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城烟云掩戚心
第三章
半城烟云掩戚心
紧闭的楼门又开了,高承钧将一个食盒放下,又退出,关门落锁。
两个人躲在楼上,透过护栏空隙窥见了,雪信待要下去取食,玄河却阻止了她:“他本不信鬼神之事,如今是信疑不定。你见过鬼魂吃东西的吗?食盒里的东西若被你吃了,他便会再进来搜,逼你现身。”
那么,连送吃食进来也掺杂着试探了。
雪信皱眉:“若是不吃,你倒是要吸风饮露,可楼中连风与露也没有。”
“我要吃肉。”玄河忽然说。
雪信以为她听错了,望着玄河,他不是吃全素等成仙的吗?
“我要养好肌体上的伤,要吃肉。”穿锁琵琶骨的伤不是那么好愈合的。
“那就更不好张罗了,莫不是要割我腿上的肉给你生啖?那你也早点说,这会儿连剑也还给高承钧了。”雪信没好气。她信玄河是有办法的,不忿的是他守着他的计划,走一步说一步。
玄河让雪信扶他下楼:“你的府宅曾是已故顺华公主的府宅。你的祖母,一辈子都在享受男女欢情。”
雪信的脸色不好看。即便对这位祖母没了记忆,玄河以如此不恭敬的口气谈论她的祖母是当面打她的脸。
玄河却笑了,他的话能令雪信脸色变一变,他很快活。卡在雪信把他撂在楼梯中间不管前,他继续说:“当初你在养病,彻底的翻修是我主持的,故而知道这座小楼是顺华公主幽会情人之所。”
察觉雪信胳膊上的力道转变,险险要把他推下楼去,玄河急急道:“楼底有密道,通府中各处,也通府外。”他让雪信搀扶着来往于各面铜镜之间,在每一面镜上以不同手法扭动明珠,“我保留了密道,重新设计了入口。”
底楼楼板无声下陷了一块,向旁滑进,显露出个黑黢黢的地洞来。
“你带火折子了吗?”玄河问雪信。
“没有。”
玄河又笑了笑:“那你要扯紧了我,走丢了,可摸索不到出口。”
明明他无余力独自行动,说的话还那么讨厌。
雪信架着玄河走下地道,玄河扳动地道内机括,地板在头顶复原,严丝合缝,一线光也漏不下来。眼前什么也看不见,玄河一条胳膊压在她肩上,另一条胳膊在黑暗里伸展探路。雪信也摸着墙,摸到石壁上的水珠,不由想到西狱里通往最后一间牢笼的甬道。
忽然手底下摸了个空,从脚步的回声听来,他们走完了一段通道,进入了一个空洞穴室。穴壁上开了若干门洞,玄河探手过去一一摸过。
“我们能由地下逃出去?”雪信忍不住怀疑,“你不会摸错门路吧?”
“我没想出去,留在你家里养伤甚好。”玄河回答。没等雪信嘀咕出个不服,他选定一了一个门洞,催她快进。
通道的另一头是一张床。他们从掀开的床板走出来。屋中透进微微天光,夜晚将过去了。
雪信闻见灰尘味甚重,把玄河安置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跳下地察看环境。
“别乱跑,地上灰重,踩出脚印又得费劲收拾复原。”玄河倚着床头提醒,辗转上下逃命,地下的潮冷,令他这个伤患消受不住。他这才有暇检查伤情,见雪信随手取用的披帛,又挑剔,“为何不选个花色素雅的?”
雪信不理他,径自探索这个在自己家中看来陌生的地方。走出卧房,在堂上见到一张供桌,一只无灰的空香炉。将明未明的天光里,见供桌上方的壁上挂了一幅画,是个披轻纱的妖娆佳人。方才觉察自己由地道到了北院,封存祖母遗物之处。
“这卷画像也是你挂的?”雪信返回床边,“她是太上皇的姑母,大长公主。端庄些的画像莫非没有?偏要选个轻佻姿态?”
玄河捱着伤口的痛与她抬杠:“如此说,对顺华公主不恭敬的便是你了。端庄死板的公主多的是,不受约束的公主岂是容易见?轻佻二字可是你说的,在我看来那是随性。”
“随性的公主,与情人幽会也得走地道。那就是还不够不在乎世人的点评。”雪信哼了声,“我将来,定要比她强!”
玄河笑:“听你发言,似立下了了不得的志向。”
雪信又向窗外望了望天色,说:“你歇过乏来,就想想怎么掩盖地上的灰脚印。我去看看外头的风声。”这是她家中,玄河又是仰仗她救,赖她存活,怎么可以任他出主意指挥。
晨雾滚动,沾甲成霜。高家军里的亲卫队退出公主府,看不清楚身形,只听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是比往常放轻了的,夹杂了些许不甘心的一两声犬吠。只有高承钧留下了,肩背挺直地坐在西院宅主人日常起居之所。
门户大敞,从堂上望出去,像一张未落笔的画裱在卷轴里,却也不是完全没有,稠腻浓白的雾是白纸的纹理,纹理是活的,绢纸上的纤丝在搅动,又像有什么东西在雾中穿行。他尽力从翻滚不定的雾的意象里凝聚起人的轮廓,他也似乎成功了,见到雾中有人款款而来。
那矜持的步态也被他想得很传神,白茫茫的天地间披着白色轻裘的窈窕影子,仿佛裘上的细绒尖还随脚步颤动,悉悉索索的脚步似也可闻。他更施展了所有专注去想影子的面容,却在影子跨过门槛那一瞬,雾涌静止,画卷还是空白。他的脸颊旁,一缕风掠过,湿冷又带了苦味,苦到令人皱眉的尾调才漏出一点香。
“雪信?”他按剑暴起,四顾堂上,如被暗袭了般。
雪信耐心地等高家军的人撤干净了才行动。大雾遮了五步之外的路,不管高承钧走没走,她都不担心与他骤然相遇。先去了伙房,灶里的柴火早就烧完,灰也冷了,揭开锅盖,羊汤面上结了冰,蒸笼里的馒头冻成硬坨。高家军刚刚撤去,必定隔墙监视,她不能动炊火,也不能动灶上的冷食。
还好前一晚府中婢女扫净了小径上的雪,夜里没有新雪下来,脚底踩上薄霜有细微的咯吱声和下陷感,脚印却不曾留下。雪信摸索到了西院,跨过大敞四开的门,见到高承钧。
高承钧会坐在那里,不出情理,却在意外。他光明正大端坐堂上,但在雾的遮蔽下,就成了伺猎。雪信差一点由着自己的习惯去看他的眼睛,幸好及时收住。
眼睛是参商术的破绽,目光会唤起看见却刹那中断的回忆,因而参商术与窥梦术无法同时施展。
她从高承钧身旁经过,进了自己的卧房,放轻了手脚不发出一丝一毫响动。打开妆台上的匣子,随意拣了一枚经常把玩的宝石镶嵌金球蜻蜓眼,回到堂上,高承钧还对着四壁剑拔弩张,她把金球抛进雾中,高承钧闻声疾奔出屋。她趁机拆了案几上的机关,取走嵌在几腿中的府库钥匙,复原了机关。她跨过门槛,高承钧站在院中,挡着她的去路。
又一次察觉雪信的气息,高承钧确认他在雾中描出的影子不是妄想。
他说:“玄河没有逃出公主府,他给你开的锁,是不是?”他听不到回答,伸出手臂,把掌心蜻蜓眼递了过去,“有法子让人看不见,却不逃出去,你的术法对付得了我,却对付不了众多兵士,是不是?”
没有另一只手来碰触他的手。
高承钧向前走了一步,那影子后退了一步,不多也不少,他们之间还是近在咫尺,还是碰不到对方。他说:“你对付得了我,是我惦记你,你也惦记我,是不是?你不忍伤我我也不会害你,为何不见我?”
逼问终于有了回应。
对面人说:“你来勤王,还是劫驾?”
轮到高承钧默然不语了。
对面幽幽叹息:“何不相远,而马斗相伤?”
高承钧说:“你我为了对方,都曾豁出性命,背家叛国。”
对面回答:“我后悔了。”
大概没有比这句话更重的打击了。她否认他们挣扎的意义,否认为之挣扎的理由,对他设计的将来不感兴趣。不过,他也不想问,她到底要什么。他给出的若不是她要的,不是他错了,是她变了。而他也不允许。
高承钧瞪视对面的身影,一时无言。所亲所爱的人与自己作对,免不了恨对方,又免不了恨自己的无力。
日轮渐升渐高,终于穿破浓云,朝雾转瞬即散,对面的人影踪迹亦失。高承钧又只能从似有若无的气息里臆想着,雪信绕开他出了院子,不知做什么去了。
北院堂屋的地面铺了匀细的一层灰。雪信换了身公主府家奴小厮的装扮,站在门槛外,踌躇着要不要踏进去。玄河盘腿坐在檐下抱着一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绳子编着什么。
“你是如何擦掉脚印的?”雪信好奇。
“把地上所有的灰扫起来,盛在一张纸上,一边吹,一边倒退出来。”玄河回答。
“听来颇伤中气。”
玄河也就势咳嗽两声:“不行了不行了,头昏脑涨,眼冒金星。你出去这半天,就空着双手回来了?”
“高承钧会去检查霓羽楼中的食盒,也会盯着伙房中的食物和灶上的炊烟。我房中增减了什么,动了哪里,他尚有可能察觉,但府库里财物多,我拿一件两件去换吃食,应该不会有事。”
雪信从怀里掏出个累丝嵌珠镯。金子被锤成片,切成线,扭成花丝,堆作锦绣纹样。巧匠繁工耗尽心血,如今却要焚琴煮鹤,要披上破烂衣裳,把绿豆大的珍珠抠下来换肉,把虾须样的花丝剪碎换米面。
往后,每一件暗中流出公主府府库的东西,必要破坏到无法辨认本来面目,才不至招惹麻烦。
“仓廪硕鼠。”玄河笑。
“偷自家怎么能算偷。”雪信脸色一正,“地下穴室的几个门洞各通往何处,刻在壁上的标记各是什么意思,该告诉我了。”
如玄河所言,昔日顺华公主是个风流快活的人物,她的面首要来府里会她,她也要出府去见面首,就在地下修了联通公主府内外的密道。霓羽楼下的穴室仅是个枢纽,密道四通八达,每个面首只是知道其中一个府外入口,各行各的路,互不相见。顺华公主召见谁,就把穴室里谁的那扇门打开,余下的门锁上。
玄河发现那些门洞时,铁锁锈烂,已无法打开,索性砸开,打通了所有枝杈,出入口移动到更隐蔽的位置,布置下更稳固的机关,需按歌诀操作方能开启通道。参与改建的工匠是药园里的第一批哑巴杂役。
玄河的手指在地面尘土中拖动,画出一张线路图,旋即用手掌抹去了。
雪信径直入卧房,掀开床板钻下去。
玄河在她身后叮嘱:“你回来时,走后园小亭下的口子。”
北院屋子久不居人,有失养护,门窗缝隙不严,灰尘铺地,飞鸟和蝙蝠留下的排泄物在灰尘里风干,是完美的空屋铁证。雪信随意踩出一行脚印,整屋地上的灰迹就得重新铺,太劳累他这个伤患了。
重入地下,雪信独行在黑暗中,逼仄的通道仿佛包裹了身躯。在沉香山子中沉睡同时又清醒的日子被雪信记起来。同是黑暗,沉香山里却是宽敞温暖,清芬溢溢。
她恍惚里想,自己是不是还没从枇杷树下的木匣里出来?毒发透肌,披麻敷灰,计赚曲尘,营救玄河,尽是她躺在匣中发的梦。
“若是梦,倒也怪有趣。”她自言自语,在黑暗里双手交握,确认了身躯的存在。
选择的出口在隔壁坊,一座小道观的神像空膛中。道观据说是顺华公主在世时供养的,顺华公主故去后,河东侯不崇神信道,没接着供。
观中道士、居士无有异术,靠收拾出几间闲房租给住不起客栈的游人赚些吃饭钱,或是卖卖斋饭、桃木符和卦卜,做的是城中善男信女的信仰生意,没饿得撑不下去,也没发财。
高承钧二次入安城前,主事人曾去公主府求售道观地契,被梅娘婉拒。玄河得知消息找去,已是人去观空,也不知这拨儿人到底有没有变现了地契。
雪信撩开桌围,缓缓从神像供台底下钻出脑袋。
正殿不是空的,填满了人。先来者尚能展开一张芦席或干草垫躺平了,后到的只能抱膝缩背见缝插针,贴墙靠柱的位置也抢手。
没有立着的,人们躺着、坐着,若非必要不翻身、不说话,免除一切耗费气力的举动,安安静静认了命,因此倒也没人在意怎么忽然多了个人。或者供桌底下有人本也不足为奇,那地方正可供两三人缩身倚坐,亦有围布隔断,不嫌气闷的话倒是个免受打扰的好铺位。
雪信从神像空腔里出来时,就不小心踩到了。正不知如何掩饰,再细看,桌围之内一排的三个人,均已僵硬了。三具尸体保持那姿态占据了供桌下的地盘,他们出不去了,外头的人也不知道或懒得把他们请出去。
瞧明白了他们,雪信长出一口气,她理应惊恐,可眼下不宜尖叫。她甚至用手掌蹭了点地上的灰土,抹了一脸,盖去了脸上醒目好认的颜色,如此便与殿中饥民没什么两样了。
偌大个殿室,人口密到没处下脚,雪信正迟疑是否真要从别人身上翻过去时,从殿门口进来两个金吾卫,一人敲着铜盆,一人喊:“仁主圣德,恩加四方。秦王世子代天子抚恤饥苦,施粥施药,还不快去!”
铜盆才敲第一声,就有腿脚快的爬起来向殿外跑,等腿脚慢的也挪动了,两名金吾卫就开始检视那些没动静的,拍打几下还无回应的,就抬到平板车上拉往城外架柴烧了。
趁着殿内短短的混乱,雪信钻出供桌,一路与饥民们向外去,一路估算人数。正殿收容人数约两百,偏殿收容各一百,十间小厢房各五十。
观院中另有金吾卫八人,加上殿中两人,是一伙十人整个被派遣来执行任务的。两人收尸,两人放粥,两人收碗,四人维持秩序,各殿房轮序吃饭打扫,便管理了观中所收容的九百难民。
大概是得省米省柴,所放的粥可照人影,没熬稠,也没米粒可数,喝着还有股霉烂味,居然也无人抱怨。他们每日里唯一的念想只有这一餐粥,喝过粥便又可多活一天。而施粥的一方本意也不过是控制住城中人口减员,而不是让他们吃饱了有力气毁谤斗殴。
来此处的多是因为安城前阵子的动荡失了原本的生计,又无处投亲没钱上路的人,金吾卫管进不管出。因而雪信喝过稀粥汤,向外去时,也无人阻拦,背后还有人计算着:“死的加上走的,空出来的地儿,总该可以让我睡觉时把脚伸直了吧?”
雪信回头看,道观门脸是个小气的窄门,上头匾额上“知常观”三个字,墨色略旧,倒是好笔体。
城中百姓出走六七成,房舍大多空置。猴子她们在东市旁找了间关门上板的点心铺落脚。店中早无粒粟可食,桌案条凳这些能挪的也被洗劫一空,唯有灶台搬不走,砸也懒得砸。
猴子重买了锅碗,生起灶火,做些炊饮。先是供自家入城打探消息的人歇息吃饭,后来干脆重开门做生意,又不用交店租,粟米白面是市上换的,肉是狗猎来的,酸菜是野庙坛子里腌的,柴是自己人捡了背进来的,熬粟粥蒸包子,回了本还有赚,利滚利正不亦乐乎。
接过雪信送过来的珍珠和金丝,猴子眉开眼笑。虽说这时月宝器珍玩跌价厉害,但只要怀揣金银足够,办事还是容易的。
厨娘去隔壁东市采买来食材,雪信守着小炉慢火熬炖,还帮忙照看大灶上的活儿。点心铺里做完午市,雪信打包上小灶餐饭,却听见铺子外奔走纷沓,惊叫喧嚷,出门抬头,安城上空正浓烟滚滚。
铺面忙着收东西打烊,行商既恨财货赘重又不忍舍弃,平民与饥民从蔽身的屋檐底下跑出,蜂拥向离自己近的那处城门。他们心中有个相同的念头——这把火早该烧的,躲不过去的,高承钧终于放了这把火。
百姓自相践踏,不知有多少伤亡,跑至城门边,却被守城军队截下,城门在他们眼前闭合。
“我们奉命守住城门。情况未明,不要乱。金吾卫会保护大家安全。”城门将军对众人解释。
众人闹哄哄地说:“高家军放火了。”他们望烟而逃,并没有得到确凿的消息。但如今不管是谁放的火,在他们看来肯定是高家军放的。
“那更不能放跑了纵火的贼人。”城门将军说,“大家放心,秦王世子已率部赶往火场处置。”
众人滞留城门口不敢散去,翘首观望城中心,渐渐辨出异常。只见那起火处不见明火蔓延,不见云烟弥空。恰又是个风静的日子,远远望着,从新乐公主府升起的几柱苍烟各凝成缕,在半空里转折散开回旋复升,似有群见不着的舞姬甩起裙上的流苏穗,翘袖折腰。烟再升上去就弥散成一团更稀薄的、不见形状的烟,笼罩了安城上空。
有人吸吸鼻子,指着那团烟:“是香的。”
香料未经配伍、炮制和窖藏,胡乱堆一堆烧了,气味也是各顾各的。龙脑蹿凉,跑得又高又快,檀降沉在其后一个追着一个,苏合芳香通窍,乳香是柑橘味,安息香有梅子味,树脂香性格安详懒散,垫在末底,最后才被人闻见。
恐慌与饥饿占领了安城,香过来柔曼一拂,在人们心上轻轻一搔,可怕的没来由地不那么可怕了,急迫的也不急迫了。人们绷紧的弦松了,赞同起城门将军的话来。
“金吾卫日夜守备,提防高家军异动。今次不同前次,会保护好大家。”
“况且高家军只烧烟,没放火嘛。”
他们也明知安城里随时可能兵刃相接,轻松愉悦是不对的,就生出点小小的迷惘。为什么不担心自己的性命了呢?若坏事不会发生,担心有何用?若坏事无可避免,担心又有何用?那么过去自己是白白担心了一场吗?
苍海心家里的府库被打开,宅主人在当年夏末囤积用来建造“灵芳宅第”的香材给装运上车,拉到新乐公主府。公主府已成形势巨大的香炉,烟气却被高墙圈住,越靠近公主府门墙,视线越不为所扰,香气却自一切缝隙透出,益发浓郁,浓得似食虫草的蜜汁。
安营扎帐的能手集中到公主府门外拆解木料,整的劈成碎的,大的剉成小的,码放在滕筐之内。另有兵士鱼贯出入府门,放下空筐,抬起装满的入府中去。他们如一巢正忙着消解食物的蚂蚁,没空搭理苍朝雨。
苍朝雨与带来的一小撮亲卫站在门前,不断有整段木桩剐蹭过来,他们忙缩一下脚挪半步,挪着挪着队形就散开了。
苍朝雨依旧双肩端平,亲卫替他报名半天没人答应,他就自己报了一遍名:“秦王世子兼安城禁卫都统领苍朝雨,有关乎安城百姓死生存亡之要事,与静西侯商议。”
依旧没人应,这回,除非高承钧开口,是不该有人接话的。苍朝雨本想在公主府门前交涉,但他把亲卫留在远处独自跨过门槛也没人阻拦。
苍烟袅袅茫茫,骤然遮蔽视线,十步外即看不清了。运筐的兵士钻出苍烟,绕过苍朝雨。他们领受了任务,任务即是一切,对任务以外的苍朝雨不感兴趣。
苍朝雨循兵士络绎往来的路线而进,不出十几步就见一尊三足饕餮纹铜鼎。专有两名兵士值守着鼎,一人挥铜铲向鼎中添料,一人执铜钳翻动鼎中未烧尽之灰。运输线到了铜鼎处,两人卸下一个满筐,抬起空筐折返,余者继续往纵深里去。如此一路,每十余步即置一香器,或炉或鼎。
苍朝雨贴近观察,器上铭文各异,有的从城中各处庙观中搜罗来,有的居然篆着太常寺的款记。香器散布府宅各处,运输线走着走着分成若干股。苍朝雨抓过迎面的一个兵士来问:“静西侯在何处?”那兵士指了个方向,摆脱了他,又陷入恒常折返。
走到后园,满目白皑皑一片。焚烧香料的热力在融化湖面的冰,把水烤成雾,烟雾涌动翻滚在四周尽如生丝如羊奶。
高承钧站在湖岸边,湖冰上已砸开一个窟窿,一个赤着上身的年轻男人被捆成粽子。
苍朝雨走到了已可以看清那受缚者面目的距离,开口道:“高兄。”
高承钧向苍朝雨看一眼,回答:“世子稍候。”他手一沉,那男人被抛下冰窟窿去,盘在冰面的粗麻绳跟着沉了下去,绳子另一头卷在高承钧的手掌上。
绳子绷直了,高承钧保持手掌姿态望向湖心,那里有个亭子,只是烟涛微茫不可见了。片刻后,高承钧手一抬,兵士们提绳捞起受缚者。那人一出水,全身剧烈抖颤,两名兵士一左一右架着他。
高承钧开口:“沈越青,你有什么话说?”
沈越青神志恍惚,叩齿不绝,回答:“我说过了,是她寄梦给我,让我去丐群里找了那身形相似的女子,又让玄河把她带回她家里来。既然是你在找她,她也要见你一面,我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胡说。她能寄梦,为何不给我寄梦?她要见我,为何梦里不能见?”高承钧斥道。
“兴许是太生你气?她做事,我怎么猜得透。”沈越青咧嘴,不知是冻苦了还是暗暗笑了。
“为何事先不报我?事后也不来报我?”高承钧又道。
“我和她交情厚笃,在你之上。”
高承钧抽出透山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实话。”
沈越青说:“实话你不信,是逼我编谎。可笑可笑。”
高承钧一剑平扫,沈越青闭了眼,满以为脑袋就此飞出,却只是觉得顶上一轻,发髻被整个削下去,碎发披扬。
他才捡了条命,口中还不停消遣高承钧:“怎么?是看她面上你不敢杀我,还是看我面上你不忍?”
“她没出来保你。看来你与她的交情,并不比与我的厚笃。”高承钧的眼睛从没有看向沈越青,却是在观察四周烟雾里的形状。
“兴许是我的价值彻底用完了。”
“那你也没必要为她守秘了。”
“我可没有翻供的打算。”沈越青双眼一翻,体力支撑到头了。
高承钧挥手让人拖走沈越青,这才转向苍朝雨:“世子有何贵干?”
“我替安城子民问一问静西侯,高家军何时整顿拔营,何时返回安西?”苍朝雨语气郑重。
“高某的事方有了一线转机,不能走。”
“静西侯愿留下找新乐公主倒不妨害,但高家军必须走。”苍朝雨的态度骤然强硬了。
“高某来安城有私有公。私事是寻找新乐公主,公事是坐镇安城,以防有人欺负新君年少,图谋不轨。我和高家军,都不能撤。”
“青玉笛何在?”苍朝雨又问。
“出了点岔子,过几天寻回后原物奉还。”
苍朝雨气结:“朝雨一向敬佩静西侯是重诺君子。前一日静西侯承诺借笛一日,高家军撤离安城。如今玉笛丢失,高家军又做出怪异举动,致使安城烟尘弥天,人心惶惶。静西侯是要背信弃义吗?”
“是高某令世子失望了。不过在新君与新乐公主的事上,区区信义可抛,颜面可抛,性命可抛。”
高承钧面对预料中的盘诘泰然自若,反令苍朝雨一时无应对之辞。
决定毁诺才是最艰难的,决定之后,道义再也框不住他,武力也吓不住他。北衙禁军人数虽众却或充作依仗或维持安城秩序,久无实战,无法与常年镇边作战的高家军抗衡。高承钧的神气也是在说,我不守承诺,我是个混蛋,你有办法吗?
苍朝雨咽下这口气:“此事我会向皇上奏报。”这句话当然不过是找回点面子,高承钧敢兵临城下逼新君开门,旁人多打几个小报告的事,他岂会在意?
“皇上要高某走,世子可拿着圣旨来下逐客令。但为民请命的事,世子莫要太热衷了。民意即天意,不是世子能代表的。”临别,高承钧还不忘踩上苍朝雨一脚。
谁说朝堂之事就深奥,还不是如童戏一般,同岁的吵不过也打不过,就回家找大人告状,让大人替自己出头。却也有被大人听出理亏,不但没得着救援反挨一顿揍的。
公主府成了陆上的海府仙山,烟气源源不断,无休无止,清者渺渺上天,浊者杳杳入地,蔓延了整座安城。虽不致阻挡视线,但安城里的人感受到了分离的香气与烟气,香气宁和了心境,而烟气让他们双目刺痛,喉头干痒。
雪信逆着人流走向公主府,心中暗骂着高承钧。车载斗量的名贵香材入了他手白白被糟蹋了,烧出好大的烟,杂淆了香气。若用埋炭法烘烤香材,城中所有人皆可沐薰风又不必被烟呛。
并非是高承钧不通香理焚琴煮鹤。以雪信对高承钧的了解,他对她羽化降神之说已信了一半,又希望她还活着,因而以香饲魂,又以烟捉形。他在公主府中制造起不散的烟雾,不管是魂还是人,他要证明她还在他近旁,他要留下她。
他不知道,冲天香阵把公主府乃至安城罩进世间的白日梦里,在梦里,雪信可以号令一切,因此,她再也没必要费劲巴拉地钻地道了。
雪信是从公主府正门走回来的,她点点头,一挥手:“没有人进过此门。”
正过来拦阻她的兵士们眼神一滞,动作停止,似乎是戏偶的弦缠了结,旁边人过来察看,又多一个被拖入一瞬的迷惘。雪信的意志贯注于眼神,在目光交会时一个传染给另一个。门前的兵士们没人记得方才被打断的片刻。
府内烟气厚郁,一个人影迎面而来,雪信站住,集中心念,等着对方走到近前就嘱咐他忘记自己,那人影却也停了。双方在不辨面目的距离上掂量对方,短暂对峙。那人影居然后退了几步,轮廓模糊了几分,雪信也向旁挪了两步。
烟雾里传来苍朝雨的声音:“这一回,新乐公主站在哪一方?无君无父,背信毁诺之徒,公主还要维护他吗?”
雪信不出声,她躲在烟雾中,假装自己并不存在。苍朝雨曾得太上皇传授,与玄河同脉。雪信从未摸到苍朝雨的底,也不敢贸然回应。
却听见苍朝雨继续说:“高承钧不走,安城民生不复。在家国天下与儿女私情之间,公主必得做出选择。任何人都可以有私情,但公主是当今皇上的表姐,河东侯的女儿,若心中只有小女儿之情,则不配为公主。”
雪信还是不回答。
安城里的人共有的滑头,是局势明朗前不做选择,作出选择前不会表态,下注多投几家,保持合作的可能,维护好自身价值。心中有所求不一定当场答应,不感兴趣也未必就拒绝。她缄口绕行,苍朝雨也避开了她,两人隔着咫尺烟气转了半圈磨,谁也没见着谁的眼神,交错而过。
北院院门前亦有人守着,紧挨着焚烧香料的铜鼎,两名兵士以湿巾蒙口鼻,几乎享用不到香气,却被浓烟辣得簌簌泪下。
雪信简单料理了他们,穿户过庭。玄河已不在堂前檐下,四下里全是高家军的人,他又伤重不能施术,最应该是躲回暗道里了。
雪信思忖,方踏过门槛,有什么东西沾上了肩膀。是根粗麻绳,循着绳子抬头看去,隐隐看见一张大绳网结在头顶的黑暗里,网中间趴着一个浅色人影,宛如盘踞在梁柱间大到可怖的白蜘蛛。
正堂是整个院中最亮堂的地方,阳光照不见的房梁就成了最黑暗的地方。正堂越敞亮,正房的顶部便越望不透。高家军久在平坦空旷处活动,搜寻视野是前后左右,没有抬头的习惯。玄河不躲入暗道却在高家军头顶躺着养伤,恰是行“灯下黑”之道。
雪信拽了拽绳子,确认牢靠后,把绳头系在她提回来的破竹篮上。绳子收回,把竹篮提了上去。竹篮颤颤悠悠,多处断了篾片,捧着扎手,没散架已是万幸。
玄河在上头轻声笑:“我来看看,公主在如今的安城能弄来什么好吃的。”他揭开篮上的脏布巾,见是两个荷叶包,又一次笑,“好不容易在公主家里吃一顿饭,还不给碗箸。”
“少废话。干荷叶多好,不撒汤漏水,不磕碰出响,吃完也不用洗。”雪信小声斥他。 如今安城的街头,找个没破碴口的碗,找双凑成对的箸,不知有多难。
“好狠的心,给伤号吃冷汤冷饭。”玄河又抱怨。
“热食散发气味,容易被附近人闻见。”雪信冷着脸说。
玄河拆开一个稻草捆扎的荷叶包,里头是碎肉粉蒸肉,他一手托着荷叶一手捏鼻子,明明是吃不惯,压着不住翻腾的呕吐感,口上仍不罢休:“小气,肉太少。”
“那你是愿意头一回吃肉就大油大荤,然后上吐下泻咯?”雪信已想顺绳爬上去揍他了。
玄河提起另一个绑成碧筒饮的荷叶包,从怀中取了支金簪扎通叶柄嘬了口,惊叹:“腊月里的鲫鱼汤,倒叫贫道不知所措了。”
“是城东一户人家向猴子她们预定了给产妇催奶的,硬被我截下送给你滋补。”雪信露出恶意的笑容。
玄河并没如他说的那般不知所措,他一气把鲫鱼汤饮得涓滴不剩,以荷叶抹了嘴,而后把荷叶折叠复又捆扎整齐,竹篮又被放了下来。
雪信解下篮子,跨出门前她不放心地又抬头一撇,却不料见着玄河翻身仰跌在绳网中央一动不动。她脸上变色,放下篮子,援绳跃上绳网。
玄河摊开双臂,嘴唇乌青,躺在她面前。
“不该啊。”她翻看玄河的眼瞳和指甲,却被对方攥住了手。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