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雕盘轻覆火徘徊
第十七章
雕盘轻覆火徘徊
粥碗端过来时,雪信已撑着榻沿坐起来一半了。
玄河扶住她说:“让你别逞强的话,看来你是听不进去的。”他把一个靠垫塞在她背后,这时候,心中不禁生出三分怯意。明明她的身体比一床被子还绵软,眼神还是拼了命要掌握大局的样子,她靠着垫子半躺半坐着,居然还有些嘲笑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说,看你怎么办。
玄河心一横,舀了一勺粥,送上去了。
勺子刚碰到雪信的嘴唇,她就把头别在一边,说:“粥太烫。”
他只好把勺子收回来,吹了吹,又送上去,她还是不吃,说:“被你吹脏了。”玄河干脆把勺子往碗里一扔,愤愤道,“你吃了亏,只能在对你好的人身上出气,可太有出息。”这句话戳了雪信的心窝子,她把头朝里一别,再也不转过来。
玄河把粥碗放在榻边,坐到外屋去了,过了一会儿,自己觉得那句话说得太过,显得他也太小气,再次走进里屋,看见太子坐在榻边小声说着当日见闻,雪信自己捧着碗一面转,一面喝,似乎她不是缠绵病榻喝粥解饥,而是在宫廷茶会上悠然啜饮一碗茶汤。也许她是故意把自己气走的,她看不上的人,自然是不配给她喂粥的,她就是要逞强。
高承钧在脑门上的针被拔去后,又睡了一天一夜。他醒过来时,雪信坐在他身边一下一下摇扇子,他又夸张地蹦了起来,整张榻面为之一震。
雪信被震得难受,捂住心口说:“你别风风火火的行不行?”
“你能起来了?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高承钧问。
“你只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是早上,那个道士陪着太子上学去了。我实在闷了,只好用扇子把你扇醒。”
“才一天一夜,你怎么能起来呢!”高承钧捧住她的脸观察气色。
雪信拨开他的手:“那道士说了,我没事了,只需要静养而已,他才放心地履行他太子宾客的职责去了。我试了试,自己能起来,就起来了。”
“胡闹。既然静养,须是躺着好好养伤。”高承钧把她抱起来,放到里屋的病榻上去。
“我不要躺着,躺了好几天都躺怕了,没病也要躺出病来了。”雪信扯着他的衣领不放。
高承钧无奈道:“你好歹再躺几天,坐着也行,你还不能下地。”他扒掉她的鞋,把她的脚塞到薄薄的丝被下。
“我想出宫去。”雪信旧话重提,“你让我等的,过去这么多天了,可以出宫去了吧?”
高承钧摸着她的头发,摇头道:“不行,以你现在的情形,一个人住在外边我不放心。”
“你答应我的。你不能总是失约。”雪信放开他的衣领,扑倒在枕头上。
高承钧又是一阵沉默,才又说:“好吧,我和你一起出去。”
“你在拿你的前程威胁我!”雪信指着高承钧,“我才不想耽搁你。”
“是我让你等,才害了你。你说要出去,我不会拦你了,只是你去哪里我都要照顾着你。”高承钧站起来,给她帐中的银薰球换上新香。
“耽误了你,以后还是我吃亏。”雪信在枕上哼哼,“我可以宽限你几个月。”
高承钧笑了,也许是自他们华城一别后,他第一次舒心微笑:“你昏睡那几天,背上的瘀伤药是我给你上的。我想你也不会在意,小时候你的背上生痱子,还是我帮你擦的怯痱粉。”
“我背上生痱子的事,不准说出去!”雪信把枕边的靠垫丢向他。美人的背上怎么能生痱子呢,小时候也不行。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过脸,郑重地问高承钧:“我肩背上有胎记或者刺青吗?”
“没有。怎么?”高承钧疑惑道。
“没什么。”她自己没见过,高承钧也说没有,那么苍海心说她肩背上有梅花,是他眼花了,还是瞎说而已?
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宫外混得如何了。
玄河领着太子回到长南观,正看见雪信坐着喝药,她还是自己双手捧着碗,慢慢啜饮。这药方是他开的,他晓得那苦味,放多少甘草也压不下去的,她却丝毫也不觉得苦似的,不紧不慢地饮尽汤药,把碗递给高承钧。也许她并没有瞧不上谁,只要自己能动弹了,就不会让别人给她喂药。高承钧也不能例外。
又如此过了三日,雪信在道观里养伤,高承钧看护她,照料她的饮食和汤药。玄河一个人顶了太子侍从官的活儿,陪伴太子下学后,照例替雪信诊脉。高承钧见雪信行动坐卧真的无碍了,这才消了长假,不论是在皇上身边当值,还是在太子这里轮岗,他每日午后都会来看她,夜间坐在她的榻边入睡,用他的手攥着雪信的手。
眼看别人的日子都恢复到她出事前的正常作息了,而她在长南观里,美其名曰静养,实则比被圈禁还憋闷。雪信试探着说要出去散散步,结果被驳回了。
观里的另外三个人认为,皇上不惜与皇后板面孔,不怕被大小言官弹劾,也要做出这一番惊世骇俗的偏袒,她一走出长南观花田范围,立刻会中暗毒、暗器,或者索性被不得宠幸的嫔妃和无法出头的宫女们诅咒死。他们还担心她在养病期间已想出了报复皇后的法子,一出去就搞得血雨腥风,连皇上都兜不住。
只有长南观是宫内宫外唯一安全的所在,只有观里的这三个人是对她的性命安危负责的,她只有待在观里才不枉费了皇上与他们三个人的苦心。
玄河说:“你若实在闷,我准你把我的道观里里外外洒扫一遍。”说得像降了莫大的恩典。他只是习惯了与她斗斗嘴,没想到雪信立刻挽袖打水,他忙把水桶夺下说:“你真是一点也开不得玩笑。”
雪信说:“没有义务对我好的人,我是不会欠他的。”没见她对高承钧算得如此清楚,回报立等可取。
玄河打了水,找了块干净抹布给她:“量力而行,反正我这个破库房,再打扫也不会整洁起来。”
看得出,玄河在长南观的日子是自由自在的,吃在宫里,住在宫里,有一份闲差,领一份薪俸,想上工就上工,想偷懒就偷懒,对什么有兴趣就做什么,不愿做的事情可以推一边去。他对这个长南观便缺乏照料,架子上和某些长久没动的坛坛罐罐上落了一层薄灰,而那个有上百的抽屉的药柜最近铜把手被摩挲得发亮。
赋闲久了的人,能有一份能力之内的活儿做,会倍觉享受,也会分外珍惜。雪信将打扫屋子当成了她唯一的消遣,于是很是专心致志地去做。
但玄河却老是打扰她,她刚要把一堆翻开反扣着的的医书归拢撂整齐,玄河就过来不让动,说反扣的书页都是正在看的,连一本叠着一本的次序都是有讲究的,不能乱。她拿起一个盖子腻满香渍,香渍中又粘了灰尘的香炉,想要洗刷干净,他又过来抢夺,说是故意放在那里的,和了陈年灰尘的香渍也是一味药材。她搬了个小胡床站上去擦架子上格的灰尘,他把她拉下来,说藏在上面的是古董,砸了她赔不起。
这口气何等耳熟,前不久她还这样嫌弃过苍海心,不让他乱动她的东西,可她也没如此理直气壮地维持一屋子的脏乱。
现世报,来得快。
雪信平了平气,知道现在不能与玄河抬杠,她正在还对方替自己诊脉熬药的人情。她搓了搓抹布,踮脚擦药柜顶,玄河又过来阻止她,还没开口,雪信的手隔着湿布触到了一块活络的木片,她轻轻一压,那木片居然向下一陷。雪信吓了一跳,以为不小心把药柜擦散架了,却看见药柜无声地向一边滑开。
“密室?”她向后倒退一步。在沈先生手底下活了那么多年,机关和密室这类东西她是不陌生的。可是药柜完全滑开,碰到墙角停下来,也没有露出一扇门,出现的是一副壁画。雪信来不及向玄河道歉她的毛手毛脚,又被那画吸引得凑上前去了。
“这是……”她指着壁画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来长南观前就有的壁画。皇上不希望外人看见,做了柜子遮挡起来了。”玄河无可奈何,“让你不要乱动,长南观里也是有不少隐秘机关的。”
“你知道画上的人是谁吗?”
“据说是酒仙像,这是皇上的秘密。”
壁画用炭笔看似随意地涂抹,画上的女人侧卧在地,从肩至腰,身体的线条丘壑起伏,香肩半露,微垂着眼,扬手举着一只酒杯,似乎在邀约,也像是自斟自饮到了陶醉的地步。画上女子的面容并不写实,寥寥几笔,神采顿现。
雪信几乎立刻认出这是她的师娘骆锦书来,她从未见过师娘喝醉过,可是与一个人太熟了,闭眼也能想象这个人在什么情形下会有什么样的神情。
“面容有些像你妹妹曲娘子是不是?她一来安城,我就看见她了,担心有人用她对皇上不利,便盯牢了她的举动。可是她十分安生,一心一意留在秦王世子府里。随后你冒出来了,闹出一连串大动静,想不令人关注也难。直到你喝完了桂花露,我才发现,画上的人不是你妹妹,是你。”玄河看着雪信说,“我本以为画只是画,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的。”他像是坦露了心中的秘密后,无地自容,过去一扳机括,药柜无声地滑回来,掩住了壁画。
玄河试图用自己的秘密换雪信的秘密,只要说得够多,她总会透露一点半点吧?
“那是你没有见过我的师娘,画上的人正是她,红豆绣囊的主人也是她。我是托了师娘的福,才能让皇上容忍我,包庇我。其实那天酒后审你,该坦白的都坦白了,不知道的也能猜出来,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长喜真人也是我师娘的师父,我们算起来,还是同门。”雪信痛快地说了出来,把抹布丢进水桶里,盯着药柜,仿佛能透过阻隔看见背后的壁画。
他们的师父的师父是同一个人,有了这层关系垫着,他们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和缓下来不少,甚至一下亲近了不少。
“你说过,头顶总罩着一片阴云,又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做长辈的,总有些期望要强加给小辈,不想接受便不接受好了。”雪信模棱两可地说。在皇上那头她的身份不再是秘密,讲给这个道士听无妨,但沈先生的图谋还是不能讲的。她不愿帮忙也不想背叛。
雪信走到榻边坐了:“师娘从未提起过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她已预感到,骆锦书与皇上的关系非同一般,甚至也许涉及朝代更迭的旧事,而朝代更迭,似乎又与她手中的旧金簪息息相关。
“那些旧事,皇上也不可能对我提起。不过在宫中随意走动,偶尔趴在大臣们的屋顶听听他们背后议论皇上,也收集了一些。”玄河停下来。拼凑出皇上的情史可不容易,难道没有同等重要的秘密来交换吗?可是雪信专注地听,没有催促,也不打算感激他一下,他只好说下去。
年纪大一些的朝臣还是说得出以前的事的,他们还记得皇上刚登基那会儿,想要立一个妃子的,却遭到满朝全票反对。因为那个妃子是前朝皇帝立的骆德妃,拣别人丢下的女人做妃子,太丢皇家的脸了,不行不行。那个女人后来据说死在西域了,皇上就此伤了心,不让人给他张罗纳妃的事,除了处理国事,便是沉迷修道。
没几年,那些憋着要把女儿送进后宫的大臣们的忍耐到了极限,好好的女孩虚耗韶华,皇上再不要,他们的女儿就要老了。英国公最先忍不住,他是三朝老臣,倚老卖老,在朝议上挑头逼皇上,要么娶了他的小女儿,要么他致仕归田。他一开先河,其他官员纷纷下拜扬言要致仕,皇帝不近女色,王朝没有继承人,迟早又被外人夺了江山,他们这帮老臣实在没有盼头了。
皇上压不住场面,只好把英国公的小女儿纳入后宫,与她生了个儿子,接着立刻将她册立为皇后,立皇子为太子。此后,皇上一有空还是钻研道法,鲜少去皇后的立政殿。但英国公张家女儿的口子一开,众人还是看到了希望,削尖了脑袋把自己的女儿往宫里送,后来十几年里,皇上为了安抚群臣,又收下了两个。
如今皇上的后宫规模也不大,有一个张皇后,有个崔婕妤,还有个李昭仪,都是朝中重臣的女儿,好说歹说给塞进来的。不光是当朝的皇帝,前朝和前前朝,后宫都是人丁不兴的。前前朝老皇帝爱寻求仙方,欲得长生不老,求来求去,没得长生,也耽误了生儿子,只好立了梁王世子做太子。
梁王世子成了前朝皇帝,立了几个妃子,专宠骆德妃,可是骆德妃就是怀不上,没两年,前朝皇帝在征南诏的前线暴毙。皇帝轮到本朝这位来做了,当朝皇上也是前前朝老皇帝的侄子,干脆年轻时就是个道士。
这群老臣在背后恨死这历任的几个皇帝了,他们饱含希望,把花朵一般的女儿送进宫,他们不晓得雨露均沾,爱惜疼惜,把她们往冰冷的殿阁里一填完事。女儿没有诞下皇子,外戚势力也壮大不起来。那些不指望成为国丈国舅的臣子也恨皇帝不多生几个皇子,搞得他们夙夜忧心王朝的未来,不知少了多少须发,减了几多寿命。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们真希望有一个贪恋女色的皇帝供他们拉拢和鞭策。
雪信听得痴了,不由想到,沈先生把阿狗变成苍海心后送到安城来,说是要他拿回他应得的东西。师娘也曾经说过,她是苍海心的姨娘。
那么师娘是谁,沈先生是谁,阿狗又是谁,似乎并不难猜了。那些在史书和传闻里已经死去的人,并没那么容易死去。那上一代人是对头,到了下一代,又要为一个皇位争个你死我活了。
“看来传言中的那位骆德妃并没有死,她后来成了你的师娘。宫中有一座沧海楼,是你师娘住过的地方,空置了十几年,相信还留有些旧物。你若对挖掘上一代纠缠不清的关系有兴趣,可以溜去看看,也当给你病中解闷了。”玄河说,“悄悄地去,不要再扯上太子了。”
雪信沉吟道:“那是自然,我也不想惹事了。今夜你把太子哄回东宫寝殿睡觉,我让高承钧陪我去。”
玄河看向别处说:“没有我引路,你们恐怕走不进去。”
“若真是与师娘有关的地方,我一定走得进去。”雪信不理会他的毛遂自荐,不过他向自己透露了那么多宫廷秘辛,她得到了想要的就立刻一脚踢开他,也说不过去。
雪信补充说:“等我走不进去时,再找你引路好了。”
她发现玄河坐在条案后努力对付着什么,有一盒弹丸大小的珠子,他把那些珠子穿在丝绳上。她一眼识出,那些珠子分明是钻了洞的香丸,又拈起一颗闻了闻:“甘松,沉香,檀香,降真。天竺甘松的气味好纯正,堪作主骨。你也懂香?”
“有些香材即药材,许多药材也是香材。香也是药的一种,以气疗人之病,制香绕不开药理。”玄河以一缕柔韧的竹丝引着丝绳,每穿一颗香珠,隔一粒玉珠,穿成一串。
“我可记得我小时候看的第一本香学书上,第一句话是,‘药香不同源’。”雪信不以为然地看着他,“我从不看什么药理,只用鼻子闻,像神农尝百草,辨别香料的气味给人怎样的愉悦。香气是与人的魂魄最接近的东西,药却只关注人的身体,怎么能混在一起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沈先生与他的师父不能相容,她与他也犯冲吗,好好地说不了几句话,又对上了。
“药香可以理气强身,你想快些康复,就戴上。”玄河把珠子举到她面前。
雪信没料想到,这是给她的。她凝视着那串珠子,勉为其难地接了过来,套在手腕上:“你搓的丸子,不够细腻,也不够圆,开孔也不嵌入铜管。”她哼哼。
“可你未必肯花上半个月,亲自捻尽附着在甘松上的泥土。”
“这种事,我向来让小丫头们做完了给我。”雪信不屑道。在并非关键的工序上耗费精力有什么好吹嘘。
“小丫头领了你的任务,一定是不情愿的,不情愿,心便静不下来,静不下来,便有杂味,香气和疗效必不能尽善尽美。”玄河说。
雪信一看,他又来了,又进入不服来辩的状态了。她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事,都要在气势上占上风,此刻也忍不住驳斥道:“这是什么道理,香粉要炮制到多细,是我说了算的,她们做得不好,我让她们返工,有的用水磨,有的用水飞,最后还要过细罗筛子,保证每一颗粉尘都比我要求的更细!提取香气的精魂,只要用正确的方法,管它什么心情!”
玄河大摇其头:“你以为只有你有脾气吗?药材也是有脾气的,你让小丫头不耐烦地对付它们,她们也会不耐烦地回应你。你说香材有精魂,可是你根本不在乎它们,也听不到它们说话,所以她们也不在乎你。”
雪信瞪眼冷笑:“那你又听见了?她们能对你说什么?你还不是把她们弄得粉身碎骨,煮她们,捣烂她们,焚烧她们,让她们灰飞烟灭!”
“你说香气是碰触灵魂的,那就说灵魂。香材粉碎了,气没有散,精魂还在,能感受到我用的心。我辨别她们说的话,让她们的精魂为我指路。我在乎她们,她们也在乎我,听我的话。”
“你把她们虐待成这样了,还敢说在乎她们。谁敢要你在乎,太残酷了。”雪信对这场辩论已厌烦了,可是她还没赢,所以不能停下来。
“你就不残酷吗?你进食,也是杀生,不要说你吃素,一花一叶,没有生命吗?”
雪信觉得玄河简直是无理取闹了:“难道非要吸风饮露才是善良?你不也造杀孽无数吗?”
“所以什么叫‘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为什么天地要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什么圣人要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一切有规律为道。无处不在,不能控制,真实不一定不虚妄。”玄河神神叨叨,语出如连珠快箭。
雪信瞪着眼睛:“慢着,这套‘一花一叶也有生命,吃素也杀生’的说辞,我也对人说过。真是条无往不利的箴言,你往外一丢,就无人能敌了吗?我承认我残酷,可是你抱着在乎的心情做残酷的事情,才是关键!”
“并不矛盾。善念是根本,吃不吃其实无所谓。什么叫‘天下皆知美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为善,斯不善矣’,什么‘聊大废道,有仁义,智慧出,又大伪,六亲不和,有仁孝,国家昏乱,有忠臣’,是非什么的,从来不存在。存在的是界限是非的那一道线。道没有变过,你变了,才有了是非……”玄河得意洋洋地说下去,很高兴雪信没机会打断他,他胜利了,可偷眼看去,她气息急促,捂住了胸口,神情痛楚。
雪信因为占不到上风,反而被他驳倒,上火动气牵动了病灶。玄河忙住了口,不说下去了,走上来把她的腕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雪信气得直喘,躲开他的手。
“这是《道德经》,你没看过?你师娘教你的第一课,不应是《道德经》吗?”他自顾自说了一堆,原来她压根没听懂。
“我才不学这些虚妄的大道理!没一句有用的。我没看过,所以你说了再多,我也不知道你是多有道理!谁知道你是不是随便背几句书就把人喷晕了!”雪信把耳朵捂起来,“听得人胸闷头痛。”
她喜欢高承钧,是因为高承钧从来不反驳她,认为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吗?可是她错的时候,谁来纠正她?没有人纠正,所以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她被气得脸通红,气也喘不上,谁又还忍心用言语再打上一记闷棍。
玄河把雪信的手腕捉住,把腕子上的香珠送到她鼻子底下,一股沁凉甘润的味道钻入鼻端,似乎连舌头也感觉到了甜津津的味道。
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了。
“你!”雪信一甩手,找了个角落坐着。
玄河也有些无言以对,似乎自己又趁着高承钧不在把她欺负了一次,而她又用耍赖滑了过去。
雪信不懂药,但就气味而言,她是闻得出炮制者花的心思的。其实辩论只是辩论,她心里承认,认真与不认真做出来的香丸气味是不同的,除了严格提纯、配比,小心控制每道工序的火候,似乎真的有一些说不明白的因素左右着成品的气味,诚如她所说,是与灵魂有关的什么。上一回她的“雪中芳信”接连遭遇两次失败,大概也是因为她制作的时候太急躁了。
若玄河不愿做道士了,还可以去开医馆,会是个好大夫的,但他绝不能当夫子,简直活活把人气死。
没多久,高承钧陪太子下了学,来到长南观。雪信的脸色依旧刷白,一时半刻好不过来。她对高承钧说,要去沧海楼看看。
高承钧说:“好,入夜后去。”他连为什么都不问,还摸了摸她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这才是雪信要的回应。
可是这个玄河,明明做的是关怀她的事,偏要加上几句刺激的话得到南辕北辙的效果。
天黑后,玄河演了一场皮影戏,令太子熟睡过去。雪信与高承钧走出长南观,她不让高承钧牵着她,还想自己翻越宫墙,可是跳不到墙的一半高她就摔下来了,最后还是被高承钧背着去了那个花园。
沧海楼被一个阵法包围着,那阵法看来是一座花园。雪信一见便笑了出来,她十岁的时候,就在沈先生摊开的一张画上见过这个花园了,后来,沈先生又用棋局给她演示了一遍。园中阵法启动后,气候便与外界隔绝,春夏秋冬,七日一转,一个轮回是四七二十八天。
莫非沈先生的安排里,也包括她会去沧海楼?
他们走进去时,园中是秋凉之时,像小时候那样,高承钧把他的外袍脱下来给她穿了,而她牵住了他,让他不要松手,因为也许相隔几步,他们就会失散,他会找不到她的。在懂得解剖它的人面前,这个阵法宛如没有抵抗就丢下武器的军队,不消片刻便走到了中心。
沧海楼的样子长得与江家废园里的藏珠楼一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也许两者都是沈先生设计建造的,或者沧海楼是按照藏珠楼的格式建造,反正踏入这座楼,雪信熟得像回到了老家一样。
她让高承钧站在楼下,独自入楼探寻。楼中收藏了各式各样的酒,那不是她要看的东西,反而不时拉动藏在隐秘处的机关,看看墙柱间的暗格里有没有藏下什么特别的纪念品。暗格里依然是酒。虽然师娘是酿酒的,可是表达思念,也不用将所有的酒收罗来,堆在一起吧?有这份心,还不如多写写信,把酒送过去呢。
雪信走到最顶层,这地方才像个住人的地方。有一张床,有一顶褪色的罗帐,也许经常有人来通风打扫,所以楼中只有酒气,没有霉味,她目之所见,灰尘虽有,也不过是北方风大,把外头的灰尘吹进来,积攒了一天的样子。雪信恍惚以为看到了十多年后自己的故居,那个藏珠楼,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忽然听见楼梯上穿来脚步声,并不是高承钧的,她未及多想,拉开身后的立柜,屈身钻了进去,合上柜门。
那脚步身上了三楼,很轻,也很从容,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似乎在开窗通风,在用羽毛掸掉帐子上的灰。脚步移动到立柜前,柜门豁然中开,柜里柜外的人打了个照面。雪信并不害怕,对方也不吃惊。
雪信怀里抱着本来放在柜子里的一只匣子,把红豆绣囊举在手里,挤出个巧笑倩兮:“陛下,我该称您师伯呢?还是世伯?”
站在柜子外的皇上若是太子的父亲,那么以他的外貌来看,最迟也是十三岁成婚才行。可是从师娘锦书身上,她早知道外貌是不可信的了,这位皇帝陛下并不是个愣头青,没那么好哄的。她先跑到窗边看,见高承钧立在楼下,立得笔直。
“我让他不要出声的。”皇上说,“你还是先称我为陛下吧。”他不像个皇帝,都不自称朕,也不像个世伯师伯什么的,反倒像个和善的兄长,“你师娘还好吗?”
“师娘在华城一切都好,除了没听她提起过陛下。”雪信狡猾地说,并暗中观察皇上的脸色,那是张美玉雕成的脸,不会轻易为什么消息动容的,她立刻转口风说,“不过我知道,只有在心里藏得很深,才会闭口不言的。”
皇上笑了,笑得月辉清亮了几分,他说:“你比你师娘伶牙俐齿,可胆气倒是十成十得了她的真传。”
“我两回遇到陛下,都没机会见一面,这次不会是陛下安排的吧?故意让玄河告诉我沧海楼,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陛下每夜都会来楼中闲逛呢。”雪信就是觉得皇上不会把她怎么样,说话不免放肆了。
“在你眼里,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和阴谋吗?”皇上反问她。
“预先安排,令诸事井井有条地运转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阴谋。可惜许多事情分不清是好心安排还是坏心阴谋。”雪信说。
“我知道。”皇上说,“所以我希望你留在宫中。我给你的是好心的安排,令你不受阴谋的打扰。”
“那怎么行呢!”雪信急了,沈先生的安排令人窒息,皇上金口一开,也好像一锤定音了一样,“我只是进来转转,我要出去的。”
“你为什么进来,又为什么出去,这些我都知道。”皇上点点头,示意她打开怀中的匣子。
雪信这才发现,怀中的匣子与那天在蓬莱殿甲库里找到的存放羽衣霓裳舞的匣子形制相若,只是用的料子没那么讲究,也旧了些,打开盖子,里面也有十二条嵌槽,只是里面一支簪子也没有。
皇上从袖子里摸出一支簪子来,雪信接过来,摸到了年号款记,正是那天被玄河偷走的簪子。
“玄河真是什么都告诉陛下。”她撇嘴,忍不住将簪子嵌进槽中,不能严丝合缝,簪子短一些,尾端是圆润的,而嵌槽长一些,尾端尖锐一些,簪子放进槽中,还有空余。
雪信看了看皇上,忍不住把自己那支点翠金簪摸出来,放进槽中试了试,并排摆在一起比较,这样看得更清楚些了,新旧两款簪子外形一致,尾端都是圆润的,并不贴合匣子里的嵌槽。但这个细节,不用簪子比划是区分不出来的。
“我是来找我的母亲的。师娘对我很好,可是我总要找到我的母亲啊。”雪信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谁都不肯说的秘密,对着皇上那么容易就说出来了。也许是笑眯眯的皇上让她绷紧的弦松下来了,反正,她要找母亲的事,沈先生知道,师娘知道,这位世伯还是师伯的,知道也不打紧吧?他可是皇上,如果他肯帮忙,哪有找不到的呢?
皇上像是听见了她心里的话,点头说:“我帮你找,小事一桩。”他看她还是对着匣子出神,给她解释,“这只匣子是前朝的,在那只梳妆台上摆了十几年。我见到时,便是空的。”
她糊涂了,抠出金簪来看着:“我手里的这支,不是陛下登基后新造的,因为十二支金簪都在,也不是前朝旧有的,因为十二支金簪都不见了,而我的这支没有款记,与旧盒子不匹配。那么我这支簪子是哪里来的?”
“别费劲想了,何苦逼自己,连皇帝都甘为你驱驰,你还不安心留下养伤吗?”这皇上专门拣她爱听得说。要是说她事情办得不好,让她闪一边去,让有能力的人上,她又得杏眼一翻来劲了。
而她居然很听得进。
雪信彻底松了口气,把金簪带盒子都送到皇上手里,像是交托掉了一副重担:“要帮我找到啊。”她还不放心地关照,然后显露出了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顽皮,“师娘的面子真大。”
她是真心喜欢这个世伯还是师伯了,站在他面前,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做回一个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用懂,什么担子都可以撂给别人的女孩子,有撒娇的特权。不像在沈先生面前,她时刻准备着被考核。
师娘为什么选了沈先生呢,明明这个选择更好的。
雪信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高承钧把外袍给了她,站在秋风里会不会着凉?他站得笔直,一点都不肯瑟缩。
“你是想定了,要嫁给高承钧吗?”皇上又问她,那种正襟危坐商讨大事的口气,只是私下里打听打听少女情怀。
“我可是从四岁起就和他约好了的。四岁!”雪信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决心。
“他不是你的良配。他是高献之的儿子。”皇上淡淡的一句,仿佛在她心尖上重重按了下去。
雪信痛了一下,说:“我知道他是高献之的儿子,难道陛下也认为我配不上他?”
“不是。你应该得到更好的安排。”皇上说。
如果高承钧不是最好的安排,那么世上没有什么是好的了。
因为说了她不爱听的话,这个皇上在她眼中没那么和善了,她甚至把自己的那支金簪夺了回去。
沈先生想把她送给苍海心,便早早地把高承钧赶走,而皇上也说出了“不是良配,另有安排”这种话,沈先生和这个皇上,也没什么不同,不,在人毫无防备里搠一冷枪更可恶。
师娘是选不到更好的人,才随便选了一个吗?
“陛下,我要走了。”看在师娘的份上,雪信向皇上道了别。
“等等。”皇上说,“把手伸过来。”
雪信抬起腕子,皇上三根手指头搭了搭她的脉,说:“这串香珠做得不错,是玄河做的吗?”
“是,得他一点好处,被他罗唣到三尸神暴跳,居然连《道德经》都背起来了。”雪信告状。
“这不是‘一点好处’,平日里嫔妃宫女找他要香料,他一律不给,架子很大,更别提拿出炮制精良的香丸香珠来。”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快点治好赶出长南观,他也好向陛下交差啊。”
“你真这么想吗?”
“陛下,他只是个皮影戏班子出身的道士!”
“你不也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吗?是舞伎的女儿也说不定。”皇上看见雪信脸色惨白。
这正是她一直担心的事,不但是舞伎的女儿,还是舞伎丢掉的私生女。她太在意自己的出身,怕自己与高承钧门不当户不对了。
“我只说也许。”皇上安慰她,“至少你有一个做皇帝的师伯,你师娘又那么有钱。”
雪信后退行礼,扁着嘴跑掉了。
皇上笑着,随手把匣子放在一旁,自言自语说:“一点也开不起玩笑,像她的师父。”
高承钧背对沧海楼的门口站着,听到雪信的脚步声怒气冲冲,转过身来。
想到也许皇上在楼上的窗子后面看着他们呢,雪信拖起高承钧的手,拽着他飞快离开。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