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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深葬玉兮郁埋香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902 2021-04-27 11:47

  第十五章

  深葬玉兮郁埋香

  车队辚辚行过安城的街道。雪信从轻帘后望见街景,让花奴把离车最近的一个军士叫来问话:“回公主府上个街口就该往东,你们却向西拐了。”

  “我等只是奉令行事,别的都不知道。”军士回答。

  雪信挥手让对方去了。

  如今只要不是个瞎子,都看得见西城药园上红光烧天,又是一番明火执仗。

  车马进了药园,由宽石板道走至细砂窄路,车到田垄就过不去了,火把却越发密集。雪信从车上下来,见众药僮被赶至一处,百来人蹲在晒药场上不敢做声,他们的脑袋顶上即是明晃晃的枪尖。

  沈越青的脸套在高家军黑金色的铁盔中闪过,不过现在哪是寒暄的时候。

  田垄最深处的短兵相接已近尾声了。玉石笼子被系上粗绳拉翻在旁。苍海心集结起来的家仆皆被长枪挑穿,地上的血也开始凝涸。

  高家军们大部分都在挖石笼下的泥土,用轻便的大木桶收集,装满一车又一车。余下二十来人用长枪压了一个人在地上,正是血流满面的苍海心。他已耗尽全力,身上被戳了几个枪眼,虽不致命,血流多了意识也混沌了。

  高承钧拔剑,他枭下苍海心首级的动作被人中途拦阻,那双并没有多少力量的手固执地把他的手往回掰,掰不动,那个人就转到他面前,双手去抱剑刃。

  高承钧终于撤回剑:“你越是要救他,我越是要杀他。”

  雪信望着他摇头:“你不会想不明白。只要他还活着,华城就还能牵扯安城的力量,你趁他们相争的时候营建你的势力。若是他死了,你能同时迎接华城与安城的怒火吗?”

  高承钧提着剑:“你在救我,还是在救他?”

  “只有先救了他,才能救你。”雪信目光灼灼。

  瞬间高承钧就想通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托着个玉石花盆,盆中用潮湿膨松的新土刚栽下了一株小草:“你看,我把瑶香草取来了。我说过,若你有什么把柄,把柄在我手里才是最安全的。”

  “你是取得了,可你带得回西域吗?”雪信面露担忧,不知为了瑶香草和她自己,还是为了高承钧或苍海心。

  “用玉石盆栽之,地脉穴眼之土养之,土需两个时辰一换。我把地脉附近所有的土都挖走,足够西行一路换用。到了龟兹,我就让玄河寻找附近能用之地种下。”高承钧都想好了。

  雪信古怪地笑了笑:“这是你从藏书阁的书卷里找到的法子?”

  “是你藏在枕匣里的手记所载,不确然吗。”高承钧并不是在问。

  “即便我说不确然,你也不信吧。”

  “我自然是把玄河灌醉了问过。”

  雪信向高承钧伸手:“移栽也须仔细,给我看看你栽得对不对。”

  高承钧把小玉盆放到雪信手心里,在松手的一刻他似乎迟疑了,可雪信飞快夺过了花盆,把瑶香草连根拔起扔在脚下用鞋底碾烂。

  秀奴从她房中找到的手记不虚,玄河对高承钧讲的也是真话,可雪信与玄河让高承钧得到这则消息的用心难测。

  在那一刻,高承钧的剑抬起来,又落回去。他怒道:“你是死也不愿跟着我走吗?! ”

  “我的本意是同时灌醉了我爹爹和你,打着送我爹爹回营的旗子送你出安城的。我替你选的你不要,你替我选的我也不要。不过如今也不算坏,你可以不用牵肠挂肚,踏踏实实地走了。”

  高承钧疾步走进枪阵中扯起苍海心的衣襟,一顿暴烈的摇晃,把他涣散的神志重聚拢来:“雪信在安城还有什么事?为什么她不肯走?”

  苍海心“呸呸”吐出一口含在嘴里的血,嘿嘿笑:“我知道,可我就不告诉你。这件事她告诉了我,没告诉你,哈哈哈哈哈……”笑到一半,他被高承钧扔回地上。

  雪信叹息着:“你知道了瑶香草,最终瑶香草在你我手中毁了。有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让你知道好,免得再铸下什么错。”

  高承钧握剑的那条胳膊始终蓄足了劲,却又不发作,骨节咯咯有声。他说:“你离了瑶香草真的活不下去?我们带上玄河,再赌一把。”

  “你是要亲眼看着我在西行路上一点一点耗死,才觉得有始有终,那你大可以马上杀了我,那也是圆满。可你带着我还活着的希望走不好吗?”雪信放软了声音,“这句话,我可以对你说了。不管你在不在身边,我都记挂着你。不管我如何恨你,也不妨碍我同样爱着你。你也是一样吧,你可以满心爱着我,又把我留在安城的,是吧?”

  高承钧不敢看雪信的眼睛,他怕雪信一眼又把他带进幻境里,用奇诡的手段迷惑他,说服他。可雪信没有看他,而是把眼光凝在远处的火光上,说得舒缓又辽远。

  “你说这番话,还是要哄我一个人走吗?”高承钧缓缓开口。

  “你信,结果会是最好的结果。你不信,结果不可收拾。”

  “结果我不管,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骗我?”

  “有时候我说得像真的,却不是真的。有时我说得像假的,却不是假的。你问我有没有骗你,我回答了你就信了吗?所以这个问题我不用回答。”

  两人都将眼光放在别处,高承钧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过去。雪信抽出信笺打开,顶头“和离书”三个字还是她写的,下面通篇却是高承钧的笔迹。

  “少年不知重,今看始非轻。结发南柯枕,落华满衣襟。”开头几句写得不像是休书,却像是新婚情诗。其后并没有陈列妻子的恶迹,也没有说他自己的错,只是笔锋骤然一转,就决定两人分开了。到了文末,也不似时下那些休书般故作大方地祝福对方今后的日子,只是戛然而止。

  雪信把和离书随手一抛:“我是你的妻子,这层维系日后总还是有用的。”

  高承钧说:“以后若我事败,不会拖累公主府;若我打赢了河东侯,自会放他一马。”他全然说中了雪信拖延着不肯写那封和离书的心思。她不愿朝廷彻底剿了高承钧,也不能让高承钧伤了朝廷派去剿他的人。

  原先玉石笼下所罩住的丈余之地被向下掘了四丈余,若不是挖透了地下水脉,还能向下挖。土都装了车,但如今不用带走,可以轻骑上路了。高承钧下令整队,人马从里向外层层撤走。

  雪信的目光看向高承钧手中的剑:“这把透山剑,留给我吧。”

  高承钧诧然:“透山剑是我的随身剑。”

  “正是你亲手所铸,又是以我血淬炼,留下来陪我正合适。若我再也等不到你回来,抱着透山剑,我也不会怕地下太冷太黑。”雪信说得轻松,像个天真的小姑娘向心上人索要信物。

  高承钧把剑还鞘,连着鞘从腰带上解下,递了过去。雪信先是单手去接,剑太重,一下坠了她的手,又双手捧住了,搂进怀中。

  高承钧:“你要等着我回来。”

  雪信摇头:“你不应该急着回来。反正我在安城,哪儿也不去。”

  “一定要活下去,等着我。”

  “下一次你冒冒失失闯进安城,不会有人送你出去的,所以不要着急回来。”

  他们都看向别处,把下巴仰得高高的,固执己见,终也辩不出个结果,对话戛然而止。

  对话没有结束,高承钧却转身走了,他没有接下去说的话,是要留着再回来时说的。

  火光稀落了月光亮了,人声静了又悉悉索索响了。药僮们没了看管,胆大的几个走出晒药场四处查探。他们发现无数被遗弃的运土的木桶,还有个没加盖打包的木桶里坐着他们的上司——醉醺醺的太医令。死尸堆中有抱着一把长剑坐在土坑边的新乐公主,和血浸透了周身衣衫却还在喘气的苍海心。

  药僮们把玄河架出桶来,商议着银针刺哪个穴位能立马醒酒,又用手边现成的药草给苍海心止血上药。对雪信他们就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周身没有伤,背光而坐,像是被吓呆了,送上安神定魂的嗅剂又被她推开,她浑身裹着将死之人的灰心丧气,灰心丧气中还有令人不安的欣喜若狂。

  药粉撒到苍海心身上,把他疼得嘴歪眼斜,疼清醒了,他对雪信道:“刚才那么好听的一通情话,必是哄骗他的。”

  雪信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嘘……他应该到城门了吧。你说他会是诈开城门,还是事先买通了城门的看守?”

  “打也打得出去。安城城高壁坚,从外向里攻难,从里头向外闯还是容易的。左右诸卫大统领都在我家里喝得颠三倒四,城门守军即便抵抗也调动不了大股军队。等将军们酒醒,已经追不上了。”血流把药粉冲走,药僮们又上了一层药粉,手脚麻利地卷上绷带,勒得苍海心又是一声哀叫,“可是你骗我。你说在我的婚宴上把高承钧灌醉送出去,把诸卫大统领灌醉免得他们追赶。结果,高承钧中途发难来药园抢瑶香草,要带你一起走。”

  雪信还是把指头竖在唇边:“嘘……你小点声,留着点力气养伤。我没有骗你,只是高承钧不要我的安排。最后,他还是走了,我还是没走,怎么能是骗你?”

  “可他毁了瑶香草就跑了,你怎么办?你怎么办?你怎么办?”苍海心捶地,全身伤口涌出血来,自厚厚的白绷带下透出。

  “没有了瑶香草,我就自由了,不用再拖着沉重的肉身苟延残喘。”雪信放下手指,目光深远地看向远处。

  “我去南诏,再移一株瑶香草回来。你等着我。”苍海心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药园。

  玄河被他的下属们折腾醒了,也不知是扎对了醒了酒,还是扎错了痛精神了。他扶着额头走向雪信,低头看着一地狼藉,死尸堆叠,石笼倒横,地上掘出个大坑,瑶香草碾烂和了泥。

  雪信怀抱长剑对他微笑:“他们都让我等,都不问问我想不想等。我还有事要做,等不了。”

  “我……”玄河捡起那纸休书来看,舌头还转不过来。

  “你自然是饮醉了,被高承钧手下挟持至此,什么都不知道。”雪信笑容不变。

  “你……”玄河还想说什么。

  “我搅的乱局,都由我承担吧。锦书不要天下大乱,可是不乱哪来的活路?这里的人活了,天下就要多死好多人,这些罪过我背吧。”

  玄河反驳:“天下不是你搅乱的。有人要天下乱,有人要天下安,逼着你做选择。天下是他们搅乱的。”

  “我本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的。”雪信苦笑,“可我唯恐天下不乱。”

  玄河摇头:“罪过你一个人背不了的。你我一起背。”

  雪信飞快回了一下头,又望见药田垄头孤零零地站着个人,挥手说:“秀奴,你怎么不去?”

  “高节度使令我留在安城。他说他的性命托付给公主了,也把公主的起居饮食托付给我了。若他回来时见不到公主,就要我母亲的命。”秀奴对安城中发生的一切、对所有衣着华美、心思隐晦、说话绕圈子的人,都已泰然麻木了。

  “你近前来。”雪信对她说。

  秀奴走到雪信三步之外又被她喝住。雪信背对着秀奴轻声曼语道:“这是个多好的机会,他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你,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现在你已经自由了。”

  “我想去的地方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我想做的事,为他死,或是死在他剑下,好过被扔在安城。”秀奴垂头回答。高承钧连随身剑都给了雪信,她一个葛逻禄的人质,也如同一件可以兑换权力的信物一般,转手交到了雪信手里。

  “你是爱他爱到可以不顾自己不快乐,不要自己性命的吧?”雪信叹息。

  “我不大好运,我所爱的人不在乎我,我不快乐。让我离开他,我也不快乐。”秀奴似想到了什么,“舍弃了性命结束我的不快乐,倒是个好办法。”

  她蓦地感触,也许雪信内心里,也是万千的不快乐,雪信一次又一次地设局豪赌,并不是她确信自己能赢,也不是真的不顾惜自己性命,而是不知不觉中以为死亡是根治不快乐的药方。

  “那还有一个机会,也许你会为他而死。”雪信淡淡开口。两个不怎么在乎性命的年轻姑娘,聊起危险的事也如她们当初聊起安城风物和酸橙花香水。

  秀奴眼皮抬了抬,瞳孔里透入了更多的光:“我愿意。”

  “你出城去吧,追上他,跟紧了他。你的母亲早有反叛之意,你长兄巴图代掌安西重兵,他这次回龟兹的路,并不比在安城中安全。你知道怎么做吧?”

  该怎么做,雪信已经用今夜的举动为秀奴示范过了。

  秀奴苦笑,笑着笑着又轻松了:“你独占了高承钧的爱,还让我去死,我应该恨你的。可是我恨着恨着,又对你生出几分敬意。你爱他,爱到可以不在他身边,可以再也不见他。”

  “未必会死。”雪信不愿与秀奴讨论自己对高承钧的爱,“若死不成,下一回还是得以命相搏。”

  “请公主保重。”秀奴掏出一件东西拍在雪信手中,转身就走。

  雪信摊开手掌,是颗被摩挲得有了光泽的白卵石,上面刻画着突厥文字。她记得秀奴解释过这是“野牛”的意思,这颗占卜石的兆示是病人痊愈,情人相依。她嘲弄地随手抛开了石子,又唤:“花奴?”

  花奴背对着雪信在死人堆里鼓捣,走过来时,捧着摔裂了的小玉盆,手指不住地扒拉着盆土,把一株绿草的根埋回去,无奈草茎已被碾得稀烂,倒伏在盆土之上。

  雪信把她的手指从土里拉出来,手指尖上一个口子正往外涌血珠:“傻子,今晚血还流得不够吗,你还来凑一脚。”

  “玄河说过瑶香草感天地之气而生,得气之精华而长。人血也是气之精华,我再试一试,救活了它,公主还能陪着我玩。”花奴急切道,眼角涌泪。

  “那草是我要它完蛋的,你别去管了。你带上公主府的侍卫去追秀奴,护送她到高承钧队伍中。”雪信从怀中取出了件明灿灿的金器,是她的公主私印。

  做事不能做一半,她要保证秀奴完好地回到高承钧身边,而不是中途变卦逃亡或被桑晴晴接走。即便秀奴死志已明,雪信也要确保秀奴把她的死用得恰到好处。

  “事情做完后,你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回来了。”

  雪信的内心里还敬畏着爱情,只是不愿再提。朝着逼死人的阴谋,她可以竖起全身的刺和盔甲去拼命。别人想死,她就给别人出个送死的主意,让别人死得开心又服务大局。她善良,可总无法纯然的善良。

  苍海心婚宴那头,还是河东侯大营的将军们先冲破了封锁。别人都可以托酔不出,可是高承钧离席脱逃他们难辞其咎,也是昔年在战场上积下了一不做二不休的习气,他们扯下画堂所有壁衣幔帐堆在门后,抛下灯烛就烧。

  趁着外面的高家军打水灭火,他们分作前后两路冒烟突火撞开门杀了出来。一群悍不畏死的憨货,前后门一同烧,毫不考虑万一突围失败,画堂变作热窑,他们全得熟。

  在苍海心家里留守的高家军本也不多,又早得了不能与河东侯人马起正面冲突的命令,被河东侯营里的将军杀了几名军士后,余者就往别处宴客堂上丢火种,立时浓烟烈火烧得一片惊魂厉叫。

  河东侯的人亦不得不停止追杀,转去提水救火。高家军那留守的五十余人趁机撤出宅子,逃亡路上又在城中随意放火杀戮,制造混乱,延阻追击。

  河东侯被扔进了画堂的大水缸中醒了酒,等到迷迷糊糊爬出缸沿,眼前已是不可收拾的混乱。他下令用冷水泼醒其他几处醉酒的诸卫统领,由他们调兵救火安民维持秩序,他则带手下往城中乱起之处追。

  一时城中四处火起,百姓奔逃号哭。仅那五十人就仿佛点着了半座城,搅碎了二十余年的太平。即便二十余年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穷凶极恶,朝中暗斗从未祸延至民间。

  安城的百姓习惯了富足安详,遭遇骤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抱着亲人的尸身当街坐着大哭,有人在着火的房子里哭,有人追着放火的匪兵跑,徒手作出恐吓姿态,像群失去了庇护的稚童。

  有人说寇匪往东去了,有人说向北,到了北又有人指西与南,河东侯追着追着,东面与北面骚动又起。等他得到确凿的消息,说高承钧杀了城西安定门的守将连夜遁逃,他赶回本营,营中都知道当夜大将军带人去喝苍长史的喜酒,由上到下暗暗放松军纪,人马懈怠,等点数起一支整齐的骑兵,天色破晓,高承钧也去远了。

  河东侯只以为雪信跟着高承钧逃了,急火攻心,一口血险些吐出来,后来分散出去的人马陆续回了营,汇报城中各处情形,提及新乐公主在药园坚辞拒绝随高承钧同归龟兹,河东侯那心火才降了下来。

  苍海心跌跌撞撞回了大营,血污满面,浑身绷带也似从血浆里漂出来的,他向河东侯禀告了药园中的经过,又向其要一支小队,他要即刻出发去南诏寻找药。

  按说当夜突变自苍海心婚宴上生起,苍海心又是药园那一段的重要人证,怎么也该先关押收监,等调查明白了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按功过处置完毕了才能放,可河东侯听说雪信是自毁瑶香草拒绝出城,当即给了苍海心二十个人。

  不是河东侯小气,而是人越多路上跑得越慢,他挑选的都是军中最有耐力的骑手,马在驿站可以换,人却不能歇。他要苍海心带人星夜兼程从南诏带回瑶香草。

  苍海心刚走,大理寺即有人来请河东侯。城中处处戒严,各公卿贵府宅外皆有军队,河东侯府与新乐公主府外更是驻了重兵。有那一纸休书,还有玄河从头到尾的证词,河东侯三日后即从大理寺走了出来。

  安城令的尸体被人从街上拖回来,看来当夜他易服改扮打算趁乱逃跑,却不知一片混乱中死于谁手。

  兵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察觉皇上无意抓着这件案子再把军中秩序搅个天翻地覆,案子十日内也就结了。朝廷宣布高承钧为逆贼,要出兵征讨。安城令通贼证据确凿,可惜已死,家小也跑得不知去向,便把他衙中幕僚和家中奴仆捉来垫刀。河东侯与赴宴的诸卫统领的罪名是防卫疏松、军事懈怠,才致高贼趁虚作乱,各找了当日值宿将领杖责降职,主帅统领罚了薪俸。

  河东侯私底下带人向西追击过几次,没跑出多远,又被附近卫戍部队的统领截下拎去皇上面前。皇上不仅没有斥责河东侯,还多有勉慰,只是不准河东侯追杀高承钧。

  “值此多事之秋,安城稳固还有赖于卿。卿不可轻动。”皇上如是对河东侯说。

  “难道等着那小贼跑回龟兹整顿了大军杀进安城来?”河东侯的脖子上青筋突起,眼珠子几乎暴突出眼眶,显然是恨透了高承钧。

  “天下安危与亲人安危,卿作何选择?”皇上又问。

  “我只管我闺女的死活。”

  “朕是皇上,卿是王侯、是大将军,可我们也都有私心。天下人很快就不需要我们负责了,亲人还需要我们。与其把你的部下消耗在无用的征战,不如多留下些人给你的女儿。”

  听皇上那么讲,河东侯把皇上的书案掀翻了:“人再多守的也是坟!雪信放不下那姓高的,我就把他的脑袋摆在坟前陪她!”

  “不是坟。雪信会睡一个长觉,等苍海心那小子从南诏回来,再叫醒她。”

  “你当我三岁孩子好骗的?把人装木盒子里埋起来了,还不是坟?这一睡,谁还叫得醒?”河东侯的眼珠上尽是血丝,远看双眼似在冒血。

  “你没那跟筋,和你说不通。你让你的人守好‘坟’,总之雪信还活着。”皇上不欲再多言。

  “你好心,骗我说雪信还活着,是怕我失心疯。你好心,可最后一面儿也没让我见。”河东侯说着说着,拿脑袋撞起了殿柱。

  “还真是失心疯了。”一只柔白的手扶住了河东侯的脑袋,又一只手垫在了他额头与殿柱之间。

  河东侯回头,看见了那个身着宫娥衣装、面容如昔、肤色有稍许青苍的少女,痴愣愣好半天才叫出个名字:“锦书,你什么时候来的?”华城生变,锦书被当做筹码送来安城,雪信为锦书奔走,他半点不知。

  锦书抽回手:“我给你做保证,雪信还活着,会醒过来的。”

  河东侯晃起脑袋来:“我不信,我闺女一肚子坏水连最亲的人都骗,是你教出来的吧!你的话更不能信。”可话到了这一句,再也不是先前那般时时要与人同归于尽的劲头了,他的否定里带着希冀,他否定只为了要对方抛出更有力的证据说服他。

  “雪信是我抱大的,能坏到哪里去?要说心机,是有几分像另一个人。可一群做长辈的合起来为难她,她还能在我们眼皮底下耍花样,倒该是我们脸红了。她是算计你,可也是在保你,她算计高承钧,也是在救高承钧。她连我也要算计,她说,她要替我承担。她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厉害的孩子,你且宽心吧。”锦书吐字如歌,清音绵绵,贬斥的话由她来说,叫人自发多出一分惭愧,安慰的话由她来说,也多了一份确凿无疑。

  “她就没什么话让你带给我?”河东侯得了安定,生出些不满来。

  “她说,若高承钧命运不济,龟兹会有人割了他的脑袋送来安城,所以不必去追。她还说,倘若追上高承钧一杀了之,则高家军指挥权易手,还是会冲安城而来,所以不值得追。城中死了不少百姓,毁了大片屋舍,请河东侯保存住自己的力量,多做些有用的事替她赎罪。”锦书将一把钥匙给了河东侯,“这是她府库的钥匙。”

  河东侯又生气了:“这算是遗嘱吗,遗物吗?!替高承钧说情,让当爹的给她善后!她是在欺负我现在骂她她听不见吗?! ”

  高承钧作乱,新乐公主坚决不与之为伍,甚至欲持剑自裁,逼得高承钧抛下一纸休书独自叛逃。这是玄河在大理寺交代的说法,也广为朝野采信。

  人们于是试着对这位公主少迁怒几分,是皇上赐的婚,新婚不久即回到安城,与夫君分隔两地一年多,躞蹀深情能有几许?怕只比陌路好上一点点,高承钧谋乱岂会同她说?既是不知情,那夫君前一日还是朝廷最忌惮的封疆大吏,后一日成了反叛,也无人能体会公主的忧惧。

  当然也有人不同情新乐公主,说既然奉旨嫁到西域高家,就承担起了替朝廷安抚监督的使命,高承钧反了,公主起码有失察之过。所以皇上下旨圈禁新乐公主,既没人觉得太重,也没人觉得太轻,她应该为曾经是高承钧的妻子而付出代价。

  人们还记得她的鬓影衣香,记得她的风华绝代,只是渐渐忘记了她还活着。

  新乐公主也许还活着,只是在安城人的记忆里渐渐提炼成华丽的背影。公主被圈禁,公主却并不在公主府里。

  河东侯在大理寺狱中消磨了三天,一出来,直面的是一座土堆。他到公主府,得到管家梅娘的回答是“公主没有回来过”。他找到药园,那传说里一夜被挖到黄泉的大坑被填起来了,只余下一个小土堆。土堆上栽着一株枇杷树苗,玄河正拎着木桶细细浇灌。他一面倾斜木桶,一面绕树而走,让涓流润泽树苗根部的每一寸泥土。

  “雪信就躺在土堆下。侯爷莫吵,免得她听了难过,又不能来安慰你。”玄河压低了声音,不让第三个人听清他说的话。

  “侯爷莫要着急挖土,时日到了她自然会醒,我们再把她掘出来,她又是好好的一个了,比埋下去还好。”玄河看出河东侯的意图,急急补了一句。

  “不行,现在不能挖!”见河东侯仍不死心,玄河干脆扔了桶,直接坐在土堆上护着树苗,“侯爷知道蝉吗?一个蛹能在地下睡十七年,终有一日变作吸风饮露的蝉,早一日把蛹挖出来它就变不成蝉了。雪信在下头不用躺十七年,只要几个月,侯爷等着就是!”

  在河东侯看来,皇上与锦书是好心瞒哄,而玄河是认认真真地疯了。

  不等他再见雪信一面就埋了她,不埋进皇陵墓群却埋在药园的土坑里,不立一块墓碑,也不发丧。

  他惶恐得很,生怕自己的女儿是被皇上密旨赐死的,更怕女儿是被活埋下去的,他一定要挖出来看看。

  可皇上的谎话和玄河的疯话也给了他虚无缥缈的希望,也许他们是在用玄术救她呢?贸然挖出来,反而是害了她?

  河东侯决心延长他的希望,就按皇上与玄河所说等上几个月,等苍海心回来。

  他调来人马,赶走了药园中原本的守卫。本来连院中药僮也要一并轰走的,又是玄河来与河东侯说道,整座药园草药的根系强行抓住了地脉中的一缕气,在园中心结成穴眼,养着雪信的躯壳。若药园荒芜,地气流散,雪信在底下就活不过来了。

  河东侯说着不信玄河的鬼话,但只要事关雪信,他情愿被蒙骗,遂留下药僮继续在园中劳作,只是以枇杷树苗为圆心画了个圈子,加派重兵把守,只放玄河进去照料。

  玄河能在土堆旁一坐就是几天几夜,温情脉脉地念念叨叨,有时眼睛看着脚下的土地,就对泥土说话;有时眼光落在树苗枝叶上,就对着身旁的虚空说话;有时仰望夜空,就对着星辰说话。

  药园是以封存高贼作乱的证据的名义被军队接管的。原先立着玉石笼子、如今种着枇杷树苗的园中心一夜间尸横狼藉,更被加派了人员看守。守卫的军士遥遥望着玄河在小土堆上落寞地坐着,还曾好意劝慰:“高贼一夜之间屠百姓烧房屋不计其数,药园受波及也是在所难免,皇上圣德仁慈不追究,玄河子也莫自责太过。”

  玄河指着小土堆的方向,语气悲凉:“那一晚,最珍贵的药草被毁。在那里,死的都是苍海心的家仆,我园中药僮无一人反抗。苍长史浴血奋战,我身上不见寸伤,怎不自责?怎不羞愧?”

  他倒也说出了部分的真情。

  在河东侯心中,他的女儿有九成是死了,还有一成是他的希望。他的人生里,曾多次遣人装神弄鬼击溃对手的心智,自己却从不信鬼神。他也无从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雪信都知道,雪信用另一种方式看着他,也看得见一切。

  还是高承钧逃出安城的那夜,雪信遣走了花奴,把随车而来的婢女赶得远远的。借着一半星光一半火光,她抬手看见自己的手掌心布满细如蛛网的黑色纹路,翻看手背,纹路已爬进指甲底下。她把透山剑抽出一半,在雪明的剑身上照见黑筋浮上了面庞,连眼珠也渗透了丝丝交织的黑线。她抽出青玉虫簪打散头发,用头发和袖子藏起了脸。

  药僮们在雪信身旁忙碌,他们依照玄河的指示抬走尸体,推走了翻倒在地的玉石笼子,往深坑中抛土至泉涌消失即止。因为玄河的镇定,药僮也忙得沉默而有条不紊。他们填平了药田的一部分,拓宽了狭窄的田垄,铺上滚木,推来了一座庞大的沉香山子。

  这是两日前的深夜雪信回公主府后,玄河命人从教坊搬走的。有人来请雪信挪一挪步,他们把沉香山子推下深坑,又往坑中填土,土埋至沉香山顶。药僮们开始清理场地,还有大半的木桶里装着未回填的坑土,他们把木桶与滚木一同拖离,消失在药园的夜里。

  只有天上淡弱的星子在看着了。雪信站起身来,一手提着剑一手解开衣带。集翠裙在黯淡星光下还有流动的光,比夜色蓝,比星光暖,最后扬起来闪烁一遍,落在地上。她蹬掉了两只鞋,重重踢出去的两脚,一只鞋甩得高,一只鞋飞得远。

  她身上只余下一件白绢袍,薄透的衣料下是黑色血筋在肌肤上蔓延,她好像一件随时会裂成无数片的瓷器。她还是闭上了眼睛,怕再看见自己的丑陋,哪怕是眼角余光里的一点点幻想残影也不要有。

  雪信摸索着走向沉香山顶的入口,玄河捉住了她的手,引着她一级一级走下去。

  “你真的没有拜别河东侯吗?”玄河问。

  “我爹爹又不傻,一分一毫依依惜别足够他警觉。”

  “那你真的没有留封书信或口讯给河东侯?”

  “说什么呢?向他认错检讨说自己不听话吗?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不如什么都不说,他气我也好骂我也好,都比让他伤心得好。”雪信在黑暗里用力眨了几下眼睛。

  “从华城到安城,你和高承钧之间,沈先生阻挡过你们,皇上阻挡过你们,河东侯阻挡过你们,连高承钧和你也有过灰心放弃的时候。但凡有一刻你们真的放弃了,也不会有今日。他们把你纳入谋算时,对你也是宠爱的,你为什么不接受更好的安排呢?”

  “不甘心被阻挡,凭什么被别人安排?如果他们认为那是好的,我就要接受,那么当我给他们一个更好的安排时,他们也要接受。”

  “没有人认为你的安排是更好的。”

  “除了你,也没有别人认为我的安排是好的。”

  玄河沉默良久,才说:“我的拒绝阻拦不了你。”

  他们下到山腹底部,雪信躺上玄铁床,星光落进洞口洒在她的眼皮上。玄河瞧着她蹙眉抿唇的神情,轻声说:“不用怕,我会一直在的。”

  “黑暗会是安全,狭小会是稳固,冰冷会是宁静。我害怕,但我会习惯的。”雪信搂紧了透山剑,剑柄贴上脸颊,剑身斜横在胸口,仿如抱住一条爱人的手臂。她说,“你上去吧,剩下的事麻烦你了。”

  玄河登阶而上,他眼中的雪信渐小渐远,沉入黑暗。他听见雪信在喃喃自语,封闭的洞室放大了她的声音:“蚌壳里进了砂砾,生了珍珠。树受伤枯朽,结了沉香。那我呢?我会得到什么呢?会有自由吗?”

  玄河踏上地面,他拖来一张渔网盖住了沉香山顶的洞口,又在渔网上铺了张草席,他挥锹铲起洞口四周的泥土盖住草席,而后移来一株枇杷树标记出洞口的位置。

  他一圈又一圈地绕土坑而走,一锹又一锹,如在香席中拍平埋炭的白灰,他把土堆修整成完美的圆锥,甚至在上头刻出了阡陌交错的花纹。

  他扔下铁锹,提了两桶水来,一桶是参芝虫草、雪莲石斛熬制的汤药,一桶是曼陀罗花蕊、牵牛花种子、风手青蒸得的浓汁。两桶水匀致地洒在枇杷树苗的根土上,润透了草席,渗下渔网,沿着沉香山子洞壁向下流淌。

  日出的阳光晒热了土地,土下的沉香山洞壁上的汤汁化作雾气盈满洞穴,湿润了雪信的嘴唇,从她浅微的呼吸、从她周身皮肤的毛孔渗入她的身体。

  第一桶水会延续她身躯的生命,第二桶水会把她从沉重的身躯里释放。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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