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沙浪相淘无歇日
第十七章
沙浪相淘无歇日
“我一定从安西带最好的香料回来!”是想起了西域檀香、安息香、突厥蔷薇吧,苍海心双眼一亮,像只跃跃欲试的猎犬。
“你只要把差交了,好好去,好好回来。不需要你做更多事情。”雪信告诫他。
“傻子都知道!”苍海心说,“我又不是傻子。”可他有时比傻子傻多了,确定了要去安西,就计划着骑那匹叫一角的马,带上叫大毛的狼,架上他最中意的鹰,再挎上猎刀和铁弓,余下的便不去多想。
雪信叫人替苍海心准备行装。对一个要出门的公子来说,三天简直来不及准备什么。而苍海心说他的鹰和狼都能在路上打到食物,顺带喂饱他,若不是雪信坚持,他连换洗衣服和仆从马僮都不打算带。
临别之前,没别的事,只是缠磨她。
“我要好几个月回不来呢。”苍海心说。
雪信板起了脸,坚决把他推出门去:“我会等你回来,除非是你自己不想回来。”
苍海心悻悻的,像只被门夹了鼻子的小狗,夹着尾巴走了几步,还回头看,指望她突然改变主意。
这目光看得雪信差点心软,她在门后说:“你必须回来。”
她如此轻率地决定了他的远行,也冷静地面对别离,要求只有一个,必须回来。
倒是萃芬院里的女人,听说这家里的男主人要走,表现出了惶恐悲伤来。有几个还大胆地跑到苍海心面前,哭着诉说她们如何舍不得,恨不得跟着一起去安西,请苍海心一定要保重身体,平安归来。
从雪信回到这个家里开始,苍海心就没去萃芬院找她们谈过心。她们如此浮夸的表现可能是认为,在一个女主人管理的家中,她们的日子必然更难过。
其中有些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马上反应过来,跑去找猴子大总管攀交情了。这还靠点谱,因为苍海心走后第二天,玄河又代表皇帝出面,把雪信接到宫里去住,所以实际上把持这个家的人,成了猴子。
雪信并不愿去宫里,可皇帝让玄河说:“崔昭仪想你了,点名要你去陪。再说,你一个人反正也没什么事。”
奉天承孕,诞下龙嗣果然身价倍增,不仅天天要这个要那个的,还会一一给她实现,但是还好崔昭仪没有点着月亮让皇帝给她摘。
雪信心道,谁说我一个人就没什么事?一个人才能好好做事,研香煮茶,读书绣花,哪样不是定定心心一个人做的?苍海心在时,她没有一天不被他烦的,不管她乐不乐意,都得按捺性子陪着他。现在终于一个人了,她可想清静几天。
什么叫反正也没什么事!
雪信从鼻孔里轻哼了一声。
玄河又说:“你妹妹曲尘也进宫去了。”
雪信这才正了正身子,示意玄河讲下去。
这事儿还是清晖殿的李昭仪主动对皇帝提的。李昭仪爱唱曲,歌喉如珠玉脆亮,她身边的宫女由此也多擅音律。这回她对皇帝说,听闻秦王世子家中的沈曲尘琴弹得好,要皇帝召曲尘入宫,给她做琴师伴奏。
这就是斗香会铺垫出来的事吗?
秦王世子要把曲尘送去宫里,绝对用的是大臣们献美人的惯用路子。曲尘飘飘欲仙地出现皇帝面前,可她的脸、她的琴声没让皇帝动心,他们便启用了备选计划,请李昭仪出马说项。
李昭仪也正在芳华正好的年纪,按说是不会容许另一个美人来抢她风头的。也是看出皇帝看清了曲尘后没有表示更多兴趣,秦王世子又透露了部分内情,李昭仪才答应出面的吧。
毕竟,崔昭仪年纪比李昭仪小,却抢先生下了皇家血脉,而帮着崔昭仪得到皇帝眷顾的雪信站到苍海心那里去了。斗香会上,众人以为必胜的秦王世子却输给了苍海心,连皇帝都似乎偏帮苍海心。皇帝派苍海心去西域的消息一出,便有不少人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许多年前还是世子的皇帝也两度在西域磨砺,不由地要窃窃私语个一通。
所以秦王世子与李昭仪结成临时的盟友,也是此时此刻的必然之举了。
“她在宫里能活过三天才奇怪了。”雪信不屑一顾地评价。她倒是忘记了自己当初如何在宫中放肆,结果招来一顿要命毒打的事了。比她谨慎小心的曲尘,定然是比她更适应宫中的气候的。
但雪信始终认为,那些为曲尘卖力铺路的人是不会认真保护曲尘的。他们一时的照拂重视,也不过是对一颗棋子的擦拭保养而已。而曲尘性格柔弱,又好蒙骗,主意又不定。最令雪信惴惴的是曲尘的立场,曲尘到底是哪面的?
沈先生的那只手一直在把控着局面,即便雪信已决心摆脱,还是被拉进局来。历经了那么多挣扎,她的目标与沈先生的意志终于重合在了一个方向。而曲尘必须选择,为她的男人冒险,还是服从沈先生,放弃她设想的未来。
不管怎么选,她都是一个背叛者。
叹了口气,雪信还是去收拾衣物了。
再入永安宫,再见那么多熟人,谁说不尴尬呢?第一件难以面对的就是高承钧,而接近崔昭仪所居承恩殿的最后一道门禁,恰好是高承钧领班把守的。雪信远远就看见了,便一直躲在玄河背后,低下头不去看。经过高承钧身边那刻,她也是脖颈不舒服似的扭向另一边。
只不过那脖子不是那么决绝,有一个瞬间稍微往那边偏了偏。雪信眼角的余光扫到了高承钧的脸,那颊上依旧是两道淡淡的疤痕,还是当初与高献之豢养的獒犬搏斗时留下的。高承钧的眼神,怎么说呢,也是找得出旧相识、情难舍和无可奈何的吧。她心里抖了一下,狠狠咬了下唇,稳了稳步子走过去了。
在承恩殿里等着她的不仅有崔昭仪,崔昭仪的妹妹,崔家小女儿崔露华正坐在崔昭仪对面说着话,就是那个让雪信替她上台献舞,又在糕点上投毒送给雪信的崔家小妹。雪信的眼光在她身上多停了片刻,才给崔昭仪行礼。
不揭破不等于不在乎,弱者才会告状哭诉。
都是从那样的家庭里出来的,涵养功夫都是极好的,连杀人放火都可以微笑颔首、仪态万方地谈论,再荒诞不经的事,也可以讲得一本正经,大家还会附和。
崔昭仪产后丰润了些,脸颊也比前年见时多了红光,正语重心长地对崔露华讲话,见雪信进来,叙了礼,少不得为雪信把前头的话翻出来再说一次。
大意是皇帝对崔家是颇眷顾的,不但给了崔昭仪一个皇子,还十分关心崔露华的终身大事,早拟将崔家小女指给他最看好的青年俊才,就是在外头看门的高承钧。本来是可以直接指婚的,但硬派下来的婚姻不如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美满,所以希望两人先互生情愫,皇帝再趁势指婚。上一回崔露华的诞辰宴会本是个好机会,却被闹得乌七八糟不像话,皇帝很失望也很生气。在崔昭仪的劝慰下,皇帝才决定再给崔家一个机会,要崔露华好好把握,又因着雪信是与高承钧一起长大的,了解高承钧的性子,所以也把雪信找了来,帮着促成此事。
她们都不是不知道,雪信与高承钧是缘分不济、阴差阳错没有在一起的恋人。既然是不能在一起,那就随水东西,别去牵那根筋了,偏偏这些人还偏要牵,偏要把她扯进来成人之美。她们好像也相信,事情必然是定下了如何就如何的,因为高承钧的父亲,高承钧无法面对雪信;因为苍海心,雪信也无法面对高承钧。她们也不担心多余的事了。
崔家姐妹也不容雪信咽下皇帝的决定后有片刻喘息,就来问她当如何做,当如何令高承钧拜服在崔小妹的裙下。这自然是崔家人理所当然的设计了,皇帝铁定是不会这么要求的。高承钧能拉一拉崔小妹的手,被人看见,皇帝就好把蓄谋已久的指婚派下来。
雪信有再好的涵养功夫也装不下去了,她脸白如纸,头顶一阵发凉,一阵发硬。从来,她都只知道高承钧爱她,高承钧是她的,她没有考虑过如何让高承钧爱上她,更不需要考虑如何让高承钧如爱上她一样爱上别人。她曾经要高承钧接下崔露华的香囊,那也只是要他接下来,她不准他拜服在别人的裙下。
如今呢?她有没有资格准或者不准?与其叫她搜肠刮肚,想出一个让高承钧爱上别人的点子,还不如直接去请求他接受,这样还容易些,也好受些。
她张口,还没出声,宫女玉露便报说,清晖殿的李昭仪来看小皇子了。
雪信又见着了打扮得艳光四射的李昭仪。李昭仪身后跟着曲尘,如同娇媚的海棠花旁,一树将开未开的梨花。曲尘的妆扫得极淡,发髻只插了一根小珍珠攒花的银簪,衣裙又是浅碧。那浅碧站在殿中还看得出是绿,站到外头太阳底下,大概就是白色了。
雪信着意看曲尘的气色,虽还是气血不足的样子,却也不似前番苍白憔悴了。为了进宫做大事,在秦王世子家中她是养回来了。
李昭仪带了几盒花样精致的糕点,谈笑着当面打开,先每样都拣一块吃了,再递给了崔昭仪。宫中害人的老戏法太多,怀疑与避嫌都在不言中了。崔昭仪也吃了一块糕点,说李昭仪来得不巧,这时候小皇子正睡着呢。
李昭仪当然也不是真来看小皇子的,别人养的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她三句话就将话拉到了外头看门的高承钧身上,又向雪信频频微笑。看来,皇帝的意思宫中人人知晓,宫里的日子也是太无聊了,大家才会热衷于把别人的事当做自己的事来关心。
鉴于雪信为崔昭仪制作过月华香胭脂,崔昭仪凭此获得了皇帝的宠信,诞下小皇子,而李昭仪也曾借雪信配制的头油得了皇帝的青眼,大家对雪信是颇有信心,也满心好奇想瞧瞧这回她又能拿出什么稀奇的物件来。
雪信好不容易调匀了气息,定定神,又瞥一眼崔露华。记得当初崔露华是满心不愿意嫁给高承钧的,因为料想日后高承钧还是会去西域,她不愿意离开安城。而此刻,感觉到雪信在窥问她的心意,崔露华将肩膀沉了沉,坐得更挺直些,好更有底气地迎接考量。
小女孩都是这样的,起初是我看不上你,我说不要你,但你说了你不喜欢我,岂有此理!我就非要把你弄到手不可。何况,是奉了圣意拿下高承钧,与讨逆平叛一般理直气壮。
“崔小姐得断荤茹素,我会配制香身丸给崔小姐服用。”雪信硬着头皮说。
崔昭仪和李昭仪都露出了悟的神情来。雪信自带体香的事儿她们都是知道的,那么大概高承钧是偏爱这样的女子了。就算不是因香及人,而是因人及香,那由雪信配制的香身丸,总会让高承钧对崔露华萌生亲近之意。
崔露华当然是微愠,雪信这样安排还是在说高承钧非她沈雪信不爱的,只有穿上她这身香衣、打扮成她的样子,才能接近高承钧。她崔露华本人是不行的。都是因为上一回,崔露华让雪信扮成自己献舞,博了个满城轰动的声名,这回现世报,要她扮成雪信了。按照她的脾气是忍不下这口气的,可有外人在座,她又不好发作。
曲尘微微一笑,雪信看出那是她的不以为然。曲尘是看着雪信与高承钧十多年比血还浓的情意看大的,他们是很久以前就相互熟悉,又认定了相互拥有的一对璧人。世上只有一个雪信,也只有一个高承钧,把谁换了都不行,用一个粗劣的仿品替代更无可能。
雪信也确实是被逼急了,胡乱出了个主意。
服用香身丸,令香气渗入肌理,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最快也要一个月吧。那香气也是生硬的,未与身体本来的味道融合。
等融合了呢?每个人的身体都带着气味,所以即便分毫不差地服用相同的香料,散发的体香依然是不同的。雪信便好借口修改配方,再拖延下去。反正她也不是不卖力,认准了一个不相干的方向,起早贪黑地忙,让所有人都看见她那么拼命便好。
卖不卖力是态度问题,成不成功是能力问题,卖力了不见成效,皇帝能把她怎么样?拖到苍海心回来,她便请辞出宫去。这烂摊子,她才不管。
主意定了,把两位娘娘哄住了,雪信心下也稍宽。
说起来,这个丧心病狂的主意是崔露华向崔昭仪提的,当初是一时嫉妒,想她只是一介孤女被致仕的月大人收留,死了也就死了,这才敢下手的,结果得知没把雪信毒死,也是惋惜了好久。后来听说雪信在苍海心身边得宠,苍海心又颇受皇帝赏识的样子,她便有些坐不住了,就怕雪信有一天随着苍海心鸡犬升天了,找她报毒糕点的仇来。
还是得趁着她的靠山还没出头,先下手。
谁知第一招就没镇住,反而是被雪信拍蒙了。
从那天起,崔露华就吃上斋了。不让吃肉已是酷刑,让食材增味的韭、薤、蒜、芸薹、胡荽五辛也一并不准沾,因其辛臭昏神伐性,食之乱气,还会令身体散发浊臭的气味。她每日在雪信列出的单子中挑着花样吃,还不出七日,一到饭点闻见她的食物端上来就想吐。
菜汤喝得脸发绿,甜糕吃得喉头泛酸水,米饭馒头险些没把她噎死,饮食中不加一滴荤油她也不习惯,不管吃了多少都会觉得饥肠辘辘的。崔露华每日做梦都在回味吃过的好吃的,就想来点油的、酸的、辣的、辛的、浓郁刺激到把舌头麻翻的。那滋滋冒油的烤羊腿,那热气腾腾的胡麻饼,那金黄色飘着翡翠葱花的牛肉汤……她在梦里扑上去猛吃,可吃到嘴里都是淡的,一点滋味也没有,一着急就醒了。
吃了十天素,崔露华瘦了一圈,原先合体的衣服穿上身都空空荡荡,少女粉嘟嘟的双颊也有往里收缩的趋势。
与吃素比,吞药丸的痛苦大概是微不足道,用秘色瓷盒每天送来的香身丸搓得有拇指盖大,看着就吓死人,一吞就是二十枚,当饭吃都饱了。香身丸该是香喷喷的吧?可眼前黑不溜秋的小丸子闻着有股鸡屎味儿,放在舌尖上更是苦得她眼泪落下来。那苦味在口中一层层扩散,像有一股重量自头顶贯下,要压弯她的腰。调了蜜水送服药丸也是杯水车薪,那苦味在口中顽固不散。
崔露华找崔昭仪告状,质疑香身丸的真假,她有理由怀疑雪信借机整她。雪信悠闲自若地回答崔昭仪的垂询,说香身本来便是难以一蹴而就的,她自己也是十几年饮食起居汤丸配合才达到今日的效果,不过遇到急事也有急办法,加重香药剂量是必须的,一样的香料,淡则宜人浓则触鼻,再加入些珍贵秘药,气味不好也是正常。
崔昭仪因有月华香胭脂的成功典范在前,深信雪信的解释,即命崔露华不可懈怠,每日按定数服药。
雪信转过身时是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她说的都没错,只是回忆了当初从典籍里找来的众多香身方,她从中找出了最难吃的那则方子,将其改得更难吃后,又故意搓那么大丸。其实都是要细细地搓成梧桐子那么大的,可她才懒得为崔露华费这个工夫呢。她得尽量让自己在难熬的日子里过得舒坦一些。
她只要每七日检查一下崔露华身上的气味,略微调整香身丸的香药配方即可。她每日只花一两个时辰为崔露华现搓丸子,交了差后便大摇大摆地在后宫里闲逛。
虽然依旧是没什么身份也没编制,不过这回受到的待遇似乎与上回有了不同,一来大家都知道了皇后打雪信,是皇帝保下她的,可见她颇受皇帝重视,不敢招惹;二来,听说她来宫里只是临时受命来办事的,动摇不了谁的地位,大家也就没必要忌惮她,与她为难。雪信看谁闲着,就上去与谁聊天,谁也都配合笑着扯两句。
从那些人嘴里,她是颇打探到了些事。比她早入宫几天的曲尘日子过得也不错,毕竟是秦王世子举荐、李昭仪点名要过去的,又曾在斗香会上以琴艺服众,倒也先声夺人。入了宫后,曲尘又是温婉大方,细致谨慎地给李昭仪做事,全无雪信以前刚进宫时的放肆,见谁都是三分浅笑,自然是好与大家打成一片了。
不过,曲尘也不是完全挑不出错来。曲尘和雪信一样,不太好找,交完了差就跑得不知所踪。后来有人看见,她是跑去长南观与玄河切磋茶艺了,便开始有人议论曲尘是看上了玄河。有人向李昭仪打小报告,李昭仪打着呵欠不紧不慢地说,是她让曲尘去长南观要曼陀罗花蜜的。
曲尘初来时,李昭仪还曾面有忧愁地摆弄着一个空瓷瓶,问曲尘会不会调香,当初雪信给她配的这瓶头油还真是有些奥妙的,可惜用完了,人也找不来了。曲尘接过空瓶子闻了闻,便说是由降真加曼陀罗花浸制的,只要找来这两种香材,简单炮制即可。曼陀罗花蜜亦可合香丸,在清晖殿里熏烧。
曲尘与雪信两人从小伴了那么久,所会的东西也融通,雪信也会煮茶,曲尘也会捏香丸,都是自然而然的。
李昭仪一听即点头,长南观即皇帝下令修建的,曼陀罗花也是皇帝让种的,皇帝喜欢这花,爱这花香没错啊。头上擦一点,皇帝便会对她笑了,在清晖殿里熏烧曼陀罗花蜜丸,皇帝说不定会留宿清晖殿呢。
她便立刻打发曲尘去弄花蜜。
长南观是玄河主持的,观外的花田、田边的蜂群都是玄河在管理。虽然他今年春天将野蜂驯养成了家蜂,花蜜定会增产,可对于不相干的人,他是一点也不大方的。所以曲尘去了一次又一次。
入夜,雪信溜去长南观。月下花田依旧,清风徐来,银白花浪起伏。她于是有点恍惚,以为自己这一年半的经历都是一场梦,是她在花田里喝醉了睡过去乱做的噩梦,只要醒过来,一切都还是好好的。雪信晃晃头,快步走向长南观,在花田里久待,没准真的会倒下去做噩梦。
玄河就在观外席地而坐,闭目打坐,看来是在做每日的修行功课。雪信站在一旁打量,发现他双目微闭,上下眼皮并不全合上,留着一线白。那么他眼皮下面的眼珠子,是朝上翻着的吗?想着他翻白眼珠子的样子,雪信不由轻笑了一声,怕自己的笑惊动玄河,便轻手轻脚地走远了些。
这仲春的夜里,风只是有一点点凉,拂在脸上很是惬意,叫人舍不得进屋去。她走到花田边缘,俯身小心地凑到一朵朵酒盅状的小白花上嗅。曼陀罗花的香气淡柔,花香吸入鼻端,舌尖也似乎舔到了甜意。每一朵花的花香都有细微的差别,就像一个家族的少女聚在一起,每个人的眉眼都刻下这个家族的痕迹,但绝不会被搞混。
雪信一朵一朵地闻下去,认真得像个初学认字的小孩子,直到头脑开始昏沉,她才扶着额头站起来,从裙带上解下一枚小玉佩,拧开,恰是个穿心玉盒,从里头沾了些提神醒脑的龙脑膏抹在鼻下。
才转过身,就见玄河还是坐在那里,只是眼睛不知何时已睁开了。
“你难得来一次。”玄河点点头。
雪信歪着头,回看他,并不心虚。入宫十好几天了,她是头一回来长南观,到用他的时候才来找,她知道玄河不会拒绝她的。只不过也不铺垫一下就开口问,显得咄咄逼人,迂回一下,又太假惺惺了。
“我来打听下,曲尘在这里都做了什么?”她决定还是直接问比较好。
玄河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给我送她亲手做的茶点,拉我下棋,让我品评她煮的茶……”
“她要花蜜,你给一些就好了。”雪信想想又觉得好笑,曼陀罗花蜜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合了香就能把皇帝的魂勾走。其实能打动人心的还是人心啊。
玄河还是叹气:“早知道她真正要的,我送她一斤花蜜也行。”
雪信走到他面前坐下,问:“她真正要什么?”
一个人的才艺再精湛,老给人家塞不感兴趣的东西也是尴尬。可曲尘又是礼数周到,叫人无可挑剔。带着礼物来了,费尽心思地闲聊,问东问西的,却并不开口讲来意,指望玄河自己了悟了,然后十分自然地说,你拿一些去吧。显得不是她问人家讨的,是人家自己要送的,她好受宠若惊地收下,宾主尽欢。
玄河早知道对方来意,可是他也是怪脾气,不大喜欢这样微微一笑尽在不言中。你不说出来,我就假装不知道好了。这样扯了十几天的皮,玄河实在不耐陪曲尘聊那扯了八百回的闲篇,便去太子东宫躲着。等他回来时,发现观里的瓶瓶罐罐被人挪动过了,对方自然是尽量谨慎复原,可观中摆设的位置他都烂熟于心,有一点不对都逃不过他的眼去。清点之下,别的没丢,只有架子上那个装曼陀罗花蜜的瓷瓶轻了半两。
他又去检查那个酒仙壁画后的密室,也被翻动过了,少了一件孔雀蓝轻绡帷帽,这下可把他愁坏了。
长南观不是玄河的,他只是住在这里替皇帝看着东西,尤其是密室中藏着的物品,一件一件都是在皇帝心里挂了账的。他借给雪信白狐裘倒是不要紧,过了明路的,他知道,雪信知道,皇帝也知道,用完没几天,雪信就打发小桃小碧两个一起把衣服送到玄河家里归还了。
但曲尘那是偷,断然不会还回来了,就是上门去讨,她也不会承认的。少不得还要去她那儿偷回来。玄河刚刚也去了清晖殿,却找不到曲尘。
“你妹妹……和你太不一样。”玄河抱怨。好像曲尘顺手牵羊是雪信的错,雪信要东西就明火执仗,那曲尘讨东西起码也该磊落大方。出了岔子,是雪信没提前告诉他。
“去沧海楼看看。”雪信说。
“你们姐妹俩不对付的事我不能管。”玄河知道雪信要用他就没好事。他也确实受了皇帝的告诫,不得干预嗣位争夺之事。
“你观里失盗,我帮你找回失物,这怎么就是我的事!”雪信把玄河拖起来,直往花田外走,她攥得很紧,不让他挣脱。
雪信已经想通了,若要在宫中舒舒服服地待下去,要管束好曲尘,要为苍海心扫清障碍,那她就必须拉住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宫里畅行无阻、说话又算话的玄河。
这不到二十年的岁月里,雪信和曲尘一直是沈先生手里打磨的两件武器。雪信美艳张扬,性格倔强,是一团燃烧在男人心里的火;曲尘清隽秀丽,楚楚可怜,是男人眼前濛濛的雾气。而沈先生最着意打磨的剑锋,是曲尘的脸。
要知道,世上也许有面貌完全一致的人,可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找到。沈先生找了许久,最后选中了师娘锦书家族里的一个女孩。
曲尘算起来是师娘的远房外甥女。家里孩子太多,实在养不活了,正要插了草标往外头卖,被沈先生知道了,买了过来。小女孩初来的时候,第一顿吃了三个大馒头,噎得直翻白眼,头发还发黄呢,皮肤也黄黄的,像株长在石头缝里的小草,谁用力一扯就完了。
曲尘这个名字也是沈先生重新取的,借的是“碗转曲尘花”的诗句。沈先生对曲尘也是不错的。除了香料与香食,雪信有什么,曲尘也有什么,雪信吃什么,曲尘也吃什么。雪信用兰汤洗澡,曲尘用羊乳洗澡。
不过,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如果东西只有一件,雪信想要,沈先生只会给雪信;雪信犯错别人替她挨打,而曲尘偷吃一口肉也要被打手心。
沈先生很关注曲尘的成长,只要曲尘的样子有一点朝着他不满意的方向去了,他就会干预。个子长成以后,曲尘就再没吃过饱饭,唯恐她丰盈起来,失去了弱柳扶风的体态。曲尘越长越像锦书,可沈先生还是不满意,嫌她的眼睛不像,那凤眼的内眼角勾得不够深,外眼梢扬得不够舒展,干脆拿银刀给她划开又用银针缝了几针,创口养好后,曲尘便与锦书没什么两样了。那时候,曲尘才十六岁。
从小就被装在一个模子里压抑着生长,曲尘柔弱顺从的性格里难免掺入了些阴郁,她也用自己的方式逆反沈先生的桎梏。比如她会偷吃雪信的香料、米糕,会把雪信辛苦试制成的香丸拈几颗来,藏在鞋子里。这些雪信不是没察觉,只不过想曲尘已经活得那么难受,就不要再为这些小事挨罚了,便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反正沈先生给的那么多、那么好,吃不完用不尽,分给曲尘些也无不可。便是从那时起,曲尘养成了想要什么也不说,悄悄顺手牵羊的习惯。雪信的纵容也难辞其咎。
曲尘大概也知道,她最可以利用的便是她的脸。她偷了师娘锦书的东西,当然是要装扮成锦书。装扮成锦书,当然不会待在清晖殿里给李昭仪欣赏。
她的目标是皇帝。
皇帝隔三差五地会在沧海楼里收拾收拾,这是宫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沧海楼外围有阵法护卫,但也难不住曲尘。
雪信拽着玄河才从楼外密林花径里绕出来,便见着了曲尘。曲尘着霜青色的齐胸长裙,一领孔雀蓝轻绡自头顶帷帽倾泻而下。此刻夜还不深,斜斜的月光穿透轻绡,将她整个人映得盈盈发亮。她站在沧海楼下,望着前面半掩着的门,静静地等待着。
玄河看了看雪信,以眼色问她打算怎么办。
雪信轻哼了一声,伸手向玄河问他要了一个竹筒,然后就轻手轻脚地走开了去。
玄河还是盯着曲尘,她仍在守着沧海楼的门。
不多时,曲尘抬头察看了下月亮在天空的位置,稍显不安地移动了下脚尖。她自然是有心机的,故意选了这个时辰站在这里,若月亮再升高,从头顶洒下来,便无法从帷帽的轻绡穿过,精心设计出的动人心魄的魅力就要减色大半了。
老天是给了曲尘机会的。就在曲尘转头四下打量,盘算着一会儿月至中天,她又该换个什么地方展示身姿的时候,皇帝出现在沧海楼门口的台阶上。曲尘端正了身姿,放低肩膀,一个长久的亮相后,才低下身行礼。
皇帝长久地望着曲尘的身影,都忘记了让对方起来。
“我替师娘问候陛下。”曲尘轻轻柔柔地说。
“你们都来这里问候我。”皇帝笑了笑,不过好像不是对曲尘笑的,而是对他自己,“你只是代表你师娘来的吗?”皇帝对曲尘的态度温和,话锋却不弱,甚至不如对雪信那么婉转。
“我也……替秦王世子问候陛下。”曲尘再度款款施礼。
“朕知道了。夜露重,你回去吧。”皇帝就那么轻轻地关上了曲尘的期待。
对付玄河,引导与暗示都没有用,对皇帝就更没用了。皇帝不像玄河,他是可以客气赶人的。
曲尘站着没动,她好不容易从宫中收集来酒仙的传闻,好不容易从玄河手中偷来了轻绡帷帽,好不容易掐着月光在孔雀蓝轻绡上如梦如幻的时刻见到了皇帝,她是不甘心白费努力的。若这回转身走了,她不知道下次又要拿谁的问候做借口。
“陛下听过我的琴声。”曲尘低垂下头。此刻月光正一点一点在轻绡上爬升,她企图抓住那最后一缕通透,抓住她的希望。
“下过长年的功夫,是不错。”皇帝点点头。他知道曲尘要说什么,他也不好替她把剩下的话说完,也只能等她铺垫好了,引出主题后,再婉拒一次。
“琴声虽妙,秦王世子听不到,那有什么用。”曲尘声调哽咽,隐隐有了潮湿的哭意。
皇帝是个温和的人,是不会拿一个哭泣的女孩子怎么样的。即便要拒绝,也不忍心立刻拒绝了。他向玄河这边看过来。
玄河当然明白,皇帝要他这个徒弟过来解围。皇帝得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好人恶人都不能做。玄河是有些怕了这位礼数周全,又柔弱得风吹就跑的曲娘子的,你对人家稍微强硬点,就是你粗鲁,你欺负人家。他缩了缩脖子,指望皇帝不好意思点名,含混过去。
一阵细微悉索,雪信回来了,一手捏着竹筒,一手执着随手折来的树枝。还没到近前,她随手把树枝一抛,将竹筒递给玄河。
“世子的玉笛是陛下赐予的,若能真正琴笛相和……”曲尘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这条路太窄了,儿女私情那么小的事情,能感动皇帝吗?她微微抬头,见皇帝望着前方若有所思的眼亮了亮。她并未察觉身后早就多了两个居心叵测的看客,只以为自己的说辞起效了。
玄河拔开竹筒塞子,向里一看,看雪信的目光立刻多了几分敬畏和推辞。雪信盯着他,无声地逼迫着叫他快点行动。玄河又看向皇帝,就连皇帝对他也是满怀期待的样子。
可竹筒里是几条扭来扭去的蛞蝓啊,也就是俗称鼻涕虫的那种东西,肉乎乎,软绵绵,全身滑腻的粘液。
玄河绕了一小圈,在曲尘身侧五十步外站定,崩溃着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条,一弹。鼻涕虫准确地落在孔雀蓝轻绡上,继续一扭一扭地爬动。
曲尘兀自低头倾诉衷肠,还未注意到眼前的绡帘上多了个黑点。
竹筒里剩余的鼻涕虫一条一条给弹到了帷帽蓝绡上。雪信躲在花丛后探头看着,捏着鼻子笑。
“陛下,您不觉得,世子该过常人该有的生活吗……”曲尘再次满怀希冀地抬头,这才发现眼前帘幕上多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你帽子上有脏东西,别动。”皇帝假意温和地伸出手,其实只是指点她看清那脏东西。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