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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愁困路长唯欲睡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986 2021-04-27 11:47

  第一章

  愁困路长唯欲睡

  暮秋的旅途上,一路冷雨扑面。

  从长安到龟兹有南路与北路两条路可选。南路近许多,但道路要穿越沙漠,沿途白骨累累,走得艰险。北路虽长,走起来却轻松些。

  人人都被雨水浇得一脸铁青,头却丝毫不低一点,平端着下巴,在马上直视前方。

  这是一支仅有百余人的军队,看人数,应该是悍勇的飞骑军一类的队伍,但他们的前行甚至慢过了普通商队。

  这是一支携带丰厚陪嫁的送亲队伍,而似乎没有人面露喜色。

  河东侯是策马走在队伍中部——那部小房子般的马车旁的。他踢动马刺,追上队首的高承钧:“你去陪我闺女聊会儿。”

  高承钧在马上低下头:“雪娘子那里有人陪。我还是与兵士们在一处吧……”

  河东侯看见他就来气,向身旁空抽一鞭:“那都是我的兵又不是你的兵,你娶的是我闺女又不是娶我的兵!”

  “是,父亲大人。我这就去。”高承钧不再推脱,直接拨马掉头,向后去了。

  河东侯是真不喜欢他,于是连这声“父亲大人”都觉扎耳。叫他去,他不利利索索地去,挨了骂,却立刻就去了,还恭恭敬敬称你“父亲大人”,真是看着就烦,想想更烦。自己的宝贝闺女偏要嫁给他,为了嫁给他连命都不要了,把肚子里的宝贝外孙也打掉了。

  “我和小高一起掉水里,你先救哪个?”

  这个问题河东侯好几次想问闺女,怕闺女为难,又怕闺女眼睛一垂,说救小高,终于没敢问,便更想把高承钧找来暴打一顿了。要是每回他想打高承钧时都能顺利地打了,高承钧估计都活不到踏上这次由老丈人押运的送亲旅程。

  不过河东侯终归是偷偷摸摸把高承钧找来打了几次,怕闺女舍不得,一着急又作践自己,于是命令高承钧挨了打也不准说,回去擦点伤药,脸上青肿没消不准来见雪信。

  繁繁絮絮的礼节在雪信卧床休养的一个月里就做完了。按女医官的说法,自然是要养上半年才勉强可以行动的。但事情也等不及,雪信也不愿等。皇上便赐了她这部八匹马才拉得动的马车,给她布置了个安上轮子就拉得走的卧房,免去路途上的一些劳顿。

  车厢底下的夹层里铺了半尺厚的棉花,车厢内四壁悬挂多层毛毡,走在安城四平八稳的官道上,丝毫感觉不到颠簸起伏,道上的车马喧嚣也扰不进来。出了安城,道路开始不平,她的休息终归受了点打扰。

  高承钧拉开马车侧边的移门,因为怕冷风卷进去冻了雪信,只敢推开一道缝,便迅速闪身钻了进去。其实无碍,有几层厚毛毡挡着,人走进去还要折三个来回,风是透不进去的。气息不流,所以里头也不生炭,不生炭,也就爇不了香,只是贴着最里层的毛毡,挂了一圈银错金的熏香球。球中所填香料也是由皇上身边的道士玄河写了方子,交给医官们配了的。方子开得谨慎小心,不敢有些微的浓烈刺激,只是柔和低回,好让人一路宁心安神,少发脾气。

  雪信裹在一堆丝绵被子里,斜倚床榻,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犬,权当是不用生炭的手炉。

  有两个小婢女在车厢的角落里缩着,两人来来回回翻着绳。不是小桃小碧,是两个生面孔,高承钧不认识。

  见高承钧进来,雪信蹙起眉,近来她见高承钧,总是如此神情。

  连两个小婢女看着那两人,都替他们紧张。

  高承钧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想给雪信掖好肩膀上松开的被子。雪信向里一缩,眉头又是一紧。连她怀里的狗都欺负高承钧,不仅凶恶地瞪着,还发出恐吓的咕噜声。

  高承钧在外头淋了雨,一接近,满身潮冷的气息就向雪信逼了过去。他也察觉了,尴尬地停住。

  两个小婢女一看,明白了,丢下绳子,一人找了一条干手巾,替高承钧抹衣甲上的雨水。好歹有人来搭理,给他解了围。

  擦干了,他还是脏,满身泥尘,不卸甲胄,不换干净衣服,还是不能坐到雪信榻上去的。

  婢女给高承钧搬了张月牙凳,他挨着床榻坐了,看起来隔了老远。高承钧顺手从榻几的水晶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剥。

  他们都努力想找出几句不会挑起冲突的话,填充两人间的距离,可不疼不痒,说了和没说一样。真正想说的话,对方一定不爱听。

  嫁给高承钧是雪信小时候就给出的承诺,后来遭逢了那么多变故,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得以嫁出。

  而雪信嫁给高承钧,又并不只为了嫁给他,她是一定要对他的父亲高献之做点什么的,这点两人也都心知肚明。所以她带给高承钧的不是全盘的欢喜,可以说,有多欢喜,就有多愁虑。那边是他的债主,他们家欠了她两条命,不是他挨了她爹几顿打,又拼命对她好就偿还得了的。

  所以高承钧怕起了雪信,被河东侯打过,伤也养得尤其慢,那一个月里也就来看过雪信三回,来了又想不出什么话对她说。其实往日里都是雪信找话对高承钧说,她一沉默,高承钧更不知如何开口,他不开口,雪信就蹙眉,然后越加不愿意开口。

  他们已经相互熟悉到,不用当面开口,也猜得到对方要说什么,也知道对方猜得到自己的回答的地步了。

  她一定是提出他做不到的要求,他一定是以沉默拒绝。沉默里一句都不用说,已经谈崩了。

  橘子剥完了,高承钧自己也不吃,欠身递过去。

  雪信也不接,横了一眼:“放着吧。”总算是说了一句话了。

  “你要不要躺下歇会儿?”高承钧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搜肠刮肚冒出一句。如果她躺下歇了,他还能给她拉好被子,尽一下体贴的义务。

  “我早就躺累了,坐起来才是歇着。”雪信没好气地说。对她而言,足不出户休养的日子与坐牢也没什么分别,不管白天黑夜都躺着,躺得腰酸背疼。昏昏沉沉只是睡,睡到再也睡不着。

  高承钧又哑了。

  两人脸朝着脸坐着,却没有话语的热络,抱怨和敌意就会暗暗酝酿出来。他是撑着,雪信却受不了:“好了你出去透透气吧。”

  如蒙大赦,高承钧站起来,临出去,他却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向头也不抬的雪信。他忽然想在她身边多坐会儿。

  听见高承钧确实出了车、合上了门,雪信才慢悠悠地拿起果盘里那个剥好的橘子,掰开,一瓣一瓣地辨滋味。她也是想他多坐会儿的,可是看他逼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更生气。

  到了车外,高承钧还要挨河东侯的骂。

  “进去吃顿饭也比这工夫长!你小子用没用心?”河东侯总觉得闺女是一时冲动做了傻事,如今后悔了,见高承钧也气不顺了,才一见他就赶他出来。河东侯几次都想带着队伍打道回安城,退了这门婚,让皇上另作打算。反正是涉及闺女的事,他就敢犟起老脸跟皇上顶。

  可与雪信一商量,她还是拧着。

  “出来了就没有无功而返往回走的道理。”雪信狠巴巴地说。

  “是孬种还能吓一吓,是暴脾气还能激一激,可那小子是个软钉子,骂都骂不出个屁来,根本成不了大事。”河东侯对这块料也是愁。

  “他没出声不是因为没知觉,他是在扛。”雪信说。

  河东侯于是更愁:“闺女,你是真喜欢他?喜欢他,就应该不舍得逼他。往死里逼的是仇家。”

  雪信说:“我们是仇家。可我也是仗着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才能逼住他。”

  “这事儿过去了,就跟爹爹回华城。爹再给你找个好夫婿,开开心心过日子。”河东侯一个脑袋胀得有两个大,从来爱吃爱玩倒下就鼾声如雷的侯爷,好几天夜里都在床上翻烧饼。

  也不是女儿一个人在经历爱恨交缠,他和皇上何尝不是五味杂陈。

  高献之那老小子,二十多年前与他们是同一伙的小兄弟,也曾出生入死并肩而战。如今他是朝廷的股肱重臣也是皇上的心腹大患,河东侯要打着结亲家的名义把他捋下台。别人做不来的他河东侯能做,不正全仗着旧时的交情和信任吗?朝堂里的亲缘友爱,渐渐成了轰赶进猎场的兽,初时好吃好喝地养着,养得天真烂漫,养肥了,兽与兽之间争抢地盘的矛盾也养出来了,再相互赶尽杀绝。

  河东侯翻来覆去地叹息,岁月真如东逝波,沧桑太沧桑。

  打到人们脸上的冻雨渐渐夹入了细小的冰粒。高承钧有经验,河东侯更清楚,他们得快起来了,得赶在大雪封住道路前走到龟兹城,否则他们也许会被冻在半途。所以不管颠不颠簸,都要快起来。

  马车里的大件家具都是榫死在地板上的,小一些的器物底部也安了磁石,可以吸附在地板或榻几上,不至于颠挪了位。其余的东西就倒了霉,橘子滚得满地是,水晶盘也从榻几上滑下来砸个粉碎。雪信在车里被晃得抱着头想吐。婢女们一不小心就被飞起来的鎏金银熏球砸中脑袋。

  河东侯心疼闺女也没办法,总要先保住命,才谈得上旅途舒适。

  也不都是坏事,至少雪信给折腾得想发脾气也没力气发了,像只被剪了指甲的猫。高承钧于是就变得重要以及可爱起来。不管路有多崎岖难行,车厢里的一切是如何东倒西歪,高承钧的脊背永远是挺直的,他的怀抱永远是稳定的,一头扎进去,立刻安全了下来。整日整夜在颠簸的车厢挺直腰杆,当然比跟着颠仆起落累,可他就是能做到整日整夜不动如山。

  必须得有这么个不得不的理由,两个人才一时半刻不拧了。雪信虎起脸不逼高承钧了,高承钧也不悬着心哄雪信了。两人用不着说话也分不开。

  高承钧守着江雪信,江雪信依赖着高承钧。

  对了,认回父亲后,她把姓改了,不用随着沈先生的姓了,河东侯姓江。

  途中遇见不止一股当地逐水草而居的部落势力。远远望见朝廷和河东侯的旗帜,还要靠近来,有的是好奇,有的是要看看有没有捞点油水的机会。

  高承钧上前,刚报了自己的姓,人家脸皮一紧,什么想法也没了,拿半生不熟的汉话寒暄几句,急着打马扬鞭溜了。

  这一幕又弄得河东侯老大不高兴。在这破地方,朝廷的旗子不好用也就算了,他河东侯的名声也不如高家势力如雷贯耳。真该收拾收拾那老小子了。

  除了自始至终没有下过车的雪信,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次送亲旅程的亡命。风餐露宿,顶着风雨往前走,马累死过十几匹,许多人脸上、手上、脚尖上生了冻疮。河东侯一张平日保养得还不错的脸黑了一层,还被风雨吹出不少褶子,胡子也粘连成毡了。等回安城,还得重头保养。

  若不是高献之带着人马从龟兹城出发,清理沿途积雪,把送亲队伍接进城里,这支队伍也许走不进龟兹城。

  “你只带了这么点人?”这是高献之对河东侯说的第一句话。他应该是早就知道队伍的人数的,只是要当着河东侯的面再抖一遍威风。

  才带这么点人,当真小看他!

  “我不嫌少。”河东侯抬起双手捋了捋蓬乱的胡子,当胸捶了高献之一拳。

  高承钧来与父亲见礼。高献之只是摆了摆手,眼睛望着高承钧来的方向。那庞大的马车方方正正,严严实实,不给他一丝窥探的机会。

  两处人马汇合,进了龟兹城。

  节度使府门前,也早有一大票人列队整齐地迎候。

  “这是陈判官。”高献之指着为首的那个身着戎装的中年人道,“你们当年见过。他父亲当年也是我父亲的判官。”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即便当年见过,面目也早已全非,怎么还认得出来?不过起码知道了这位的身份。判官是节度使的副手,高献之外出时,按惯例是由这位陈判官代理军政的。

  “陈判官。”河东侯恨不得立刻与这位陈判官混成铁哥们,当胸给了一拳,把陈判官捶得后退三步。

  幸亏身后有偏将及时扶住,陈判官才没摔倒在地,可也是脸色煞白。

  河东侯没想到陈判官如此羸弱,大为尴尬,也上去扶住了给他顺气。陈判官反而给河东侯宽心:“没事,河东侯不必挂怀。我素来有心口疼的毛病……”

  高献之根本不管他们这边又推又搡,两眼直直地望着那头,已是迷瞪住了。

  高承钧从车里抱了一个毛团下来,不是什么怪物,是裹在两重皮裘里的雪信。

  隔着扬扬洒洒的雪幕,高献之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少年时。那里有一个少年时的影子,做着他少年时做过的事情,圆了他当年实现不了的梦。

  他敲敲河东侯的肩:“老江,你看。”

  河东侯回过头,也傻了傻,却马上清醒了:“那是我闺女。”

  “那是我儿子。”高献之欣慰地点头。

  河东侯才不陪高献之这老神经站在门前顶着雪追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当着那么多人,他不好说闺女还在休养,受不得风也不能冻着,他直接拉着高献之大踏步往府里走。

  前府后宅,后面已为来客收拾出了落脚安歇的院子。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暖暖的,从外头走进去,“轰”的一下,似乎被迎面扑来的热浪推了一下,整个人立刻雾气腾腾的。

  雪信从毛皮里扒着往外看。屋子里布置得很周全,床榻箱柜,凳几妆台,该有的都有,连安城中才风行的银熏笼都有。熏笼侧上方挑着细巧的鹦哥架,一只绿鹦哥立在架子外头看来人,一只脚上拷了细银链。

  两个小婢女跟进屋子,跑来跑去察看各种器物的摆放位置。雪信是这屋子的主人,而她们是这些器物实际上的使用者。

  从马车下来就脚不沾地,雪信坐到了一张床榻上。榻几上摆了一盘佛手,甘甜清新。

  河东侯与高献之携手进了厅堂,落座摆酒。这两人都是不用劝,自己一杯杯往下灌的。

  高献之问河东侯:“儿女婚事,你打算怎么办?”

  河东侯:“怎么好怎么来,不能委屈我闺女。”

  “那就不忙成婚行礼,我打算给他们建个气派的府宅,怎么也要过了这个冬。”高献之说着,看向了河东侯,“你们路上颠簸劳顿,你闺女又需要静养,先住着吧。”

  河东侯想都没想就道:“反正我一直住着,等他们成了婚,陪闺女归宁。”

  此话一出,席间的众人心里也具是一惊,从安城送亲到龟兹一路上本就已是不易,都想着长平郡主如同前朝那些和亲的宗室女一般,嫁出去就扔出去了,到了龟兹这辈子就不会离开了,没想到河东侯居然说得出归宁。又不是同乡本镇,还要不远万里地陪河东侯父女俩串门玩吗?

  高献之也是没想到,河东侯如此理直气壮地厚脸皮赖着不走,还以为接了人,糊弄几天,便能强行打发他回安城了。

  这样的话看来只能另打主意。

  暖意融融的厅堂里,高鼻深目的胡姬露着腰,伴着琵琶丝弦的节律,扭动如蛇。

  高献之望了一眼,拿手指头戳戳河东侯,问:“有没有你喜欢的?”

  即便在安城,主人拿家养的歌姬舞伎招待客人也是寻常事。高献之蓄养得更多,他也更大方。

  河东侯看了一眼,也不是没想过笑纳高献之的美意,不过想想自己此来还有闺女在呢,就换上一张严肃脸,咳嗽一声:“我不爱这口味。”

  高献之当了真。不能让老江小看了他堂堂节度使府,怠慢了亲家更是不妥。他向下面垂手而立的端庄妇人作了个手势。妇人上前来,这才被众人看清楚。妇人的年纪已不轻了,衣着裹得严严实实,妆饰清淡,与整屋子艳丽缭乱的景致格格不入。高献之对她低语了几句,妇人转身去了。

  不多时,妇人领着一队女子,大袖拂摆,环佩叮咚,鱼贯而入,排在主人座前。

  高献之推让河东侯:“这都是安城的口味,别客气,尽管挑。”

  河东侯抬头看时,见这一排排站着的尽是眉目若画的汉家女子,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四五,多数看着比雪信还稚嫩。

  不惊讶。

  在安城,大家也都是如此,女孩儿们以十二三、十四五的年纪被买到府里,请人专门教习歌舞,能为主人服务也就那么几年。被主人宠幸,升为妾室,就算命好的。被主人打包送给客人,若客人是权贵要人,能在客人家里做个妾室也是不错的。怕的是,姿貌不济,技艺稀松,在主人家混不出头,也没有客人看得上,虚度光阴。后来,主人看烦了,把你赏给家里的马奴厨子,你降格成了仆妇老妈子,你这一家下半辈子还要感恩戴德地为主人家服务,生下的孩子也继续为主人家服务。

  不过河东侯找到雪信前的这些年就没怎么沾家,一个月至少有二十九天在军营里过。又性子粗放,不爱看飘飘扬扬的软舞,因而家中不蓄歌舞伎。

  他从少年时便受少女们前赴后继地倒追,到如今,安城中的中年贵妇们一见他就心花怒放,经常有买通守卫乔装改扮混入他营帐去会他的。他一开始烦,逮住被买通的守卫便打,后来习惯了,便不生气了,再后来觉得日子寂寞,时不时有个调剂也好,送上门来不要白不要。久而久之,口味也养成了。

  河东侯的眼光落在垂手而立的端庄妇人身上,不过听说这位是陈判官的夫人陆氏寄娘,他又只好悻悻作罢。

  “我还有高句丽伎、疏勒伎、康国伎……十部乐伎我都有收藏。”高献之见河东侯挑不出可心的礼物,脸上挂不住。

  “你不累我还累了。”河东侯举止粗放地伸了个懒腰,“酒喝多了,我去睡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强行散席。

  高献之主随客便,唤过人来领河东侯去给他安排的院落休息。

  一出门,冷风吹头,酒意上涌,脚步越发踉跄。河东侯只是跟着领路的人走,到了地方见床就倒,靴子也不脱。睡了半宿,渴醒过来,摸索起来找水,就看见自己的靴子端端正正摆在床下,一个女孩子跪在床边。

  河东侯擦擦眼睛,看清了不是雪信有事找来,是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子。他挥手:“去去去,别盯着老子睡觉。”

  女孩子跪着不起来,带着哭音说:“父亲让我来伺候河东侯。”

  河东侯光着袜底下床,在屋子里撞来撞去没找到水壶,让女孩子起来给他倒水。女孩子转到角落里,从小茶炉上提来暖着的水壶,倒了一碗水,低头捧过去。河东侯连饮三碗,才刚想起什么来似的问道:“你父亲是谁?”

  “高节度使。”女孩子像是很怕的样子,提起高献之只有敬畏,没有半点骄傲。

  “这是作的什么妖!”河东侯一下把碗摔地上了。

  河东侯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安城里这么搞的也不是没有。门第相当的两个官员,有了一把年纪,又有了一堆儿女,就相约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对方。张大人的女儿送给李大人做小妾,李大人的女儿送给张大人做小妾,大家互为对方的老丈人,同时又是对方的女婿,才不吃亏。否则大家平时称兄道弟的,娶了对方的女儿平白矮了一辈,享多大的艳福也是吃亏。况且这类事多为的是联姻巩固两个家族的纽带,并不多指望对方送来的女儿有多青春娇美。

  就算是庶女送出去作妾,其父的身份架子摆在那里,少不得是要有个小排场的,从没有暗夜里暗戳戳开了门塞进来的。

  高献之送了一个女儿过来,要么是想与河东侯换女儿,要么是想白占河东侯的便宜。河东侯才不想给高献之当女婿。

  “你叫什么名字?”河东侯问。

  这是个看来比雪信还小两岁的女孩子,身形细瘦,一副担惊受怕惯了的样子。她回答说:“我叫吴钩。”

  高承钧的名字便取自一把名剑,这女孩子的名字又是一把兵器,高献之不会给所有的孩子都起个兵器名吧?

  “来个人!”河东侯扬声叫道。

  跑进来个值夜的侍卫,在外头听河东侯摔了碗,情知不妙,硬着头皮进来了。河东侯看了看他,说:“你放人进来的?”

  侍卫惨白着脸回答:“是高节度使派人送过来的。”

  河东侯打量侍卫:“把你头头叫来。”

  侍卫心说完了完了,他一个小兵小卒还不够承担责任,还要打队长的屁股。侍卫跑去厢房把正在睡觉的队长和其余众人都吵了起来。

  队长也是一脸晦气地跑进来,低头等雷劈。

  河东侯一见进来的是他的爱将,笑了,问他:“成家没有?”

  “跟随河东侯多年,还未及回老家娶妻。”队长答。

  “你认我做个爹吧。”河东侯冷不防来了一句,“我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你认我做爹又不亏。傻愣着干啥,跪下,叫爹。”

  队长摸不着头脑,听命就是,跪下说:“爹爹在上,受儿子一拜。”然后梆梆磕头。

  河东侯把他拉起来,指着吴钩:“这孩子漂亮不?喜欢不?给你做个媳妇行不行?”

  队长哪里敢认真看了再挑剔,早被河东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搞晕了,望着河东侯:“全凭爹做主。”

  “你们这事我做主了,明天我就去找高节度使说。你们都回去歇吧,去吧去吧。”河东侯连连挥手,把人全打发走。

  侍卫还是看门,队长回厢房宣布自己认了爹娶了媳妇,吴钩回自己房里发呆。她在这个家中的地位并不比她父亲买来的姬妾高。还是前一刻,她的父亲将她找去布置了一项任务,父亲为她这件无用之物找到了用处,她也为自己终于有了用处而高兴。转眼,她被拒绝又被转手。吴钩懊恼自己失了手,又想想,能凭此离开高家,结果也是一样的。

  河东侯躺回床上,想想自己麻溜地处理完了高献之那老贼的奸谋,不禁得意。高献之想当他老丈人,门都没有。他还是留了情的,要不然他就认队长当干儿子,让侍卫再管队长叫爹,再把吴钩嫁给侍卫,这样高献之就得管他叫老太爷了。

  就是太委屈吴钩那孩子了。有了闺女的人,看着别人家的女儿都心软,打心眼里就怕有一天自己照顾不到了,别人会对自己的闺女不好。

  另一个院落的一间房中,雪信睁开眼睛。从安城到龟兹,她的旅程都是在昏昏沉沉里似睡非睡,睡得太多了,人也疲乏,既无法抖擞起精神,也不能好好陷入深睡。对休养之人而言,休养久了,睡觉也成了负担。她想起自己给捂在车厢里,摇摇晃晃来到七千多里以外的一个地方,还没有好好看一眼这座城的样子。

  苍海心是用鼻子打量周遭的一切的。雪信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个来。确实好久没有想起这个人来了,他那趟差事的终点也在龟兹,可惜没走到。如今她身在龟兹城中,倒是可以替他去看一看的。

  起初是在烛火摇曳的昏黄里,辨别身处这间屋子的气息。她用嗅觉搜索着,炭盆里头的炭团掺合了枣泥,没有烟和刺鼻的炭气。这种炭是专用来熏香的,但炭灰中没有埋香饼。房中虽有香具,但也只作摆设。墙边有一只不小的熏香炉,散发着新打造好的铜器特有的酸冷味儿,表面那层防锈的牛油还未完全给擦拭去。香炉里是空的,没有香灰,自然也没有香丸香饼。

  整间屋子都找不出她惯用的香料香品来。

  其实也不是没有香气,卧室里匀和弥散开着一股甘甜又微酸的清香。房中各处挂着络子网起来的一串串香橼,几个几案上也陈设了佛手。

  高献之是被她的香搞怕了,才什么香料也不给她,又不能怠慢了她的嗜好,便在屋子里堆积各种果子。果子的香气,总是比晒干的香料轻盈甜美。在这种香气里,什么愤恨的念头都会被削平一些。

  她起身,理好衣衫,抱过搭在架子上的皮裘,披裹上身。她凭着用嗅觉探索来的结果,在屋子一大半的黑暗里走动,没有撞到任何家什,没有惊动在外间熟睡的两个小婢女。她从两块骆驼毛织成的挂毯缝隙里穿过去,把门掀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冷意还不及泼进来,她就闪身出去,门合好。

  身体在暖屋子里捂热了,乍一走到冰天雪地里还不感觉冻,脚下咯吱咯吱踩着雪。她觉得很有意思,和那年去长白山里找苍海心,走在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里踩着的雪是一模一样的咯吱咯吱。也许长白山的雪,还要深一点?

  她觉得自己一个夜里两次想起苍海心,已经有些太多了。

  头顶忽然暗了一下,她抬头,是一对巨大的翅膀遮住了月光,一闪而过,又无声滑入黑暗里。不知道是这里野生的猛恶大鸟,还是军队或贵族豢养的猎鹰。若是被豢养的,该是在笼子里睡觉,不会在夜空中自由来去吧?

  她循着细弱的丝线管乐声走,在院门口时被守卫拦了一下。

  雪信抬起头:“我要去看看。”

  守卫们是知道今天府中来了贵客的,是高节度使的大公子带着没过门的媳妇回来了,这也是高节度使写信要求皇上赐下的婚事。未来的少主母是郡主,是河东侯的女儿,不管是哪种身份都是了不得的人,区区两个守卫是不能得罪的。他们被调拨来守门,不就是保护郡主的安全吗?郡主不是囚犯,她要出去看看,这要求并不无理,他们就得分一个人跟着。

  据说,西域的冬天一冬就是半年,大雪与怒风统治下的荒原上干干净净,任何多余的气息转瞬即逝,只剩下雪填充荒原的味道。在四面高墙的城中,风的脚步慢了下来,气息也得以多停留片刻。雪信在风里抓住了气味的线头,像一卷纤如发丝的绣线,不小心搅乱打了结,挂在窗下任风去梳理。

  酒香、肉香,还有毫不吝惜地丢进炭火中焚烧的安悉香和檀香,热烈奔涌,一出了屋子,立刻被北风撕成一缕缕,零星飞散。

  走得更近,迎面而来的气味也更稠密了。雪信闻见女人身体上娇弱的脂粉香气,还有甘美无比的花香。

  香橼佛手这类看果在秋季摘下,以微火焙干或阴干是能保存很久的。可花朵镇在冰窖里也会枯萎,失去鲜活的香气。

  是西域蔷薇精吧,她拥有过。这是一种在华城很鲜见、在安城也是金贵之物的东西,小小一瓶也能被胡商卖出个天价。攥在手心里的小小琉璃瓶以蜡封着,一小汪浅金色晃来晃去。这精油太浓了,直接涂抹在皮肤上会烧出红疹的,若是珍惜地往白油里滴一滴,擦头发就能用好久;往烧热了的白油和蜂蜡里滴上一滴,做成香脂点唇,便整日里如同亲吻带露的蔷薇花。

  不仅仅是蔷薇精,她闻见更多新鲜花草夹杂着西域熏香的气息扑了过来,比之她过去在屋中所用的香,简直可以用癫狂来形容,华美狂舞而没有章法。

  厅堂门前的守卫很早就望见雪信一步步走过来了,没有拦她。她闯入厅堂,气味烂轰而来,她忍着头痛,看到在场的每个人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高献之醉眼迷蒙,看见一个白乎乎的毛团晃过来了,向旁问了句:“这是谁?”

  陈判官告诉他:“是郡主来了。”

  高献之拍着脑袋想起来郡主是谁了,忙让人给雪信安排座位和餐食。

  雪信皱着眉,看端上来的食物有红似血的葡萄酒、烤得滴油的牛羊肉,满满一桌的肉。她想起那年去接苍海心,他递进马车里的一只烤兔腿。这是今晚她第三次想起这个人了,够了够了。

  天寒地冻,酒肉荤腥,都是她讨厌的,加上满堂歌舞缭绕,浓香袭人,她给熏得渐渐脑子都不太清楚了,只知道自己是饿了,可是眼前没有一样可以吃。

  陆寄娘看雪信端坐不动,上前劝食。

  雪信勉强笑笑,挣扎着说了一句:“我吃素。”

  一个简单的要求在这里却成了刁难。不是高献之的府上一颗粮食也没有,而是西域人就是爱吃肉,厨子也擅长做肉,让做个素食,还真不知道能做什么端得上桌给郡主吃的,蒸个馒头熬个粥都要好半天呢。

  “真麻烦,到了龟兹城里不吃肉怎么行,还让人迁就你不成?”

  坐在一旁的一个高献之的姬妾看不惯雪信的矜持傲慢,让满堂人围着她团团转,于是用拿捏得不大准的安城口音说话,故意让雪信听见。别人都拿她当郡主,可谁不知道她要嫁的丈夫是高献之最讨厌的儿子呢。

  雪信微微冷笑,不开口。她得让她们知道,以她们的身份不配与她过话。她连看都不看说话人一眼。

  忽然杯盘倾翻,“哗啦啦”摔了一片。高献之一脚蹬开了面前的几案,提剑冲到那女子面前,一剑透胸而过,拔剑,摔下尸体。

  以为必定是满堂惊叫,众人作鸟兽散,谁知只有雪信被吓得站了起来。别人还是那么镇定,该吃的吃,该唱的唱,该舞的舞,顶多是吃肉的手抖了一下,唱曲的唱错了几个字,跳舞的踏漏了几个舞步。

  “谁敢不迁就?就算郡主开口要的是你们的脑袋,你们也得摘下来捧给郡主。”高献之抽了另一个姬妾的披帛擦干剑身的血,转身回到座位。

  众人还是该吃吃,该唱唱,该舞舞,没有人敢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引起高献之的注意,生怕他还没杀够。

  侍卫们扶起翻倒的几案,收拾了狼藉,眨眼换上新的杯盘。尸体被抬下去了,血迹渗进猩红底子的波斯毯,只留下几点暗红的印子。仔细看,毯子上多得是更深的干涸印子。

  陆寄娘不言不语,给屋角的四个落地熏香铜兽填了香料,那一点还未来得及散开的血腥味也闻不见了。

  可雪信还闻得见,满屋子的浓香本来已令她恶心欲吐,还要加一把香料,混上血腥气,她转身作呕。

  高献之又跳起来,冲到雪信面前。

  众人继续做着手中的事,余光却盯着高献之的一举一动。前一刻还腻在他怀里,后一刻就被他砍下脑袋的女人,他们见惯了的。谁也不能不把高献之的话当真,也不能真当真。

  “别怕,我又不杀你。”高献之居然这么说着,他还伸手扶住雪信的肩膀。

  雪信心里着实缩了一下。她也是怕的,但是还要强撑着装不怕。她后退好几步,甩脱了那只满是血腥气的手。

  一个人恰好从横旁走到两人中间,是高承钧。

  高承钧半夜不放心去看雪信,又从她的院子找过来了。

  “别怕。”高承钧把雪信整个儿护在怀里,又用袖子掩住了她的头。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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