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高风淡鹰逐鸽
第十二章
天高风淡鹰逐鸽
曲尘出现了,她是低着头过来的,看来她终究是不能放心住下,要来摸摸雪信的底。
一进门就看见一只鸽子扑到东又扑到西,还打翻了妆台架子上的镜子,而玄河并不着急捏住它的翅膀,只是任鸽子像个溺水的人那般,在半空里拼命挣扎起起落落。他还学鸽子叫,好像在向那只鸽子表白说他也是只鸽子。
曲尘呆呆地看了阵,插不进口。
玄河将力气耗尽的鸽子捉在手里,回头对曲尘道:“你找雪娘子?她在研香。”说得那么自然而然,好像他并没有站在别人的屋子里搅得鸡飞狗跳一样。两人一时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合时宜。
曲尘还是无语,她还算是了解雪信的,香几乎是雪信的一切,尤其当她遇到不称心、不如意,或者令她焦虑恐惧的事,她就会断开与外面的关联,躲在房中专心侍弄香料,不厌其烦地把最坚硬的木质香料碾压成齑粉,一遍遍过筛,妄图做到极致。可是这种事是没有极致的,有就是有,不会变成无,一粒灰尘只要还存在着,就能被分为两半,能变得更小。所以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她会废寝忘食,直到那件困扰她的事自然过去,或是她的心境平和下来。
所以……雪信又在避风头了吗?她的逃避不是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而只是不去想。那能管什么用呢?这回的事不是等上一些日子就会过去的,也许她躲了,把应对的责任推给眼前这个道士了,这个道士代表了皇上,若没有把握,他也不会轻轻松松地调弄鸽子玩了。
这些话,曲尘都没有说出来,还是看起来呆呆的,想了这番道理后,她便回去了。不过心里头还是有些失落,毕竟她躲灾躲到雪信家里,而雪信不用往外跑,只要掩耳盗铃,就有人替她摆平这些事。
不是这个男人,就是那个男人。
日落后,各人在自己房中吃饭。玄河想去看看雪信,她却自己出来了。她手中抓着另一只束起翅膀的鸽子,鸽子的毛羽是灰蓝色的,毛羽上泛起冷艳的光泽,身形似乎更为纤巧。
她问玄河:“鸽子驯得如何?”
“我不会驯鸽子。”玄河回答。不过那只白羽毛的肥鸽子定定地站在了他的手背上,似乎已经傻呆呆地把信任交给他了。可也只是如此了,如此沉重的肉身,配上孱弱的翅膀,怎能说飞就飞起来?
雪信关紧了房门,放下厚厚的棉帘子,才松开了灰蓝鸽子翅膀上的绳子,抬手一送,鸽子优美地腾跃而起,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匝后,落回雪信手中。从体型到飞行姿态都可以判断,它该是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也许是苍海心所饲养专为与华城联络用的吧。它不若肥白的鸽子憨态可掬,它很瘦弱,像刚刚经历了远途的飞行。
玄河意识到,这只鸽子是今天才从华城飞回来的,所以才会疲惫憔悴,可是它的脚上空空荡荡,并没有塞着信笺的竹管。
华城那边一定往这里传达了什么指令,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是不会告诉他的。
雪信又自顾自坐在那里逗弄鸽子,可惜一只鸽子不会飞,另一只鸽子飞不动,都敷衍她,她玩了会儿便失去了耐心,随手一扔,任两只鸽子摇摇摆摆地在丝毯上踏来踏去。
她又把眼光瞄准了玄河:“就没有一只像样的鸽子。”她扁着嘴,十分不满。
玄河好一阵没在雪信脸上看见如此生动的神情了。她初到安城时,是一副被骄纵过头的样子,那也是神采飞扬的,可是渐渐她就把头低下去了,像初冬的小雪,细细疏疏,默默地积了一层又一层,终于把本来的面目盖住看不见了,剩下的似乎是平淡无奇,平静无波。
此刻雪信忽然显出一瞬间的真性情来,也许是华城送来的信交代了什么,让她又有了把握吧。
玄河的手移到烛火前,双手合拢又舒展开,手影跃然墙上。雪信不由回头,认真看了看他的手。
过去还真没留意到,玄河的手比寻常男子的手大一些,掌骨略窄,手指颀长,异常纤美,这就是所谓的骨骼清奇了吧?她偷眼打量自己的手,暗暗比较,当然比玄河的小许多,柔嫩秀气,可若按原样放大了,手指头是肯定没他的长,玄河的手若按原样缩得与她的手一般大小,指头又一定比她的指头细。
玄河生了一双连女人都嫉妒的手。
这样一双手做出的手影也都是纤巧的,他的鸽子比地上的灰蓝鸽子更瘦,翅膀展开所能丈量的天空也更长,他学出的鸽鸣比真实的也更清越温柔。
雪信盘起腿看了会儿,忽然发现墙上多了一个影子。一边还是鸽子,不见了悠然自在,骤然惶急躲闪,可是墙面一览无余,也无处可以躲;另一边多出来的影子是一只鹞子,猛扑向鸽子。雪信想,这怎么可能,一双手只能学出一对翅膀,可墙上有两对翅膀,难道玄河生了四只手?
她又想回头看一眼,可是费了好半天劲,也扭不过头去,甚至眼珠子也不能动了,只能定定地望着墙面,不能眨眼,睁着眼睛久了,眼睛发干发酸。她看见鹞子追逐着鸽子,攻势凌厉,而鸽子轻灵闪避,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利爪。
一双手从雪信背后伸出来,覆在了她的眼睛上,轻轻一抚,眼皮落了下去。她又奇怪了,玄河的一双手来按她的眼睛,那么两双翅膀怎么办?而且不知为何,明明眼皮子落了下去,她却依旧能看见一只鹞子和一只鸽子在墙上的追与逃,而且看得更真切了,黑影成了涂抹了颜色的皮影,粉墙成了光亮荧荧摇动的轻屏,没多会儿,两只鸟从轻屏上挣脱出来,成了真的。
满屋都是翅膀扇动的声音,乱风扑面,还从半空里落下几根羽毛,从雪信面前晃晃悠悠地飘坠。离开了一面墙的拘束,鸽子更有闪避的余地了,鹞子费劲力气也逮不住鸽子,它的身体开始变大,从鹞子变成了鹰,还是抓不住,它的身体就继续膨胀,试图用身体填充堵死鸽子逃跑的余地,可是它忘记了,它越大行动就越不灵便,一击落空,掉头重来都很麻烦。
终于这只猛禽长成了一间屋子大的庞然巨物,蹲在屋中间,翅膀也伸不开。
而鸽子呢,鸽子已经不见了。
硕大的猛禽卡在屋子中间,失去了攻击目标,茫然地扭动挣扎。
雪信睁开眼睛,看见玄河跪倒在地上,他双眼迷离颤动肩膀,似乎正有什么东西束缚了他的身体。她饶有兴味地望着,那一脸的无措,到惊慌、奋力挣扎,似乎周身的束缚越来越紧,令他一刻比一刻痛苦。
玄河紧咬牙关,痛苦越深,两颊的肌肉绷得越紧,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小,并不是他没力气挣扎,而是左右前后上下一起挤压过来,把他死死夹住,六面合围的力量不断加大,像一只拳头,把他捏在掌心。终于他的痛苦到了顶点,他瘫倒下去,这才清醒了过来,艰难地看着雪信,一动也不动。
“我猜,此刻你身上像被好几个药碾子滚了千百下那么疼吧,是不是觉得每一块骨头都碎成了齑粉?”雪信说着,她当着他的面,把挂着血珠的指头放进口中抿了抿,又从丝毯上拔起一支绣花针,那本是针尖向上透过毯子插在地板的缝隙里的。
从玄河的手影出现在墙面上开始,她就把一根手指悬在针尖上方,不能搭上去,针尖太细,稍微着力就会痛的。可是当她渐渐无法控制意识,手无力地垂下来时,重重落在针尖上,指头被刺破了,幻像也就消失了。
玄河专心对付雪信的抵抗,不料她和她的意识忽然一下抽离了。他有几分打开她心锁的迫切,就贯注上了几分力气,一旦目标消失,他扑了个空,就难以自拔。控魂术若是失败,施术者会陷在自己创造的幻境里出不来。若没有人唤醒他,他只有自己给自己制造痛苦,这些在意念中创造的痛苦,若足够大,终会影响到肉身,令身体也感到痛苦,意识才会在痛苦中醒过来。
雪信虽不会控魂术,可是在沈先生身边多年,还是有所了解的。同样的花招,敢在她身上用第二遍,自然要付出代价的。
“不要再来烦我了。”雪信郑重地告诉他,“别想从我这里窥见什么,也别指望我会听你指挥。”说完她站起来打开门。
猴子正在门外,背着一卷麻绳大步闯进来,问雪信:“要弄死吗?”好像只要雪信开口,她能立刻拿绳子勒死这个大家伙一样。
雪信笑起来:“谁敢呢。他自己选中的屋子,让他好好待着去吧。”
猴子便把玄河捆了个乱七八糟,提起双脚倒拖出去,雪信看她拖得吃力,也过去帮忙,一人拽住一个脚后跟,把他弄出了枕莲馆。到了花园外,才由家奴们接手,两个人把玄河抬起,扔进他前一天收拾好的空屋子,反锁上门。
雪信又上了听香阁,嘱咐猴子:“我要清净清净,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来烦我。”
猴子问:“你妹妹算什么人吗?”
雪信只是笑了一下:“什么人就是什么人。”
猴子说:“那我也把你锁起来得了,免得什么人都来找你。”
“也行。”雪信轻松捏着两只鸽子,又关照猴子,“也不用给我送饭了,阁中什么都有。”
不到两天,猴子打开听香阁门上的锁,跑上了楼。她还没上到楼梯的一半,就听见雪信的声音从半空里传来。
“出去!退出去!”
猴子呆了呆,下了楼,走到楼外。
片刻,雪信下来了,她满脸都是晦暗气色,劈头就说:“说了不要来烦我,你却是第一个来烦我的。”对所信任的人的苛责,总是分外严厉的。
猴子不辩解,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把雪信的怨怒都打掉了。
“高节度使来咱家了。”
雪信的脸简直黑了,她顿了顿,才说:“我知道了。我就过来。”
不多时,她就走出来了,拍打着肩头和胳膊,好像沾了洗不掉的尘土。衣服是皱的,鬓边发丝掉落到耳际,眼皮被揉得红肿,一望便知她一直在折腾自己,没好好休息过。
“已经来了吗?”雪信抓了抓脑袋,好几天没有沐浴,连头皮都痒,在阁中全神贯注没觉出来,一旦清醒回来,各种不舒服的感觉也回来了,“来不及梳洗了。”她喃喃,走过来抓住了猴子的臂膀。
猴子感到雪信一个人有一半挂在自己手臂上,她反手抓住问道:“你吃过什么没?”她问的是从三日前,进楼开始算的。
“大概是吃了。”雪信这么说,可一点也没让人更安心些,“那个道士还关着吗?”
猴子说还关着,知道那道士神通广大,生怕看守的人不仔细,被他逃脱,她干脆把门窗砌死,只留下个比狗洞还小的窟窿送饭进去。
那道士倒也不喊,每日饭菜能送进去,料想是还活着的。
她仿佛这时候才惊觉自己做了了不得的事:“我可是为了你,都是按你的吩咐做的,要有事,你可要替我承担……一半。”
说得雪信死灰样的脸上透出哭笑不得的神色,真有什么事,一起完蛋,哪里还容你商量对半分责呢。
曲尘也在等着雪信,站在远一些的地方,等到她走过来才问:“怎么办?”
“来了就去见见。”雪信一点也无所谓,似乎是说,要死便死。
“见见?”曲尘接受不了雪信的回答,更受不了那口气。不把自己当回事就算了,那些依附在她身上的命,她也都不管了吗?
她忍不住问:“要不要把玄河子放出来说两句话?”明明还有一个可以抓来抵挡的办法。
“算了,把他拖进去做什么?”雪信笑了笑,“他只会把事搅得一塌糊涂。”她似乎也嫌猴子拖慢了她的脚步,把猴子的手推下去了,自己一个人走在前面,走得也不快。
跟在后面的两个人相互不熟,也不想熟,无奈地对望了一眼,都想怂恿对方上去说几句,却都只是跟在雪信身后走着。
还未走近,就已可以听见咄咄逼人的脚步,在堂上又乱又急地响。高献之在堂上转来转去,等什么有资格和他说话的人上前来,等得不耐烦了。
雪信上去行了小辈的礼,总算把高献之定住了。他伸手来拉她,伸到一半又停住,只是这一犹豫,雪信就起身退了三步。
她见高献之的眼神飘向了门口,回头,见曲尘像只打翻了饭碗的小猫,缩在门框边,露出半张脸窥视里边的情形。雪信心里不舒服,就算知道曲尘怯懦,好歹也被沈先生教了十几年,怎么临事一点该有的气度都没有?
“还不过来向长辈见礼?”雪信对着门口,用姐姐教训妹妹的口气说。
曲尘的脸缩了回去。可是堂上两人的四只眼睛都盯着门口不放松,隔着墙也能把人抠出来,曲尘只好百般不情愿地走出来了,眼睛哀怨地盯着雪信,似乎在不满她把自己牵进来。谁都知道,她的这张脸与师娘锦书一模一样,她走到高献之面前,比谁都危险。
“妹妹被师娘宠坏了,规矩做得不好。”雪信还向高献之致了歉,强逼着曲尘也像模像样地行了礼,才作罢。
雪信一提师娘,高献之反而不敢去拉曲尘了。他看着雪信问:“这家里,没有主人吗?”他来是为了这两个女孩子,可是要谈,还是得和主人谈的。
“不知怎么迷上了修禅,去禅院修行参悟去了。”雪信轻松道,“高叔叔找那个不争气的人做什么呢?他来了能决定几件事?不会说话,也说不上几句话。反而是我们,也是两辈人的交情了。”她像只勇敢的小猫,对着能一口吞下她的大狗站得直直的,昂着头,全身毛都炸开了,只要大狗再上来一步,她就会扑上去,先撕咬他的。
高献之听着雪信的话又失了会儿神,从恍惚里闪回来,看看雪信又看看被雪信赶到身后的曲尘。他不知道这两个女孩子哪个更像他年轻时爱着、现在也爱着的那个人了。一个有她的容貌,另一个灵魂像极了她,如果只能带走一个,他无法选择,他都想要,那得罪的人未免太多了。华城那边知道了,肯定也要找他麻烦,皇上也不会不管。他看似是个混账,可谁又是笨蛋?
“高叔叔是来叙两家的世交的,所以外人不见也罢。”在雪信口中,这家里真正的主人反而是外人了,“只可惜他不在家,家里事事疏懒,也拿不出像样的招待高叔叔……”这分明是抱怨高献之胡子一大把了也不懂礼数,上门做客又不是官差拿人,哪有不提前几天说一声就闯进来的?还顾着面子就要守礼数。
“今日不忙。”高献之好不容易才从这个不怕他的女孩子的数落里反应过来,他不恼,反而笑了笑,“今日不是正式登门造访,你们也不用忙,我就是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既如此我明日再来吧。”
他还是不讲理,提前一天来通知,还不如直接闯过来。闯过来了,主人双手一摊,没东西招待,招待不周,也就完了。而现在只给一天时间准备,这是要跑死人,能张罗来的也只是平日里随便有的东西,到头来还落个恕报不周。可他不管,他拖延一天,只是去考虑考虑如何挑选,或者要预先准备准备,才来捅马蜂窝。
其实高献之也准备了好几天了吧,只是看见了她们两个,尤其是雪信那眼神,他又停下了,知道不能逼太急了。
高献之走了,是雪信送的,送到庭院外她就站住没再继续往外走了,送走之后她一回头,就看见曲尘寒着脸。
“你是我姐姐,你怎么能这样?! ”曲尘都等不及雪信走回来,就放声责备。
“我怎么样了?我只是教你,到什么地步都不要让自己太难看。”雪信也不满曲尘的表现。
“你让我不要太难看,却故意把自己弄那么难看,又拖上我,你分明是要把我推出去。”曲尘说。
“如果你要死了,我会拿我的命救你。可是我要死了,你会拿你的命救我吗?”雪信没来由地问曲尘。
曲尘愣住,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想起来小时候许多事情吧。小时候沈先生从来不打雪信的,却会打曲尘,雪信就扑到曲尘身上为她挡着。沈先生让人把雪信拉开,然后继续打,雪信就找板子打自己,在身上打出和曲尘一样的伤痕,沈先生舍不得了,就不打曲尘了。
这也是怨恨的开始吧?不管雪信怎么维护她,两人的命运就是不同。为什么雪信就那么得宠爱,错了也不用挨打?而她又哪里差了,要承受那些……雪信越是维护,落差越是显现出来。
一个人手里有那么多啊,多到拿不下了,需要塞给另一个双手空空的人,怜悯给多了,就是羞辱。
争吵也就戛然而止。雪信伸手抓了抓头皮,这又想起她三天没好好梳洗,也确实该够难看了。她找猴子吩咐准备明日宴客的事宜,便带着小桃小碧出城去山间小寺。
这才几天,禅寺面貌已大不同,门前的积雪也有人扫了,小院中还有人背着手转来转去,像是要对着雪景参悟什么,实则是屋中炭火太热,闷着了,这才出来透透气。
她的供养,令大家都过上了愉快的日子。
雪信问起苍海心,那里的人便告诉她,当日,他坐着听了会儿,就离开大家围聚的屋子,另找了一间屋子在里头打坐了,每日只食一餐,时候到了自己出来吃,也不与人说什么,别人对他说什么也不回答,吃完了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直到下一日吃饭。
她让人带她去看,那人把她领到一扇门前就走了。雪信推门,门松了松,就被挡住了,她又试了试,再也推不动了。透过一指宽的门缝,她看见苍海心正背顶着门板打坐,视线从上往下扫过去,看见他双手结了个定印,全身纹丝不动。
顶门而坐,就是不让人来打扰他的。
“你还不理我吗?”雪信对着门缝说。门缝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也想到了,僵局不是那么好打破的。
雪信蹲伏下来,又对着门缝后的那个脊背说:“我遇到了过不去的难关,你却在这里躲清闲。”
她等了好一会儿,门后还是不说话。也许苍海心是真的入定了,定中的人,打他也不觉得疼,说话自然是听不见的,若是没入定,听见了不回答,那是不愿意回答,是他还没原谅她。
雪信忽然愤怒起来,过去对她那么好,答应过她的、承诺过她的那么多事都哪儿去了!凭什么他可以打着修行的幌子不理她?他是真的听不见,还是装听不见?这事儿自己一定要弄个明白,要把他从定中叫出来,给个说法。
雪信用力拍起门板,手拍疼了,就用胳膊肘顶,顶不开,就换脚踹,最后她整个人扑了上去,用肩膀撞门。她发出的动静把别人都吸引过来了,那些人不好上去拉,只能看几眼,然后识趣地走开,装作不知道,却在远处继续观望。
雪信撞不开门,苍海心在门后不让开,也没有人帮她,她发狂用光了全身力气,最后也只能无力地倚着门,滑坐到地上。她想作个安慰自己的笑,证明自己没有太下不了台,可是嘴角一动,就成了哭,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雪信把脸靠在门上:“我哭了你还不出来哄我吗?”
门后的人大概是真的听不见吧,不然肯定会出来抱住她,亲她,把她的眼泪亲干的。她折腾到精疲力尽,也没有得到一丝丝动静。
看来苍海心是不会出来了。
“好吧,那我们就这样不用再见了。”她用一句硬气话,给自己挽回了点面子。
她站在来时的位置,从袖子里滚出了两件东西,雪信回头看了看,似乎不值得退回去收拾,就这样走掉了。
有好事的人走过去看了,地上躺着的是两只死鸽子,一只白,一只灰蓝。
小桃小碧跟着雪信回去,一路上她们战战兢兢,生怕雪信在她们身上发泄吃了闭门羹的怨气。
两人知道雪信脾气的,那么要强的人,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别人给她一点脸色她都受不了,要是以前,她早就摔东西训斥奴婢了。这回吃了那么大个憋屈,她怎么能往下咽的?跟在她身后、跟得最紧的人,自然是首当其冲承受她的迁怒的。
她们紧张地观察雪信的脸色,不敢殷勤地凑上去,也不能落在太后面叫应不着。
不过,雪信的性子被磨得柔和了许多,再也不会拿不相干的人撒气了,甚至在一抬眼看见她们的时候笑了笑。
小桃小碧受宠若惊。
小桃便壮起胆子问:“娘子……不是不开心吗?”话才说出来,被小碧打了一下。
雪信还是没有板起脸,她还是笑:“我笑你们怕我的样子啊,也是笑我自己。人都是那么笨,平日里谁对自己好都不知道,非要等到谁对自己不好了,才比较出好来。你们两个这几年,受了我不少气吧?我向你们撒气,你们不高兴了,又找在乎你们的人撒气,最后谁也不开心。”
小碧说:“除了娘子,也没有人在乎我们。”小桃的鼻子酸了,又打了小碧一下。
雪信伸手从发髻里抽出两支金簪来,塞进她们手里,一人一支:“你们都这么说了,我便更应该好好在乎你们了是不是?”
两个小丫头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大方收了还是该作出忠心耿耿的样子辞了恩赐。雪信看她们这样,又是笑笑,把头转开去了。她坐得也不那么毕恭毕正了,把脚后跟从身下移出来,身体歪向一边,随着路面颠簸一摆一摆。
小桃说了句:“娘子放心,今日的事我们对谁也不会乱说的。”她以为自己很了解雪信的弦外之音了。
雪信抬起手,摇了摇,没有说话,不知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里,雪信找猴子来,问了问家宴筹备得如何,也提了她的布置。横竖高献之来这儿不是真奔着吃饭来的,却又肯定要黏着坐席不走,不如换个大的炭炉来,把厅中的小篆炉也撤了,换成大的吧。
她把自己浸在池子里,舒服地泡了一个多时辰才起来,打扮梳洗一新,又去看了玄河。她蹲在那个小小的狗洞前,用两根手指敲了敲,里头立刻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谢谢你理我。”雪信没有挣脱开那只手,“你想要出去吗?”
“我想是高献之来过了。你没有事情,是不会找我的。”玄河在里面说。他抓着她的手多了几分力道,因为她的腕子细细的,肌肤润滑,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手心里溜出去了。
“我想把曲尘托给你。她自己想要依附的人,管不了她的死活。”雪信也就把手停在那里,好像是交换保证。
“曲尘是你的妹妹,你自己都做不好的事,怎么指望别人做好?你放下她不管,又想怎样?”
“我从没有过家,所以去哪里都可以。我换一个地方,不在乎我的人还是不在乎,为难的人却可以不再为难。我不是息事宁人,我去了,是要大闹一场,折腾光他所有的一切的。”雪信笑着说,虽然她也知道,她是面对着一面墙、一个狗洞笑,洞后的人看不到她的笑,只能感觉到她笑得手有点颤了。
“那么多人在乎你,是你不肯让人与你共同承担。”玄河攥紧她的手,他想让她被捏痛了,能清醒一点。
“我可以放你出来,不过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雪信开始抽回她的手了,玄河握得太紧,她抽不走。
她生气了,为什么她想打开的门不开,想要抽走的手抽不回?
雪信放低了自己的手,一脚踩住了玄河的手腕,用力碾压了几下。玄河的手被踩麻了,无可奈何地松了。
“能牵连进去的人,越少越好。”雪信对着墙洞喃喃说。她站起来,回头,看见曲尘扶着柱子看着她。不知她什么时候偷偷摸摸躲在柱子后听他们说话的。
“你说的是真的?”曲尘问她。
当然是真的,雪信不是个喜欢逗笑的人,这种事也不是逗笑的好材料。
曲尘又说:“我可不想欠你那么大的情,我不要你去。”
“我不去,就换你去。你愿意?”雪信冷笑着问她。
曲尘呆了呆,才说:“你是去报仇的,我去了也是白去。”
“我知道,你去了什么都做不来。”雪信说了便扬长而去,回她的枕莲馆去了。她真的下定了决心,那么这也许是这姐妹俩最后一次相见了,她却没有邀请曲尘与她抵足而眠,再叙叙情分,大概是真心看不起。
曲尘咬了咬嘴唇,她羡慕雪信的、厌恶雪信的,就是这份傲慢,明明是一份爱护,非要附上一顿奚落送过来,让领受的人心里不是滋味,永远落在下风。可又不得不收下,因为给的正是自己缺的、想要的、推不开的。
第二日早上,玄河房间的门窗上砌的砖块、钉的木条被拆去了。猴子涎笑着,指挥人搬进一只木桶,准备了干净衣服供他把自己清理体面。他并没有多狼狈,只不过三日不见光,似乎见白了几分。
玄河又去看雪信,她正仰躺在妆台边,从一盆雪中拈出两片白玉雕琢成的叶子,放在眼皮上。她的一头秀发旖旎在毯子上,被屋外映进来的雪光托得发亮,每一道弯曲都有一道柔润的反光,像蛇身上的花纹,衬着散开的领口里一片白腻的脖子,一副美不胜收。
她要是愿意,就不会偷偷哭,也不用一早就强作镇定地冷敷眼皮了。可是玄河不点破,雪信就是那种越说越说不通的人,于是他就不劝说了,又拿出死皮赖脸的劲来,坐下不走了,看着她敷完了眼睛,又傅粉描眉。雪信往脸上贴花子时,他还替她出了主意,甚至还越俎代庖地替她剪了一对莲花,坠了珍珠。她瞟了他,也不作声,两人都知道,若现在无法把谁的主意拗过来,那么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在她与高献之交涉时,他必然会出来阻拦。
高献之又来了。前一日,好像没人告诉他请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反正他不是来吃饭的,所以哪个点来都是一样。唯一不太方便的是雪信,她还没按照计划打扮好,只在一边眼角画了一片半蓝半灰的鸟羽,另一边还未来得及落笔,听说客人来了,也只能把妆笔丢在台子上,裹上披帛罩上斗篷出去了。
高献之知道这家里的主人不在后,就把自己当做主人了。他自己命令开席上酒,自斟自饮喝得欢,对呈上来的菜色更是没有挑剔。他的半辈子里都是一边吃苦一边享乐过来的,会吃喝也会凑合。
曲尘也被叫来了,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既然雪信都决意把事情一肩担下了,为什么还要她来凑这个局?若是放在平日,雪信也要来火,已替你把事情扛下,最后一场善始善终都学不会?可是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曲尘说:“最后一回了,你别躲起来丢我们的脸。”
以前,她们一起学艺,接受考试的时候曲尘怯场,她也都是这么鼓励的,不要丢我们的脸。可是这回听在曲尘耳中就成了教训。你一个人什么都做得好,拖着一个累赘做什么?
曲尘在气势上始终扭不过雪信,口舌之争更说不过,她一向是怏怏听训,只好故意装扮得清汤寡水,穿了一身最素淡的半旧衣服。
而雪信的妆容虽还差一点点没完成,却也是艳光四射了,梅红褥裙婀娜飘荡,裙摆间坠了几个黄金小铃铛,步伐摇曳间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来。曲尘低头跟在雪信身后,憔悴苍白得像个不甘心的鬼。反正雪信总是能把别人当做自己的陪衬,多一次,最后一次了,也无所谓。
玄河走在两个女孩子身后,还是不言不语,好像是积攒好了力量一会儿要发作的。
高献之抬眼看见一浓一淡两个女孩子走进来,又是片刻的晃神。他打算好了再借酒遮脸说点过分的要求呢,兀自先把自己灌了个五分醉,眼神发飘,看东西不好用了,尤其是分不清眼前的东西是真的看见了,还是在幻想的记忆里看见了。
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子也是有无数样子的,有红妆的美艳,也有蓝裙的清冷、白衣的素洁。到了这个场面,她也是一副平静底下藏着一股戾气的。他几乎立刻就决定好了,醉眼中看见的那个倔强的眼神,才是他能找回来的情人的眼神。
场面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剑拔弩张,也没出现讨价还价。牵涉进来的双方都是瞬间就决定好了事情的,眼神一交,定案。高献之笑笑,雪信也笑笑,旁人想要阻拦,也扯不住话头。再往下,就是和和气气地坐着聊天了,雪信还能时不时地照顾一下熏香炉,回身看一下篆字是否断火,曲尘的才艺在此就用不上了,高献之只喝酒,不饮茶的。
高献之说起他在西域打仗的事,把雪信逗笑了。也只有雪信一个人笑了。曲尘低着头,玄河木着脸,这两个陪客做得不大尽心。大概是雪信觉得场面太闷了,应该热烈欢快些,便对高献之说:“我愿再舞一曲助兴,高叔叔可别再拿剑砍我。”
高献之连说不会。他笑着把眼睛眯起来了,似乎记忆里那个女孩子欠了他很多很多,他对她那么用心,她却一支歌也不曾为他唱,一曲舞也不曾给他看过,她没有一回发自真心地想要取悦他,都只是骗他害他。
如今终于有机会补回来了。
玄河觉得这件事应该拦一下的,可是他说的话,谁也不听。曲尘也不帮腔。
曲尘一直不开口,现下却是立刻就后悔了,因为雪信命人取了琴,搁在她的面前。说好最后一回陪坐应付就行,怎么又要她出力气了?可是风口浪尖雪信去了,剩下敲敲边鼓的活儿她也推脱不掉,只好把手放在了琴弦上。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