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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骑竹马纵疆场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670 2021-04-27 11:47

  第四章

  一骑竹马纵疆场

  在花园门口,进入湖区的小林子外头,成排的火把对峙着,松油燃烧的焰光和浓烟指向夜空。长戈与陌刀排成秋收后的麻田,无风自倾,刀刃与矛头相向,相隔只有一线。

  河东侯在人群后排的林下坐着,一手托着酱碗,一手用小刀片羊腿吃。他见雪信拄着竹杖过来,起身要让座,雪信却嫌他那边有烤羊腿的膻气,停在五步外不过来了。

  “啊,为爹的我想过了,作为长辈,你们小儿女之间的家务事,我也不宜管太多。有人欺负你呢,也得有人给你撑腰。闺女啊,你我各让一步。”河东侯吃得嘴边都是酱,见雪信皱眉,他让人又搬了把凳子过来,把碗和刀递给亲卫,再让把吱吱冒油的烤羊腿抬走,又要了块巾帕抹抹嘴。

  各退一步的意思,大概是河东侯会考虑雪信建议中合理的部分,操作他认为可行的部分。而作为交换,雪信不能再把河东侯赶到府外去了。

  雪信的反抗集中在河东侯直接干预她府上的运作,不满他极尽能事地折辱苍海心,那折中一下,在厨子这个身份以外,给苍海心另一个身份,给他一些人手,把苍海心推到前面去为难高承钧。

  “侯爷这个身份,不方便为老不尊。”雪信到河东侯身畔的凳子上坐下,“爹爹只肯出这么点人,是驱狼吞虎,还是送狼入虎口啊?”

  按着高承钧昨日入城的人手,河东侯把带进公主府的五十个陌刀兵扔给苍海心使唤是足够了,可今日高承钧出城整顿事物,又点了一百人带回来。一百支长戈虽是仪仗所用,但也是冷钢精铁,戳死个把人不在话下。这回又是在花园门前这个喉咙口,昨夜的情形顿时逆转了过来,交战面只有那么窄,苍海心这人少的一方把守关隘,高承钧一方操着长长短短的兵刃,一时间也没法不惜死命地冲进来。

  河东侯“嘿嘿”干笑了两声:“昨日我出五十人,今日他出一百人,明日我就出五百人。拼人头,我不是拼不起,只不过动静大了免不了玄河又要去传闲话。安城里那群老不死的言官,又得一车一车地写奏章弹劾我。”

  “他们这又是打算堵到天亮去?”雪信对着花园门口说。

  “两军对峙引而不发,一瞪半年也是有的,看谁把谁拖死。”既然是打仗了,河东侯的经验就派上用场了。反正不用侯爷披甲上阵亲自参与骂战,他就乐颠颠等着看那边面对面能挺多久。

  雪信走向花园门口,堵在门前的苍海心的一众陌刀兵自觉分出一条路来,她走到对峙面上,看清了高承钧脸如铁板绷着,而苍海心单拄着柄陌刀,另一只手叉着腰。

  难得苍海心有这么威风凛凛的时刻,身上那件做饭穿的皮围兜还忘了摘下来。

  苍海心正使力瞪着他那眼珠子,听见身后众人脚步纷乱,那熟悉的衣香和肌肤香气近了,那张脸就像风干的泥面具被雨水打了,神色也坚决不起来了。

  他回头望着:“让你们小点声,这还是把公主吵起来了。”他这句话肯定不是嘟囔自己人的,声音顺风冲着对面的高承钧那边去,还有一小半让雪信听见,是抱怨雪信为那么点小事也要出来。

  “捣什么乱?”雪信看似不偏不倚地说了句。

  苍海心在雪信身边一步之外,近水楼台接过话去告状:“公主休息,外人不得打扰。高节度使二话不说要闯进来,我当然得拦着。”

  “高某有话要与公主说,却被外人拦下。公主府的闲人与外人太多,看来需要高某替公主整顿整顿。”高承钧那边也把话砸过来了,憋着一股要把苍海心斩成十几段的火气。

  “不是我休息时不见外人。我休息时,天塌下来也不要来烦我,就算是我亲叔叔皇上来了也不见,我亲爹河东侯来了也不见。我的侍卫长拦下高节度使,也没什么不对。”

  雪信这话先给苍海心套上了个行使职权的身份,苍海心听得嘴角直发颤,在这正经场合不能笑得太明显不是?

  高承钧还不动声色。

  倒是坐在最后排的河东侯顺风听一耳朵,尴尬地拍了下大腿。

  “高节度使带那么多人来,是欺负我府上的侍卫吗?”雪信又看着高承钧的眼睛,“高家军骁勇善战,威震西域,我也晓得人多欺负人少是高家军习惯的打法,但到我府上来吓我的侍卫,是不是辜负了我留高节度使做客的善意了?”

  河东侯给苍海心的兵自然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与高承钧的人硬扛并不怯场。只是雪信铁了心要拉偏架,跟着河东侯学油了的陌刀兵们随着公主的话,一个个就怪相百出地装起了腿软。

  “高某与公主是皇上赐婚,在龟兹举行的婚礼,高某到公主府,不是做客,是回家。公主是主人,高某也是主人。”高承钧吐出来的每个字,与他的眼神一样攻城略地。

  坐在林子边的河东侯用手掌扶着耳朵听见高承钧说话,气得一哆嗦,用手指着门口的方向,问他的亲卫:“他说这话是不是要死?他这是忘了自己的姓了,是不是要死?”

  雪信冷笑:“高节度使太不见外。宅子是我祖母留给我的,也是皇上赐给我的,并不在我的嫁妆里头。高节度使要说我的就是你的,你就来我家发号施令,那么你的是不是我的,高家军听不听我指挥?”

  不等高承钧回答,雪信又说:“不过高节度使既然来了,谁敢不给面子,那就立约三条吧。第一,公主府里有高节度使能逛的地方,也有不便外人进入的地方,我会让梅娘送一幅图来标示。第二,高节度使驻在我家的扈从,要与我家侍卫的人数相当。高节度使现在带来的人有些多了,搅了府上清静。第三,高节度使带来的人与我府上的侍卫起争执,你们动手可以,不能出人命,只能用竹刀竹剑打。”

  “公主所言三条,高某照办。”

  “那么高节度使可以休息了。北院、西院和花园,以墙为界,高节度使不想打仗的话,还是不要闯入得好。下回高节度使若有要事相商,由梅娘报进来便是,见之前也要商量个日子推敲好时辰,别尽拣我不方便的时候。”

  说了这么多话雪信不免显出倦态来,她也不再理会,拄着竹杖掉头就走了。

  是昨晚还有话没有说尽,高承钧才找上门的。但场面上,态度比意图重要。领着一百多人闯上门来,哪里是好好说话的态度?众目睽睽之下,都要给自己手底下的人做个强硬态度,场面话说尽就该拂袖而去。

  看热闹的河东侯身边,人散了一半,都领了侯爷的军令,准备竹刀竹剑去了。

  河东侯站起来背着手:“是这派头,这才不堕了公主的威风。”

  在西域与高承钧动手、被高承钧软禁的经历,令河东侯耿耿于怀,如今高承钧自己送上门来,他怎能不用尽办法出一口恶气。

  雪信穿过林子,回到湖边,看见玄河另外撅了条树枝与半截鱼竿绑在一起,又装上钓鱼了。

  “该处置的乱子我已处置完,也没什么热闹好掺和。玄河子也算不虚此行,这就请回吧。”雪信对玄河也下起逐客令来。

  玄河放下鱼竿刚从小马扎上挪窝,她就坐了上去。的确是一年多来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在肩舆上坐着,脚力不济了,走了几步路,站着说了几句话,脚板都要断掉。

  玄河在雪信身旁看了片刻。

  雪信梗着脖子迎着玄河的目光:“我不想说话。”

  又坐了片刻,玄河还没走,雪信望着湖面自言自语:“用苍海心恶心高承钧,却不给苍海心安排个军营里的位置,无论是苍海心弄死了高承钧,还是高承钧弄死了苍海心,都与军营无关,与河东侯无关,与朝廷无关,与皇上无关,是不是?死了谁都是因私情起的私斗,无论死了哪个皇上都赚了。”雪信谈论那两个名字、河东侯和皇上的口气,都夹杂着淡淡的厌烦。

  “一个是杀父之仇,一个是夺妻之恨,这两人从头到尾可不就是私仇私斗吗?”玄河笑了,“公主从头到尾也没有要把他两人隔离开的意思。”

  “都想火中取栗,都想着水越浑越好,都想舔着别人的血喂饱自己,都想把制定规则的权力捏在自己手里,谁不是呢。”雪信说。她的视线移动了一下,一团颠颠的小白影子到了她脚下。

  是一只白色长毛拂林犬,小狗扒住雪信的小腿,立起来与她平视,身子拉得长长的,吐出的舌头也拉得长长的。

  雪信注视着小狗,叫出了差点被她忘了的名字:“白儿。”

  小狗戴了个鲜红皮项圈,项圈上铆着黄金饰钉,坠着一枚金币,一面是胡人头像,一面铸刻了大秦文字。

  雪信把小狗抱起来,感觉肉沉肉沉的,比起一年多以前还胖了不少。

  她正翻动小狗的皮毛,检查它皮肤表面有没有伤痕时,小狗耳根一动,挣脱怀抱向林子外跑去。

  雪信提起竹杖在后头追,追出十来步,她奔不动了,唤了声“白儿”。

  白儿停下来看看她,等着她走到近前来,掉头又跑。如是三四回,眼见白儿跑到花园矮墙下,奋力一蹿,从花窗宽隙间钻出去了。

  雪信汗透衣衫,又喘着叫了声“白儿”。

  白儿再没有露面。

  她走到花窗前,在被窗棂切割的视野里,是高承钧和抱着白儿的秀奴。

  高承钧只是向秀奴做了个手势,秀奴抱着拂林犬走向远处。他对着窗里说:“进了安城,咫尺的人也远隔重山,见雪娘子一面很是不易。”

  雪信转到花窗旁,背倚着墙,歇了好一阵子,才把气匀下来了。

  “白儿没死,能否让雪娘子少恨我一点?”

  雪信控制着气息的出入,攒了长长一口气,才讲出一句话:“死了的又活了,退回去的又还回来,何必那么折腾。你有足够的理由恨我,我恨你几分,你亦可心安理得。”

  “我抱走白儿,没有亏待它,养它一年的花销超过养一个士兵。秀奴留在高家,我交给她唯一的差事就是照料好雪娘子的爱犬。”高承钧总是要解释秀奴,他还以为秀奴是他们之间顶重要的一道隔阂。

  雪信冷笑:“高节度使留下白儿,给它好吃好喝好照料,唯一不好的,是它不再是我的狗,我喊它它不听,还遛着我来见你们。”

  “分隔久了,难免生疏,失掉了默契。如今回到雪娘子身边,稍加安抚,白儿依然是唯雪娘子是瞻的。”

  雪信沉默着。她想说天底下那么多条狗,再养一条听话的也不难。可是万一话说出口,高承钧回头真宰了白儿呢?

  她对白儿还没有那么绝情。

  “雪娘子没有话对我说吗?”高承钧又道。

  雪信仰头看向夜空,一颗又一颗的星子,像一颗又一颗的鎏金铜钉嵌在漆黑的大门上,门板无边无涯无限大,黑沉沉地压下来,云翳是门板上的油漆斑驳。

  如一扇叩不开的门。

  让她说什么呢?说些深情的话,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来;说绝情的话,她对他也还没那么绝情;不痛不痒的话说多少句都是原地兜圈子,不如不说;场面上的话倚在墙根说出来也没气魄。

  雪信叹了口气。

  在龟兹的时候,是她在敲一扇怎么也敲不开的门,最后她一头撞上去,头破血流地撞开了。可此后她对紧闭的门有了恐惧,她一定要把门肃然无声的那一面朝向别人。

  “雪娘子?”高承钧试探着又唤了一声。

  雪信扶起竹杖,向林深处踱回去了。

  “雪娘子?雪娘子?”高承钧又唤。

  而墙那边的脚步声悉悉索索,远他而去了。

  回到湖边,不见了玄河,想来是看饱了大戏,回宫里去打小报告了。

  小马扎上坐着苍海心,一只小白狗人立起来,两条前腿搭着他的膝头,从他手里吃东西。溜圆的狗眼,湿漉漉的狗鼻子,一张狗脸居然做得出人一般撒娇的神情。

  “你看它,我在花园外巡视,正见到秀奴抱着它过去。我用鼻子闻着味儿觉得挺熟,叫了声,它离地三尺多就敢跳下来,一蹦一蹦跑到我面前,还真是白儿。”

  原来白儿也不是无情的狗,只不过雪信不是它最初的主人,也不是它最喜欢的主人。

  雪信闻见食物的气味,又凑过去看了一眼:“你居然给它吃烤红薯。”

  “只要是我给的,白儿什么都吃。”苍海心扬扬下巴。

  一块烤红薯,他吃半个,另外的半个进了白儿肚子。在皮围兜上擦干净手,苍海心从身旁捧起食盒放在膝上,揭开盒盖,青白色的瓷碟里是翠色浓郁的小面饼,表面扣出精妙玲珑的连珠方胜诸般花样子。

  槐叶淘本是宫廷御宴所供,那些赴宴的公卿吃得眉开眼笑了,就奉以重金请御厨教家里的厨子做。大致是采嫩槐叶捣汁和面,做出的面食吊入井中或放入冰窖镇一下。到详尽的配方则各人有各人的单子,认真些的大厨会给你讲几分槐叶,几分面,几分水,另加什么秘制佐料用什么秘不示人的工序,即便没那么细致的单子,只要槐叶鲜嫩,配上好面好水,口味也是清新可爱的。

  拈了块饼刚要吃,雪信想起方才白儿吃红薯的样子和苍海心那句“只要是我给的,什么都吃”,好生不自在,没事找事说了句:“你又揪了我园子里的花?”

  “只是在篱脚采了几朵甘菊,这种小野花开不开都没什么要紧,开也开不了几日,我拿它做点心,进公主的肚子,它死也含笑。”苍海心也不知道心虚。何止几朵,他把整面篱笆墙根处冒出来的小野花拔了一半,与鲜槐叶合在一处捣汁。

  花奴从花园门口方向奔来,碎发颠出了发鬟,毛毛糙糙的一头发丝乱飞。

  雪信看了她一眼:“你这又是上哪里忙去了?”

  “玄河子出府,总得有人送送,不然受了怠慢,他上皇上那儿乱说,咱们可就遭殃了。”

  “我还怕谁乱说?”雪信笑,就着花奴慌慌张张的样子,吃下了两块槐叶淘面饼,“以后出了厨间,你把皮围兜解下来,样子不好看。”这话是对苍海心说的。

  “皮围兜是你爹送的,他说本来打算穿了亲自给他闺女做早点的,还说便宜我了。我可不脱。”苍海心还挺享受“奉命下厨”的优越感。

  雪信摘下白儿脖子上那富丽彩艳的皮圈,面无表情道:“你所穿的,和白儿戴的,有何不同?”她顺手把脖圈连带上头坠着的金币一同丢入湖中。

  公主府两日的风波缘起于高承钧到安城。但高承钧来安城还是有正经公干的,入城当日先面圣一对一地谢恩,而后皇上设宴款待,高承钧献上礼物,众公卿王孙赴宴,礼节才算完备。

  与办婚礼似有颇多相似之处,才不管两位正主处得来处不来,也不论婚娶的两家是不是谈成了交换条件,最后必定要请一众说不相干又似乎脱不开干系的人物来,借着婚礼的名头大吃一顿,用吃食把嘴堵上,大家心头才落实了,这事儿才名正言顺了。

  宫中设摆狮子宴是在高承钧入安城后的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公主府没闹出人命全亏了雪信下令没收府内人员的武器。不过冲突也没少了去,府中两股势力改用削尖的长竹竿相互比划,还有人半夜摸进伙房偷菜刀和削果皮的小刀绑在竹竿上的。当然铁器一露面,即被河东侯为首的纠察队揪住没收了。

  本以为冲突会密集爆发在花园、西院这两个雪信起居处所的门前,其实不然,整个公主府都打得不可开交,或者说,整个公主府都可能是苍海心欺负高家军的战场。

  起初,高承钧并不屑与对手打吐口水、抛泥巴、捅竹竿的战役,但苍海心带着他的五十个部下贱兮兮地惹上门去,满城找马蜂窝,接着小心翼翼地套进麻袋里,半夜扔进高承钧扈从睡觉的屋子,然后堵住窗门听着里头鬼哭狼嚎,他们在外头捂住嘴嗤嗤坏笑。

  第二天,被蛰成猪头的高家扈从红着眼睛找苍海心清算,苍海心又挖好了一排陷坑等着他们冲过来。陷坑底部铺了生石灰和胡椒粉,掉下去的扈从没有三五天,恢复不了战斗力。可苍海心也不打算让这些伤患舒舒服服地康复,半夜依然摸掉高家军的哨位,丢马蜂窝进屋。也是吃过亏后,那些人知道防备,把自己卷在竹篾片编的席子里睡觉,想如此马蜂便蛰不透了吧。

  谁想苍海心一伙越玩越出格,再丢马蜂窝,先往麻袋里扔个火折子。火折子点燃了麻袋,引着了蜂巢,马蜂一脑袋火星冲出来乱撞,在屋中火烧藤甲军。

  苍海心洋洋得意,放出话来说,要不是他手下留情,没有隔着窗户往屋里头泼菜油,高家那些人早在满身火焰往地上打滚的时候烧死了。

  虽然没有点着房子,可被烧伤的高家扈从也不在少数,此番是彻底惹恼了龟兹来的这拨人。他们悄没声地偷了公主府上所有的扫把和拖把,将竹质扫把柄削成竹箭,拖把去了头是现成的棍棒。再等苍海心一伙来讨便宜,刚进院子,脚下绊到丝绳扯动了竹哨响箭的机关,那边屋子窗户一掀万箭齐发。

  饶是苍海心这边的人有些临敌经验,立刻卧倒滚翻着往外去,还是被竹箭穿上了几个,伤皮破肉,一边滚一边血就涂在了庭院青石地面,那惨烈也不输他们火烧藤甲军的时候。还没等他们滚着撤出去,那边窗户又一掀,手执棍棒的军士鱼贯而出,无声无息训练有素,前冲十几步,扬棍朝着他们的后背和臀部打。那也是留了情的,要是照脑袋打,当夜不知要拍碎几个脑瓢。

  苍海心当然吃不得这种闷亏,又想出一招来,买了一百只大白鹅,用线绳扎了嘴不让它们乱叫出声,再给它们戴上核桃做的硬盔,前胸挂上薄木牌,牌上写明“公主府放养,死一赔十”,最后大半夜地把鹅群赶进高家军驻扎的院子。

  这回乐子更大,大白鹅们触发哨箭机关后,又是一通乱箭,护具穿戴严实的鹅群战损忽略不计,扛着扎在胸前木板上的箭,一群刺猬一样继续冲。

  白鹅又被戏称“白狗”,颇具灵性和猛性,不是鸡鸭可比,它们抻长脖子张开翅膀向前冲,冲到窗下就拿被缚住的长喙叨翻出窗来的军士。几只大白鹅围住一人死命地叨,完全推赶不动,苍海心等人趴在墙头扯动弹弓皮筋,打出石子助战。

  近处的不敢还手,远处的又打不着,高家军只好翻回窗里头去憋着。翌日白天,等高家军去找苍海心晦气时,苍海心一众正在吃全鹅宴,两边都没有像样的武器,就地取材,用烧火的铁钳和串着鹅的铁钎动的手。

  这一架又触动了苍海心的灵感,他们开始绑架给高家军送饭的家仆,断高家军的粮道。但由于双方人数差不多,苍海心也没占“十而围之”的人数优势,困不住院子。出来寻粮的高家军时常与苍海心爆发小规模冲突,但只要他们有人冲出去找到河东侯,哪怕找到公主府的管家,也能得到补给,因而顶多是饥一顿饱一顿,还不至于饿死。

  两票人打得要把公主府的地皮翻过来,始终是高家军略处在下风。但高承钧不找雪信理论,雪信也不再干预双方的争斗,装着不知道。河东侯美滋滋地当他的纠察队,看谁打赢了就上去踹一脚,看着要出人命了就出来干预干预。反正谁挨打他都笑眯眯的。那段日子,天天笑眯眯的。

  高承钧倒不是没来找过雪信,他按雪信规定的流程,找到梅娘,递了字条进去,约定见面的日子,说要商量狮子宴的事。

  雪信翻完字条扔在一旁:“狮子宴关我什么事,还要同我商量?”

  正逢玄河在旁替她诊脉,说了句:“狮子宴事关边关宁定。如果公主连去都不打算去,那贫道这里有一句替皇上劝你的圣旨——大局为重。”

  雪信抽回腕子,笑也不是,瞪眼也不是:“都已是圣旨了,还能叫劝吗?”

  “那公主也需照顾人情。”

  “人情?人情这东西,不是浪费财帛,就是耽误工夫的,更有既浪费财帛又耽误工夫的。”若她是曲尘,还能从人情里空手套白狼,可她什么也不缺,也求不到别人,所谓人情似乎也只是消磨了自己,向别人证明这段关系还存在着,安别人的心。可如今她需不需要照顾谁的人情是一回事,想不想照顾谁的人情又是另一回事。

  “我去赴那个宴有什么好处?都是可不见且最好不见的人,上的菜我又吃不了,还不是坐着受罪?”

  “皇上为安西四镇节度使设的宴,节度使夫人不至,礼数上人情上可都过不去。”

  雪信愣怔了下才想明白这个“节度使夫人”是谁,顷刻间脸沉下来:“礼数和人情也不能欺负病人哪。”

  “公主的病情皇上也有数,自是会特意嘱咐,吃一顿宫宴是死不了的。还是那句,大局为重。”

  玄河写了换药的方子,夹着药具包出花园,迎面一声炸响,飞沙走石。玄河宽袍大袖一拂,遮了头面,一身白衣服还是被扬成了灰衣服。

  跑出来一个高家军的军士,连连对玄河作揖:“对不住啊小道长,没伤到吧?”他毛手毛脚地给玄河拍打衣服,可他双手黢黑黢黑的,一路从肩头到袍子下摆,给玄河印了一溜黑手印。

  “你不认识我?”玄河指着自己的鼻子。他走到哪儿不是被人称作“玄河子”,被恭恭敬敬地当做皇上的代理人的,这还是头一遭被人叫“小道长”。

  “我们以为出来的是越王家那个坏小子头头,早点看清楚的话就喊一嗓子让小道长避开轰天阵了。对不住对不住,误伤平民了。”军士还是一顿拍。

  玄河提起袖子闻了闻上头的一片黑迹:“你们疯了吗,在公主府里用上黑火药了?”

  “公主说了不让用铁器,没说不让用火药。”军士还委屈了,“再说那坏头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点火烧屋子都没事,还不让我们用点火药了?”

  玄河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把花园门口这一片比划进去:“在事情闹大以前,你们把这个轰天阵撤了。你们不是要轰公主府,你们这是要轰你家高节度使上天。”

  玄河回宫没多久又出来了,在苍海心家里找着正兴致勃勃研究火牛阵的本主,宣读了皇上的圣旨,让他赴任光禄寺丞一职,立刻马上不得耽误片刻。

  “要走让姓高的走,凭什么!皇上拉架拉偏手。总有个先来后到,是我先占了公主府这地头的,姓高的来了就赶我走?我不服!我找皇上理论去——不对,我得先找河东侯说道说道去。”苍海心撸胳膊挽袖子,不但被搅了打仗游戏的兴致,还被迫撤出战场,他义愤填膺很是不平。

  玄河伸过头来在苍海心耳边说了几句。

  苍海心两条眉毛由立转平,挠起头来:“倒也是,那我就先认这个亏。”随后把圣旨卷在胳膊底下,他像重新找到了人生乐趣,颠颠小跑着找马去光禄寺报道了。

  最后留下玄河进了牛圈,动手拆下了绑在牛角上的长竹刺和栓在牛尾的浸油草绳。

  苍海心足足买了一百头牛,又折合两百支竹刺加一百条草绳,按照人头算,是打算两头牛踩死一个高家军军士。

  “一个要炸十里,一个要烧连营。”玄河边干活边叹气。

  公主府的大战戛然而止,最不满的就是河东侯了。

  他派出的斥候带回了轰天阵和火牛阵的消息,他也早已让管家捧来账本,让军中长史照着营建公主府所用一砖一石、一花一木的账目拟好了损坏赔偿价目表,又把一支小队调到公主府外围天天训练提水救灾。

  河东侯捂着耳朵,抻长脖子,就等着火药炸响、火牛出动,然后掐准了时机冲进来控制局面,摆一顿威风后狠敲一笔竹杠。

  刚翻新的公主府被打烂他不可惜,只要大战一起,房倒屋塌,平地再起十座公主府的钱都有了。岂料皇上给打成热窑的公主府泼了瓢冷水,河东侯拉足架势却扑了个空,很是恼火。

  雪信也抱怨皇上多管闲事,坐在湖心水阁边梳头边听花奴汇报前一日战况。与花奴一起发一通点评,成了她每日里最期待的事。后来,打探到苍海心的行动,她还换上家仆衣服悄悄去围观。

  要说别人家的夫人有怪癖,爱听绸缎撕裂、瓷器摔到地上的响儿也就是费点钱。雪信渐渐发现她还挺爱听那些喊打喊杀的动静,竹箭弹丸嗖嗖破风,木棒竹棍噗噗打在肉皮上,火焰必必剥剥地烧着竹片。她安静地贴在院墙下,听着院子里那些混乱和痛苦,好像一条堵塞了很久的脉络通了,一口屏住不敢吐的气吐出来了,冷得捂不热的心也暖了。

  她也等着轰天阵这个大爆竹炸响,等着火牛阵这大杂耍演起来,但皇上调走苍海心,公主府又冷作一摊冰湖,再也没有热闹给她打发日子了。

  冷清了几天,崔昭仪从宫中派了车来接雪信。到了承恩殿一通寒暄,崔昭仪把狮子宴的请柬放在锦盒里,递过来。

  原来又是皇上,听了玄河吹的风,担心她破罐子破摔不给自己请客的宫宴面子,让后宫中与雪信私交稍稍笃厚些的崔昭仪做说客。

  雪信在回来的车上直叹气。

  花奴问:“公主不乐意了吧,请客吃饭也赶鸭子上架。”

  “我是替皇上累得慌。天下成了自家的天下,家事也成了国事。天下大事要管,亲戚的家务事也要管,这个皇上一定做得不松快。”

  回到府里,雪信随手把请柬给了梅娘,上霓羽楼选衣服。梅娘捧着锦盒跟随着:“楼里的衣服放了有段日子了,公主赴宴的衣服,还需另外准备新的。”

  楼中昏暗,周围尽是默立无声的衣柜,打开柜门,里面的衣服首饰布置成穿戴起来的样子,好像一堆看不见的人披挂着它们。

  “一座楼,三层阁,还挑不出一身出门的衣服?”雪信把柜门拉开看看,又用鼻子嗅嗅,又关上。

  梅娘养护这座楼很是用心。柜身掸得一尘不染,柜中香袋半月即换一次粉芯。金银珠玉在暗处熠熠生辉,看得出常常拂拭。衣服会定时抱到朝南的窗口,盖上无色生绡曝晒去潮去霉。在雪信看来,她就是把所有衣服编了天干地支做成小牌子,闭着眼抓阄,也找不出一身有错的衣服来。

  “那位曲尘姑娘来了三回了,也还没挑定件好衣服。公主却怎的如此马虎。”

  “来了三回?”事情每每与曲尘有关,雪信脸上就是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的。

  “选一身带回去,隔几天又送回来,说发现了衣服不合适的地方,记得另一身更适合自己,奴婢找出来打包好了,连同首饰一并交由曲尘姑娘带回去,隔几天又来换。曲尘姑娘说不是衣服显脸黄,就是显身段臃肿,不是衣料不够名贵,就是首饰式样稍嫌陈旧,要不就是不够隆重。”梅娘不高不低地讲述道,但还是能从她的话里听出看不上的意思。

  “她哪是人挑衣服,是被衣服挑呢。”雪信轻笑,这大概是苍海心被弄走后,鲜有的令她感到有趣的事了,“别拦着她,让她挑,别让她说我们家小气。”

  “楼里的衣服就任曲尘姑娘挑。以公主如今的身份,每赴一回宫宴置一身新衣,也是少不得的。”梅娘绕回老话。

  “这还没占到别人的便宜呢,就要先花销出去一笔算怎么回事。”雪信看着那些衣服心疼钱,“这些衣服都是一两年内置办的,九成九我都没穿过。”

  “人不如故,衣不如新,新丝从染成之日开始褪色,衣裳从制成之日开始腐烂,公主穿还是不穿,衣裳都在发白变脆,最后都是要成烂草的。只有簇新的、最最新的,才能显出郑重。”

  雪信失笑:“那我更不该多做衣裳,做了也不穿,最后一日日地任它腐烂成草。还是这些黄金和宝石好,放多久都不会变坏,以后还是把钱花在田地和名香上吧,那些买了非但不会烂,价值还年复一年地滚上去呢。”

  “公主有长久经营的打算是好,可必要的花销维持体面,也是省不了的。”

  “我还需要花钱买面子?我需要费心打听了安城里大家近日都在穿什么做什么玩什么,然后学习她们附和她们?”雪信嗤笑一声,“那就按照梅娘的意思,胡乱做一身衣服吧,不用好的,只要贵的。”

  前一刻抱怨着花钱,后一刻她又毫不犹豫指了条最花钱的路。等玄河再来诊脉,雪信带着恶意的玩笑,让裁缝铺掌柜把新衣服的工料价单递给了他。

  “这可是皇上硬赶着我赴宴的。你说这做衣服打首饰的窟窿,能不能找皇上给我填了?”雪信终于又改换了名目替河东侯捞回了点扑空的损失。

  曲尘又来了。

  霓羽楼是她梦寐以求的藏宝楼,每回精挑细选了最合适的一身回去,到夜半她还要紧闭门窗点起蜡烛,裹上华服对镜顾盼。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白日里在楼中看着美轮美奂的衣服,到了镜中人的身上就挑出毛病来了?于是又想起白日在楼中看上的另一套衣服——那才是真正的完美无暇。

  她要自我拉扯上好几日,每夜套上借来的衣服在镜前走过来转过去,终于确认了它的瑕疵,把它装回盒子里,抱着它回到霓羽楼找她这几天心心念念的另一件。等到了眼前,她又会发现这件并没有她记忆中那般耀眼,目光遂被又一件更耀眼的吸引过去。

  换衣服回家后,前几日的折腾又来了一遍。

  把山一样海一样的珠宝华服放在面前让她挑,让她辗转反侧掉头发,让她心潮澎湃又痛心疾首,折磨她到赴宴的最后期限,她还不能说雪信对她不好。但曲尘大概怕听雪信的奚落,只敢找梅娘退换。

  直到狮子宴的前一日,曲尘跟着梅娘,又到了雪信面前。

  “曲尘姑娘选定衣服了。”梅娘说。这句话在一个月内她对雪信交代了不下十遍,这应该是最后一遍了,“但曲尘姑娘选中了公主为赴宴新制的那一身。我说不行,曲尘姑娘说,她自己来求公主。”

  曲尘睁圆睁大了她那双形状美极了的凤眼:“我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满楼的衣服中,我只看它最可心。”她拜下去,又仰起头来,说着说着眼里泪光泛动,那么像只乖巧的小猫小狗,望着主人手中的食物,做出了天真无邪的表情。

  “我的新衣服到底什么样儿?”雪信迷惘地问向梅娘。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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