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小卿卿亦可怜
第四章
少小卿卿亦可怜
绳网上若只待一个人,还是个舒服的所在。若是两个人趴在上头,那总有一个人会被另一个人制造的额外晃动逼疯。
玄河坐直了,他的嘴唇依然乌青。他翻来覆去地察看雪信的手。
雪信涂脏了脸,穿得也邋遢,身上缠一条挂一块本也不足为奇,但玄河撕下她手掌心的裹布,赫然一道新鲜血口子。
“乱划手掌,掌纹会改变的。掌纹改变,命运也会改变。你太莽撞了。”与此刻他的生气比起来,方才的抱怨皆是玩笑。
“一个人的命运怎么能被与生俱来的掌纹决定?我不信掌纹的。”雪信抽手,但玄河丝毫不放。
“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玄河还在研究她的手掌,他从衣襟里摸出药丸来碾碎,撒在她掌心伤口,又给她包扎回去。
“即便命运会改,也是被我自己改变的。”雪信道。她举起伤掌看了看,也许她是有一点点信玄河的说法,但她不是怕,反而是期待。
“幸而是冷汤,不然成血豆腐了。”
“你尝出汤里掺了毒血,还喝完了,你是不是脑子也伤了?”
“你在安西孤立无援时,我没帮多大忙,也没能阻止你给自己下毒。你在安城养病时,我本事有限,没能清理你体内的毒质。你走投无路与我合作,我不坦诚,也不聪明,致使计划失控。你刚醒来,我的家仆给你一碗毒粥。子之苦,我之罪也。与子共苦,我之幸也。”
雪信挑眉看玄河:“你脑子果然坏了。安西的毒是我下给自己的。病养不好,是我自己作的。被活埋是我的主意,引你与南诏大祭司斗法相伤是我的坏心眼,你从被我拖下水开始就倒了霉。”
玄河点头:“所以我伤一日不愈,你心一日不安。你见金蚕王蛊令你伤体修复快常人百倍,想出给我服食蛊血也会有同样的效果。可你并不知道自己体内余毒未尽,也不知道蛊血离开蛊主,不会在他人身体里生生不息,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效力。”
他几乎把她能给的解释说完了,几乎说中了她的心思,她几乎没话好讲了。
“不疼吗?”玄河轻抚她的掌心。
在掌心划一道细口子,比起披麻剥皮如何?根本无需在意。
雪信点了点布条覆盖的掌心:“很久前,我就为了取血划过一道。”
“为透山剑吗?”
雪信忽然问:“你饮下毒蛊血,无碍吗?”
“血中有毒,血中亦有金蚕王蛊制住毒性。”
“你说血中蛊在旁人体内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效力。也就是说,毒性发作延后了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后,你须再饮我的血才能续命,但血中之毒亦多一分。”雪信思忖道。
“银针刺指,一滴血足矣。”玄河颇有些无奈。
“那以后,你不能离开我十二个时辰。我若死了,你会比我晚死十二个时辰。”
“直到瑶香草重新移栽到安城。”
“这一回,我的血不能浪费。淬血炼器,饮我血者,须顺我意忠我事。”雪信话锋骤转。
为她这句话,玄河的眼瞳缩了一缩。他说:“我只忠于太上皇。”
“你已背叛过太上皇了,你也背叛过我。你吃了肉,也背离了你追寻的仙道。白璧已碎,你还顾忌节义?不如用你的忠诚换活命,再换些你一直想却克制着自己不去想的东西。”雪信细声软语,好好地劝慰他。
“你不原谅我,也不信我。”玄河低声说,略略灰心。
“不然呢?你还以为是患难真情,相濡以沫?”雪信的言语还是那么温柔,“我无须原谅你,我们扯平就好了。我也想相信你,但还是有个把柄攥在手里心安。”她垂下眼睛,“我懂了,不能任自己的命运随时可能被所信任的人颠覆,所以不给你们辜负信任的机会,宁可选无人可以信任的孤独。”
“那你想做什么呢?”玄河问她。
“还安城安宁,恢复天下秩序。”
“天下易乱难定。旦有乱生,所有蛰伏者见机而起。乱,才有重新分配利益的机会。你要治乱,是与所有野心者为敌。以你之力,恐怕一个都敌不过,何况所有。”
“太上皇交托你的使命,是保全新君苟活,让这个国家、这个王朝随波逐流吗?”
“高承钧不离安城,天下何来秩序。”玄河说,“你不会偏心吧?大道无情,方能运行日月。”
“我得想想。”雪信翻下绳网。
“网结得够宽阔,你不躺下来休息吗?”
“你好好给自己疗伤吧。还有许多事等你去做。”
雪信已回到地面。绳网上还是只有一个人得好,一旦多了一个人,会像蛛网上粘了只猎物,会被另一个人吃掉的。
沉香、降真、安悉香和乳香,多是不同的树肌体受伤后自行分泌出的胶质,或充溢在木丝间,或凝成团挂在伤口上,滴落在地。这些香料是植物的眼泪,亦是专为治疗自己展现的神性。还有些香料,如鲜花花蕊,麝囊,是植物和动物为繁衍生息而准备,专为打破平静,搅起蕴藏的躁动,宣布“来吧,狂欢吧,忘情吧!”又生生地把人性拖向远古的兽性。
这个奇妙的夜晚比往常黑暗。在天上月与地上雪之间隔了厚厚的烟,月光不见雪光。
如今灯油蜡烛也是紧俏的,安城里的人早早关门吹灯,在香烟中做起了形形色色怪异的梦。焦虑的人梦见更焦虑,悲伤的人梦见更悲伤。
新乐公主府灯火通明,为运输队照路。夜中光照白烟,烟成了影幕,幕上人影憧憧,络绎不绝。
高承钧坐在西院卧房中,伏案阅卷。如今朝中虽有不少人恨他入骨,却也有不少人写了奏本会先抄一份送来,请静西侯提提不足之处,得到静西侯给出的口头意见后,修订内容递送上去。
高家军军纪极严,但众多军士行动,脚步声与低声口令还是形成了稳定的噪声,从院外飘进窗内。渐渐,高承钧听见一种更轻微也更贴近的声响,他推开案卷,抬头凝望屏风。
屏风上四百九十五瓣落花在满室跳动的烛火下似翻飞起舞。屏后不设烛火,不见影动,但那细微声响正是从屏后传来。他绕过屏风,见隔断之后的帷幔放了下来,走进幔后,床帐静静垂地。
他上前牵起帐衣,床上无人,却似有风从他跟前过去,层层吹荡帐幔,还是初秋里换上去的蒸栗色洒金帐子,有一丝暖,在腊月里却暖得太少。他正要放下床帐,回头又对看一眼,床上是他从瀚海旁宝石滩上捡回来的五色籽石。
高承钧的褥席上一块挨着一块摆着掌心把玩的大小的籽石,其缝隙间洒下豆粒大的小石球,石球的缝隙间洒下筛过的矿砂。石籽是城池,石球是集镇,粗金砂是戈壁,细金砂是沙漠,银砂是湖泊河流,这是一幅出玉门关穿瀚海入龟兹城的地形图。他用宝石与金银重建了雪信曾在梦中向他展示的沙盘。
但如今看时,有两块籽石位置不对了,一块银砂湖泊湖面凹陷,凹陷边缘多了圈月牙边,是修圆了的指甲印痕。他虽看不见她走进来,却在想象中知道她站在床旁,嫌弃他又自作主张占用了她的床。
明耀灯火穿过重罗,温和地汇聚在宝石内部,也在金银水面亿万个小小的折面上闪动。雪信忍不住戳了戳与指面大小相若的银砂湖面,拈起两块籽石把玩,石头相碰发出低哑细碎的声响,她忙放下,躲到一旁。
高承钧伸手拈起被移动过的两块籽石,将之复位,他鼻端又嗅见那缕淡淡苦香,身后温柔的灯火有了裂隙,一道人影浮上幔帐,不偏不倚挡住原本落在宝石沙盘上的光。只是一闪,影子从旁掠出了幔帐上的视野。
他追出去,落花绣屏上影子也是一飘,不见了。
镜中花弄影,水中月生香。光明通透之处,反而失去了她存在的证据。高承钧没法死盯着门窗,视线游移之间必有空隙。不知敌人从何处攻来,死生一线草木皆兵。而不知重要的人从何处离开,也会把人击溃的。一个人不需要另一个人,就不道一声别,也不显露任何表情,离去的时刻、方向,全不由另一个人掌握。这是一种遗弃。他自幼就畏惧这种不被人需要。
许久没有动静,高承钧以为雪信已经走了,却蓦地发现案头灯火向上一跳,亮了三分。他回到书案前坐下,面前的奏章抄本已不是原来那一册了。身后衣裙娑娑,他要回头,却听见一道声音说:“不要回头。”是雪信。
高承钧僵住了脖颈,不敢稍稍转动。他明白,若违拗了她的心意,他们又会回到追光逐影的空耗里。
一个似乎没有温度的躯体贴上他的脊背,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上他的腰。双手各缩在杏黄阔袖里,袖口被手心攥紧。高承钧低头捉住那双手,一只手紧握着,另一只手细致而坚定地解着那双手用衣袖打的死结。
他掰开那双手的手指,从手心里抽出袖幅,在袖筒里触摸到了手上冰冷粗糙的肌肤。冰冷减弱了人的气息,而粗糙是挣扎着活下来的人才配有的,毕竟是有形有质的一双手了。手背手腕上斑斑块块,像通身花绣失败以后自暴自弃,也像是白绢地上泼墨朱砂,用大笔刷蘸了水拼命搅和,墨被洗淡了,掺进了红,白渗进了红,染了墨。
高承钧震惊,他又听见身后声音命令:“不准回头。”那双手反握住他的手,死死的,倒好像怕他逃脱了。
高承钧用指腹磨蹭那双手手背上的斑驳颜色:“湖石不嶙峋怪异不以为美,盆栽节瘤不够不足为贵。不怕。”
雪信的手一点点松了:“我没怕过。”
“你不怕我失望?”高承钧问,“那为何不让我回头?”
高承钧感觉雪信把下巴搁在了他一边肩膀上,气息相闻,耳鬓相抵。
雪信说:“是因为我对你的失望够多。你不听我劝诫,把我的家、把安城折腾得乌烟瘴气,还把我比作湖石和盆栽,我怎么能让你捉到,然后听凭摆弄修剪呢?我在意的,是没有谈判的筹码了,若我劝你离开安城说我愿意随你去龟兹,你会笑话我。但又想,也许你见了我这模样,失望了,也就走了呢。”
“瑶香草,我会弄来瑶香草,彻底解了你的毒。”
“你还是在意湖石的嶙峋、盆栽的节瘤对不对?我说我不需要什么瑶香草了。我要你即刻回安西四镇。”雪信手指尖上短短的指甲掐进高承钧的手背。
“这句话在今年初夏时听见多好。”高承钧低沉道,“可不一样了。我不在意,全天下的人都不在意,你就舒坦了吗?你那么爱美。”他感觉腰上的手骤然离去了,他加急道,“即便是为余生长久康健,毒也必须清理干净。”
“为我好,当真是熟悉的论调。可是若我愿意游来荡去,不愿意长久康健,又如何呢?”雪信的声音时远时近,她也是在思索踱步,“我怎么能忘记你来接我的初衷,或者你已经开始做你要做的事了,只是拿我做赖在安城的借口。”
高承钧勉力安抚着:“你讨厌我自作主张,我也不准你也擅自决定。瑶香草的事,回龟兹的事,会有结果的。”
“所以你还是会假装无事发生,背后搞小动作,闹出个天翻地覆的结果来。”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不同意,不理解,还会算计我,反向施力绊住我。”高承钧解释,“你若不碾碎安城里唯一一株瑶香草,我们也不用如此在这里争执。”他抬手捂了一个额头,“我不是要与你争执。”
“可你我还是在相争。”雪信叹息,“我才不信你会妥协。”
“我可以试试妥协。”
“高家军撤离安城。”
“不行。”
“从我府里撤出去,全部。”
“不行。”高承钧迂回应对,“但我可以离开你的卧房,让你休息。”他说走就走,书案也不收拾,推门而去。
雪信想骂他也懒得找词。明明是她的卧房,他退出去,反而成了恩惠?
不多时,高承钧去而复返,端了个炭盆到床前,对着不知站在何处的雪信说:“若你还是冷,可以劝我留下的。”
床上的宝石和金银砂被扫下去一大半,“砰砰砰”掉到了地上。
高承钧不生气:“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幔帐上人影一晃。这回,雪信把门摔得山响。烟气茫茫间,院门前的守卫毫无察觉,又一次有人从他们眼皮底下经过。
天又亮了,但站在公主府的庭院中看不见太阳。日光打在头顶的浓烟层上,像烛火映亮了皮影戏的影幕。雪信提着篮子回到北院,仰头看去,绳网隐藏的位置越来越暗,若是无心一瞥,保证是发现不了端倪的。
玄河垂下绳子,问了句:“公主又做了什么好事?”焚烧了一日一夜的香料,令公主府中的气候不同于城中别处,她披着重衣,毛球似的,一身霜寒之气,可见这一夜是跑去了别处。
“你只需养伤,旁的不用劳心。”雪信用绳子系好了竹篮提手,“和你商量个事,弄吃的着实麻烦,今后你一日吃两顿吧。”
“狗才一日喂两顿。”玄河似乎是不满,他没有同意,也没提出反对。掀开竹篮,还是两个荷叶包,一个裹着烙饼,一个是羹汤,照例是冷的。他好奇地先去尝那汤,“这回是什么?”
“炖老鼠肉。我亲手逮的老鼠。”雪信头也不抬地说。
“老鼠肉是这个味道吗?下一回能不能蜜烤?”玄河嘴里咂巴着,他没有受到惊吓,接二连三嘬着荷叶梗饮管。
“骗你的,是蛇羹。在地底下好好睡着,给刨出来做了羹。”
“是公主亲手刨的吗?”在讨论鼠肉蛇羹这类东西时,玄河还一口一个公主,听来甚是荒谬。
“是猴子她们养的狗刨的。”雪信回答。
玄河放下绳子,她解下斗篷,斗篷底下她的肩上挎了张长弓。摘了弓爬上绳网,她就扯开他衣襟翻看伤口。竹篮中还有伤药与绷带,她换了药,重新包扎,不容对方推辞。
如同给花浇水,给树围裹保暖的稻衣,雪信手法干脆熟练,没有触痛伤口,但看她平静几近木然的神色,似乎也是不在乎是否会弄疼对方。这倒让玄河不知是感激,还是恼怒。
“我居然不知道公主会开弓射箭。”玄河等雪信摆弄完,喝干了羹汤,又解开荷叶大嚼蛇肉。他明知雪信也许会再回他个“不关你事”,却还是问了。
“还不会,不过学会了,今后总是有用的。父亲在身边时,明明有机会学,我居然没学。”雪信似在遗憾。
“公主忘了,那时你在养病。”
“河东侯的女儿,连弓也拉不开。”雪信的口气里是对自己的不满。
玄河又看了眼那张弓,笑了:“公主差矣。军中有长、角、稍、格四种弓,公主是不是贪心,才选了笨重的柘木长弓,还是膂力过人者所用的硬弓。”见雪信不言不语,他补了一句,“其实该从弹弓玩起。”见雪信的脸刷一下黑了,玄河更正,“轻便弩机也行。为将卒者,才需要跨马抡刀;为帅者,运筹帷幄。公主不必学会杀人,自有人为你冲杀。”
雪信哼了声:“哪来那么多话。我只想凭自己拉开那张弓。”
“为什么不先救河东侯?”玄河好奇,“救出河东侯,就有数万控弦之士甘为驱驰。”
雪信下了绳网:“你以为我不想吗?河东侯守卫森严甚于关押你的西狱。之前我根本接近不了。借满城香烟的光,昨夜下半夜我潜入侯府看了。”说到此处她抱起弓,牙关一咬,面目也狰狞起来,“高承钧把当初献狮子的笼子腾出来,囚了我爹爹。锁芯灌注铁汁封死,无解。”
安城似乎再也等不来清醒。
人们如常地为活命奔忙,却从未对生计如此陌生。他们的灵魂似乎能游离于行走的躯壳上方,见到自己是蚁穴里的一只蚂蚁。他们的躯壳以饥饿和下一次饥饿计算时日,从各自的穴房里爬出来,辛苦换取一点点粗糙的粮食,把粮食煮成扎喉咙的粗糙食物,匆忙吞咽下以后赶紧躺下养神保命。
每个人都要打起精神,照顾好躯体少受冻饿之苦,小心地远离兵灾匪乱。为什么日子越是苦,大家越是激烈挣扎着要活呢?
安城本身像是一只有生命的东西,它也在吞吐着。每个人的生命是它生命的一部分,在同一刻,有人死去,也有人出生。只要得到补充,安城并不在意失去这个或那个人的生命。
让人们发现安城这个秘密的是一场白日烟梦,造出这个梦的是一支从不做梦的军队。
而烟梦的中心是公主府。
有一些不受控制的小杂音打扰了军士有节律的脚步声,雪信提着篮子犹豫了一下,迎着对她熟视无睹的兵士向西院而去。
小动物的哼唧柔软,尖细,传递很远。雪信在庭院中见到一个四尺宽的笼子。笼中是一窝四只小狗崽子,拌了羊奶的肉糜摆在笼外,洗脸盆那么大一盆。小狗崽子是刚睁眼的大小,也许生下来满了一个月,也许还没有。它们在笼子一侧相互推挤,一只只鼻子努力翕动,爪子伸出笼子缝隙去够,对那盆肉糜嗷嗷直叫。
它们已经叫哑了,刨笼子的气力也不足了。
雪信上前拨动笼子插销,小狗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从笼子里滚出来,爬向食盆,吃上两口,有的把脸糊进去,有的踩进去两只前爪,有的爬进盆里试图用身体占住所有的肉糜,吧唧吧唧吃成一团。
雪信起先是站着看,看着看着忍不住蹲下来好瞧得仔细,连响亮的吃食声也觉得好听。她被这些柔弱的小东西迷住,也许是因为它们是这宅子里仅有的还不曾学会算计的活物。
狗崽子们吃饱了,调头寻找温暖的依偎。肚子滚圆,四肢软软的,爬到雪信脚边,抱住脚踝向上攀。
身后有蹦蹦哒哒的脚步声接近,还未等雪信转身,就有个女孩子在背后远远地说:“叫阿满好等,天神姐姐再不来喂小狗,阿满就要喂了。天神姐姐果然是好心的天神。”
这嗓音,这自称。
雪信站直回身看去,果然是魂飞南诏时见过的少女阿满。她怎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安城里了?阿满眼神清亮,心地单纯,不好用控魂术唬弄。
雪信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我不是天神。”她无法捂住别人的眼睛,只好拒绝自己所见。
阿满上前来摘下雪信的手:“阿满不会认错的。神从人来,人是神,神也是人。人会生病,神也会生病。他们说,天神姐姐生病了,需要阿满的瑶香草种子。”
“还是叫我雪娘子吧。”雪信对过去曾骗过阿满生出愧疚,但承认存在欺骗,对阿满会是比欺骗还要糟糕的事吧,“阿满为何会在安城?‘他们’又是谁?”
“大祭司说的,二狗子和高家哥哥说的。”阿满说着,又俯身低头逗弄起小狗崽来。
“二狗子又是谁?”雪信又问。
在两个教人紧张的人物中间,夹了个像是开玩笑的名字,着实有点儿戏。
其实猜也猜得到那是谁。
“二狗子是越王家的第二个儿子。他说名字不好听,身份太长了不好记,让阿满叫他二狗子。”
阿满说,她与苍海心到少逮列部落的当天就住下了。她被严密看管起来,虽不至于锁在屋里,但走到哪里都被一群挎刀的同族姐妹板着脸簇拥着,她见她们的脸就觉无趣,也不爱往远处跑。
苍海心倒是没人管,赶他他也不走,瞅着空子就找族长长谈。族长被他谈得脑袋疼,常常是喊人把他抬出竹楼扔地上的。
苍海心还偷偷拐阿满一同回安城,叫阿满在计划实施前保守秘密。阿满没忍住,到处找族人告别时,计划就落了空。
没几天,大祭司到了少逮列,而族长让阿满贴身携带瑶香草种子跟着另一拨汉人离开。阿满跟着这支据说是越王派来的队伍到了安城,这群人把阿满转手交给高承钧后,再也没见着过。
阿满是害怕高承钧的,面相好凶,话又少,不说话的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那群不说话的手下们在想什么,尤其叫人害怕,但他们又给她送来各种精致吃食,勉强吃光一桌又送进来一桌,没有吃完的指望。
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同阿满说话,他让阿满替他看看雪信,让阿满把脖子上挂的瑶香草种子给雪信看。
阿满讲述的信息补上了另一块消息的空白。她被几度易手,从南诏王宫到少逮列,先被苍海心找到,最后却被高承钧得到了。她不知道的是,人们传递她的同时,达成了某些协定,交换了利益,她是其中一项利益。
“高家哥哥还让阿满把雪娘子说的话统统记下来,回去讲给他听。说雪娘子有什么话,好听的不好听的,尽可以讲,他不会生气。阿满还会把他的话带来给雪娘子。雪娘子听了也不能生气。”阿满极力回想高承钧的原话,而后显出专注模样准备记下雪信的回答。
“若我没有话让你带回去,你会受罚吗?”雪信问。
“没说受罚的事。不过若阿满做得好,高家哥哥说可以送阿满一匹小马。”阿满说起奖励眼神都亮了,“安城太闷了,阿满想学骑马。”
高承钧找到了阿满作为保管瑶香草种子的容器以外的价值,在两个没法好好说话的人之间有她做传声筒,好像没办法吵架。
虽然会有人把拌好的羊奶肉糜放在院子里,但拨动插销把狗崽放出笼子这件事,整座公主府里除雪信之外的人都得了命令,不准去做。院外的人会听着狗崽饿得发出半哭半哼的叫声,听见那叫声兀然止住,转成穷凶极恶的吃食声。没有人公然探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合情理的命令和这座宅子的不合情理。
于是除了给玄河送饭,还有一窝小狗崽每日坐在笼子里眼巴巴等着雪信去。她不去,崽子们的叫声会刺破浓烟,如同钩索找到她,拖拽她来。
仅是被雪信照顾过两回,崽子们就记住了她,在她脚边滚来滚去,咬住她的鞋跟不撒嘴。雪信只好一只一只提起来关回笼子。但小狗崽日长夜大,没几天跑得溜了,欢天喜地冲她而来,围着打转,不肯轻易被她捉到,跑不远还绕回来颠颠地跟着,如挂在雪信的脚后跟上。
雪信从屋里取出夹丝绵的坐褥垫进笼子,又剪碎帐帘做了小衣服给它们穿。她分出了一窝四胞胎里谁是谁,两只黑犬是女孩,两只黄犬是男孩。同是黑犬,一只耳朵大,一只嘴巴长。同是黄犬,一只抢食凶长得壮实,一只似乎总是肿着眼泡被挤在后头。
小狗崽那无辜的眼神、软绵绵的脚爪和绒绒的皮毛煞是厉害,明知它们也是高承钧派来看见她的眼睛,她还是没招架得住。
阿满也经常来看雪信。
没几天,阿满拉着雪信去公主府的马厩,那里果然有一匹孤零零的马驹。小马年齿尚幼,眼睛湿漉漉的,骨架匀称,背高与阿满肩膀相平,皮毛黑油油的,额正中一块白斑。宽敞的马厩里高高堆起金黄草料。
“是大宛种哦。高家哥哥说,这是霜夜的孩子,他还没取名,让雪娘子取。”阿满兴奋又期待。
“阿满的马,该由阿满取名字。阿满不会取,可以让马原来的主人取。”雪信婉辞她。
阿满捉住雪信的手,在她手心里放上盐块,送到栅栏里去。小马的舌头轻轻地软软地舔在盐块上。
阿满说:“求求雪娘子了。高家哥哥说,若雪娘子给它起个好名字,他送我一套大小合适的马具。若雪娘子与我一起照顾它,他再送我一套革铠。若雪娘子教我骑马,他还送我一柄乌兹钢打造的马刀。”
大宛马驹的舌头从盐块扫到雪信的手掌边缘,温热,潮湿,柔软。小动物不用算计,它们凭本能索取自己需要的一切,是赤裸裸地利己的。照顾它们的人无法拒绝,情愿被它们索取。因为它们的要求并不难满足,照顾它们的人也乐于从满足这些小小的要求里,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雪信说:“他给你的马、铠甲和刀,会让你高兴?”
“那些都是阿满提的条件。”
“若我给你漂亮衣服、胭脂、黄金和珍珠,你会不会更喜欢?”
“不,阿满喜欢马和刀。做南诏的圣女从来不是阿满的志向,做战士才是啊。”阿满不假思索。
雪信用另一只手抚摸马驹额头的白斑,说:“我们叫它照夜好不好?你看这块白记,是头顶夜空的明月。”
阿满翻来覆去念了几遍,甚是满意,哼起小调,从马厩后门外搬来更多草料,又掏出一袋柰干,叫一声照夜的名字,喂一口。
“让他不要再弄东西进来了。我不喜欢。”雪信说。
阿满转回头来:“小狗和小马吗?雪娘子明明是喜欢的。”她不知道自己也是高承钧弄进来的小东西。
“我不喜欢他弄这些东西进来的用心。”雪信抬头四顾,“这里是我家。能进什么,不能进什么,要听我的。”
阿满听不出其中的重要,却问:“高家哥哥与雪娘子为什么要隔着我说话?当面说不是马上可以听到答复?”
“阿满写过信吗?”
“阿满学过南诏白文,可是阿满没有写过信,不知道写给谁,要说什么。”
“写信的好处是郑重,说得周全。写信还有个好处,当你很生气地写下对收信人的称呼,写到落款时气必定已消了。撕了重写,满纸伤人的言语便不会送到收信人手里去。至于坏处嘛,你不想伤人,不愿毁掉这段关系,吞下尖酸言语伤了自己,你们依然是乱流里的两只船,若不互撞相伤,就渐漂渐远。”
阿满点点头:“雪娘子的话难懂。不过阿满会记下,对高家哥哥说去。”
趁着阿满满心欢喜照顾她的照夜,雪信走回西院。不知哪只小狗崽学会了拨弄开插销,一窝小狗跑出了笼子,正满院子追逐打闹,听见雪信的脚步声,蹦蹦跶跶地涌向她,也是全心全意的欢喜。
雪信忙折转路线,去了别处。狗崽子们还蹦不过院子门槛,站在门槛里锥心刺骨地哼唧。
走到东院,眼见近卫捧着一叠奏折抄本送进去,她随着进去。高承钧不在院中。案牍堆积盈尺。她目送着近卫空手离开,坐到书案后,从左手边卷堆顶上抽出一本展开,一只手翻动抄本,一只手向干了的砚台里滴水研墨,翻完一本,提笔蘸墨向折本空余处写几句,再扔向右手边的卷堆。
高承钧有十天不在公主府里了,做什么去了?
公主府虽到处是人,但她对于那些人是不存在的,她不能找他们问。也许方才该向阿满打听,可阿满未必知道,阿满只是被告知她需要传达的事。雪信在读到行与行的间隙里想起这些事,并不肯停下阅卷。
朝臣们写给天子的奏折五花八门,有严肃讨论民生国本的,有弹劾另一个朝臣的,还有例行行文空洞无物,通篇只有给天子请安的。有好几个抄本在说边关不宁,还有几个抄本在说各宗亲王不安分,有的在说各地饥民。
雪信坐那儿批了四五个时辰的抄本,天暗下来,不点烛灯实在辨不出纸上的字了,她想起又该给玄河送饭了,还有狗崽子要喂,才伸伸懒腰站起来。
这个夜晚好像与往日不同,居然有虫声在窗下泠泠吟唱。
是了,连烧了十一日的香料,公主府里一团温煦和气,草木萌发,虫子也孵出来了。理该如此,但虫声繁密清越,总有不对劲之处。
雪信走出院子,眼前昏黑,身上瑟瑟发冷,她抬头望见星空,这才觉察到香云浓烟已散了。香鼎还在,鼎身摸着还有灰烬余温。守鼎和运料的军士不知去向。府中多余的灯火尽熄,只有西院里还生着一堆火,遥隔相望也可感光热。
她循着那团火走回自己往日起居之处。
小狗崽吱哇乱叫爬上雪信的脚踝,紧跟着是阿满,负着一个红彤彤的火光扑上来,周身上下被篝火烤得十足暖热。高承钧站在篝火旁,他身边是件覆盖了油布的物件,看轮廓不外是个匣子。
香云被朔风吹去,参商术还在。高承钧的目光随阿满和狗崽的奔跑移动,停顿,又移动。
“高家哥哥有话要说,不需要阿满传达。”阿满抱着雪信,“但阿满要替自己谢谢雪娘子,照夜有了马具。”这小女孩一点不通人情世故,存不住话,受了恩惠要立刻去感谢,她掂量不出另两个人不需要她的打岔。
雪信扶正了阿满的肩膀,轻轻把她推到一旁,但脚踝上的小狗怎么也摘不完。
高承钧开口道:“我想到法子了,在药园中燔香祭天,可以提前栽种,提早采摘瑶香草。”
“你想不出这法子。是有人告诉了你,你找个由头在公主府里试验,试成了才移去药园。”雪信声音笃定,“为了瑶香草,你与虎谋皮,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
“你以为只身收回安西四镇的军队,凭的是我的威信?不与他合作,我抵达龟兹城之日,也是我人头落地之日。我们每个人想摆脱他,都要为他完成一件事。我们以为他忘记了,可他并没有忘。他是个有耐心的债主,等着每个人赚得了合适的身价,才上门收债。况且,为瑶香草,我可以接受任何条件。”那三个情由,听来个个不容拒绝。
“为什么你总听不见我在说的。我不需要瑶香草。我不要你做那个必要的坏人。”雪信无奈。既然认定他置若罔闻,为何还要作无用的争辩。
“雪信,你这几天照顾小狗,照顾马驹,照顾小姑娘,没有什么感触吗?”高承钧意有所指,“你该做母亲了。用瑶香草清除毒质,你就能亲手照料自己的孩子。”
雪信愕然半晌:“你放些狗崽马驹小孩子进来,就是要我心软,放弃坚持?女人就该永远是心软的,永远只和这些柔软的小东西打交道吗?母亲看孩子,如君王看子民,如神看地上的人。你看我照料这些小东西,想的是我可以为你生个娃,我想的恰恰和你不一样。
“王土之上,有多少子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有多少饥寒困苦嗷嗷待哺?我要照顾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尽可以做你的奸雄,种你的瑶香草。我要做的是早些把你赶出安城。”
高承钧掀起脚下油布,一脚踢翻油布下的木匣,匣盖落在一旁,从匣子里滚出个脑袋。
阿满吓得短促尖叫,而后哑了。她不知该做出何反应。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