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著万物百千魔
第十一章
一著万物百千魔
又只剩下苍海心了,他把每个罐子打开闻,又把它们投入火中,这回是用铜箸铜勺取了一点,小心地凑近火焰,检查香料从微热到烘烤再到热烈燃烧中释放的不同香气,这是过去从没玩过的游戏,玩着玩着,折磨了他三天三夜的清远香的缺憾也抛在脑后了。
苍海心把阁中所有罐子里的香料都烤了一遍,记住了它们不断变化的气味,意犹未尽,紧接着便又开始了古怪的尝试。他居然在灶间的泔脚桶边点了一堆火,烤热了那些剩饭菜汤和骨头,时不时地从中舀取一勺汤水放在鼻下细嗅,仿佛在品鉴美酒,把泔脚完全煮开后,他又从家中各处搜集来许多垃圾,灰尘、麻片、枯枝、青苔等,一一丢进桶里搅拌,若这样,雪信还能忍他,那么当他兴致勃勃地从茅房里端出一个装满的盆准备倒进泔脚桶时,她终于让家奴把他捆了起来。
家奴们都听从雪信和猴子的指挥,对苍海心的挣扎和破口大骂毫无畏惧,在他们看来,主人已经疯了,在家中发号施令的人早就换了。
苍海心以肩膀顶撞上来按住他的家奴们,向雪信嚷:“他们闻不出来,你也闻不出来吗?!在一堆坏味道里也有好味道!”
雪信听他嚷得急切,似乎比被捆起来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她的不信任。她将信将疑,走到泔脚桶边,把鼻子凑上去。
其实还用得着试吗?站在十几步外嗅到的味道便让人作呕,还把鼻子伸到泔脚桶上方吸气,她简直差点晕过去。扑面而来的是各种食材混合而成的奇怪味道,像是一支临时拼凑的军队,乱哄哄地冲过来,裹挟着令人恐惧的荤油味长驱直入,穿过鼻子,蹿入脑子里搅动。
雪信干呕着缩了回去,懊恼把他的胡话当了真,跟着做起了傻事,染得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尽是恶心气味。
“你别忙着缩,再闻闻!多闻一会儿,每一种食物的气味会清晰起来,酸坏的气味也清晰起来,你可以把这层不高兴的气味剥掉,底下是一种淡雅醇厚的气味!”苍海心顶开了围上来的人,双手依旧被背到身后捆着,他跑向雪信,想把她拉回泔脚桶边,可他不能用手,依旧是身体撞过来,似乎是一条会放羊的狗,在把离群的羊圈回应该在的地方。
可是雪信死也不肯再接近泔脚桶,她打了个手势,家奴们再次涌上来,把苍海心扑住压在地上。
“该怎么办?”她茫然地问猴子。
“这是着魔了,听说泼一身脏的就好了。”猴子眼睛看向了一边地上那只满满的木盆。
就算是魔,苍海心着的也不是外魔,而是心魔。别人眼中污秽不堪唯恐避之不及的屎尿,他都敢煮了品嗅,即便泼他一身,也不会有醍醐灌顶之效吧?雪信叹了一声,让人把炖着泔脚的火浇熄。
苍海心死死挣扎,仿佛有贼人要抢劫他此生的全部积蓄。一旦火堆熄灭,滚沸中止,怪味冷下来被风吹散,他也好像终于失去了希望,泄气般安静了下来,趴在地上不动了。家奴们看了看雪信的脸色,试探着松开了他。
雪信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看着。
苍海心在低语:“你不信我……真的有淡雅醇厚的气味……也许可以入香……”
雪信满目怜悯:“你连香臭都分不清楚,真是空有一只好鼻子,浪费了天分。想要学香,先知道香臭再说。”
苍海心还是看着她,像发了最后一遍质问,气味在那儿,你闻不到吗?可是雪信对他只有居高临下的怜悯。他把目光收回来,脸扣在地上,地上的雪水被火烤成了污泥水,他被提起来时,沾了一身一脸,加上一身臭味,更像个疯子了。
可是他成了个安静的疯子,顺从地听凭人把他清理干净,任人把他关进房中。他不乱跑不乱动,不说话更不理人,只一味地睁着眼睛,似乎随意地看着哪里,可是当人站到他目光所指的地方就会发觉,他的目光没有碰到障碍,似乎穿透了挡在面前的人,或者他根本就没发现有人。把饭端给他也吃,不给饭也不会要吃的,似乎无所谓饥饿,不过他会躺下来,也许是还知道这样会饿得慢些。
一个安静的疯子,一个无害的傻子。雪信是不信苍海心就这么废了的,她又没做什么,他就坏了?当然她也承担不起把他逼疯的后果,苍海心没用了,她的复仇怎么办,沈先生知道了,更不会放过她的。
可能他只是在赌气吧。
雪信去试探的时候,看到苍海心正躺在榻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帐顶。她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我想过了,泔水的味道确有特别之处。”对她而言,已经是放下了所有的骄傲,上来便向他认错了,承认的还是她绝对不信的事。
苍海心依旧是什么都听不到的样子,眼皮也不多眨几下。
“要不,你就试试把那种好闻的味道提炼出来吧?”雪信耐住性子往下说。如今才觉得,他还有胡乱折腾的劲头也好,胜过他的漠然万倍。
她像在自说自话:“得先想办法去掉酸腐气,你有主意吗?”
苍海心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她在边上一样。
雪信越说越是焦虑,火气也上来了,她挤到榻上,用手臂把他箍起来,踢掉鞋子,然后把小腿放到他的膝盖上:“你看看我。”
苍海心还是无动于衷,雪信进攻和占有的好像是一截枯木,虽还没有腐烂,却早就失去了生机。
她越发不肯相信,于是翻身趴在苍海心身上,学着他过去的样子,把鼻子紧贴在自己身下的身体上细细地嗅。开始只是做做样子的,她素来不喜欢苍海心身上一股子野兽皮毛的气味,似乎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似乎渗入了血液,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她把呼吸放得轻而又浅,不情愿让他的气息钻进来。他的身体是温热的,他的气息也是热的,在她的鼻腔前端弱弱打了个转,她犹豫着放它进来,严苛地检查,意外发现,这股气息的骨子里是冷的。
苍海心的气味淡了下去,任何让人不悦的气味只要被冲得足够淡,都有好闻起来的可能,如同脱胎换骨一般。他的气味没有变,只是淡了下去,一点点,她就轻易接受了。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变了,她现在闻见苍海心的气味,像极了在一片冬天的山林,而他的气味就是一片没有被人踩踏过的雪地,也许雪下有冬眠的草籽,也许有冒着热气的兔子窝,雪吸走了气味,也稀薄了气味。
她快被这股气味冻着了,她要他暖和起来,要他的积雪融化掉。
雪信把自己整个儿贴了上去,隔着衣服的话是无法尽善尽美地把体温送给他,于是她褪去了衣服,一丝一缕都不留,又解开苍海心的衣带,拉开他的衣襟,把自己塞了进去,肌肤贴着肌肤,两个人穿着一件衣服。她啃咬他的脖子,还在细细留神他的气味。
冬天的气味都藏好了,四下是白皑皑的一片肃寂,必须靠得很近很近,偶尔才能捕捉到不知何处飘来的一缕气息,它们被压在很低很低的地方,甚至盖在雪下。雪的气味就是没有气味,是无情,是寒冷,是侵犯不了。
想想他当初的疯狂吧,疯狂起来的他有着夏天的味道,他的目光像是躲也躲不开的炭炉,熏烤着大地上的万物,不惜以破坏和摧毁的方式逼出地上的每一丝味道,连气味也是焦灼的。
他疯狂后的安歇是秋后的沉寂,气味不再争相抢着钻进人的鼻子,它们安静下来了,各自找地方躲起来。他从未像眼前这般收敛,也从未这般冷过。
雪信在苍海心的脖子上刻满了牙痕,即便这样苍海心也不伸手拥住她,她都伸手去挠他腰上的痒痒了也不怕。她亲吻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任她折腾,身体给不出一点回应。雪信亲得嘴唇都快麻木了,最后,她愤然从苍海心身上爬起来,披上衣服,质问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苍海心当然是给不出回答的,他的神思从来没有在雪信或者自己的身上停留一瞬,雪信说的话、对他做的事自然也听不到、感受不到了。
雪信气咻咻地问了,那句话撞在他的漠然上,弹回来,兜头砸在了自己脸上。
她还是不明白,她对他做的,并不比过去过分太多,苍海心凭什么生气!又凭什么不理自己!他不理,自己又该怎么办?
如果连凑上去亲热也唤不回苍海心,那么也不会有别的办法了,至少在这个家里不会有什么办法了。
虽然他关起门来发疯,始终没踏出过家门,她和猴子也吩咐了不让人出去传扬,可她还是不信秘密能守得住。她也不敢写信把这件事告诉沈先生,反正沈先生耳目通天,估计已经知道了吧,还不如抢在沈先生的处置到来前,想个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办法。
雪信把苍海心送去禅寺,期待禅师们能给他说些道理开解开解。
去时,她和他坐在马车里,苍海心的身体随着车厢的颠簸摇来晃去,仿佛是个竖起来摆的麻布口袋。雪信禁不住想起整整一年前,她去接他出长白山,那时苍海心缠绵地追着她,贪恋她的香气,打都打不走,被她抱一下都受宠若惊。
想到这儿雪信干脆靠了过去,揽住苍海心的腰,苍海心顺势如同一个麻袋倒进她怀里。雪信看着怀中如此顺从、丝毫不拒绝的苍海心有些难过,他若气恨恨地甩开她的手,别过脸去,也许自己才会放心些。
禅寺在城外,屋小人稀。雪信在门前站了站,望见寺门前的雪都没人扫,不由犯了踟蹰。她故意找了个清幽野僻的地方,治得好苍海心就治,治不好也别引人注意。可是眼下这地方,全然一副遭遇贼匪被灭了门都没人过问的样子。左右已经把人带出来了,再拉回去更麻烦,她心一横,把苍海心从车里拽出来,往寺门里一推,自己回到车上,催促着走了。
回到家里,那几个把苍海心送进寺里去的家奴也跑回来了。有个口舌伶俐的向雪信学了苍海心踏入禅寺的情形。
还是痴痴呆呆,不发一语,被人牵着就走。禅寺只有一间小破屋是暖的,全寺上下从禅师到弟子到做饭的都挤在一间屋子里取暖。他们进去时,那个老禅师正在讲话,禅师的学生插言问了一句:“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禅师还未开口,苍海心忽然说了句:“该打!”
禅师皱了皱眉,问门外何人。别看家奴们平日里跟着苍海心嚣张跋扈,却都敬重修行之人,顿觉不好意思起来,就算是间寒酸小寺,自家主人随便插嘴也是唐突了。
他们刚想要解释自家主人脑子不好使了,苍海心又开口说:“这香有烟火气。”
老禅师面前的案上,一只香炉正袅袅吐烟,众人看向苍海心,又望望香炉,似乎有点蒙。家奴们感觉自己带了个没教好的孩子出门,一上台面就乱说话,忙把苍海心扯到后面,推出他们中主事的向人家赔礼,顺便说明来意。
老禅师的目光透过青烟扫向苍海心,叫他坐下吧。苍海心这会儿又不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什么了,他任由别人把他拉到一个空蒲团上,把他按得坐下去。家奴里的小头头又掏出雪信交代的银票给了寺里,算是苍海心的食宿费也是打扰了禅寺上下清修的一点补偿。
其实在家奴们看来,苍海心的到来一点也不打扰,反而寺里得了这笔钱,有希望捱到开春了。
“你们把他放在那里,就回来了?”雪信向对方确认。
对方说:“可不是?定定地坐那儿,我们走的时候,公子看都没看我们一样。”他是想说,苍海心被安顿妥了,乐不思蜀吧?
雪信想叹气,可是在人前忍住了,挥挥手让这个满会说话的家奴下去了。
她在失望什么呢?难道他会突然醒过来,嚷嚷着不要把他丢在禅寺,扯着家奴们一起回来吗?不过,他在禅寺里好歹冒出两句话来,与家中的样子比是个大大的改善了。
一会儿,猴子跑着进来了,咋咋呼呼道:“雪娘子,你妹妹来了。”
“妹妹?”雪信错愕了一下,她几乎忘记了她在安城还有个妹妹。
“她说她从秦王世子府跑过来的。”猴子观察雪信的神色,提示道。若雪信否认,她便立刻去打发掉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女。
不过,雪信还没来得及承认什么,曲尘已闯到堂上来了。只有她一个人,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撞开猴子直蹦到雪信面前:“姐姐救我!”她伏在地上不起来了。
雪信被吓了一跳,她打量曲尘,形状狼狈,神色凄惶。她看着曲尘,好像面对着一个燃烧着精美丝帛的火堆,想要伸手抢救又无法下手的感觉。雪信欠了欠身,做了个要扶的样子,可刚一碰到曲尘,曲尘就起来了,爬到自己身边坐下。
“高献之……”曲尘只说了三个字。
当着猴子的面,也不好说太多吧,觉得是个外人,就不能尽言了。雪信看了猴子一眼,猴子机灵,当然明白雪信的意思,识趣地退出去了,挡在门前远远的地方。她显然想得太过周到了。
剩下两个有默契的人,也不用向外人解释,反而不用说太明白。这些天被苍海心的疯病折磨得顾不上关注外面的事了,可雪信猜得到,是曲尘酷似师娘锦书的容貌招来的麻烦。同样是执念,皇上就是温和守礼的,而高献之就到了入魔的地步了。只要被他知道了竟有那么个女孩子,长得和过去的锦书一模一样,他必然会不择手段弄到手里的。
曲尘年纪还小,没有师娘那种气度。师娘锦书是那种虽然看着温柔娴静,真有了要紧的大事,却立刻拿出狠劲来,只要是拒绝,别人就无可奈何她。曲尘没有这股子劲头,只能逃跑。道理是通的,雪信是不屑的。
“没事时你在那儿住着,拽都拽不走,出了事就立刻想着跑来,怎么,没人保你吗,那个你托付了真心的人呢?他看着你收拾了包袱出来了吗?”雪信想想就替她不值。
可曲尘听成了挖苦,她为苍朝雨辩护:“他留我的,是我不想拖累他,趁他不注意跑出来的。”
雪信本该打住,可一个忍不住又扎了一句:“当真是不注意吗?”
在这种时候,若是真心对应了真心的,又怎么会给出个不注意的空档。只怕是不愿意为个女人与高献之过不去吧,还得感谢他顾念了情分,没把她打扮得艳丽喷香地送过去。
“你什么意思?当初你孤零零来安城,是谁收留了你的?是谁为了帮你解决麻烦与苍海心打赌比赛的?早知道你最后还是与他混到一起,当初我们也不必为你费力气了。如今你好了,就不管我了,也不图报答了吗?”曲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全身炸毛。
她们承担的事情太多,可总还是年纪不大的,私下里凑在一起,真性情就出来了。相互关照是一定的,可在关照之前一定要刻薄一番,斤斤计较一下。女孩子之间,相互借了一条头绳都会牢牢记住,若是对方忘记还,还会假装忘记再问对方借回来,更别说那么大一个恩情了。
雪信运了一口气,才把更刻薄的话咽下了。当然不一样,当初收留她不需要顶太多压力,苍海心虽然顶了个越王二公子的身份,可新到安城站脚未稳,太好欺负,教训他也正是时候。后来没欺负成,不还是把她送过去了吗?如今换成高献之,苍朝雨连硬着头皮顶一下都没有,就默许甚至也许暗示曲尘投奔她来了。说苍朝雨欺软怕硬这种话,确实说不出口,一说保准翻脸成仇。可是苍朝雨倒是顺溜地把祸头引过来,报了当初马球和打猎两局都输给苍海心的仇了。
苍海心呢?他承诺了替她报仇,宁可明火执仗玉石俱焚。一比照,才觉出苍海心曾经对她的这份心,她还那么嫌弃过。雪信想起这个呆头呆脑坐在禅寺里听讲的人来,一时也就默然无语,不觉脸上浮出苦笑。
“那你就住下吧。”雪信听见自己说。反正苍海心不在,嫁祸是嫁不到他头上了。
把她们凑到一起,更像是把猎物赶到一起,方便一次杀掉。她顺势打量起这间厅堂来,何必把屋子造得那么高、那么宽敞,两个人坐在里头,像不像两粒琉璃珠子躺在大瓷盘子里?谁也不挤不着谁,身底下却是太冷硬,不那么舒服,只要盘子一斜,珠子就骨碌碌滚出去了,急忙抢都抢不住,一落地摔个四分五裂。
“他不在吗?”曲尘察觉雪信出了神,跟着对方的眼光,也察觉了屋子的空荡。这个家的男主人不在,而雪信再得宠爱,也不可能是这里的女主人,怎么会独自坐在这里一副统揽全局的样子呢?
“他忽然迷上禅理,找了家寺院清修一阵子。”雪信连犹豫都没有就说了谎。她不觉得曲尘会为她保密,虽然目前她们被同一个敌人逼住了,可到底她们已经在不同的人身边了,“得有好一阵子不回来。我不能赶你,可为你身家性命着想,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而后决定要不要留在我这儿吧。”雪信补了两句。
曲尘抓住了反击的机会,笑了:“你才回来几天,他就舍得清修去了?况且你身上还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呢。”笑也隐藏不住失望,她还以为雪信比她更迫不及待要与高献之拼命,苍海心会冲在雪信前面,而她只要躲在雪信后面便可消灾避祸了。没想到,雪信心不在焉,苍海心人与心皆不在焉。这两人是不是不敢与高献之针锋相对,商量好了要赶她走?她不能让他们遂心,若留不下,她只有把她的麻烦引回去了。她不能拖累苍朝雨。
“你也知道,我身上还有那么大的事儿呢。”雪信也是笑笑。除了初到安城叨扰过,后来她有那么一两回感觉无家可归时,也没敢去找曲尘,因为欠不起第二回人情了。她这里出事,曲尘并不是不知道,只是非等到自己也大事临头了,才想起她来了。这话说到这里,也算是到了头了。
雪信招了招手,猴子在门外见了便走进来,她指着着曲尘:“侯管家,辛苦你领我妹妹休息去吧。这是我亲妹妹,安顿得好些。”她知道猴子太会钻研人心,站在外头听不见她们两个说的什么,只是察言观色也看得出她们聊得马马虎虎。她怕不交代一句,猴子会找个破烂肮脏的屋子把曲尘丢进去。对于曲尘,雪信早就有许多心寒和猜疑,也不过隔靴搔痒说上两句,在道义和场面上,一定是要过得去的。
猴子本来是有姓的,可是那么多年流浪下来,早就忘了,以前不在乎也就罢了,可自从升上大管家,也处处注意起来,琢磨着给自己起个正经名字,与雪信商量了许久,定了“侯紫娘”三个字,倒是显出诙谐无赖的本色来。
曲尘随着猴子去了,包裹还是由她自己抱在怀里,猴子没有抢着替她拿。走出几步曲尘又回望厅堂上,雪信还坐着出神,一个人孤零零居中而坐,看着傲慢又可怜。可不是嘛,原本庇护的她们人放弃了她们,她们自己保护不了自己,她们依附的人又莫名沉默了。曲尘现在也只能指望她们的价值还没有完全被自己糟蹋完,也许沈先生会出手拦一拦。
雪信在厅堂里出完神,感觉全身骨头缝都在冷,这才发现火盆早就熄了,也没人进来添炭。猴子忙着安顿曲尘,她这里就没人照应了。雪信嘲笑自己,宠她的人不在了,她就没好日子过了。
雪信披上斗篷,把自己捂得跟个毛团似的,从厅堂到她的枕莲馆,一路走得太痛苦。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待久了,加一件厚重斗篷走到外边,身上也不会太冷,斗篷里的暖意还没有散完就走到了。可她里里外外都是冷的,越走越瑟缩。风兜着斗篷的风帽使劲吹,刮痛了她的脸,又从领口灌进去。她伸手拉住风帽边缘掩上脸,斗篷在身前被双臂挤开一条缝,北风迎面劈下,她忙松开风帽拉严斗篷。
这一路都是在堵上领口的缝隙,或者守住前心残存的暖意之间挣扎,捉襟见肘。苍海心在时,她怎么会这么狼狈?她不会待在冷屋子里没人照看,风大时,他会把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甚至那几步路他都会抱着、扛着她走的。他都舍不得她的靴子陷进雪里去,怕她双脚会冷。
枕莲馆里居然有灯有炭火,茶炉上还暖着一壶水。也许是小桃小碧为她布置的,如今还肯对她忠心的,除了猴子,也只剩下小桃小碧了,倒不是她与这两个女孩子感情有多深厚。她们两个在她身边,一样也是一种布置,她们没有得到放弃她的指令,是不会擅离职守的。
雪信抱起存放香糕的漆盒,不小心愣了下神,就再也想不起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干脆曲起腿,把漆盒放在膝盖上,下巴支着漆盒盖子,在炭盆前坐着缩成了一团。
若是原来的那个苍海心还在,该是怎么个情形呢?
曲尘来看她,他在家的话一定会来凑一脚,不在家的话等回来也会追问曲尘的来意。其实不用问,坐在家里也会有人把消息带进来,如同家里的秘密总会泄露出去一样,以他的聪明猜也猜得到。他追问她,不是因为好奇,而是责无旁贷,不能被撇在外边,她的事就是他的事,他先问了,才好告诉她,他永远不会不管她。
可是现在,他不管了。
雪信又不知坐了多久才让身体暖和过来,她感觉烛火跳了一下,以为是蜡烛烧到头了,抬头看时,见蜡烛还有还很长一截,原来并没有坐太久。她吁了口气,漆盒在怀中的感觉又实在了起来,这才想起要揭开盒盖。可是她并不饿啊,所以一犹豫,又顿在那里许久,直到察觉一道黑影掠过。
粉墙上落着一只鸽子,悬空停住,只有一片黑而薄的影子,可的确是一只鸽子,有小巧的圆锥形的喙,不长不短,不尖也不钝,身体如一只玲珑饱满的梭子,仿佛一握住就会从手指尖溜出去。它最像鸽子的地方并不是它的形态,而是它的神情。一片影子怎么会有神情?可它就是有,它扭动脑袋,安闲地把嘴伸到翅膀底下挠痒痒。雪信也不想屋里哪来的鸽子,只是盯着那影子看,影子被她盯得沉不住气了,扑开翅膀飞了,眨眼消失在墙上。她这才扭头寻找烛火前的鸽子。
没有鸽子,是玄河站在她背后,他的双手还做着振翅欲飞的动作,却收在烛火后面。
“你站起来,只是换个地方发呆吗?我以为你已想到了应付办法,所以才从厅堂跟过来,结果就看见你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玄河把手松开了。
雪信苦笑了一下。她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就叫做六神无主?
她只是还不习惯。一件东西,好也罢坏也罢,喜欢或者讨厌到要去丢掉,都是她的,她拥有它。有一天,她发觉这东西不是她的了,还没有解释,她怎能不震惊,怎能不费神去想为什么?她是为什么被取消了拥有的资格?使劲踹都踹不走的一条小狗,有一天忽然被打跑了,她会怀疑地看看自己的双手,自己并没有特别用力打啊……
“你此来是要告诉我,我选错了吗?”雪信把漆盒抱紧些,仿佛那是她的固执。
玄河不知怎么轻易地从她怀里取走了盒子,从里面拈了块香糕吃,吃完了,还漂亮地弹干净手指。他说:“你们应付不了的。你们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吧,我可以接你们去……”
“又是躲!又是藏!”雪信爆发了一句,打断他,并没有再说下去,她的失望与不耐烦不言自明。其实玄河的建议是那么令人灰心,可就算他对了,雪信也不愿听。
“你们应付不了的……”玄河放下漆盒,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是在比谁更坚持。
雪信不与他斗眼神,她向旁一歪,半躺下来,腿还蜷着,一边胳膊肘支着身底下的丝毯。她一瞬间就成了只娇憨疲懒的猫,口中说着:“不想了,不要想。”下巴却向玄河一点,“鸽子呢?我要看鸽子。”
她的模样让人不能拒绝。玄河的双手合拢一翻,“鸽子”飞回了粉墙,虚空里站定了,小脑袋扭来扭去,仿佛黑影中浮现不出来的小眼睛也在翻来覆去地打量她,还发出咕咕的叫声,雪信没有回头看玄河,不用想也不用猜,一定是他做的口技,至于他如何作声,她并不需要理会。
鸽子时不时发出两声咕咕,还抖擞两下毛羽,仰头四顾,一副要飞不飞的模样。雪信盯着它,没有被逗笑,也不去干涉指挥它,只是眼睛眯起,似看非看,好像那鸽子并不是那么好看,却也没有别的可看,才把眼光落上去的。
鸽子又踌躇了片刻,叫声也低缓温柔下来,叫声里的间隔也拉长了。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鸽子扑棱开翅膀轻轻一跃飞了起来,恰在同时,雪信支着身体的那条胳膊歪了,她顺势侧伏在了毯子上,并没有激灵灵清醒过来,而是就地把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
她像是一只赖皮的家猫,与主人厮混熟了,迷迷糊糊盹着的时候被拍一下或者开个玩笑也不会计较,大度地忽略一切不值得挂心的干扰,把自己盘成更安全温暖的一个毛球,决心进入更香甜的睡眠里去。
雪信已经愁苦惨淡到忘记保护自己了,也许这是开启她心扉的一个机会,可她已经惨成了这样,玄河又怎么好意思再去窥看她心里的苦储得有多满呢。他甚至觉得自作主张把她放到床上都是唐突,她是打定了主意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从不听人劝的,劝也劝不进去。
既然雪信乐意在地上睡着,玄河也只能把她床上的被褥抱过来盖在她身上,怕一条被子盖着会着凉,又覆了一条,然后看见床榻里侧还叠放着一条备用的锦被,又顺手拖过来给她披上。
雪信被压了三床被子,身上沉重得气都喘不过,她不高兴地动了下手脚,把被子掀了下去,立刻又觉得冷,随手又抓过一条扯在身上,整个过程中始终闭着眼睛,不知是睡是醒。
次日醒来,雪信发现自己滚到了熏笼边,钻进了熏笼上覆盖的一床被子里。笼中的炭火早已成了灰烬,但余温尚在。缩在被子底下,全身是一种懒洋洋的温暖,她又禁不住想起了苍海心的身体,在被子底下,也是这样暖的。
过去的冬天,她就是抱着被炉银熏球睡觉,到了早上双手双脚还是冰冷冷的,有苍海心在身边,被窝才是暖的。苍海心比她先起来,也会轻手轻脚,尽量不让暖意从被子的缝隙里跑出来,而后把被沿塞在她的下巴底下,掖严实。他离开后,他的体温还能在被窝里留好久好久,久到自己舍不得推开被子爬起来,就总是赖床。
可是抱着熏笼躺不舒服,一旦醒过来就难以入睡了,她赖不了床。
玄河自说自话地在家里赖下了,居然做得一点也不狼狈。据说他大模大样地在整座宅子里绕了一圈后,挑了一间空屋,扯掉门上的挂锁就走了进去,接着又让人把里面打扫打扫,他认为自己是客人的身份,若亲自拿把扫帚扫地,会伤了主人家的面子。自然有红着脸的小婢女一声不吭地为他收拾了,还央求知道的同伴别说出去。
猴子不认识玄河,不过凭对方的衣着做派,她也大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雪信没有开口赶他,猴子更不好板起脸,于是就睁一眼闭一眼的。如今这个家里没有真正的主人,谁都是蠢蠢欲动,她也如履薄冰。
雪信知道,上一回玄河没能用最小的代价完成他的任务,这一回,他会坚持让自己接受他的建议,她不接受他就死赖着不走。不过自己若还是不走的话,也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安排玄河站到她身前挡箭。她才不去找他,不听他翻来覆去地讲同样一遍劝人的话。
只能是玄河去找她,寻隙说动她搬走,躲起来。
玄河也不确定他那晚说的话雪信是否都听见了,因为她的手上站着一只鸽子,一只真正的、活着的鸽子,白羽红嘴红脚,绿豆大的眼睛,小脑袋灵活地扭来扭去。雪信正用另一只手逗弄鸽子,拨它鲜红的喙。鸽子被她弄得没办法,只能在她的手指头上移动步子,稍微躲开些,当然躲不了,于是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咕咕的叫声,抱怨雪信的打扰。
鸽子是雪信一早让人去外面弄来的,她似乎不关心迫在眉睫的危机,只顾专注眼前的玩物。
玄河惊异她能那么快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尤其是一只与眼下的关键毫不相关的鸽子。而她想玩鸽子的时候,居然立刻就能弄到,看来她在这套宅子里说话倒还管些用。
大概是玄河停下来许久不说话,雪信也觉察到他沉默里的不满,便感叹了几句:“你看这鸽子,本来是苍海心所豢养的苍鹰扑击的活食,是要被铁爪利嘴撕裂的。我忽然觉得鸽子很漂亮,很有趣,就让人用小鸡代替了鸽子饲喂苍鹰,那一笼鸽子绝处逢生,不用死了。鸽子的命被我改了,不知道我的命能不能也被我改一改。”
“那要是有一天,你觉得小鸡可怜可爱,舍不得拿它们填鹰腹,又怎么好?”玄河只能试着去弄懂她在想什么。
“若我觉得小鸡可怜可爱,舍不得拿它们喂鹰,就用鸽子喂鹰。”雪信无所谓地说。她没有停下摆弄手里的鸽子。
“小鸡可爱,鸽子则又不可怜了吗?”
“小鸡可爱,鸽子就不可怜;鸽子可怜,则不觉得小鸡可爱。我只会专心于一件事,专心喜欢一样东西。”
是因为她看见了墙壁上鸽子的投影吗?玄河想。他让她喜欢上了鸽子,可是她却看也不看他。也许是因为忙不过来吧。雪信这个人总是太执着于一件事,像小鹿埋头专心吃草,忘记抬头观察周遭的动静,此刻她专注地把玩鸽子,于是把他、把高献之的事忘记了吗?
“这种时刻……”玄河开口提醒道。
雪信掩口打了个呵欠,把鸽子塞给玄河:“我还有一钵香料要研。你会驯鸽子吗?你不能不会吧,替我安抚安抚……”她转瞬放弃了对鸽子的热爱,因为想起另一桩需要专注的事。
这鸽子果然是生下来就准备给猛禽吃掉的肉鸽,被养得肥嘟嘟的,听不懂口令,对人也没亲昵之情,它想飞走,可它的翅根被一条细绳拴住了,任其挣扎,也只能是滑稽扭动,翅膀也打不开。
玄河解开鸽子翅膀上的绳子,鸽子惊惶地扑腾开了。飞是它的本能,可是它太胖了,有生以来一直在笼子里度日,也没怎么飞过,所以飞这件事比人的摆弄更吓住了它。它那姿态倒好像是只着了急的半大小母鸡,始终在半人高的地方忽起忽落。
玄河学了两声鸽鸣,那鸽子便向他这里扑腾过来了。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