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冷露荷心杯解语
第三章
冷露荷心杯解语
西院内一个人影进屋又出屋地忙个不停。
苍海心划着小木盆从水阁外墙上折来满满一盆半开白荷,三五合一束,以荷叶盛了湖水捆扎在花枝断处,悬吊在西院卧房内。房梁,屏风,衣架,凳脚,只要有个攀手的地方就捆一束上去,比起水阁上整整齐齐的四面花墙,这边的花束是高低远近、错落纵深。室内弥散开馥如蜜雪的荷香。
雪信陷在这熟悉又安心的气息里,终于忍不住出声:“够了,别把我的不染阁揪秃了。”
“不会,你那水阁花墙早该整理整理了,花枝多得都拧起来了,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谁也过不好。我折掉几根,余下的花就开得舒展了。”
苍海心又捧过来一个大肚窄口的青瓷花瓶。花瓶圆圆矮矮,稳稳蹲在榻前,瓶口只有一株,花枝也被截得不长不短,让硕大花苞恰好坐在瓶口。花苞才绽未绽,若是盛放估摸着花盘能有一尺宽。花苞与瓶相连,远远看去,倒像个上白下青的葫芦,或者是个还没画上眉眼的尖脑袋怪娃娃。
“你这花摆得真丑,快拿开。”雪信终于受不了他瞎鼓捣了。
“这可不是瓶花,是酒杯。”苍海心还把瓶子往雪信跟前推。
雪信伸手,分开一层护着一层的花瓣,手指尖在里头摸到了一只冰凉凉的小杯子,用手指头捏住了提出来,是一只高两寸、宽一寸的细长金杯,杯中漾着七成满的澄清酒液。
“百酿泉的香雪酒,我找玄河借了蒸花的铜锅又蒸过,去掉了杂色杂味,酒质更纯,酒性更烈。入夜前找到将开未开的大花苞,把酒装入花苞之中,让酒吸饱整朵花的芳香。”苍海心说,“别夸我,我是由碧筒饮想到的。”
碧筒饮是今夏风行起来的豪饮游戏,宴会之上以荷杯行酒。即以大荷叶为水囊,盛酒细紧后,用筷子扎通了叶柄,就着叶柄断口饮尽荷叶杯中的酒。一张叶子只能使用一次,须一饮而尽,酒不空杯不能放下,万一中途洒到地上,还得罚饮者换杯重来。荷叶杯中酒,酒味杂莲气,香冷胜于水。
以叶为杯尚如此,用花杯岂不是更妙?叶杯粗鲁,所求是豪饮快饮。花杯则要仔细得多,务求将一朵花中的全部精华凝聚于小小一盏,只适合浅酌。
“酒杯在入夜前放入花中,最好是日出之前取出。香花的花苞都在那个时刻吐露精华。”苍海心说,但他眼见着雪信已经抿完了小金杯中的荷酒。
“鲜花窨酒,才三四个时辰,已经很不错了。”雪信点点头,“当真放到寅卯之间,就只能做晨间酒。可这吸香的酒胚又太烈了。”她又想了想,笑,“往荷心里塞小团茶倒也是可以的,但还是酒好。不管你想不想睡,不管你睡得着睡不着,一杯下去,就能睡了。”
她终于松开了扭结的身体,躺了下去。
苍海心扯过一条薄丝被给雪信盖上,从脚底心到肩膀,都覆盖了进去。
他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讨厌他,又把他接过来。你想见他,又转身就走。你是怨恨他,却又不让河东侯对他下手。”
“你也学奸滑了。明明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还能等到我把酒喝完、眼皮快支不起来的时候问。”雪信闭着眼睛开口道,她虽然也回了他两句,可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你出去吧。有花奴在外边守着就行了。今天折腾够了,怕是明天还会有折腾。都去歇了吧。”
“你一个人睡在那么大的屋子里,不孤单吗?”苍海心又说,“又放了那么多冰块在窗下,连呼一口气都是冷的。”
“是孤单啊,可我宁可孤单,孤单才是安全的。”雪信一指门口,“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也不知道是荷心酒酒力绵长,还是屋外一地鸡毛让人想想就疲倦,雪信这一觉睡得很深,醒来时也不记得做过什么梦了,等花奴来催她梳妆,日已过了午。
“越王二公子让我喊公主起床。”花奴怕惹着雪信的起床气,先把晦气栽别人头上,“不过二公子说是侯爷让他来喊的,还说侯爷是听玄河子说的。玄河子说,哪怕白日里没事,也该闻鸡而起,日落而息,宜于调养身体。这也是天人感应的道理,白日里睡多了,到夜里不好睡,日子过颠倒了,药可就白吃了。”
雪信听得脑袋都大了,几乎天天那么一大堆,这几个人轮换着跑来她跟前说。
“外头什么动静?”她扯开话头去。
花奴回答说是高承钧一早出城整顿他留在城外的队伍。据说他此次来安城谢恩,是带了礼物的,要献舞献兽以表赤忱。因着算是公事,河东侯也没好拦他。河东侯大清早就去找苍海心,大马金刀地坐在公主府的大灶间里,等着苍海心给他做的烂炖羊头出锅。
“居然没打起来?”雪信感叹了声,也不晓得是满意还是遗憾。
这时已是一天里最燠热的时候了。河东侯坐在凉棚之下,看他留在公主府的陌刀兵打马球。夏还没过半,连河东侯在内,场上场下人人都晒成了黑皮白牙。
在凉棚一段的大台子边,苍海心围着皮围兜,手持木棒砸冰,把大块泉冰砸成小块,再砸成碎冰渣,按住个甜瓜在案板上剖成两半,挖瓤去籽,瓜肉捣烂了拌上冰渣给河东侯这边一份份送过来。
河东侯端着刚擦亮的锡碗,吃了两口甜瓜冰沙,眼见一顶白纱飘飘的肩舆朝这里来了,忙丢下碗勺跑了过去:“现下太阳这么毒,怎么到马球场来了?来来来,这里来。”他把肩舆引到棚底下最阴凉的好位置,把手底下人都轰到远处做瓜冰的大台子边去,又亲自往肩舆跟前拎了两桶冰。
前一天夜里在西院前,天色太暗,火把光亮照不出几尺之外,生人都还没怎么看清,雪信就钻进肩舆走了。这会儿隔着纱帘遥遥望着,凉棚那一端的士兵都想一睹公主的风采,却都只看清舆内人穿着件说不上颜色的衣服,比揉碎的红牡丹深,比凝固的血液浅。罩在肩舆的白纱内,像捣烂樱桃做馅儿的蒸饺。
他们是河东侯的亲信,有被苍海心在龟兹城救援过的因而混熟了的,也有习得了河东侯的态度,从不把苍海心当个王孙贵胄,挺习惯公主府多个不要钱的厨子的现状。有人用胳膊肘捅捅苍海心:“你见过公主的真容没?好不好看?有多好看?有外头说的那么好看?”
苍海心的目光也长久地停留在河东侯父女这边,口中回答:“好看,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手中的棒槌重重落下,细小冰渣扬起砸了那些小兵一脸。
“这里又是灰又是土,弄的东西不干净,就别在这里吃了。”河东侯看雪信坐在肩舆里的影子,也是扭头看向砸冰的方向,讪笑着。
看雪信不接话,还是望向那边,河东侯又说:“我用一用你府上的厨子,你不会小气吧?”
这回雪信回话了:“爹爹不能那么对他。”
河东侯也看了看苍海心:“我又没逼他,是他自己找上门来,还做得很开心。他这个样子,我也才放心。”
“公主府不是河东侯府。这是我家,爹爹你也别太不把自己当外人。”雪信给了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这一句大概戳了河东侯的心了,他“哈”了一声:“爹始终是爹,河东侯府就是公主府,公主府也是河东侯府,分不了家。你爹的苦心你晓不晓得?你爹的谋划你懂不懂得?”
“我明白爹爹的意思。”雪信说,“牙齿钝了爪子锈了的狼,才是安全的。”
“你懂就好。”河东侯欣慰地一拍肩舆的抬杆,“龟兹的事儿,他做得不赖。难得有我看得上、你也不讨厌的人,要是能让我更放心些就更好了。”
雪信的目光又流转到苍海心那里。
她说:“龟兹几乎是我的绝境,至今想起来我只感激三个人。第一个是爹爹你,不但没有走远,还留了兵给我;第二个是寄娘雪中送炭;第三个就是他,是他陪着我,我才能够撑下去没有逃走。所以爹爹你不能这么对他,你不能把狼变成狗。”
“闺女啊。你爹也有把年纪了,还是个时不时要出去打个仗的人,是不能照顾你一辈子的,所以得有个人接替着把你照顾下去。姓高的那小子也就是那么回事,早晚你们会散。”
雪信叹了声:“借了您老的光,我坐到公主的位置上,不事生产也能衣食无忧,吃到死也不会变的封邑田租。头不用自己梳,衣不用自己穿,饭来张口,脚不沾尘,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当然不放心,想想当初,那狗小子躲在西域,报了个走失的消息回来,他家里树倒猢狲散,乱成啥样了?一群吃闲饭对付事的人,有哪个真心能与你共进退?你在富贵荣华时他们簇拥着你,稍微有个颠一颠碰一碰,他们立刻转去别处。只有这个小子,我看着还行。那也只有彻底断了他别的想头,才好放心啊。”
“爹爹也怕太平不长久吧?外头若不太平,公主府也不是避世桃源。你怕有个颠一颠碰一碰的时候,可爹爹你想过没有,那个时候真来了,谁更能照顾我些?一个厨子,还是一个将军?真有什么人欺负我,你是希望一方独大,还是二虎相争两败俱伤?”
河东侯把脑袋颠来倒去晃了几下,艰难地承认:“你讲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总希望在我手里为你铺垫妥当,你今后好不用烦心。”他抄起身边马球杆朝苍海心投去,对苍海心喊,“你这狗小子,也下场打一局去吧。”
“你们照顾我照顾得太周到了,尤其是你,爹爹。你是在告诉我,我是个废物,我离开你们的照顾一定活得不好。”
“不是你爹我说什么,从前年你爹我从高句丽回来和你相认,你就没做过让人放心的事。”河东侯讲起来也来气。他这个闺女是为了眼前的目的,做起事来不顾后果的,不惜把自己拧歪了也要冲着想要的方向去,不看紧了不知又做出什么作死的事来。
“这一年来,你们有没有听到我不断重复的话?我能,我会,我可以的,我不会麻烦你们,也不需要你们。你们不听也就算了。如今我已经开了府自己住了,我说的话还不算话?你们都说这是家事那是家事,我家里的事我还做不了主?您老能不能收了你的兵,不要管我府里的事?”
话说着说着就翻了。
河东侯指着凉棚外:“爹不是为你好?你要是能不坐肩舆,自己走回屋里,我能一个月不管你府上的事。”
雪信拂开白纱下了肩舆,才走出五六步,毒热的日光落到她头顶上,她抬起袖子挡住脸,又走了十来步,眼前阵阵发黑,黑幕里似有金色的蜂子在乱舞。她感觉马球场是个巨大的热油锅,而她是在锅沿爬动的小蚂蚁,爬下锅边,还有灶台,爬下灶台,还有漫长的路才能回巢。凭她软绵绵的双腿,支撑不到路途的十分之一。
苍海心拨马从场中心冲来,距雪信还有三丈余时跳下马,徒步奔来:“怎么了?吵架了?”他一手扶住雪信,另一只手里还攥着球杆,朝河东侯瞪来,“侯爷那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迁就下你闺女?把你闺女气病了你能长肉是不是?”
河东侯端起锡碗,碗中的瓜冰早已尽数融化作甜水。他仰头一饮而尽,还颇满意眼前的局面。父女俩说呛起来,还有这狗小子打圆场,这狗小子不问情由就护着闺女顶撞他都让他感到愉快。
至于雪信,放下袖子,脸色越发不好了。她拂了一下,没拂开苍海心的手,不愿他扶着自己,又不愿继续推推搡搡,只能沉着脸低喝:“我自己可以走。”
“你真能自己走?”苍海心稍稍松了一下手,雪信在他手底下直往地上滑溜,他又一把揪住了她,“还是下回再试吧。”
“你松手,我可以的。”雪信固执,从苍海心手中抽过球杆。
苍海心试着又松了一下手,这回雪信以球杆拄地,摇摇晃晃地站住了。
他还是觉得事情不妥:“要不你还是等日落后再挑战自己?这会儿受了暑气病上加病,还要找玄河给你刮痧。我信你自己能走,可你没必要真自己走回去吧?”
凉棚下,河东侯等得不耐烦了。他的意思是让雪信走到日头下晒一晒知道厉害就行了,苍海心过去,反而磨叽起来没完没了,怕是真要把他闺女晒化了。他在雪信背后冲苍海心拼命挥舞双手,无奈他的战术手势表达不了太复杂的意思,何况苍海心只顾看雪信,也不朝河东侯这边回头了。
雪信又对苍海心低声说了几句,要苍海心别管她。苍海心冲回凉棚下,扯下肩舆上的白纱,冲回雪信身边,展开白纱,撑起在她头顶。
河东侯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恨不能冲过去提着苍海心的耳朵告诉他该怎么做,可大概又希望小儿女之间的事由小儿女自己去调和。要是儿女们都让大人放心了,大人们还操什么心?可是大人们都没心可操了,大人们又该干什么去好?难道真的上战场舍生忘死去?
“你走开,这里没你的事。”雪信对苍海心说。若是在苍海心的护持下,打着白纱走回自己屋中,就算赢了与河东侯的打赌,也输了她要依靠自己的决心。可若是不作点弊,她是一点赢面都没有的。
也亏是梅娘暗不作声地把公主府的主人和常在府上逛荡的这几位的脾气都摸透了,事情尴尬起来,还有她出来铺台阶。
她听了花奴的汇报,又备了一架肩舆抬过来:“曲尘姑娘过府来见,公主要不要去见见?”
掐指算来,与这位打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姐妹也快有两年没见了。去年从龟兹回到安城后,听说是上门来过。当时雪信的情况太糟糕,见人说几句话的精力也没有,还没报到她这里来,就由梅娘陪着坐了片刻聊了几句挡了回去。
后来逢大年小节,曲尘还是会备了自己做的糕点小礼求见,雪信那时也好了起来,有了和人说几句话的力气,但还没见到这位姐妹,只是想一想从小到大的事情,就觉得是无尽的是非,已先觉得疲惫,然后便推说精神不济,不便会客。
今日要不是急着抓根稻草把自己从这进退两难的境地里摘出去,估计还是不会见。
会客的偏厅之上新添了一次冰,凉气盈盈,容人优雅安坐,肌肤上沁不出汗,自然也无需担心汗水会让脸上的脂粉浮起来。
雪信所见的曲尘也不再是两年前那纸糊娃娃一般单薄的样子。曲尘从罗袖里伸出来的一截臂膀白腴水嫩,如玉如藕,是还没触摸就已有温润盈实的感觉。
两人都有些许久不见的尴尬。雪信要糊弄过去的是她托病谢客,曲尘则是装着并没有吃了多次闭门羹这回事。
雪信从花奴手里接了冰镇过的湿绢帕抹了脸上的油汗,又拿过粉盒来匀了匀妆,终于镇定地起了个话头:“你身上这件新衣服,绀碧颜色倒也好看。”
曲尘自小是被分派了一堆青绿色的衣物的,顶多是新春里偏柔黄一些,入夏了色调转天青,天越寒底色越重,雪天里红斗篷下是靛蓝的棉袍。再怎么变化,穿了十几二十几年,那青绿在眼里是胆汁似的发苦,是一种怎么也摆脱不了的怕,也只有不相干的人,有心或无心地赞一赞。
既然雪信先开了口,一直恭恭顺顺看她折腾脸的曲尘一直腰身,回答:“公主谬赞了。这是我家世子随便挑的。”
才第一句话,就让雪信捉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嗯?你家世子?”这下什么久别不见的生分也没了,什么大公主的架子也不端了,她的口气自发地熟稔了。
“是。”曲尘不紧不慢地答了一个字,把头低下去,可那一个字扔出来却在肆无忌惮地舒张。
“你戴的这套蓝宝石的黄金牙簪与衣服也衬。”雪信又没话找话。
“公主又谬赞了,这套簪子的草图,也是世子随便画的。”
“……”雪信随手捡起一把团扇。厅堂里够凉,也无需扇风,扇子在手里转了两下,又被抛下了,雪信又去摸席角那只通身不见杂絮的睡猫水晶席镇,把手掌心抵着凉滑的猫背,转头对花奴说,“怎么也不知道待客的,方才看到有人在做甜瓜冰饮,还不给曲娘子弄一碗来?”
花奴捏着鼻子闷笑着去门口找梅娘置备,也不知是主人还是客人的话戳了她的笑筋。
“你的耳坠与簪子是一套的,也好看。”雪信不折不挠地东拉西扯。
反正曲尘想炫耀她和她家世子的事儿,那就麻烦她抬起头来自己说,若是想等着雪信问出来才水到渠成地说,那干脆憋死她吧。
“阔别两年,公主有些憔悴了。”眼看暗示了两回话头,雪信都不接,只顾一顿乱拳打下来,曲尘也无奈了。只好把她家的世子先放下,她来总不是来听这一顿调侃的。
“是比不得过去风采了。”雪信从两人中间的小几暗匣里抽出一面亮灿灿的银镜,照了照自己的面容又放回去,“可那又有什么要紧?本来还存个万一混不好就指着这张脸吃饭的心,没想到如今不用看别人的脸,我吃自己的饭。”
“公主说笑呢。即便是有些憔悴,也是雨中牡丹,不减国色天香。”曲尘又微微倾了倾身子。
雪信揉了揉额角。从开口第一句,她说得不舒服,曲尘答得也不舒服,两人居然也假模假式地聊了几个来回。曲尘那明恭暗倨的姿态尤其让人不舒服。
此时甜瓜冰饮送到了,总算又有事儿来遮挡尴尬了。雪信用小银勺在自己的那份冰饮里戳着,非要在碎冰里剜出一个坑来集中碧绿的瓜汁。
“越王公子说,公主舔两口就行,冰饮是不宜多吃的。”花奴小声对雪信说,可这小声又恰好被对面的曲尘听见。
“他怎么什么事都要来说两句?”雪信正在不痛快,手中银勺狠狠往下一扎。
“不吃冰,是玄河子今春就给公主立的规约。舔两口解解馋,是侯爷给公主放宽的待遇。”花奴还不知死活地说,反正她到雪信身边来以后,话没少说过,至多被瞪两眼,没挨过打。
雪信身上那股倦怠的劲儿又上来了,她召来梅娘吩咐陪客,好歹容曲娘子吃完一碗冰饮再送客。
曲尘眼见雪信要走,这才紧接着讲道:“今日除了探望公主的病情,还想替秦王世子问候问候高节度使。高节度使外出,问候公主也是一样。”
“是吗?”雪信这回是真的不愿意了,“你来探病,我让你探着也就是了。只不过你说你替秦王世子来,我可不觉得你替得了秦王世子。就算你家规矩别出心裁,你替得了你家世子,那你先坐着,等高节度使回来你再问候,我是替不了高节度使接受你替秦王世子传达的问候。”
雪信丢下曲尘往外走去,曲尘在她身后伏地:“不知曲尘如何就得罪了公主?”她应答的仪态很规矩,她的言辞也很周到,所以把别人的火搓起来也不关她的事。
雪信停住脚步。她并不是生曲尘的气,毕竟曲尘的脾气秉性也不是一日两日如此,可曲尘的话把她对自己的气勾起来了。如今她无法把自己当做丈夫的一部分,为他的存在而存在,以他为中心谋事。她也无法把丈夫当做自己的一部分,引他的荣耀为自己的荣耀,视他的所有为自己的所有。于是她对于可以这样做的女孩子生出了厌恶。与其说她厌恶曲尘的这番“代替”,不如说她厌恶曾经那个一心想着嫁给高承钧的自己。
“你来看望我,总也是来求点什么的吧?”雪信站着看伏在地上的曲尘。她们两个是相互看着长大的,雪信能不清楚曲尘吗?
小时候,雪信得到什么额外的好东西,不管是蜜饯点心还是胭脂头面,若曲尘没有又想来分一杯羹时,就会在雪信摆弄新玩意儿的时候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一声不吭,双眼雾气泠泠,直到雪信过意不去,主动分享,曲尘才会破涕为笑。
“是你自己良心过不去要给我的,我可没求你啊。所以我也不欠你的,不需要还给你什么。”
大概这就是曲尘不喜欢开口索取的原因,她并没有什么可以平等交换的。即便有也不打算给,因为自小她得到的都比雪信少,不管怎么交换她都是少的。
“公主久病,我来看望看望公主,”对此曲尘早已成了习惯,若不先抬出个光明正大的由头支在前面,后面的话她说不出来,“又听闻高节度来安城谢恩进献西域狮子,皇上将举办狮子宴。”
“你想赴宴,到日子就随我去吧。”雪信听了半截话,已经知道曲尘的意图了。她挪了两步,又笑了,“不对不对,如今你穿着这身漂亮衣服,有了大树荫蔽,坐我的车可嫌挤了。”
“我并没有身份,世子不方便带着我。”曲尘埋着头回答。
绕了半天,雪信还是逼着她把最戳她心的话讲出来了。
雪信又坐下,看了曲尘片刻,才说:“你以为你踏入宴会,就获得了身份?你想让别人得知你哪一种身份呢?是秦王世子的家眷,还是新乐公主的妹妹?你想要的身份,只是谁家的谁吗?”
“不然我还能是谁?”曲尘的声音细若游丝,肩膀也抱拢了起来,“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食物,睡也睡一样的床长起来的,偏偏我谁也不是。”
其实小时候是差不多的,后来才有了分别,没有那样一个父亲,所以也得不到那样一个丈夫。这样的分别,居然又是一出生就定好的。
雪信还有许多尖酸的调侃,话说到此处却也讲不出来了。她又有什么好骄傲的,不也是仗着她是谁家的谁才有了欺负人的权势。不认命,她也是不认命的,又何来闲心调侃另一个人不认命。
“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可别哭出来。”雪信叹了口气。曲尘也就是吃准了她这点良心过不去,这点居高临下的仁慈,才一次又一次从她手里得到了想要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甜头。
“若我能穿着喜欢的衣服,梳着喜欢发髻,戴着喜欢的套簪坠钏去赴宴,我心里也会好受些。”曲尘又说。对她而言,已是开门见山地提要求了,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说不出来。
“你不是有你家那个谁替你随便选衣服,不是有那个谁随便给你画簪子图样,如今吃穿插戴上,还能缺了你的吗?”雪信这是真没忍住,她尽量把话里的刺摘了摘才说出来,可听来讥讽味一点没少。
“不缺也不少,但没有一件是我自己选的。送过来的,恰好没有我喜欢的、我想要的。我能自己做主的是在不喜欢里挑选没有那么不喜欢、在不想要里找一点稍微不讨厌。”曲尘仍伏着身子。
“可不是。谁不是呢。你看我这家那么大,什么时候轮到我做主了?花多少钱,用什么人,都有人决定好了。我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也有人给我决定了。我但凡还有点倔强,把这几天的食单拿来,换几样自己想吃的,也有一堆人围着我说,这都是谁谁谁那个厉害人掌握的,是专为调养病体制定的食单,改动了会影响恢复,恢复不好,一年多的药就白吃了……”雪信说着说着,眼珠子也朝天上翻。
“不一样……不一样……”曲尘伏在地上念。自己跪下去了,没有人拉她起来,她也不好站起来。
“还不是一样。说着为你好,说省得你麻烦,还不是一样。”雪信也念了一阵,念得无趣了,才对梅娘说,“带曲娘子去楼里看看,不管曲娘子看中哪件衣服哪个头饰,都包好了让她带回去。”
她图省事,那些出门赴宴的华丽行头是一套一套搭好的,哪件衣服配哪个假髻哪些首饰,搭好了就固定不动了。为了收藏这些搭配,公主府里还专门打造了白檀木的多层衣饰柜,上层摆假髻,中间的木架披上衣衫,下层是鞋子,首饰也固定在上身佩戴的地方,另外还要悬挂好裛衣香囊。一套搭配占一个柜子,为了收藏这些柜子,又打造了一座白檀为梁柱的三层小楼,名为霓羽楼。
素日里霓羽楼都垂下了厚厚的幔帐,不放日光照进来晒坏了娇贵丝绸,也不动火烛以免焦烟气味附着到衣服上。不说那些礼服和陪衬的首饰如何难得,每一层楼面上都设了架能照人全身的大铜镜,镜上镶嵌的一颗龙眼大的明珠就价值连城了。
故而闲杂人等也进不去,霓羽楼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锁在雪信的妆匣底层,一把挂在梅娘腰间的大铜钥匙环上。
还是梅娘把曲尘扶起来的。
曲尘随梅娘去了,走出三步回了一下头,张口似有话未尽,但雪信对她笑着挥了挥手,叫她别耽搁,快去。
那是客客气气拒绝再对话的姿态。
站在雪信身后的花奴盯着曲尘的身影转出门去了,眼光还落在门口。
雪信咳嗽一声:“乱琢磨什么呢,哪里都有处得不舒服的姐妹。”
“可不是。谁不是呢。”花奴捡了句雪信的牙慧,又颠来倒去地琢磨。
“那也不是。你与秀奴是族亲,却没见过几面;我和曲娘子幼年相伴,但没有半分血缘。各有各的难处。”雪信说,“花奴,你要是看上哪家公子,趁早跟我说。我搭上点财帛把你送走,以后也少个人来管头管脚——也省得以后有个什么不随心都推我头上,说我不成全你们。”
花奴也知道雪信是借着她说曲尘,她却是认真回答:“我要喜欢上什么人,也不会随他去的,我绝对不要仰人鼻息。我要是成不了公主这样的人,以后也要回葛逻禄,成为我义母那样的人。”
雪信托着下巴笑:“你也没什么大志气啊。我这种混吃等死的样子,不提也罢。倒是你义母,她一步走错被人欺压了二十年,也成了你的榜样了?况且在你义母面前,还有一个秀奴呢,你义母如今唯一的亲生女儿,是秀奴。”
“秀奴,不是已经随谁家的谁去了嘛……”花奴捂起嘴笑。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雪信对于花奴也是无可奈何,能被她气得笑出来,又爱看她放肆的样子,怎么舍得打。她端起碗,趁着花奴心不在焉时,飞快把一碗半融的瓜冰扒下去。
剩下的半日,雪信回到水阁上,吩咐把能渡水的木舟脚盆一律收走,拴在水阁门前的小码头上,不许任何人来打扰。然后灌了一杯荷心酒,偷摸睡下,也不理会花奴在她耳边叨叨念念说已过了午睡的时辰,再睡就乱了作息云云。
再把眼睛睁开时小阁里已暗了下来,有星星点点银光从花与叶的缝隙里漏下。夜风一拂,那细碎的银光也在她脸上晃来晃去。
这个时辰睡醒过来,心底难免有一种忘掉自己是谁、也被别人忘掉的忧虑。好在花奴缩着身体坐在门槛上,吹着凉飒飒的风打瞌睡,雪信一坐起来,花奴也醒了,揉着眼角过来问要不要传饭。
“你要睡怎么不好好上小榻上睡去,好像我多苛待你一样。”
花奴说今时不比往日了,府上人多是非多,可不敢踏踏实实地睡觉,要盯着外头点。
这话道理是不错,可偏偏说话的时候外头风平浪静,比往日还太平,听不见河东侯的大嗓门,也没有苍海心带着他的狼里里外外扑腾。
雪信走到门外,只看见一个玄河在对岸,穿了件月色一样干净的道袍,双手握着钓竿坐在一张小马扎上。
隔着湖也不好说话,雪信与花奴划舟上到对岸,玄河捧着钓竿不动,用眼光指指他身畔的一件东西:“公主好睡,别忘了喝药。”那是只铜药炉,几块烧透的炭塞在炉膛里,煨着坐在炉上的药。他是无舟登不了水阁,便把药炉搬过来守着了。
雪信对花奴说:“水里养的是一锭金换一条的黄金锦鲤,你给我数好了,别漏了我的金子。”
“钩上没饵。”花奴压低了音量,她动手端起药碗,试了试温热恰好,才递给雪信。
“所以玄河子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你等人的傻样子,才故作悠闲?”雪信喝了药,向远处望着,“今日怎么是玄河子送药?”
“侍奉公主药食本来就是贫道职责所在。”玄河装着没听见雪信拆他台的那句。
说起来,当初回安城的一路就是玄河为雪信探脉息、开药方、定食单,汤汤水水都是经他手,苍海心闲来无事就帮着吹吹火。那时雪信病势危急,苍海心插不上手,也不敢造次。后来在安城住定了,皇上金口玉言,把照料雪信的任务派给了玄河。
苍海心半分医理也不通,除了与河东侯玩麻雀战偷偷溜进雪信房中探视,就是追着玄河问雪信病情底细。玄河也没客气,说个一句两句的就派苍海心替他干活,还特意串通了河东侯,留出伙房里挑水劈柴退猪毛之类的重活脏活给苍海心做。
苍海心做得无怨无悔,柴劈完缸挑满肉出锅,又来纠缠玄河,还顺带把煎药的活儿揽了。煎好了药就给雪信送过去,又照着玄河列的食单给雪信做饭,做了一两个月后,雪信哪回说话抱怨了句“来来回回就这几样,看都看厌了”,他立马钻到小厨间里鼓捣新花样。
玄河自然不容苍海心乱来,告到河东侯处,又由河东侯裁断,说由玄河把控着食材搭配,由苍海心负责烹制。如此河东侯算是默认苍海心抢了玄河一半的活儿。要不是苍海心实在不懂医,大概连诊脉开方的活儿也会抢过来,彻底不用玄河到雪信面前走一遭了。
所以今日不见了苍海心端食送药,来了个玄河,才分外蹊跷。
“往日里给公主送药的那个,以后恐怕来不了了,公主不用太想念。”玄河看雪信望得出神,顺手也拆了个台。
明知道最好别去接玄河的揶揄,雪信还是问道:“他凭什么不来?”昨天夜里在湖水底下,她没有见着高承钧出手绞杀苍海心,可是高承钧在这儿了,苍海心要是死了她也不惊诧,要是他被吓跑了那才是怪事。
玄河朝雪信看一眼:“听闻午后公主跑去马球场,为了个砸冰砍瓜的家伙与河东侯闹了个不愉快,公主离开后,河东侯随即就收了队,把那家伙带去城外军营,把那五十个陌刀兵扔给他,让他操练去了。
“这事儿也不奇怪。自安西回来以后,皇上也挖空心思找了理由,给他这个半路走失又半路冒出来护送我归宁的家伙赐勋骁骑尉,也封了个什么校尉,你们却让校尉给你们烧火炖羊头。”
“安城诸侯满地走,将军多如狗,公主就别提校尉了。他的骁骑尉是勋官,昭武校尉是散官,可没有一个名分能摸到兵权,你偏要给他争。侯爷也是真听他闺女话,你说这事,我是禀告皇上好呢,还是不禀告好呢?”玄河故作为难。
“那我爹有没有找人商量如何将他塞到军营编制中呢?”
“那倒没有,营中没有合适他的职位,有缺的不是太低,就是太高。”
“我看长史一职不是很合适吗?”
“长史的位子上有人,在军营的年数比那炖羊头的年纪还大。临老把人掘了,换个靠公主裙带上来的,侯爷忍心,皇上也不会忍心的。皇上忍心,军营里也恐是要起哗变。”
“那就是我爹最近营中人手不够,临时找了个炖羊头的校尉帮忙,又有什么可向皇上禀告的。”雪信绕了个小圈,在这儿堵着玄河呢。她开始绕着湖岸转起了圈,才走了一圈半,脚下已不稳。
花奴跟上来扶,被雪信斥退了。
雪信第二回经过玄河面前时,玄河问道:“公主不回去歇着,又在折腾什么?”
“没见我在练腿脚吗?下回与我爹吵架时,可不能落了下风。”
玄河一提线,横过鱼竿,抽出佩剑来一劈两截,把结实趁手的下半截鱼竿递了过去:“那公主大概是需要根拐棍的。”可惜了一架溜光水滑的湘妃竹鱼竿,腰斩后只有下半截能用了。
“玄河子若有空,还得把端口磨一磨,有些扎手。”雪信接过竹杖在手中试了试,“先凑合了。”
方才被雪信眺望过的方向,那黑沉沉的远处忽然亮起了一片光亮。不同于灯笼蜉蝣般的一星半点,那成片火光连天边低垂的云好像也被映了出来。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