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为炉兮魂旋天
第十六章
山为炉兮魂旋天
又是一个白天了。
安城天空上的浓烟还未散尽,房宅废墟上的灰烬还是热的。人们确信自己安全了,哭声才渐渐敞亮。他们哭着收拾亲人的骸骨,哭着在焦木碎瓦里翻找未烧尽的财物。
安城天空里的鸟被浓烟和哭声驱赶,飞进了药园。药园中也是一番劫掠过后的光景,大片草药被踏平,田垄与空场随意抛洒满了潮湿的新土。飞鸟落在劫后余生的矮树枝头,一声也不敢啾啭,脑袋偏过来侧过去,墨晶小眼打量着园中的安静。
金吾卫的长戈列成了药园里最密的一片“林子”,包围着空场上的药僮。药僮们排着队从太医令玄河面前经过,领取一碗汤药。
玄河面前的两口锅里,一口熬着哑药,一口熬着剧毒。药僮们还是有选择的,他们也都珍惜选择的机会,舀走一碗哑药,垂下眼帘一气饮尽。药力发作烧痛了他们的喉咙,他们面露狰狞,手抓着喉咙发出“嗬嗬嗬”的声音,不会比一把破蒲扇使劲扇风的动静响。后面的人依然眼观鼻鼻观心,排着队等待选择降临到自己头上。
所有药僮喝下了药,玄河点点头,布置他们整理药园,清扫残土,修齐田垄,拔掉被踩坏的草株补种新的。药僮们无声地去了,他们还能听明白上司指派的任务,能操持繁重的简单劳作,甚至依然能领取一份不薄的月钱。他们安慰好了自己,没有声音不会给活着添太多麻烦。
金吾卫带队的将军眼看玄河悠然踱出长戈密林,忙上前施礼:“玄河子,皇上命彻查昨夜变乱,河东侯、崔尚书、诸卫大统领,都在大理寺等候问询,就等玄河子了。”
玄河摆手:“不急,我这里的事还没结束。”他在金吾卫的眼皮底下毒哑了他手下所有药僮,下令消除昨夜留下的所有痕迹,改正一切使他不满的地方。他从容不迫,金吾卫上上下下不能质疑,不敢催促。
天子是天的代言人,而这个与谁都不结盟的道士是天子的代言人,是离天子最近的进言者,还是储君身边最重要的幕僚。这个与谁都说得上几句话、又与谁都不太熟的玄河,是个谁也不愿得罪的人。
玄河回到药园深处的枇杷树苗旁,眼皮微合,似乎是熬不住通宵达旦的折腾,站着就打起了瞌睡。在可见可不见之处,他的目光落在脚下,如水渗透进泥土,在绝无一丝光亮的沉香山子中见到了雪信。
雪信是浓黑的一部分,可她的身躯从浓黑里浮起,渐渐清晰,黑色的血在她几乎透明的皮肤底下流动。无数的小光点在血管里浮动,血管于它是支流错综,是江海广阔,它们在最细小的血管中依然不如一粒河底的金沙。没有瑶香草做引,它们不再吞吃血液中的浊黑,但它们在血脉中游走,带动血液奔流,不让毒质向下沉淀。
雪信已止住了她的呼吸,她不再有生者的气息。这具身体如同她抛在沉香山外的裙子,星光依然会闪动经纬间的金丝翠线,但那已经与裙子无关了。
“正是此刻,起来,飞到我身边来。”玄河对着脚下的泥土说道。
在他的视野中,雪信的眉心被里头的东西咬穿了,一炷蓝烟自那个米粒大小的洞眼升起,像无风静室里引燃香末,细烟曼袅,倏然化作一群扑闪的蓝凤蝶,蝶群散开,探索过沉香山的边界后又聚拢,拼成了一个赤裸的女人形体。
女体向上升去,轮廓下的蝴蝶翅膀模糊了,白皙肌肤寸寸显现,类似纯金线织成的绢匹缠绕她的肌肤,披散至足跟的长发绾成高髻,其繁复庞大前所未有,发股扭成灵蛇,每一节装点珍珠。
她以寺院壁画上的乐伎天女的姿态升上沉香山的顶端,黄金绢匹的末端在她身畔飘曳。她穿过泥土,如穿过晨雾,落在玄河面前时,又改换了一副模样,她穿戴上了圆领袍衫,黑毡幞头和黑蛮靴,手中提着透山剑。她只向玄河看了一眼,身躯又化作蓝色蝶群巡视药园,绕着田间的药僮和田外的军士翩飞一圈,忽然分散,随意穿进一些人的眉心,俄而又飞出聚拢,落回枇杷树苗旁,恢复成人的样子。
“你的药园里真安静啊,一声叹息也没有。”雪信说。
“你在世间的白日梦里,人们的窃窃私语或是疾呼号哭,你都听不见。”玄河说,“你唯有走进他们的梦里去才听得见他们在心里说的话。”
“那你何必把药僮们变作哑巴,他们开口说的我听不见,但他们心里想的可瞒不过我。”
“药园里的人只需要用手势说话,在心里想事情。在药园里没有你听不见的言语,也没有人能确凿说出你在何处、是生是死,更没有人把我在枇杷树旁的一言一行拿去坊间闲说。”
除了玄河,药园中没有人见到蓝色蝶群再一次飞起,如同狂风挑上半空的轻纱披帛,忽高忽低,形态时时变换。白昼里俯瞰安城,东西十四街,南北十一街,一百一十坊,东西二市,永安宫……尽如沙盘陈设。
蝶群径自穿过长南观的青灰色瓦顶,在屋中凝聚成了雪信。观中情形一如昨日她来时,窗下一对有情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一个醒着,一个睡着,咫尺间隔了千层山万重水,对不上一句话,唯有静默相对,似有一万年没有动过。
雪信假意咳嗽了一声,她确定自己并没有发出真实的声音。皇上却回头看向她站立的位置:“你啊你,什么事不让你做,你就越要做,不计代价,不负责收拾残局。”
“高承钧走了,瑶香草毁了,没什么可绊住我的事了,我来是解决另一桩残局的。我必须去,否则我就白折腾了。”雪信说。
“你是如何说动玄河凑一脚的?”皇上好奇。
“玄河哪有凑一脚,”雪信笑,“他不是在苍长史的婚宴上烂醉,被绑走也不知道吗?他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需得换个说法,应该是‘知情不报’。若没有他为你施禁术,你苦心谋划也只能用自己一条命换高承钧一条命。有他帮你,你一人可以换回两人性命。”
“一命换两命,是不是值了?”雪信狡黠道。
“昨夜城中亡于乱兵的小民,是否始终不在你的通盘考虑中?”
雪信脸上错愕的神色一现,她低下头:“……我好不容易才想出的法子,还是出了纰漏。可若必然有人死去,一边是两个你至关重要的人,一边是一群你从没见过或者见过也不记得的人,你又如何选?”
“你问的是我?还是天子?”
雪信不耐烦地摆手:“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作为天子,要照顾好更多人。至亲至爱的少数人是私情,不相识的多数人是天下。锦书心里有你的天下,她甘心被困住,可我不在乎,我不甘心。”
“我并没打算斥责你。”皇上说,“我也没有这个资格。我没有守护好我的私情,也没有照顾好我的天下。我这个天子也是随时准备卸任的天子。我只想问问,你如何说通玄河放弃他的职责?”
“亦是私情。他不是自幼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吗?他眼里只有一个师父,他只听师父的话,连师父的故事也是可临摹的。在你照料锦书时,你可曾注意到他的眼神?是欣羡。该有一个可亲可近的人,一个心气相投的人,被他想着、念着、照料着,只属于他。这个人,别人看不见,夺不走,只与他厮守,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何用说服?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
“你当真满意如此的厮守?”
“于他是厮守,于我是自由。”
雪信不再多言。
蓝色蝶群振翅飞起,在锦书面门之上盘旋了又盘旋,冲向她的眉心被弹起,倒卷成蓝色漩涡。蝶群绕房梁三匝重振旗鼓冲下来,这回向锦书心口的碧琉璃坠子而去,一头撞进碧琉璃里,在平静广袤的海上,似乎飞了几天几夜才挣脱出来。蝶群正身处世间的白日梦里,对于世间的清醒和无情无可奈何。
雪信气恨恨地望向皇上。皇上淡然道:“连屏障也进不去,你解决不了残局的。”
忽然他眼神凝止,似在侧耳倾听什么。
雪信听不见世间清醒时的声音,只听皇上说:“景阳钟响了。”
景阳钟是殿前钟,文臣武将听钟上殿议政。早朝能让众人看见天子的权威与天子的勤勉,可其实即便没有早朝,朝廷也有一套机制运作着这个国家。
自锦书到安城,皇上就长在长南观,政事由三省六部酌情处理。那些拟定处理意见的奏本会源源不绝送到长南观里来,待御览圣裁后才会被发下去执行。
皇上在长南观里阅奏本,写上同意,盖印玺。在偶然望向锦书的那一眼里,他电光石火地回顾了自己二十年来在永安宫里做的事,不过是同意、盖印玺、同意、盖印玺。
那班人里有的不缺报国理想治国谋略,有的喜欢为自己的家族先谋福祉,更多的是这二者的集合体,他们坚持自己的政见,坚持自己那一家一姓的利益,在殿上吵,在殿下斗,他们需要君王在有利于自己的裁决上盖印玺,但盖印玺并不能终结他们的争斗。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为自己盖印玺的君王,不管是谁,有资格盖上印玺就行。
皇上终于厌烦了,他把印玺挂在殿上,让十七岁的太子监国,三省六部吵完后,找太子汇报一声,太子亲自爬梯子摘印玺,然后一本一本往奏章上盖。没有皇上亲手盖的御印,该吵的还是吵,该做的事还是做,景阳钟已有大半个月没响过了吧。
皇上走出曼陀罗花田,花田之外的老内侍官跪禀:“玄河子敲响了景阳钟,说有昨夜高贼大闹越王二公子婚宴、掠烧太医署药园的详情,要当殿面陈。”
皇上回头望花田里的观宇,摇摇头,向宣政殿去了。
蓝色蝶群又飞起来,如今曼陀罗花田对它不过是铺在地上的一张毯子,其奥妙的田间小径,不过是毯子上精细的纹路。蝶群掠过闭拢的花瓣,先盯上了一行路过的宫婢,盘绕几圈后,抛开了她们,又飞进掖庭,寻找到角落中瞌睡躲懒的小姑娘,却也放弃了。
蝶群在永安宫里搜寻,忽然见到一个淡金袍子的少年被侍卫簇拥着从东宫里出来。少年所骑乘的白马踏着慢悠悠的碎步,脖项上的红缨金铃有节律地颤着。蝶群落下去,穿进了少年的眉心。
在少年的梦里,他正坐在空落落的大殿上,案纸堆积高过头顶。他举起一方大印,沾朱泥,敲章。右手抬印,左手换奏本,右手落下,左手又准备好抬起,兔起鹘落,动作娴熟,面无表情。他隽秀的面影轮廓,是来自他的母亲,舒展的身形更像他的父亲。
雪信站在书案旁轻轻说了声:“小太子长高了。”
太子抬头,持印的手悬着,就那么愣愣地望着她:“雪信?好啊你,一溜出宫去,找到了爹,嫁了人,几年不来看我。”
“没大没小,你该叫我一声阿姊了。”雪信发觉自己说话的口气像起了皇上。皇上是她的表伯,那太子即是她的表弟了。
“听说昨晚安城大乱,高承钧叛逃,他怎么会?你有没有事?”太子扔了印玺三两步抢过来。
他久在东宫,宫外什么样子,故人变作了什么样子,他不太清楚。他还惦念着做过他东宫幕僚的高承钧,也喜欢陪着他玩的雪信。
太子又说:“我方才不是在去朝会的路上吗?怎么转眼到这里敲起了章?”
雪信端详着他,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太子敲章敲累了,很累很累,该打个盹了。”
梦境之外,太子骤然催马,甩下随行侍卫冲了出去。
东宫侍卫撒开两条腿追赶,叫嚷着:“太子的马惊了!快拦下!”
值守宫门的卫士被撞开好几个。红缨金铃疯狂颤响,白马驰过重重宫门,不管是人是物,遇到阻挡就撞过去,冲到曼陀罗花田其势依然不减。
太子横拨马头,从鞍上滚下,任白马沿着宫道疾奔而去,他则滚进花田,熟稔地在花田田梗上曲曲折折地绕,身影三两下就不见了。东宫侍卫追到花田旁再不敢进入,只能驻守在花田旁。
太子走进长南观,扯下供台上的青幔遮住窗纸上的白光,又点了支蜡烛照亮屋中黑暗,蜡烛端正安置在锦书头顶的位置,他扯下锦书心口的碧琉璃坠子摆放在她额头,烛光通透了琉璃坠子,一丝碧光从坠子尖端流出,附在锦书的眉心间。
太子又撬开地板,找到窖藏陈酒,一气饮下一瓶没多久,打了个哈欠,瘫软下去作了泥。蝶群从他眉心穿出,穿进锦书眉心的碧光里。
瀑布自天而降,有万钧之重,一瞬间将蝶群冲散碾成齑粉,可从瀑布底下的深潭里浮起一片蓝莹莹的光,无数蝶翅鳞片大小的细尘随水雾升扬,凝成雪信的模样。
雪信一身靴袍,长剑在手,她端详着水墨淡灰的小镇,把脚踏了上去。在她面前的天空,雨被冻成了冰晶,却还化不成雪花,只觉得寒冷,没有轻盈。才走两步,冻雨落到头顶消散了。她身后灰色的路每一块石板有了不同的颜色,分出黧黑黛紫,中间光滑,两边生了青苔。
雪信走过后,每一家门上的对联、窗上的纸花都蔓延上了红色,每一块红色底子被风雨侵蚀后的深浅不一。河畔柳树被她望了两眼,光秃秃的枝条绽出鹅黄新绿的嫩芽,眨眼叶子浓稠了。柳绵当空乱舞,驱散了冻雨。墙根砖缝里钻出了柔长草叶。似乎有一只无影无形的手紧跟着雪信,将天地间所有物事点染上颜色,。
锦书站在小酒肆门前,她像旧画上的美人,被画师添笔修补。她的裙子由灰褪成晴夜月白的白,白而转雨过天青的青,青又转成孔雀蓝,克制谨慎,层层晕染,每个裙褶里的浓淡深浅都照顾到了,不令色彩流于癫狂浮夸。
“与你无关的事,不要瞎掺和了。”锦书淡淡开口。
“别人到不了这里,只有我能来,怎么会与我无关呢?你说让门前花开,你就出去。你看——”雪信手一指,小酒肆门前的老泡桐树紫花绽开,穿透庞大的树冠,日光被晕成浅紫色,“一爱难免起贪求,贪求得不到满足就开始恨,爱之深恨之切。会生恨的爱,归根到底是恨自己得到的回报不够。不生恨的爱是有的,就挂在心底最高的地方,仰头能望见,已是此生侥幸了。”
世人的爱恨就像昼夜、南北、阴阳一样,分不开割不断。对一个人的爱里有了恨的时候,想把恨从爱里剜出去,不成,又想让恨意吞没掉爱,也不成,才又生出个办法,安慰自己哪有什么爱,否认了爱,由爱生出的痛楚却抹不去。
雪信掷地有声地对锦书说,爱,是有的,不用怀疑。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锦书神色悲悯。
雪信笑了:“他们都觉得高承钧的性命可以牺牲,他活着只是为别人的登场铺路,我无法接受。我就自作主张,把活着拼杀下去的责任,把失去所爱的苦痛扔给了他。你没有做错什么,却要你做野心博弈的筹码,我也无法接受。你若没有个好结果,我又怎么肯相信善有善报?”
“你看我是在受苦,不知我在这里是躲清闲。”
“那好得很,我在外头做错了事,怕人追究,正想躲起来。你出去,我留下。”
“你知道我出去了,守云会离开,天下会生乱。”锦书摇头。
“朝代更迭,天下易主,是天命所归人心指向,你一个人阻挡不了。”
“至少我尽自己的全力阻挡过了,不被碾个粉身碎骨,不甘心。”
“师娘,你骗我。你说门前枯树花开,你就出去的。”
“大义永远得排在小节前头,我骗你,我就骗你,你奈我何。”锦书耍起赖来,“出去吧,不要再来。”
锦书伸手过来推雪信,雪信后退躲开了那只手,跺脚说:“你不讲道理,别怪我也不讲道理。”
她在锦书面前化作蝶群穿过泡桐花树冠,飞越小镇回到瀑布前,她在半空里恢复了人的模样,透山剑出鞘,在下坠里她对着瀑布挥斩了无数剑,而后跌进碧潭中。瀑布如被极寒冻结,停止了奔泻,而后冰晶飞迸,山崖崩塌,自解体的山崖开始,冻结与崩塌一段段蔓延向小镇,一段段成了无尽黑暗虚空里的微尘。
锦书不肯走出梦境,那就不用与她商量,打破封闭的梦境,她自然醒来。那是前一日雪信对皇上提起的办法,皇上没有同意,因为雪信根本没有打破屏障的力量。生者灵魂的力量是不够的,获得非人的力量,是要付出非人的代价的。
可她对皇上提起这个办法,并不是征得同意,只是预先知会。她在设计放走高承钧的时候,就顺便设计借高承钧之手毁了瑶香草,再一次破釜沉舟。失去瑶香草,高承钧不得不无功而返。没有了别的选择,玄河无法拒绝与她合谋。仗禁术之力,雪信在非生非死中保存躯壳,她的灵魂获得了鬼神之力,摧毁整个梦境易如反掌。
蝶群穿出虚空里那一丝碧琉璃的光芒,长南观的景象又出现在雪信面前。锦书已睁开眼睛,头一动,碧琉璃坠子从额头掉了下来。她躺久了,肢体乏力,只能扶着榻沿慢慢坐起来,望见地上满身满脸酒气的太子,她还花了点工夫去理解在她梦境之外,雪信刚刚捣了什么蛋。
“只要天下安宁,我是可以死的,高承钧也是可以死的。”锦书看着雪信站立的方向,嗓音干哑。她醒过来不做别的,还是要与雪信辩理。
“天下怎么可能因为多死了两个人就安宁了,只不过是炉膛里多添两根柴罢了。谁掌握了至高力量,就能决定让谁去为天下安宁牺牲。若我掌握解释的权力,那我就说,天下人死绝了,天下岂不是永远安宁了?”雪信嗤然。
锦书被雪信这番骇人言语噎住,要反驳又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话。
“天下安宁,顺从死去的人不会得到安宁的。争夺天下,本就是两只兽的争斗,要凶恶才能赢。最先被踩死的是那些善良弱小的东西,要活下去就不能顺从。”
“说得凶巴巴的。可你把愿意去死的人推走,自己替了进去,你这样不也是善良吗?”锦书反将一军。
雪信也被呛住,好半天才轻轻回答:“我只是舍不得你们。人人都会死,可是我一想到你们要死了就心疼。我也没料到保下你们,会枉送许多无辜者的性命。所以你帮帮我吧,去我府里找梅娘,取了府库钥匙,赔一条人命要多少钱,重修房舍要多少钱,你们看着办吧。”她说完,生怕锦书说“不”或者继续揪着她数落,迅速化作蝶群逃走了。
宣政殿上,玄河跪伏在地还在说着。也许是昨夜受惊过度,惊魂未定,同一件事,他颠来倒去说了三遍,每一遍都言语混乱。他正要开始说第四遍,那一句话兀然停止,他抬起头望向御座之上的人。
别人以为玄河放弃了词不达意的陈述,但玄河向上遥望,连请罪和求情的言语也忘了。皇上的目光依然垂视着群臣,他的心思却飘过了他们的头顶。
群臣们无法看到一个人影飘落到御座之旁,雪信用骄矜的口气对皇上道:“谁说我做不到的。锦书已经醒来,你却还在殿上听瞎话。太子正在长南观中,那口没遮拦的孩子,没准正跟锦书扯你的后宫往事呢。”说完她捂嘴笑起来。
皇上倏然起身,阔步疾行出殿。群臣们噤若寒蝉,以为从未当庭发过脾气的皇上终于震怒,拂袖而去了。众人正不知是趁势散朝,还是站在原地等皇上气消了回来,玄河也起身向殿外走去。
蝶群舞到了半空里,雪信想去看看高承钧到了哪里,可蝴蝶如一把撒进风里的碎彩纸,被吹得再高也飞不快飞不远,去不了想去的地方。
还有什么是迅猛无畏、能降服狂风与山川的呢?
传说里有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她亲眼见过的最强悍的鸟儿,并不是苍海心安城家中养在笼子里、栓在架子上、戴着皮眼罩的鹰,而是也被苍海心敬畏着的、北方冻寒的天空里盘旋翱翔的金雕。
蝶群扭曲了队形,生出了硬毛翎羽,长出了铜钩铁爪,双翼一展足有六尺。雪信以金雕的形态畅快长啸,扑动翅膀冲向天宇更高处。安城缩成了一张棋盘,渭水成了一条纱带,太高了,地上的人、水中的舟微不及蝼蚁。
她滑翔着下落,又下落,发现了高承钧的踪迹。他跑出安城不到六个时辰,安城附近诸卫统领还都在大理寺,军队未敢擅自追击,但信鸽已把“不得放高承钧出关”的命令送去了西面各州关隘。
逃亡中,高承钧时不时勒慢了霜夜奔跑的步子,等着扈从追上来。他的黑马霜夜能日行三百里,但余下部众的马累到脱力也只能日行一百里。其后秀奴、花奴的马更慢,远远落在后面。
每一回慢下来,高承钧都向安城方向回头,扈从们以为他就要拨马转回去,他却默然催马向西跑下去。霜夜是由他从小马驹养到大的,只要一个细微动作便明白主人心意。霜夜明白高承钧想回去,但他此刻绝不回去。
花褐色毛羽的金雕鼓动翅膀爬升到云间,又向下俯冲,龟兹城在它眼中急剧放大。金雕无意中瞥见了怀梦居,桑晴晴换了半胡半汉的装束,站在花园中打量精铁骨架的琉璃花房。
她真是个比秀奴浓烈百倍的美人,且胆识奇特。
桑晴晴向身后十二名葛逻禄婢女指点着花房,口唇开合,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但婢女们领命行动了。她们擦拭花房外壁的五色琉璃片,洗刷花房中心的玉石澡盆。熬煮浓姜汤泼进澡盆里,四名婢女挽起裙子赤足站到盆中刷洗内壁。
玉石澡盆原是桑晴晴用昆仑山中采矿得到的奇玉雕琢而成,她在澡盆中浸浴羊奶多年,得以驻颜。两年前雪信初到西域,桑晴晴把玉澡盆送给雪信以示笼络之意,可雪信不领情,一次也没在盆中泡过,反将澡盆做成了要高献之性命的陷阱。
看来桑晴晴还是舍不得她的宝物,也不在乎高献之曾在盆中被煮得皮开肉绽,只是在意高献之留在玉石勾缝中的油脂和熟肉味,一遍遍地用姜水刷洗是去腥呢,只当做拾掇一个烧糊了的锅。
澡盆刷出来了,桑晴晴趴着盆沿探身,手指头在内壁各处蹭几下,又用鼻子四处嗅嗅,看神色是通过验收了。
又一个熟人走进视野,金雕的瞳孔收缩了。
是寄娘,她的发髻里戴着只颜色陈旧的翠羽金簪。这只翠羽金簪与最初雪信到安城寻找身世所持的金簪式样相似。凭这支金簪,她险些错认了前朝乐官月大人为母亲。后来月大人身故,河东侯认女,她也串起了这条金簪的脉络。
雪信手中这支乃是祖母顺华公主的遗物,顺华公主的好友月大人曾以这支金簪为原型,改制了一套羽衣霓裳曲的舞簪。一套十二支翠羽金簪在那一朝结束前后流散,带走金簪的少女们立誓永远效忠那一朝的旧主。
而那位旧主,如今已住到了华城,送来了他的儿子接管曾经属于他的东西。
那套金簪,在梅娘手中有一支,在寄娘头上又见了一支。那寄娘也是沈先生的人手了,她二话不说与高献之作对、给受困的雪信送饼食、掩护苍海心行事,不仅报了她女儿陈珍珠的私仇,也成全了她的使命。
桑晴晴向寄娘说了什么,寄娘指挥她带来的婢女抬来几个箱子。掀开箱盖,尽是当初从花房里摘下的立卷画屏。婢女们一条条展开,绢地上只余淡淡色影,当初以药剂调和矿石颜料绘上的山水早已挥发的挥发,剥落的剥落,消失殆尽了。
桑晴晴说了句话,婢女连箱子带画屏抬到通风处,用湿面纱蒙了口鼻,点起火盆,一轴一轴往火中扔。桑晴晴又说了句话,寄娘又命婢女抬上几个箱子。雪信带去西域的嫁妆有几十箱各色丝绸,被她胡乱糟蹋了大半,后来又买光了全城的红绸赤锦,办婚礼也拿去用了,剩下的都在婢女抬来的箱子里。
桑晴晴一一开箱验看,满意了,婢女们扯出彩绸找来梯子给花房挂幔帐去了。
桑晴晴以主人姿态吩咐寄娘把雪信留下的东西取出来看过,决定或毁或留,对它们行使生杀予夺的大权。雪信在她们头顶望着。竟然轮到她们处置自己的遗物呢,她心里想。
金雕又飞到城外高家军军营,有军队整队集结的迹象。
陈判官与巴图坐在中军大帐中商议军情。金雕落到帐中,恢复了少女模样站在他们身旁。他们争执得激烈,雪信读不出他们的唇语,但他们的手势在地图上划拉是看得懂的。他们在讨论高承钧西归的路线。
巴图卷起地图夹在腋下走出军帐,下达了命令,朝廷宣抚使的脑袋血淋淋热腾腾地被拎上来了。巴图接过脑袋高高举起,号令大军出发。部将将自己的人马带出大营,骑兵、步兵、辎重,队伍长蛇蜿蜒,走南路东进。大营空了三分之一。
金雕飞高一些,又看见了,在北路还有一支军队也在行进,桑晴晴的丈夫古力佩罗带领回纥部落联盟与葛逻禄的精悍勇士,正从大金山脚下经过。
雪信化作金雕再一次直上云霄,找到了高承钧的所在。在凌厉的俯冲里,金雕蓦地变幻成了蓝色蝶群,扑进了高承钧的眉心。高承钧在疾驰的马上晃了一下,眼瞳骤然扩散。他的脸似被拂了一下,身子骤然坐起。
狭道险阻,亡命奔逃,如朝露转眼消散,鼻端还有那一拂的香馥,正抬头,又一下,是不染阁的白荷花花瓣落到了高承钧的额头。雪信背向他而坐,借花叶缝隙里漏下的天光绣着她的绢屏,满屏落英,不知是桃花还是海棠花。每一片花瓣皆是由樱桃红、檀心红、银红、粉霞、霜雪白、月白衔接晕染。她频频换线,但姿态娴静安详。
高承钧从榻上跃下,几步到了雪信身后,拥住了她,说:“你还在,太好了!”
耳鬓厮磨的馨香与生离死别的记忆同等真实。他把脸围在雪信的肩窝里,只是不住地说:“真好,真好。”而后狐疑地看向妆台上的红丝砚,松开雪信。趁着她还打量着绢屏上的绣迹,他悄然移开了砚台,底下是空的。
他扳住雪信的肩膀,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到底是我噩梦刚醒,还是进了有你的梦中?”
“美满地活着,却心存忧惧,便生噩梦。遗憾地活着,心怀希冀,便生美梦。你猜你在哪里?”雪信看着他的眼睛回答,神色已带了忧愁与悲伤。
高承钧手下加重力道,被他握住的肩膀是骨肉匀称的,没有棱起的骨头扎他的手,他眼前的雪信不是记忆到了后半段那羸弱的模样,她模样娇美,眉毛浓密黛青,肤色也如屏上花瓣颜色。他一时分辨不出孰真孰幻。
“少年不知重,今看始非轻。结发南柯枕,落华满衣襟。”雪信幽幽道。她把绣针扎进个粟米填充的针包里。屏上最后一片花瓣早绣完了,她忙了半日,那新绣出的一瓣被她手掌轻轻一扫,消失无踪。
高承钧猛然捧住了雪信的脸:“你是不是已经……死了?”旋即他打断自己,“不,不会的,那都是噩梦。你好好的在我面前。”可后半句,掩饰不了也否定不了他的判断。
“你那么小看我吗?”雪信从他双手里解脱出下巴,下巴是扬起来的。
“你还活着?”高承钧心绪回转。
“我又不是第一次入你的梦。”
“你是不是还活着?”高承钧不吃雪信的敷衍,他再一次要求她确认。
“当然活着啊。只不过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雪信回答,“回安西,你打算取何道出关?”
“秦州守将是我军中的少年兄弟。来时从秦州过,去时也从秦州走。”高承钧回答。
“走泾州吧。你那少年兄弟已接了巴图的书信,要在秦州取你首级。巴图已带着为你报仇的高家军,从龟兹城外出发了。”
“泾州守将是河东侯门生,岂不也要被取首级?”高承钧无惧,反而开起了玩笑。
“我爹爹的那位门生,我曾在安城见过,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你对他晓以大义,承诺回到龟兹重掌军队,善待百姓,不乱中原,他会放你过去的。”
雪信骤然停下,一根细过了绣线和发丝的细丝缠上她的手指,而另一端在水阁门外。丝线从小指蔓延,继而缠住了整个手掌,整条手臂,她被拉得从月牙凳上站起来,跌撞后退。
她急迫道:“别走南路,巴图杀了朝廷宣抚使,在南路截你。北路有回纥部落联盟与葛逻禄。桑晴晴占了龟兹,寄娘是华城的人。”她还想说,别杀太多人。话没出口,她当初何尝不是想以最小的人命代价送高承钧出城,如今西域的杀局比起安城的困局凶险百倍。她和他,还是先拼了命活下去吧。
“雪信,你还活着吗?你还自由吗?”高承钧追赶雪信,手一抓却抓了个空。雪信的身体成了虚影。
“你若死在半途,我就再也不来见你。”雪信的影子已到了半空里,淡去了,声音袅袅传来。
水阁也如烟雾中描绘的图景,风一吹乱了纹路,散没了。
高承钧心底一震,他还在霜夜背上,前方即是选择去泾州还是秦州的路口。
“你还活着吗?”他回头对着安城,低声问。
在世间的白日梦里,丝线一刻不停地收缩,雪信化作金雕与之角力,依然如同风筝一般被扯向安城。金雕瓦解成了蝶群分散脱出缠绕,丝线旋又织成了网兜整个罩住了蝶群。她如同一兜从河里打上来的鱼,被拉进安城药园。
她又见到玄河了,玄河把笛子横在唇边吹奏,她听不见笛声却清清楚楚地看见笛子的音孔里生长出了丝线,丝线的另一端在笛子里。
笛声即是丝线。
网兜落到了枇杷树旁,玄河收起笛子,丝线冰消,说:“别跑太远,不然会回不来的。”
雪信沉入土层,顺着枇杷树的根系回到沉香山子里。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