那身被血浆粘住的毛梳开。
“只要你还需要我的保护,我就会保护你,不计代价。”苍海心说。
雪信苦笑了一下,她真希望自己没有被他感动,但愿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还是瞧不上他,说甩手就甩手。
可如今最可以依赖的,反而是他。
狠下心把鼻子抵在狗毛上久了,就闻不到恶臭了。人的鼻子惯会安慰自己,长于将一切陌生骇异或新奇美好变作寻常。雪信怕大狗会冷,便把火盆移得近了,烤得周围暖烘烘的,结果她自己先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际,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一下一下地抚摸大狗的皮毛,如同平整香灰的练习,不厌其烦,轻之又轻。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她还在蹒跚学步,还是女乐官的月大人来看她,取出鲜红的小肚兜在她眼前晃,小肚兜上绣着活灵活现的莲花和鲤鱼。月大人的样貌比她所认识的年轻了十几岁。她分不清这是回忆复苏还是乱梦颠倒,唯有一点只希望不要醒,让她在小小的身子里多享受片刻阔别归来的亲情。
雪信被年轻的月大人牵着手走路,她忽然觉得被牵住的手热热的,抬头一看,月大人的身体正在燃烧,却依然笑着牵着她,被火焰包裹的身体并不烫手。没多久,她的身体就成了一块红亮的炭,阴火熄灭后,她又成了通体苍白,一碰就散了,成了一堆灰,触手还是温热的。
雪信惊叫着醒来,发现自己梦中牵着月大人的手落在地毯上,大狗的眼睛睁开了,一边伸长舌头舔着她的手,一边斜着眼看她。她几乎从它的眼神里读到了语言:梦见什么啦?只不过是梦嘛,一会儿就忘记了。
她接着看见苍海心抬进几个大木盆,木盆里的稀粥混合了白米、粟米、羊奶、肉碎、草药,散发着复杂的气味。他把木盆往地中间一放,大狗们立刻就站了起来,抖擞皮毛,走到盆边不急不忙地进食。小狗们不敢与大狗争食,只站在圈外眼巴巴地看着,直到苍海心把属于它们的小木盆搬了进来,它们才欢天喜地地围上来狼吞虎咽。要不是好几条大狗身上缠着严实的白布条,这场面完全看不出前夜有过一番惨烈的恶战。
“你看,它们都好起来了。我说死不了的就是死不了。”苍海心双眼红红的,精神却比她睡着前见到的好多了。他还凑过来嗅嗅她的头发,说,“你闻上去不大好。”
她和他,还有这些大狗,满身都是干掉的血和尘土,而她则更多了一种恐惧惊悸的气味。
雪信抱着她怀里的大狗不松手,似乎它就是一床温暖的被子。大狗宽厚地回头看她,舔她的脸,并没有要挣脱开去吃东西的意思。
苍海心又出去一回,把小桃小碧叫了进来。两个小婢女一见到又脏又臭的雪信和满地的血污也差些疯了。雪信躺着一动不动,她们差点以为她是被狗群咬死的乞丐。
待二人好容易止住了尖叫,等苍海心把雪信怀里的大狗扯出来,她们才敢过去拉她。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