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作得醉语不天真
第十四章
作得醉语不天真
障车本是女家遣人拦车留人,以示对女儿惜别之意。不过时来此俗已成了乡邻起哄、无赖趁机要些好处的由头。
苍海心家门前被车马堵得水泄不通。崔家车队簇拥着新妇子的马车,车队又被手执长枪的军士围住。铁枪拦腰扎了条红绸,枪尖磨得锃明,又是喜气又是不怀好意。
崔尚书从一部车上下来,对其中一名军士说话。那军士眨眨眼,摇摇头,示意他只是奉命行事,不要找他讲道理。崔尚书又向门里高声:“贤婿!贤婿!念着都是你袍泽兄弟,你让他们退去吧!”
“贤婿贤婿”地喊了三轮,门墙才爬上来个人影,泼喇喇洒了一圈铜钱。铜钱雨打在执枪军士身上,无人弯腰捡钱。
苍海心在那儿骑着墙头回答:“岳父泰山,你也看见了,兄弟归兄弟,军令是军令,他们只听大将军的,我说话不好使。”
这话崔尚书听着敷衍,又喊:“贤婿,你好歹说两句。”
这时大门一开,门里出来十名健壮家仆,一人手里抱着坛酒,又有十名家仆捧食案出来,每只案盘上只一整条羊腿,羊腿上插着缚了红绸的匕首,又出来十名娇俏婢女,葱嫩指尖托着酒具。
“兄弟们,差不多了,都来歇着,吃肉喝酒!”苍海心在墙上挥手。
五十个军士无一人回头,枪尖仍牢牢指着崔家的车马队伍。
苍海心苦声苦气对崔尚书道:“岳父你也看到了,他们是真不听我的。”
“贤婿,他们是不是看不上铜钱酒肉,你好歹大方一些。”崔尚书喊。
“岳父!你晓得,你女婿近来花销大、手头紧,请那许多贵客来吃饭,又花出去一大笔钱。岳父能不能先替我垫着?”苍海心挤眉弄眼道。
崔尚书唇边柔软的黑胡子都被气得吹起来了,他蓦地发现与苍海心的对话仿佛一唱一和逗宾客发笑。苍海心在婚礼上当众哭穷不觉得丢脸,可崔家的脸丢不起。他暗暗向身旁的心腹家仆比画手势,手指伸出来又缩回去一根。不多时崔家也出来一列家仆,捧出十个托盘,每个托盘中铺满雪花白银。军士们眼皮也不抬,崔家仆人还未到身前就被他们喝回去了。
“贤婿,还需你说说情啊!”崔尚书又喊。
“岳父,我兄弟是不是嫌你小气啊。素知岳父宠爱幺女,今日也就今日,岳父索性豁出去了吧!”苍海心回答。
崔尚书气得眼前阵阵发黑,脑门上的筋突突直蹦。眼下崔露华进不去门,退路又被宾客们围住,不打发了障车军士,恐怕一晚上要干这儿了。崔尚书重新抖擞精神,召集家奴断喝:“奉圣上御旨,越王次子苍海心迎娶我崔家小女,谁敢障车!”
这回不是没人理了,持枪军士一起朝崔尚书瞪起虎眼,灼灼凶光逼来,似在说:再多一句戳你百八十个窟窿!
正在没法处,一个胡姬少女从拥堵最密集的人缝里挤过来,大模大样地走进长枪包围圈里,信手从崔家仆人的托盘上拿了块银子,掂了掂,然后向墙头的苍海心投过去。
苍海心一歪头躲过暗器,叫:“谁打我!”
少女从崔家婢女手里接过灯笼照了照脸:“苍长史今日大婚,欢喜得狠了,亲自上墙演猴戏给大家看呢。”
苍海心又叫:“花奴,别捣蛋。我同岳父热络,正玩得高兴呢!”
“这婚你是想结还是不想结?”花奴明明是笑着的,话中却带出了威胁之意。苍海心仿佛从她脸上看到雪信阴晴不定地向他质问的模样。
他悻悻地吹了声口哨:“兄弟们,收队了。”
只一句话,瞬时长枪立起,崔家仆人献上的雪花银也有人接了。长枪队同苍家出来送酒肉的仆人一同进了大门,又出来几个仆人扫起地上的铜钱,干干净净,一个子儿也不给崔家留。
崔尚书气得又是一阵头昏,怕是要中风,被心腹仆人扶住,好一阵顺气才缓过来。他定了定神走到崔露华车前,对里头说:“小妹,下车吧。”
车中先是静默了片刻,崔露华声音幽幽:“苍家二小子,作弄我崔家太甚了吧。”苍海心没去接亲,只遣营中下属过去带了个路,谁想崔家人在苍家门前又吃了那么个下马威。
“小妹,小事上你怎么闹都行,临大事必须沉得住气。”崔尚书低沉道。
“他们那么欺负了我们一通,我们要不欺负回去,我今后的日子还能过吗?”崔露华语气不快,“他们不是障车吗?那我们就弄新郎。这一顿不打,我就不下车,我坐这儿,宾客别想进去,他也别想出来。”
崔尚书早被苍海心气得顶门发炸,崔露华一出主意,他又对心腹仆人低语一阵,布置下去,又到新郎家门前,对里道:“贤婿,你出来,接一接我家小妹。”
墙头上的苍海心回答:“我都看见了,你家的壮仆人人袖中都藏了短棍。”
“贤婿,你闹一闹婚,我家也闹一闹婚,有来有往才是亲。你下来,我们过一过场面,哄小妹下车。”崔尚书耐住了性子同他野性难驯的女婿讲道理。
“我才不咧,傻子才让你们打。既是奉旨成婚,要不要下车,要不要入门来,你们崔家父女合计合计,我先去招呼早来的客人。”早来的客人,不就是大将军及障车闹事的诸位袍泽吗……
苍海心的影子从墙头晃了下去。
花奴开口喊了一嗓子:“苍长史,早来的客人你招呼,路上的客人你招呼不招呼?既然你没诚心结这个亲,我就到后面说一声,劝大家散了,各回各家去。我数到三……”
花奴才数了一声,大门里有了锁链牵动声,接着是犬吠豹吟。那犬声也不是尖尖细细的,而如沉雷贴地滚动,想来门里也不是一群猎兔子的细犬。崔家仆人有那日在苍海心的堂上被巨型獒犬追着脚跟撵过的,此刻死命夹紧了双腿以免失禁。
崔露华又把崔尚书召去一阵低语。崔尚书先自咳嗽两下,又喊:“贤婿,我家小妹说,不用大排场,她要你一个人出来接她。”
“苍长史,赶紧把事儿了结了,让客人进门。”花奴也不客气。她才不管苍海心吃不吃亏,雪信给她的任务是过来疏通道路。
门后翻滚不停的兽语低远了。苍海心出现在大门中间,只他一个人。在大门口红灯笼影里,穿着大红喜服,束着金玉腰带,紧攥了两只阔袖,一步步走来,似也认命,知道出来是为了挨打。
苍海心离着崔露华马车还有十步的距离时,停下说了句:“新妇子下车来。”如发了一声号令,崔家那几个早就跃跃欲试的家仆从袖中抽出了短棍,朝苍海心包抄而来。
苍海心立定了不动,等跑得最快的已经举起了木棒,最慢的也在三步之内了,他作胡旋舞似的转开了,边转边举双袖一扬,漫天尘沙飞起,大半圈的崔家家仆纷纷丢下棍子捂眼睛。
苍海心劈手夺过最近一人的棍子,从最近一人起始,照着膝盖弯就敲下去,一棍子跪下一个,敲了十几下,那些没被沙子迷眼的倒下后也乖乖趴着,不敢站起来反抗了。
苍海心提着棍子走向马车,又叫:“新妇子下车来。”
崔露华在车中无声无息。
崔尚书说:“小妹,你还有什么不甘心?”
“那几个废物,有一棍子打到他没有?弄新郎却被新郎打倒下一片,今日打不着他,我不下车。”
崔尚书方才派出的一批人,已是府上能舞枪弄棍的恶奴了,但逢需要出动暴力的场面,全是他们顶着,他们都不济事了,还能派谁去?
崔尚书正为难着,苍海心却说:“这个容易,你不就是要我见点血吗?”他照自己额头来了一棍,一道血线流下来,被眉毛挡了一挡,又往下流。他傲然道,“新妇子下车来。”
“你自己打自己的不算。”崔露华在车中说。
见崔露华的话还有几分用,崔家壮仆捡回了棍子,试试探探地围拢过来。
这边还没打起来,另一边宾客为了看戏全下了马车往前凑。正看得忘乎所以,人群却被搅动起来。他们的马车被驱赶着向两旁避让,两列军士分左右畅通了道路。
新乐公主挽着高节度使的手从强行开辟的甬道穿过。各家灯笼汇成的灯路疏密不一,颜色也不一,人们看见高承钧那件鹰羽织成的黑袍几乎融入了黑夜,灯光在他身上流过,闪出片片花锦。
新乐公主的翠裙底上织满金凤衔芝纹样,翠鸟羽毛织成的衣料正看一色,斜看又一色,灯光在她身上稍一偏转,裙上翠色又换,而金线纹样也如晴日碧水中的波澜,细碎婉柔,如夜空里的繁星,熠耀不止。
公主的发簪亦令人称奇,光移色换,初看是金色,金色又转成绿,刚看定是绿,绿又成了青,青再罩上一层金辉,不是助木刺绿宝石,也不是黑珍珠。她这一身瑰奇的衣饰,将青绿色推向疯狂。
道旁女宾们又在暗中盘算,才买了青罗裙,买了龙涎香,买了水蚕丝,买了金珍珠,要置办如此一身装扮又需价值几何,深恐错过这一阵翠裙虫簪的风气。
两人走到军士开辟道路的尽头,站住了。雪信看着苍海心的额头,问花奴:“是崔家人打的他吗?”
“崔家几个虾兵蟹将,还没资格打我,我只能自己打自己了。”苍海心回过身来对着雪信,这才用手背一抹脸,血在额头上擦开了,瞧着伤得更可怖了。
花奴凑到雪信近旁,将之前见闻一一禀告。
雪信点头:“奉旨成婚,礼俗俱全,又何必迁就无理要求。新妇不下车,你就让她无车可坐。她说不入门,既然长了脚不肯走过去,你说把脚打断搬进去成不成?”她笑着问高承钧。
高承钧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同样是不得不行的婚礼,同样是貌合神离的新人,同样是军权在握的新郎,又同样是为了尊严奋力挣扎的新妇。眼前的场景,叫人不想起龟兹那场婚礼也难。只不过形势倒转,雪信站在更强悍的一方。掌握了力量就可以不讲道理。
高承钧对雪信说:“苍长史心软,必不舍得打断新妇的腿,但把他家吃人的兽子放出来,在后头驱赶着,想必新妇定然愿意进门去的。”
雪信摇头:“这法子太过直截了当,不够有趣。把兽群圈在门前,唤新妇下车,新妇一次不应,就投一个崔家人给兽群当点心,仆人吃完了,就吃主人,看新妇是否冷心冷血,不顾她亲爹死活。”
“公主的主意怎么总是血淋淋的,还有个不用流血的法子。把马车点着,看新妇出来不出来。”
两人似嬉笑调侃,三五句话里,已给苍海心出了四个凶残的主意。
苍海心向他们道:“你们的心也太黑了,我还是手段轻柔些罢。”他吹了声口哨,“兄弟们,出来拆车。侯管家,把伙房专管剁包子馅儿的孙大娘找来,让她把新妇扔过墙去。”连扔崔露华的活计都指定了专人,想来在案板上练出膂力的孙大娘是个女金刚般的人物。
墙后一股声儿整齐的“喏”,走出来一列军士。崔露华眼看着颜面要丢尽,忙自马车里跳出来。
仿佛是个青色绢纱堆出来的人,层层由偏靛蓝的青,到偏柳绿的青,单层绢纱恍若无物,叠了四五十重,叠成了一眼碧潭。崔露华穿戴着青色蔽膝,但人们的目轻而易举穿透了青纱瞧见了她那幅完全由金色珍珠和银色珍珠编成喜鹊登枝纹样的裙腰,遮面的是一把孔雀尾制成的团扇。
婢女引崔露华走向大门,在行动间,纱裙忽而层峦堆簇,忽而飘扬流逸,也变换出了四五种颜色。终是在灯光里越走越黯淡。人们禁不住再去看新乐公主的衣裙,光亮处鲜翠夺目,隐暗里灿烂生华,她立着不动也看得人眼花缭乱。连崔露华也禁不住停下来从孔雀扇的偏角里回望雪信,青纱模糊了她仇怨的眼神。
要说女人赴宴是为了斗艳,那崔露华还是在她的大婚之日输给了新乐公主,怎不结仇?这位公主从头到尾拿捏着她的婚事,她又怎能不怨?
“让他去洗一把脸,包一包脑袋。这呆货,别人打不着,自己揍自己一棍。”雪信轻声对花奴说。她没再看向崔露华,浑然从没把对方当成个对手。
“从他答应结这门亲,就哪里高兴过?没人打他一顿,他才不爽快。”花奴回答。
崔露华进门,未走到宅西南的青庐便推说不适,乞一间客房休息,不再配合后面的拜堂仪程。苍海心浑不管她是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横竖今日是打着婚宴的由头请众人吃一顿,客人来了,宴席开了,稀里糊涂的婚结下了,崔露华不添麻烦就好。
客人各型各样,一间屋子装不下,就按亲疏远近安排到几间画堂。崔尚书的亲亲眷眷与他诸位僚友安排一间,河东侯与他的亲信部将聚在另一间,两方还要隔得够远,免得酒后打架。
雪信吃得清淡,按苍海心的心意,是要单独为她开一席的,雪信却拐着高承钧挪到了河东侯那一间,问管家猴子要了一把酒筹。一堂的军士,喝起酒来爱猜拳行令、不爱抽签作诗文斗的,她捏了一把签子只为计算她亲爹的饮酒数量。河东侯每尽三杯,她便拈出根签子摆在一旁。
苍海心过来敬一轮酒,她抽三根签子扔一边,一会儿又来,又三根。她只是蹙着眉头摆弄酒筹,当苍海心带屠夫在台阶下当场宰杀活羊放血剥皮时,她脸更黑了一层。
现杀现收拾的羊被抬上厅来,血呲呼啦一个没有了皮毛的躯体,生腥气冲天,她以香帕捂了口鼻把头扭向一旁。高承钧在雪信身旁,向她手心里塞了一把剥好的松子,雪信握住了松子还把拳头摆了摆,示意众人继续欢乐,不用顾及她。
这道大菜名叫“过厅羊”,整只羊端上来,由客人挑选中意的部位扎上彩锦,入厨做熟了按彩锦记号分食。在场的除了雪信,谁没用刀头舔过血,可见闺女如此闻不得血秽气,河东侯也只能急摆手让撤下去胡乱蒸一蒸,连烟熏火烤的肉也不用上了。
于是再上来的肉全是蒸熟的,配上酱料这班行伍之人吃着还嫌味同嚼蜡,酱吃多了咸着了只得多灌几口酒,什么琼浆玉液都当做漱口茶水。
雪信本来已倦极,支撑到此刻已是头痛欲裂,黑面判官似的坐在堂上,她受罪,别人也跟着吃斋。
高承钧对她细语道:“如此你父亲与部下也拘束,不如早回?”
“越到后面才越容易生事,早回了,后面的热闹就赶不上了。”雪信伸出两根手指头捏了捏眉心,“我把你们弄到一屋子里饮酒,也是指着你们趁此机会和解和解。你看他们都与你隔阂,你去敬几轮酒,说两句让我父亲宽慰的话,好不好?”
“你又不怕你父亲喝多了酒闹事了?”
雪信尖尖的手指头在薄脆的金杯上弹了一下,那一刻流转向高承钧的眼神灵动俏皮:“要么拘束着他不让他醉酒闹事,要么让他醉得闹不了事。”
一瞬间,高承钧仿佛又拥有了他那个如猫一般腻人又如狐一般狡黠的恋人,为了这个眼神他做什么都甘愿。他用额头贴了贴雪信的额头:“我让你父亲醉得闹不了事,再送你早回。你满意不满意?”
“看来曲尘是赶不上了。她的事下回再办吧。”雪信朝堂外看一眼,又揉了揉脑门,“你速战速决吧。”
高承钧擎了酒杯离座向河东侯而去,河东侯谈笑自若,仿佛眼光丝毫没关照到站在他面前的女婿。高承钧单膝跪下,对河东侯道:“借苍长史婚宴喜酒,高某敬一敬岳父大人。侯爷是朝廷柱石之臣,也是位慈爱的父亲,高某感激侯爷送新乐公主至龟兹成全我与公主缘分的恩情。”
河东侯整张脸上肌肉弹跳,五官扭动了一下位置。高承钧说出的是河东侯最厌烦听的话,他满心不把高承钧当女婿看,高承钧偏偏叫什么“岳父”,偏要提与公主的缘分。
河东侯手中的酒杯重重顿下,哼了声:“那你再感激感激我把新乐公主带回安城的恩情。”
高承钧也仿佛没接住河东侯的冷嘲,半跪着痛痛快快饮尽杯中酒。
雪信捧了酒注站到高承钧身旁往他的空杯斟酒。
高承钧没有起身,默不作声连干了三杯,每一杯都是捧至齐额再一饮而尽。到第四杯时,他又说:“在龟兹时,高某多有莽撞无礼之举,再敬三杯,特向岳父赔罪。”
河东侯撇着嘴看着不说话,高承钧兀自又饮三杯,而后又举杯向上道:“今至安城,未与公主一同行孝膝前,再自罚三杯赔罪。”
河东侯脸色阴沉得不能再阴沉,高承钧眼皮也没抬,继续说:“岳父为证,高某必与公主百年好合,今世来生,姻缘永续!”他又喝了三杯。
啪——河东侯摔了个酒杯。
在军中,摔酒杯可是个不妙的兆头,即便不是事先约定把客人乱刀砍死的信号,客人多半也走不出军帐了。
河东侯麾下部将人人把手伸向了自己携带的武器,只等河东侯一声令下,跳起来朝高承钧发难。他们唯河东侯马首是瞻,河东侯又得看新乐公主的脸色。新乐公主无悲也无喜,不怒也不俱,犹自向高承钧杯里斟酒。
雪信斟满高承钧的酒杯又把酒杯接过,也向河东侯跪了,说:“愿来年,父亲能享上含饴弄孙之乐。”
河东侯抬手把片羊腿的小刀扎进食案三寸。底下跪着的两个人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色的死模样,高承钧还接过雪信敬的那杯酒,替她喝了。
河东侯胸口闷,心密密麻麻地疼,一股愤怒的洪流从虚空里涌来,无处可去。
他大吼:“上酒!上大坛的!”
立刻有部将搬来了原坛酒,河东侯扳着坛口托着坛底举起朝脸上浇,虽有一半泼在了衣袍上,但也有一半被他灌下去了。末了如破釜沉舟地一摔坛子,河东侯湿淋淋地冒着酒气,拔出了剑指着高承钧:“贼子,我这就送你早死早超生。这辈子你们到不了头,下辈子也别指望!”
河东侯挥剑向高承钧砍去,高承钧跳起来拉起雪信往旁一推,自己也偏转了身子,剑锋贴着他的耳朵过去了,削落了他脖颈处的一缕碎发。河东侯再一剑劈下去,高承钧拔出了透山剑迎上去,双剑相格,击出了几星火花。
两人角力,剑身摩擦出了叫人牙酸的声响,河东侯越发怒了:“居然敢还手,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岳父吗?! ”
“若侯爷不认高某这个女婿,高某亦无需听侯爷的训诫。侯爷亲口承认我这个女婿,我自然不敢还手。”高承钧趁着河东侯脑袋稀里糊涂、自己和自己辨不清道理时,拣了个河东侯的话漏,收了剑闪身避开。
“想当我女婿,那就只能做个英年早逝的女婿。”河东侯提剑追着高承钧而去。
众部将看着着急,早就想一拥而上,却被雪信一轮眼色阻止。
雪信说:“难得高兴,就让高节度使陪着我父亲发发酒疯。”
堂上闹的与雪信说的满不是一回事,但河东侯素来宠爱新乐公主,甚至也有意培植部下对公主的忠诚,众将因而不敢忤了这位公主的意思。
高承钧感慨着河东侯终于松口认了女婿,没再亮剑还手,带着他在堂上转起了圈子。也不知高承钧是成心遛他的老丈人,还是他也酒喝多了步履不稳,跑快了他准踉跄几步慢下来,眼看要摔倒被河东侯劈中,他却扶住身旁的桌案稳一稳又跑起来了。
终是河东侯酒力冲上脑袋,追了十来圈,左脚绊右脚,长剑脱手,倒地即打起了平稳深重的酒鼾。高承钧亦停下步子,气定神闲,面色如常,不似刚狂饮过,也不似刚刚疾奔过。
“我爹爹不胜酒力,也不好打搅各位将军饮酒的兴致,就由我先送他回营吧。”雪信趁机开口。
诸将也还没喝痛快,但把河东侯交给新乐公主,又似乎不对劲,于是有几个忠心的部下自告奋勇,要跟随公主同回大营,以策安全。
正把河东侯架到亲卫队长背上,又有玄河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拎着好大一个酒壶,走上堂来。
“筵席才开,河东侯已烂醉如泥,着实是为营中长史娶得新妇高兴。河东侯爱将如子,果不是虚传。”玄河也不知已喝了多少,闻着身上没什么酒气,脚下却略略凌乱,说出的话也是令人啼笑皆非。他仔细观察了河东侯的脸,确认对方不是装醉,“可惜啊,我还想与河东侯喝一通的。我刚听他府上婢女说,苍长史命人煎了不少龙脑汤备用,要不去取来与河东侯醒酒?”
还真有脑袋活络、腿脚勤快的跑出去取龙脑汤了。
雪信却说:“我爹爹近日来甚是辛苦,好不容易谋得一醉,暂入了忘忧乡,玄河子却要把我爹爹唤起来重新喝,既惹我爹爹不快,又浪费了苍长史家里香汤玉液。”她看向高承钧,“难道堂上还没有个人能替河东侯与你喝上几杯的?”
玄河闻声向高承钧过去了:“上一回高节度使的喜酒,贫道也没喝痛快,该借今日补上。不过按说老节度使故去未满两年,高节度使还在守孝中,不可狂饮滥觞。”玄河从高承钧面前经过,把酒壶拎到了雪信跟前。
“公主在安城的日子,是贫道诊脉开药,大灾小病须臾不敢远离,是公主性命所系。这三杯,该公主敬贫道。
“高节度使在龟兹收到的公主画像,皆出自贫道手笔,捉摸情态,精刻发丝,皆费精神。这三杯,该公主敬贫道。
“算来贫道与公主还是同门,也背着圣上偷教了不少不传的秘术给公主。这三杯,还应该公主敬贫道。”
真是现世报来得快。高承钧才揪痛了河东侯的心,就有人寻高承钧的麻烦了。
今日筵席上的人们都生就了七窍玲珑心,看穿了别人不爱听的话,专门拣出来说。堂上众人抱着膀子冷眼瞧笑话。
玄河说一句,雪信就敬三杯,而高承钧又默默接过雪信的那杯酒替她喝。他只当做玄河说了些没人听的胡话,不来发难。雪信敬酒,高承钧饮酒,没有半句废话,当然也没有半句感激,似乎是越干脆打发掉玄河越好,又似乎期待着玄河说出下一句,等着玄河说到词穷,他才会反扑。
两人暗潮涌动的斗酒被高承钧的扈从打断,那人进来附在高承钧的耳边说了两句。其实站在近处的玄河与雪信都听见了,那人说:“秦王世子府上有人求见节度使,来人自称姓沈。”雪信暗忖若是曲尘,应该报名求见她,如今来人找高承钧,不外是沈越青了。
玄河也不纠缠高承钧了,又向河东侯的心腹部下们走去。嫌弃酒注斟小盏啰嗦,他们抬了个瓷缸酒海上来,一人一螺杯,自行向海中舀去。玄河还未依次敬到,他们已勾肩搭背相互敬下去半海。
又不多时,苍海心跑上堂来,对雪信说:“高承钧带沈越青出去了。”他今日是新郎,被狂灌下去不计其数的酒,去僻静处吐过,把熬好的龙脑汤兜头一浇,换身衣服又出来,因而他的头发还是湿的,周身是凉飒飒的清香,可终是脑子不怎么好使了,讲话声大了,堂上人人可闻。
也是直到听见这句话,雪信的脸色才冷了下来。
那一干人饮酒归饮酒,眼睛耳朵却时不时在打探周遭的变化,心也似时时悬着的。河东侯带了这许多人来苍海心的婚宴,想摆一摆威风给崔家父女看,再有就是镇着除他们之外一切不守秩序的人。河东侯盯了高承钧一两个月,紧防着他脱出控制,如今在酒宴上河东侯烂醉,高承均无故离席,河东侯还是被高承钧灌醉的,这三件事串起来想可十分不妙。
方才已有人出去拎了桶龙脑汤来,正要往绣毯上的河东侯身上泼。雪信喝令那人住手:“我爹爹好不容易醉一回,不要搅了他的兴致!有什么事,我去处置。”
“公主虽是侯爷的嫡长亲女,毕竟没有军职在身,也无权代行军令。”还是有头脑清楚的,已知事态严峻,不容这位公主任性了。
将军们以酒碗舀起龙脑汤向脸上泼洒,找回了酣饮时丢在坐席上的武器,只是稍稍的迟延,堂外就响起了凌乱的靴声。众人听得分明,那是有别于庆祝氛围的军士的脚步声,沉重、冷酷、铁一般的清醒。
高承钧带来婚宴的扈从们横剑把守住了宴客堂的前后门。
苍海心听着声响不妙,举起酒海砸向门外,砸倒了三两个军士,从缺口跳出去跑远了。
河东侯的部下们待要跟着往外冲时,缺口两旁有军士移过来补位,被砸蒙的人也爬起来拉开架势,豁口封上,反而更不好冲了。
这群人已至有四五分醉意,身手敏捷不如堂外那群滴酒未沾的高家军,挥剑冲了几次未果。对方也没打算扩大冲突,抬脚踹回了几个冲在前面的,向里横出了长枪。那还是不久前在苍海心家门口,河东侯的士兵障车用过的,枪杆上的红绸花还未及拆下。
画堂门口布置起密集的长枪阵,堂上将军们打翻了杯盘,抄起食案做盾牌又要往外冲。
雪信站到了他们与前门之间,高声道:“诸位请安坐,恐为小事伤了我爹爹的股肱心腹,高家军闯下的乱子,该是我上前。”
河东侯营中的部将看雪信的眼神信疑参半。灌醉河东侯有雪信一份,如今被高家军围住她又镇定如常,让人不得不疑高家军的突然发难,她至少知情,甚至早参与其中了。
高家军在场军职最高者领了两名军士穿过枪阵入堂来,只对雪信行了礼,道:“奉高节度使军令,接公主回府。”
堂上静默了片刻,雪信盯着那名高家军将领看,河东侯的部将们也盯住了雪信揣度她与此事的关系。
雪信对来将说:“除了我父亲,在场的不是我的伯伯叔叔,就是我的亲近好友,你们不可与他们伤了和气。”
“公主可安心,高节度使无意与他的老丈人闹到日后不能相见。”
雪信又说:“我的婢女已在外头等候了吧?”
“公主可安心,婢女没有死伤。”来将回答。
身后河东侯的部将有沉默不语的,有怒吼的。
“公主不可背叛了河东侯!”
“侯爷信你,你却对得起侯爷吗?! ”
“公主是要令侯爷背上通贼罪名吗?! ”
雪信理一理鬓边发丝,轻轻巧巧地从长枪让出的甬道中出去了。
来将又指了指玄河:“那道士也去吧。”
“我?我家又不在公主府。”玄河还端着酒盏,原地踉跄两步,笑道。
“高节度使说,公主今日劳累了,怕是病有反复,请道士同去,以备不时之需。”来将面不改色。
“哦,那去吧。”玄河没心没肺道,浑不在意别人把他当做了件备来备去的物什。来将身后的两名军士走到他身后,他犹自摆手,“贫道没醉,自己走。”
军士不听,一名按住了他,另一名直接一胳膊肘撞在他后脖子上,玄河立时躺倒,被两名军士一人提了一条手臂拖出去了。
堂上河东侯这一方还待要乱,高家军那一方已完全撤出屋子,前后门一关,落了锁,又搬来两块假山石堵了门。
雪信走下台阶,走出庭院。一个个院子,一间间画堂都上了锁,有的门后安静有的门后狂躁不安。
她知道,这段日子,高承钧让自己的士兵化整为零混进安城来了。
她也知道,这些平白多出来的士兵藏在安城令的府衙冒充囚犯伺机而动。
她还知道,安城令拿了高承钧的黄金,让高承钧的士兵穿上差役衣服出现在苍海心家门外维持秩序。只是她还不明白,多少黄金能让小小安城令铤而走险?
她还知道,金吾卫中有人暗中助他,一开宴便瞄准了几个勇猛刚正的同袍,灌到他们再也无力掀起风浪。也不是他当年在金吾卫中结交的友情多深厚,还是因为黄金,还有那些人认为自己晋升太慢,是朝廷亏待了他们。
这些,她都在昨夜共枕时,趁着他熟睡到他梦里去瞧过。
倒是没有人哭。有人胆怯,借着三杯酒七分醉,对自己对旁人都有了交代,伏在食案上装睡。有人不甘屈服,捡起堂上所有举得起来的东西砸向门扇,在铁锁后蹬门踹门,狂暴如疯魔。
花奴平静如常,在马车旁等着雪信。她所领的一干婢女都是有恃无恐,还新鲜地东张西望。
马车载着雪信到了苍海心家后门外,门里的军士与外面的甲士交接,雪信从车帘后望见后来的那队人穿着公主府侍卫的服色,却是脸生,一个也没见过。
有人靠近马车,被假扮侍卫的高家军驱赶,那人放声叫喊:“公主!新乐公主!我是曲尘啊!”
见来人是个孱弱女子,又和公主相识,军士们也就没有对她动用蛮力,只是以刀鞘相格,阻挡她靠近马车。
是曲尘,依约前来讨要郡主身份了,可如今河东侯烂醉不起,苍海心宅中的宾客都在高家军的掌控中。即便曲尘对身份急迫,送她进去也于事无补。
雪信掀起车帘向着叫喊的方向说:“曲尘,今日你来晚了,你的事只有等日后了,回去吧。”
曲尘两只胳膊扒着刀鞘,奋力往前挣扎道:“也不是我要迟的。我如今身子沉重,他不让我出来走动,我好不容易寻了理由支开婢女嬷嬷溜出来步行至此,不能白来一趟。我只是迟来片刻,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晚来一步,机会便已错过了。”雪信对车旁军士道,“她也坏不了什么事,不要为难她。”
那两个军士便用刀鞘架住了曲尘,曲尘绕开他们又追逐马车,两个军士紧赶两步,刀鞘交叉横在曲尘面前。
曲尘把上半截身子挺直了推挤着阻挡,又叫喊:“雪信,雪信!我只是迟来一步,你为何不肯等我?不,我并没有迟到,宴会还没结束!”
军士烦了她,眼看雪信车仗已远,将曲尘推开,转身追赶队伍去了。
曲尘被搡得后退踉跄好几步,终于脚下没支撑住,倒在地上,她慌忙捧住了小腹,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对着车马消失的方向恨声道:“沈雪信!你死上十回百回,也赔不起我的孩子!”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