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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不吝万金与莫愁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2963 2021-04-27 11:47

  第十一章

  不吝万金与莫愁

  雪信猛一转身,盯着他:“又去催粮催命?”

  意外,又不意外,把高承钧打发去见高献之,正给了高献之个机会捉差事,左看右看不顺眼,还是支出去的好。

  “以后不管什么事、去多远,我都尽快回来,三天五天的就回来一次。”大概是这保证他自己都没信心做到,又加了一句,“我自己不回来,也会让信得过的人回来看看。”

  雪信朝着他笑。

  眼下就是他自己回来也主不了什么事,遣个人回来听她诉诉苦,再转述给他添添堵吗?

  雪信伸手给高承钧整了整袍领,高承钧回到龟兹城里,卸了盔甲,目下还是在正月里却只穿着两层单衣。雪信在心里叹息,这家里爹不管娘死早,他冷热都不知,自己一旦粗疏一些,他就没人管了。她拉着高承钧去她的库房里翻箱子,找出一领黑貂裘来,往他身上罩:“早去早回来。”

  “我不冷。”高承钧说着,人却站着没有动。他是不冷,但她的关怀他是受用的。

  也枉雪信细致地替他系好披风带子,打结垂下的飘带也要捋得长短一致,披风在高承钧身上只裹了片刻,还没带上他的体温就脱下来了。他说出门就要换甲胄,穿好衣服弄脏了弄坏了不值当,且留在她这里,等他回来还是能穿的。

  黑貂裘就挂在了雪信房里的衣架上,与她的火狐裘、银狐裘搭在一起。

  雪信仔细端详几件皮毛,黑貂裘终归是叠在箱子里久了,毛耷拉下来了,她把裘衣取下来轻轻抖了几下,逆着毫毛生长的方向轻拂,让毫毛饱满地立起来。

  两个小婢女并排走进来,噘着嘴,相互望一眼,像有什么话要说,催着对方先开口。拖得雪信回过头来了,其中一个才兀然冒出一句:“郡主,咱让那个秀奴回她的草原帐篷里去吧。”

  “好好的,你们说什么胡话呢?”雪信挂好了裘衣,袖手端坐。

  秀奴与两个小女孩一直相处得不错,不见起过冲突,突然说出了不着头尾的话,是要认真对待的。

  那两个女孩子又推让了一回,换了另一个说:“我们去高家伙房找寄娘,想看看有没有新鲜稀罕的材料。如今一日三餐依旧由大伙房送了,咱自己也不能不备着材料做些茶点夜宵之类的。”其实是备着她们自己馋了,想吃什么就能做什么。

  先开口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嫌同伴说话跑题,把话头抢过来:“我们还没走到伙房,在外头就到处听人捂住嘴小声议论,说秀奴来高家是要给咱姑爷做侧室的。这都什么话!郡主还没正经过门呢,就有人嚷嚷着准备侧室。”

  “外人传的闲话,你们也信?”雪信笑笑,就手从针线匾里取了绣活,摊在手心打量。赶着起了个头绣的牡丹,竟然没用上。

  “郡主可不能掉以轻心,就那个秀奴看咱姑爷的眼神,谁不知道她想什么。要不是她把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外头也不会听风就是雨地传。话不能乱传,说的人多了,像那么回事了,不信的人也信了,假的说不准也成了真。”一个女孩子说。

  “说不定就是她自己编的。”另一个女孩子插嘴道。

  “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话。秀奴心向着我们这边,为我们打探消息,替我们在外头走动,或许就有人看着不痛快了,编了风言风语流传出来,让我们猜忌她,把她赶跑,不就遂了那些人的意了吗?我能倚仗的人也没几个,就别再添乱了。”雪信眼光抬起来,正撞见立在门前进退两难的秀奴身上。

  秀奴手里提着一个小皮囊,脸上血色全无。她小声说:“那些话我也听到了。”

  两名小婢女回头瞅瞅秀奴,躲灾瘟般跳起来躲一边去了。

  秀奴带着她的占卜石出去,凭着她在安城里待人接物的手腕,借着给人算命的由头,拉拢攀谈探探口风本不是难事,只是这一天,大家都用怪怪的眼光看她,敷衍她几句,就借故躲开,在她背后继续窃窃私语。

  她装作无知无觉,从人家身后凑过去悄悄听着,就听见人家正议论她是要给高承钧做妾室。还不止一处在说她,走到哪里都是窥视与闪躲的眼光。她想这事迟早是要传到雪信耳朵里的,还是先回来讲讲明白,只是回来得还是晚了一步,让两个小婢女抢了先。

  “不是我传的,我和谁都没说。”秀奴方才站在堂前,要进不进的,婢女的恶意揣测她也听见了。

  两个小婢女不买账,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也许谣言不是秀奴放出去的,但她还是可能成为谣言的得利者,从她们的主人那里分走一杯羹。

  “你坐吧。”雪信指了指面前的绣褥,不急也不恼。

  秀奴心里紧张地盘算着要如何辩白洗脱,要不要发个毒誓,说自己奉母命来协助郡主成大事,唯郡主马首是瞻?她心里怎么想也就是想想的事,她再怎么盯着看也就是看看的事,不能染指的绝对不会染指,她不是因为儿女情长耽误大事的那种人。

  但听见雪信说:“想没想过不重要,要不然就顺水推舟,他们怎么讲的就怎么做吧。”

  秀奴吓了一跳,从座上弹起来,挥舞双手:“不不不不……”

  “我一个人,实在太渺小。”雪信垂下眼睛,抬手往下按,示意秀奴坐好听她讲,“你也太渺小。我一个人做什么,你一个人做什么,好像都是徒劳。但我们又很重要,我们来到这里本身就够了。我在这里是朝廷的暗许,而你来这里,成为草原和部落的推举,就是他的本钱了。何况——”

  雪信停了停,考虑了一下,才说:“论地位,你并不低我一等。你母亲是和亲公主,父亲是受赐国姓的郡王。论家底,我那爹常年待在军中,左手来右手去的,我的嫁妆大半是从皇上那里打的秋风。可你不同,晴姨看着哭天抹泪、年年被榨得饥一顿饱一顿,可她的家底连高献之都不知道吧?人人都以为她是历经了多任丈夫,辗转累积的资财,都不知道她所傍身的是山中的一个玉矿,轻易就开采出浴盆那么大的料子,轻易就送作了人情。”

  秀奴又一次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玉矿的事连她也是这次回来才听母亲说起的,雪信竟然轻轻松松就讲了出来,怎不叫人惊骇。

  其实雪信也是刚刚听说的,就在她几乎沉沉睡去,而耳朵还醒着的时候,听苍海心絮絮叨叨,又倒腾了点儿从沈先生那里得到的秘报。

  因为桑晴晴与师娘锦书是手帕交,桑晴晴与华城这边没有断过音信。被高献之欺负惨了,朝廷不管,桑晴晴就向锦书告状,也找沈先生要主意。沈先生告诉她,无法节流,那就开源吧,于是派了人过来,在山中勘出了一个玉矿,由部落与华城两边人合作经营。

  桑晴晴主要出人采矿,由沈先生的人运回华城,雕成器物出售后,再与桑晴晴分账。以高献之的贪婪,若是得知他的地盘上还有个富得流油的玉矿,必定会插一手甚至将玉矿据为己有,因此这件事做得也极为机密,在高献之的眼皮底下运转多年,他也毫无察觉。

  秀奴跌坐回绣褥上,眼神无措地、甚至求助地看着雪信。她本来是分得清愿望与奢望的,一件事若绝无可能或者代价大到支付不起,那她也就不去盘算如何实现,只是在深沉的梦里品咂它,一点点滋味就带来快乐。但突然,她被告知这件事可以,代价也不大,不会比她本来就需要付出的大,她的信念先崩塌了,她像只苦冬里的小麻雀,在雪地上发现了一大堆金灿灿的谷粒,幸福极了,可是谷粒的上面,多半是有个小棍支起来的笸箩的。

  她宁可这件事毫无可能,也不愿别人拿这件事打趣甚至构陷她。

  “若只是小儿女的情短情长,谁能在我这里占去便宜?可惜这不是啊,只要踏进来,要想的事可就多了,儿女情长也没那么值钱了。”雪信苦笑,“这点器量也没有,也就别坐在这里了。”

  可是她们与高承钧的瓜葛都是从小儿女的情短情长开始的,踏足染指,成了局中人,渐渐才发现,情事太小,一口气谁也挣不过。以前拼了命想得到,那是天真烂漫,没有别的大事只有这一件事需要努力。它只是亟待解决的一堆问题里最容易处理的,不管是解决了还是放弃了,都别空耗了,还有一连串更严重的事接踵而来消磨着人生呢。

  “没想到会这样容易。”秀奴喃喃自语,“好像是美梦成真了,又好像一切都被掀翻了。”她打开手中的小皮囊,一堆雪白的占卜石倾泻到案上,双手把石头归拢起来,搓洗了几把,闭着眼睛,从中摸出一颗石头,“是野牛。”

  “‘野牛’又是什么意思?”雪信压根看不懂这种仿佛用几根小棍草草搭起来的外族文字,也解不了文字的隐喻兆示。

  “野牛是个好字。野牛是强健的体魄、美丽的容颜、深刻的感情、难以驯服的倔强,总是兆示病人痊愈,情人相依。”

  “预兆里的‘病人’是谁,‘情人’又是谁?”雪信笑得勉强。

  要说病,这里所有人心里都有病,好了这个,必然坏了那个;要说情人,拼凑成一双一对,难免零落下几个形单影只。怎么能说好呢,根本就没有好的。

  “上天的兆示没有不准的,只不过我们还看不懂罢了。等一切发生了回头再看,才会恍然大悟。用石头看得到将来,但是将来怎么来,也只有遭遇了才知道。”秀奴抓起占卜石,一颗颗丢回皮囊里,深知再详解探讨占卜结果也无益,只会让雪信发苦的笑容更苦。

  骄傲如雪信,如果不是山穷水尽,也不会让出她的所有权。是替高承钧谋划,却也是把高承钧当做一件货品切割标价。

  高承钧还不知道呢,等知道了,是与雪信争执还是乖乖接受安排还未可知。她秀奴心里苦着,雪信心里也苦着,相互理解但也只能点到为止。她们是坐在一条船的两头,谁也代替不了对方吃苦,也无法消除对方的痛苦,这边轻一点,那一头就会重一点,她们只能默默不言地把船压稳。

  流言在高家飞了一天一夜,众人的第一拨儿兴奋劲过去了,便有了第二拨儿动作,他们不再躲躲闪闪地避着流言中提到的几个人,反而是张头探脑地来了解雪信和秀奴的反应,好判断流言的真伪,或者把打探来的情况着意加减,为流言润色,预备着投入第二轮的探讨。

  令他们不知所措的是,雪信居住的小院风平浪静,听不见吵骂也不见秀奴卷了包袱走人。就连小院外头值日的侍卫和从小院里走出来泼水的婢女都是一脸平静,对待外头的一片好奇表现出了别有居心的漠然。

  怎么想都想不通,若是继续翻炒传言吧,两个事主一点也不反抗,没劲,消停了吧,又不甘心。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发现小院的侍卫在准备马车,雪信与秀奴携手并肩走出来,一先一后上了车,出门去了。

  他们总算来了精神,争相发表意见,猜雪信是不是要把秀奴送走,就像扔一条不想养的狗,生怕送得不够远狗找着路跑回来,于是亲自押送,确保秀奴回不来。

  有人反对说,不是要送人走,你看秀奴没有挽包袱,连婢女都没带什么,都是空着双手出门的。对面的人惊骇起来,压低了声音,说那郡主本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她该不会是找个荒郊野外把秀奴杀了吧。反正龟兹这地界出了城就是荒漠,杀了人埋都不用埋,只要扒光衣服划花了脸,就没人能说得清死者的身份了。人们在路边见到死人眼皮都不撩一下,要不了几天就被秃鹫吃了,被狼吃了。

  讲的人唾沫横飞,似乎已经目睹了因情生妒杀人抛尸的惨剧。雪信真要杀秀奴,恐怕杀了也就杀了,和高献之在家里杀个人一样,谁敢叫屈。

  看客们操碎了心,事情偏偏不按他们计划的走。

  这一天,高家陆陆续续三五成群地有人上门来,都是商铺里的掌柜,说是高家未来的儿妇,安城来的郡主纡尊降贵驾临小铺,青眼挑中几样货品,让他们送上门,候着结账。这些人都是寄娘接待的,大家也没等多久,攒够五个人,就结一次账,战战兢兢地来,开开心心地去,人头络绎不绝,直到天黑雪信与秀奴坐着马车回来,账都还没结完。

  小院门前支了个临时棚子,会完账的货品就由寄娘带人送来,存在棚子下,由看门的侍卫一并守卫着。待雪信回来,再命人往院子里搬。

  闹了两天的风言风语,寄娘在高家走动也是听闻了的,她也好奇雪信不出来辟辟谣,怎么还有闲心逛铺子买东西,翻账本时看到她买的那些个东西,就更猜不透了。趁着送饭,寄娘也想打探打探雪信的口风,起码在雪信这儿得了个铁定的说法,她申斥那些爱说闲话的人时,顺便就把实情摆出来正一正论调了。

  “搬箱子的都别走了,留下吃饭,一会儿还有搬搬抬抬的活儿。辛苦寄娘再为我那几名侍卫准备一餐。”雪信的额头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走到屋中脱下斗篷之际,香气就裹挟余温扑向人面。又是甜的,又是苦的,像是晴朗日子里开放的白蔷薇花,比红蔷薇轻柔,少了兴兴隆隆的馥郁,与参药味融为一体,混合得太好,也不能说古怪了,只好说别致。

  雪信的心思并不在吃饭上,拣了几块点心就着甜汤匆匆吃了,也没回答寄娘几句话,就提着灯跑到院子里去,指挥侍卫们洒扫收拾出一间厢房来,把今日买来的床榻柜案往里搬,掐着下巴端详,如何摆个不落俗套的格局,又招手让秀奴过来,让她拿主意。

  寄娘看着稀奇,忍不住跟到雪信身边,问连夜收拾屋子是要做什么。早知道是要腾个屋子出来用,只要和她说一声,她找人收拾便是,家什也不用买的,开了高家库房,在里面随意挑选就是。

  “原先秀奴在我这里和婢女挤一间睡,太委屈她了。怎么说也是客人,既然要陪我长住,怎么也要让她住得体体面面。高家库房里那些陈年旧物也不知是什么人用过的,还是全部置新的好,就带秀奴出去挑选了些。”雪信说着,把秀奴推了出去,让她盯着侍卫们安放她的床榻。

  寄娘琢磨雪信话里的意思,非但不会为了几句传言赶秀奴走,还要把秀奴留下长住。非但要留秀奴长住,还要提升秀奴的地位。雪信虽没有半个字提到外头的流言,她正在做的,恰是对流言的回应。

  连夜,那蓬烧着烧着有气无力起来的流言之火被添了把柴。那一天下来,人们都是眼看着家什一件件被抬进小院去的,也打探得知雪信在为秀奴布置屋子,他们愣了会儿神,旋即拿出了种种新说法。

  有人说,还是咱高家权大势大,秀奴给高家的大公子做侧室是高家决定的事,安城来的郡主又怎么样,不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吗?挣不过这命,于是又拿出端庄大气的样儿来接纳了,替大公子安顿好了这位侧室,还能落旁人几声赞叹,也更受大公子器重。

  有人还是不相信,安城来的郡主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他们揣测郡主在人后一定是气得脸都绿了,摔了一地的碗后,痛定思痛,决心把这事处理得漂漂亮亮,既要拔了眼中钉又不能使用泼蛮手段掉了身价。先安抚人心,假意接受,实则是要把秀奴困住慢慢折磨、加害。等着瞧吧,不出一个月,秀奴就会面黄肌瘦拼死逃出高家。

  两位当事人全然不在乎传言添了多少佐料,一心只谋划着布置出间屋子,规格不能下于雪信住的那间。

  第二日,两人又坐上马车上街去了,商铺掌柜又成群结队地来高家报到。前一日,她们买的都是体型庞大的硬家什,这一日就置办被褥、地毯、幔帐等等软家什和帐钩、香炉、炭盆、脚炉等杂项,比起前一日,物品细琐得多,上门来会账的散开了扬扬洒洒站了一院子,颇为壮观。

  寄娘不敢擅自做主,又去请示了高献之。

  高献之一摆手:“能花几个钱?以后她买东西,你就付钱,不用问我。”

  高献之在军政要务上从不含糊,不然也镇不住西域那么多年,但在内务上却是一团糟。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家里有几个女人,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反正随手一抓总是有,从来不缺,也因为没个实数,就会生出可能还不够的担忧,于是没个底地往家里扒拉。

  他之所以总没个够的感觉,是总以为还有件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待两人回来铺挂细软后,秀奴的闺房已经可以住人。雪信让寄娘送了顿丰盛的夜宴,算是庆贺,秀奴当夜就搬进新居宿下了。躲在高家墙角边缝间的眼目见了这坦然的架势,又不知道编派什么好了,只能盼着长夜快些过去,太阳把小院照亮,让小院里的人再度动起来,他们好把戏目看下去。

  没出意外,雪信和秀奴又上街了。这一日两人逛了成衣铺,每人买了十来套衣服,又去转了几家铺挑选搭衣服的头面首饰。

  为了搭一条鲜绿底子夹金线缂丝裙,雪信拉着秀奴满城找一种玉虫色胭脂。堆积在小盅里时是草绿色,只要用小刷子蘸水化开,就成了柔柔的桃花色,往唇上多刷几层,红色叠加就成了檀红色,一层干了再刷一层地继续在唇中央叠色,就会刷出带着闪金的一抹翠绿。这种叫做翠金娇的胭脂,因其原材难得,放在安城也是紧俏货,在龟兹城里更是难觅踪迹。倒是满城少女转听了雪信神乎其神的描述,都向往起这种色泽变幻莫测的胭脂来。

  全城的商铺掌柜都在蠢蠢欲动,只恨店小胆子小,没囤多少货,看样子扛不住郡主再买几天的。他们也已经看出了郡主为龟兹城带来的商机,才两三天,一支被郡主看上的鎏金柳叶银簪就被原样打制了一百多支,各家金店都在打这种款,也都卖了出去,走在街上到处是银叶子碰击的泠泠清音。

  郡主买什么,什么就转眼被买光了,郡主问什么,全城女人就都去找什么。商铺老板们恨天时不利,厚厚的积雪还封着路,几乎就想联合招募一只清雪开路的商队,冲杀进安城,采买下安城里所有最新最贵的货品,堆满驼峰,回来兜售给郡主和跟风的龟兹女人们,绝对能大赚一票。

  说实在的,寄娘与雪信的婢女眼见着秀奴的闺房一点点布置出来的,该有的都有了,不是必须的摆设也安放了不少,人住在里头绝不会感到雪洞似的冷清,甚至在眼目鼻观上是有些过分喧闹了。但雪信买上了瘾,不肯停手,还是天天拽着秀奴往外跑。

  寄娘因为高献之发的话,也就守着账房爽爽快快替她们会账。每天到账房门口和小院门前打探雪信她们又买了什么,也成了高家人的一大乐子。

  第三日,雪信张罗给秀奴买两个婢女。

  秀奴说:“我在家里有婢女,只要传个信,让母亲送来就是了。”

  雪信笑:“你给高家省着钱做什么。”她就是冲着倾家荡产那么花钱的。

  于是两人又上集市去看头插草标的女孩子。

  集市上卖的女孩子来源有很多种,有突然家破人亡日子过不下去求个好主家的,有卖身葬双亲的,有家里要给兄弟娶媳妇凑聘礼就把女儿拿出来卖的,也有被贼匪劫掠转卖给人贩子的。

  秀奴挑了两个最瘦弱的女孩子,看她们的样子,跪在这儿再多几天还没人买,她们病也病死、饿也饿死、愁也愁苦死了。因为挑的女孩子也才六七岁,年纪小,又病蔫蔫儿的,简直是给人贩子清积压库存。人贩子也乐意,没多要钱,还送了只黑猫。

  回去的路上,听两个小女孩说黑猫是人贩子捡来的,人贩子捡了不少流落街头的猫狗,给这些头插草标的女孩当玩具。

  流离失所的女孩子与流离失所的猫猫狗狗天生惺惺相惜,天寒地冻时,把毛茸茸的小东西搂在怀里,身体与心头才会暖一点。人贩子从来不喂猫狗,都是爱怜它们的女孩子从自己牙缝里省下来喂。这只买二送一的黑猫平日是这两个女孩子喂得最多,回高家的路上,她们两个也是轮流抱着黑猫。

  买婢女尚能理解,而接下来雪信拉着秀奴买的东西就没什么章法了。

  常常是从集市的这头走到那头,从街道的这端逛到那端,打眼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就停下来,买卖铺子的掌柜见了她们就如见到雪花白银,笑得嘴咧到耳朵根。中原的丝绸手绢、祁连的白玉连环、天竺的白檀小佛像、大食的乳香糖胶,还有龟兹本土产的葡萄酒,只要东西可爱,或者外头的包裹瓶子可爱,她们就买下。就连那种哄小孩玩儿的泥塑摩诃乐娃娃,她们也一人买了一套回去。花里胡哨,一套十二个,摊主只要五十贯一个。

  雪信说:“去高家,按一百贯一个报价。”

  说着话,雪信往口中丢了一颗糖胶。这种糖果须选拣最最上色的乳香,粒粒浑圆匀净,清澈半透,在乳香粒外头浇一层蜂蜜或蔗浆,滚一层薄荷粉就成了。入口甘美,果香清越,绕唇萦齿,雪信一气要了一百瓶。

  吃的玩的乱买一气,这还不算完。雪信雨露均沾,照顾各行各业的生意,连马市也要去掺一脚,让马贩子把所有的高头大马牵出来掰开嘴看牙齿。雪信看不懂,就让秀奴看,帮着挑选挑选。

  秀奴说:“我们有马车,还买马做什么?”

  “马车是马车,马是马。不想累腿才舒舒服服坐马车,可坐着马车能打马球吗?想要跑一跑颠一颠就得骑马。”

  雪信不会挑马种好坏,只能先在毛色上分出喜恶,让马贩子把所有白马归到一处。

  秀奴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家里有好马,想骑马让她母亲送来就好,又想到了雪信会怎么回答,就还是老老实实相马了。也怪秀奴就是个骑马长大的姑娘,家里给的也尽是好东西,马市上的马哪里入得了她的眼,价又虚高,差不多是按照买良马的价买骡子。她苦口婆心,实在要买也得砍砍价,说着就要同马贩子杀价。

  “所有白色的和黑色的马,都送去高家。”雪信抬手就按住秀奴,给高家省这冤枉钱干吗。

  往回去的路上,雪信坐在车里,从车帘缝里看见路上一个老头推着一台独轮平板车,歪歪扭扭走走停停。雪信叫来自己的婢女:“去告诉那老人家,得空了去高家找陆寄娘,领一匹马,替他拉车。”胡乱买来的劣马,可不就当骡子使嘛。

  由此打头,雪信又喜好上周济布施。要知道她们的房间已塞得满满当当,小院库房有限,也装不下多少。那些随手买来的多是心血来潮,东西良莠不齐,也派不上实际用处,却把小院填得脚都快下不去了,于是每日选拣出一些,装在车里,用马市买来的白马拉着在街上来回走,玩具送给孩童,钗环送给少女,布匹送给贫妇。

  有一回她买了一罐糖豆,站在街口,见一个小孩子走过就抓一把塞在孩子手里,直到一罐糖豆派发光为止。见到孩子惊喜地跑开,她心里也欢喜,于是干脆让人在街口搭了个棚子,施起粥来,派驻了几名侍卫看守着。她亲自去与集市上卖米粮与薪炭的摊主谈妥了,每日往粥棚送粮食和柴火,去高家领钱就是。

  如此,她花钱只要动动嘴皮,东西不进高家门,转手就出去了。

  直到雪信买够了零碎,开始买起宅院来,高献之才真坐不住了。

  候着雪信回来,寄娘走进小院,指着院门口躬身站着的牙郎和房主说:“郡主买房宅这样大的事,我做不了主,便请示了高节度使。高节度使说家里那么大,住得下,要说是新婚宅邸,高节度使已经在筹建,不需郡主劳心。若坚持要买,须郡主去高节度使面前说明白用处。”

  “才买个小宅院就舍不得钱了。”雪信一边嘟囔着一边垂下双臂,让婢女把她刚脱下的外氅又披上。

  “高节度使这几句说得也在理。若是为了买来空置,或者随意送人,也实在不必去走那一遭。”寄娘话说得婉转,也是好意。既然高献之居心叵测,你又何必硬往狼嘴上碰。

  “我当然有我的用处。”雪信这一句大抵就是“少管闲事”的意思。

  高献之就在书房里等着她,双手扶在案上,目光灼灼地注视过来。

  雪信行了礼,向高献之道了谢,谢他这些日子来的慷慨。

  “都是小东西不算什么。只要你开心,钱就花得值。”高献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寄娘说,你要买宅院,可是在家里住得不好,要搬出去?”

  “不算吧。”雪信抬头看了高献之一眼,“不过,若有一处比家里宽敞清静,我是巴不得搬过去住的。”

  高献之以为她抱怨秀奴的事:“你只要说句话,让秀奴回去不就好了?我看谁敢留她。”说着就瞪起眼睛倒竖眉毛,面露杀意。

  “秀奴倒没什么妨害,她柔顺得很。讨厌的是高家里里外外到处扒墙缝、听壁脚、嚼舌根的人,高节度使能把他们都杀光吗?”

  高献之也是打了个愣,没料到雪信会这么说。

  闲话自然是他放的,他把雪信困在小院里,秀奴跑出去当了外应,他是知道的。高家火起雪信跑出去那一晚,秀奴在高家门外徘徊、把雪信接出去的事,他也听说了。

  这秀奴不论在家里家外,看起来都碍手碍脚的,于是他生出这条离间计来,还以为能借雪信之手把秀奴逐出去。结果雪信没中套,还反抗得匪夷所思,不但顺势将秀奴正式安顿下来,还天天裹挟着秀奴上街花高家的钱,任什么东西一买就是两份,花钱也是翻倍。

  这还不算完,还想以高家人多嘴杂惹心烦为由,买个宅院躲出去,要不就杀光高家所有人。这是将了他一军啊,既然你喜欢杀人,那敢不敢杀光?要不然就趁早撒手。

  “那些人我也看着烦。”高献之居然优先考虑起第二条路,计算高家墙内有多少人可以杀,杀多少人可以镇住雪信。

  “看着烦就全杀了,不过杀光了,家里的事没人做,又要养一批人,有了人又要传闲话,还得杀,杀了再重新招人不是更烦?到处是眼目,我住着不自在,高节度使想做些什么也不方便。吓是吓唬不住的,该传出去的总会传出去,传到安城,传到华城,寻晦气的跟着就来了。”大概河东侯会冲过来拼命,皇上和沈先生也宽容不到哪里去。

  高献之一听这话眼睛眯起来大半会儿,琢磨出味道来,一拍书案:“你可算是想通了。早些想通也没那么多麻烦事。”他乐过了头,忘了如何站起来绕过书案,直接两手抄起书案,丢在一旁,起身就冲雪信而来。

  高献之的书房不是平常文人雅士的书房,立在书架之前有排兵器架,横托着若干纹饰精美的宝剑,雪信抢步过去摘下一柄剑来,带着鞘横在身前,阻住了高献之:“慢着,我话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赶紧说,想买什么也都依你。”高献之搓搓手,像是怕两只手会不听指挥擅自扑出去捉雪信,于是十指扣了起来,以示诚意和耐心。

  “我喜欢男人用慷慨表达深情。高承钧对我再深情,也付不起拥有我的代价。”看来雪信对高献之多日来不由分说就会账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高献之也是沾沾自喜,庆幸自己在这一步上走对了。

  雪信笑意一收,话锋又一转:“可是高承钧有着比慷慨更宝贵的东西。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身从左中尉,官属右春坊。青春年少,轻盈强健,前途无量,这些,我也喜欢。”

  高献之的笑容定住了,脸上的肉僵住了,他向自己脸上摸了一把。

  雪信要求的不是慷慨买得来的。

  高献之一向自我评价良好,正值壮年,谈不上老,所以从来只顾打主意把人弄到手,没注意保养修整自己。但雪信提出来了,他这才认真对待起这件事来。

  要说与二十年前比,他的肚囊是大了些,腰背肥厚了一大圈,揽镜照照,眼袋也略有些肥肿,精力自然也是不能与二十多岁的自己相提并论了。雪信挑剔他老,他只能认栽,可雪信方才还流露了默认的意思,说他老也不过是鸡蛋里挑骨头,作讨价还价的铺垫的。

  “本来,非要我从青春与慷慨之间做个选择,我也很难办。但有一个办法,不用选。”雪信放低了声音,“我师娘骆锦书和秀奴的母亲桑晴晴二十多年不变的容颜,都是近在眼前的好榜样。锦书师娘远在华城,未必肯透露内修法门,即便传授了,也是女丹功法,男人修炼不得。幸亏我身边还有个秀奴,也难为我巧妙安排,诚意拉拢,她才肯将她母亲驻颜的秘密告诉我。”所谓巧妙安排,也就是给秀奴一个平起平坐的身份吧。

  高献之双眼放出精光。没有哪个女人不想容颜不老,男人何尝不想青春永驻,尤其是爱慕上了青春少女的中年男人。就算不为哪个女人,若带着如今的财富和权势,回到二十啷当岁的时候,那鲜衣怒马,锦绣花团,也是何等称心如意。

  “说难也不难,以昆仑山腹中采出的奇玉雕成澡盆,每日浸浴数个时辰,短期内润泽肌肤,久而神清气爽,返老还童。不过,那浴盆是晴姨送我的新婚贺礼,不便转赠给高节度使。再者,高家的姬妾奴仆,太爱人后议论是非,最是讨厌。高承钧和高家的小院我让给秀奴了,顺道在外头买个宅院,布置个别馆搬去住了,挑选口风紧的心腹侍候着。浴盆名正言顺地搬过去,高节度使便服易装前来,洗成了金紫少年郎,定然是比高承钧更有英雄气概的。我看了心喜,怎么还会推脱?”

  “你不会又如上回在安城,把我诓去毒杀了吧?”高献之眼神微眯。

  都坐上了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位置,高献之自然不是好哄的,太容易达成的事,也太容易让人怀疑。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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