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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登台望仙月昏昏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2386 2021-04-27 11:47

  第十八章

  登台望仙月昏昏

  春夜醉人,但永安宫御园的望仙台上,群官们按官阶职位排列,各守一席,对着琥珀色的酒光,案下两股战战。穿着禁军铠甲的席纠过来劝喝酒,呼啦啦一片仰头倾杯,叫吃菜,低头朵颐,不敢有一丝半点脱了群。

  全城戒严了一天了,官员府宅均被明哨监视,永安宫黑云摧城,这是前番圣主禅位、后主亲征、新乐公主与当时的秦王世子对垒也不曾有过的阵仗。

  久历宦海的老人精肚子里嘀咕,这是位子又要换人坐了,还是不见血不收场的那种。他们也不敢交换感想,免得说了不该说的被捉到,拿去奠刀祭旗。而今只有蒙头吃,要么安然无事,要么大家一起躲不掉。

  忽有内侍官高声通报:“新乐公主到。”

  宴上诸官员禁不住一缩脖颈,继而又转头望向左右席位中间的步道。河东侯的这个女儿,从她回到安城认了亲,她做皇上的表叔和做大将军的父亲把能给的宠爱都给她了,可她每一次在夹道簇拥下出场,跟随而来的就是祸乱灾变。

  嫁给高承钧,婚礼还未办完,高承钧的父亲高献之死了,致使安西权力迭代,西域三十六国的利益重新划分。

  参加旧情人苍海心的婚礼,高承钧又出来把安城烧了,圣主下罪己诏,禅位给后主。

  她再一次出现在殿上,主张高家军与诸王联手平乱,后主就御驾亲征,而后在乱军中失落踪迹。

  再一次出现是苍朝雨坐上御座,却已是她手下傀儡。

  在百官看来,她简直是一团恐怖,初时还是香艳秾丽,带着茶余饭后的嚼头,如今渐渐使人闻风丧胆,但也使人忍不住探究,她这一回,又要对谁下手。

  打眼前走过的公主没有纱帘遮掩面容,肌肤如沾了雨水的花瓣,半透着白。戴了顶小小的蝉翼金冠,身上是阔袖道袍,素纱流逸,仿佛是多簪一朵花都嫌重。步子也是小小的,轻轻的,认真走了好一程,也没挪多远,似乎新病未愈。

  四名婢女打着雀尾行炉,炉中青烟袅娜。女官仿佛是嫌公主走得慢,要上来搀扶,却又不敢,只好抖抖手。众人略失望,当确凿了所有灾祸可以归咎于这个年轻女子,她却一派柔弱姿态,担不住众人罗织起的恐怖。

  内侍官又报:“静西侯到。”

  又如一阵风拂弄麦浪,众人忙不迭压低了眉眼,却又要从额头偷瞄。新乐公主还是宛如诅咒的不祥,高承钧却是实打实要人命的魔星。这两个可怕的人之间,却有可看的乐子。

  就见高承钧全幅铠甲外披着锦袍,阔步疾行。公主才走到一半,他越过她的肩头落了座。公主虽带了一大班人,看着还是孤零零的,几乎是挣扎着走完后半程,抵达了她的位置。

  那曾经的结发夫妻,见面不交一语,两个最接近御座的位置,一个在东首,一个在西首,还是面对面坐着。有人从中嗅到点东西,却如鲠在喉说不出。

  高承钧坐下后,随手从革包里倒出一堆橡果无聊地剥着。新乐公主则是皱了皱眉,对女官吩咐了几句,女官找到当场的光禄寺卿,劈头盖脸,说宴场所熏的香窨制日子太短,呛喉刺鼻,公主受不了,要么撤了炉子别火烧火燎的了,要么换我们公主府自带的熏香料。

  光禄寺卿不敢得罪,亲手把四个镇席大铜炉里的香换了。

  而后高承钧又从随身携带的零碎里找出一支铁针,扎透了一枚橡子做成陀螺。公主则挑剔专为她准备的菜品不合食性,端手瞧向了对面食案上滴溜溜转的橡子,像是很有兴趣,却因为两人再无瓜葛,不好让女官去索要。

  众人的眼光也就饶有兴致地从东打量到西,又从西转回东,跟那个蹦来蹦去的陀螺差不离。他们也跟着看了一阵陀螺,等回过神,席间换了曲子,一班舞姬披羽衣缠彩帛在作胡旋舞,只有步子踩在鼓点上,却不成队列,没有阵型,满场滴溜溜乱转。说无头绪,舞姬们又横行无阻,好半天也没有相撞的。

  “圣驾到。”

  有人在望仙台下喊,台阶上的人重复了这句话,一遍又一遍传递进宴场。

  宴前飞扬的裙摆飘带骤然垂下,百官们齐刷刷打个激灵,起身离席,微微躬身候着。在他们的种种推演里,没有一种是还能见到活着的苍朝雨。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一架肩舆被抬上望仙台。舆上纱帘高挑,舆中人与宴上客照面。台上四个鎏金铜狻猊炉,十六个鎏金铜仙鹤炉,加上各张食案上的小炉,烟柱滚滚,熏风袭人。

  诸位官员心有旁骛,又被席间浓烟纠缠,正分辨不出菜品的滋味,但苍朝雨肩舆未至近前,香气如飞瀑急雨,强劲泼洒,穿透众人鼻观。像丁香炖羊肉,像零陵香腌制的白桃肉,像荷叶覆盖又用荔枝壳为柴薪蒸熟的鸡肉圆子,闻着既有香料之香,又有食物之香。

  苍朝雨大睁双目,盘腿端坐,脸和手上的肌肤白皙里带点红润,均匀鲜亮如新做好的泥胎彩塑。

  没有多少人关注曲昭容,但她跟在肩舆之后步行穿过东西席位之间的甬道,衣摆上的宝石猫眼在灯辉里眨动,也引得人朝她投去几眼。

  御座被撤走,苍朝雨的肩舆取而代之。曲昭容跪在舆座前为苍朝雨整理整理衣襟袖角,而后退到舆后的暗影里。

  众人以为接下来是新乐公主或者高承钧站起来,用自己的身形挡住苍朝雨,宣布其德行亏失,把他从肩舆上拉下来,然后变戏法一样推举出个新主,叫众官朝拜。

  但先有动作的是苍朝雨,他抬了手,招了招,叫曲昭容从暗影里出来,站到他身旁。这是苍朝雨穿上明黄天子袍服后,众人头一次见他自己动弹。就见苍朝雨让曲昭容再近一些,他亲手为她理了鬓发,又从袖中取出一朵绢纱扎成的芍药簪到她发间。

  众官哗然,而高承钧剥完了橡壳,拂了拂双手,一颗又一颗吃起橡果仁来。新乐公主强作无事,把衣带绞在手指上揉搓。

  苍朝雨把双腿放下,走出肩舆,指着新乐公主:“公主害天子,杀朝臣,篡权乱政,贬为庶人,圈禁。”

  新乐公主长出一口气,她仿佛是比其他人早一步知晓自己的命运,已没有惊恐,放弃了抵抗。

  她离席跪倒,谢天子活命不杀。

  高承钧也从坐席后走出来,俯身取下公主金冠,乌油油的发结自她头顶坍塌。上来两名卫士将她架起拖下望仙台,再一次从众人面前经过时,公主青丝散乱,半掩住惨淡的面庞,步子跌跌撞撞像个跌坠的风筝。

  罪人不配有尊严,但落了魄的罪人,似乎恢复成了供人遐想的美人。

  台阶下到一半,雪信说了声:“行了,就到这里吧。”手臂从左右钳制里抽出。

  那两人正是她的河东军亲随。见他们还在迷瞪,她抬手给了一人一个脑瓜蹦,又掏出一个竹筒,各向两人舌面上挤了一滴穿心莲草汁。

  两名亲随被苦得一哆嗦,彻底清醒,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金吾卫服色。

  一个奇怪道:“方才做梦一般,真以为自己是金吾卫,半分不记得公主的布置了。”

  另一个说:“如今醒了,方才的事反而模糊,话到了嘴边,被打了个岔,居然不记得了。”

  雪信吩咐两人原地扼守,她重返望仙台上,从她眼中看出了另一番的光景。

  高阶之上舆座之前,苍朝雨瞪着一双瓷眼,头顶及手足各关节被头顶彩棚横梁垂下的丝索系住,一举一动皆由丝索调动。人的眼珠娇嫩,即便能用药剂保存下来,必然也是形色俱变,还无法修饰,只能替换成义眼。从画舫沈越青的起居舱室里抄出一盒子点了黑珐琅的白釉瓷,挑了一对现安上也是活灵活现。丝索是古琴上的冰丝弦,既劲且韧,牵扯傀儡动作如生人一般。

  舆座后的暗影里就站着玄河,手持两个竹片交叠而成的弦弓,如拈针绣花,只是细巧摆动。

  那些真相,场中的众官员视而不见,从雪信的婢女用雀尾行炉散布掺有曼陀罗花粉的香云,他们入幻由浅而深,所见所闻乃至所感所悟皆被操控。镇场铜兽炉中后换上的香料掺有大剂量的松蒳,松蒳为松树身上的苔藓,晒干研细烧之能聚烟,以此竖起屏障,固定了幻境的范围。

  雪信从群官行列旁走过去,她在幻境之外,他们在幻境之内。在他们的心念里,新乐公主已退了场,如果没有人喊破提醒,他们永远也看不见她。他们全副精力对准了苍朝雨。

  苍朝雨正被扯着手握住了曲尘的手,玄河模仿苍朝雨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朕与诸位爱卿商量,策曲昭容为后。在登基大典当日,举办册后大典。”

  曲尘一副被蚂蚁爬上手背的神情,眼神飘向雪信,雪信从袖里掏出只红地金线绣麒麟的娃娃鞋,对曲尘招了招。曲尘只好把眼神转回去,认真做戏。

  背叛过主人的弃子,要重新找回价值,得破釜沉舟。她遴选了献祭少女,又制住苍海心和雪信,立下两件大功。她设想的最好的结果,如她所言,是苍海心魂魄归位,取代苍朝雨,而雪信被画舫带走,去领华城的判罚。最坏的结果,她连想也没敢想,一动念想了,事就做不成了。

  给苍海心植入骨针,对他下令带走雪信之后,曲尘还想着暂避风头,看看事态如何发展。等她去斗茶宴的锦庐里找孩子,却见摇篮空着,一个海棠色的襁褓抱在玄河的怀中,庐外伏兵也显出了狰狞爪牙。

  她只能跟在玄河马后,自己走着去了西狱。

  牢室里不见天日,只有幽幽灯火。

  不知捱了多久,雪信在铁窗栅栏前出现,手里晃着一只小鞋:“这个能不能使你听话?若不能,我再找找别的,谈谈你可以得到的利益。”

  鞋子是曲尘抽了自己衣裙上的金线给孩子绣的纹样,她自然认得。

  但雪信好像对曲尘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不太有信心。

  曲尘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当然不会懂一个母亲的心。”

  要说在离合向背瞬息万变的关系中握住一点踏实的东西,那就是这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孩子由她支配,是她的财产。孩子是皇长子,即便苍朝雨禅位给苍海心,孩子也能等着承袭秦王封爵,得到崇高地位,故而也是她的一项投资。

  总之,孩子对曲尘的重要,雪信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在踏入西狱的仵作间前,曲尘还不知道自己输掉了几个筹码,待见到了栩栩如生的苍朝雨,她才是绝望了。

  傀儡牵丝,苍朝雨至死也没能摆脱。

  她不管站在哪一边,身上的丝索也摆脱不掉。

  当时雪信只给她分派了任务,肩舆停下后,她要将梁上垂下的透明丝索系到苍朝雨身体各处,而后只要给傀儡搭一搭戏。

  雪信倒是没有提前给曲尘讲明册后之事,在望仙台台上乍闻玄河借苍朝雨之口提议,却也没有了惊喜。帝王帝后的身份在她眼中不再是闪闪发光,她才了悟,发光的本质不是别人的称呼,而是权力。她所料想不到的,是戏本里也给了她浓墨重彩的位置。

  距离舆座最近的高承钧提出反对:“曲昭容出自商贾之家,身份低贱,不堪为后。”

  同处一场却置身幻境外的雪信,看见高承钧面上幽泉铁粉所刺的纹样忽隐忽现,赫然是张狰狞兽面,手部纹样乃是利爪。纹面浮现时,所见的是真实,纹面隐退时,又沉入幻境。他已可以控制幽泉铁的力量,让自己暂停在真幻两界之间。在他看来,雪信的身影亦然是飘摇出没。

  在华城时经受过异于常人的训练,曲尘的心神警醒,也不容易入幻境。

  苍朝雨抹了红蜡的嘴唇被细丝拉动,上下唇瓣开合,宛如在说话,而她听见说话声从苍朝雨身后一尺处传来:“前番日子,朕一时失察,中了庶人江雪信的阴毒伎俩,混沌卧病,不能理事。还是曲昭容衣不解带地照顾朕,兼顾辅政重任。又发动族人搜寻医方,为朕精诚祈愿,终于向天借命,使朕沉珂尽起。曲昭容之功,不堪为皇后?”

  “臣莽撞,应嘉奖曲昭容族人,赐封国公。”高承钧说。

  “正是正是!”苍朝雨迭声应下,“登基册后,还要将曲昭容族人接来观礼。抓紧办着。”

  群臣附和,在幻境中,他们的主意总是被一个明晰的声音领路,做不出反对。接着苍朝雨又举杯祝酒,与群臣共贺嘉夜,然后乘着肩舆下台去了。

  幻境之外,苍朝雨自始至终没有眨过眼,曲昭容也脸色晦暗眼神游移,不过这些瑕疵都无足轻重。

  在群臣们想来,此刻苍朝雨该是踌躇满怀,意气奋发,曲昭容也该是感恩戴德,娇羞矜持。他们只要想见,即可看见。他们想,圣上痊愈了,能临朝亲政了。圣上将立后,有皇后的圣上才是正常的圣上。朝会终于是正常的,而臣子们也将摆脱上殿进言时刻被长枪利矛指着的恐惧了,他们想想就快乐。

  群臣在望仙台上宴饮至深夜,不胜药力酒力,皆醉得不省人事。雪信留在场中的雀尾行炉炭尽香断,高承钧打开铜兽铲灰压熄了松蒳烟。

  夜风灌入,转瞬吹散了台上幻境。

  雪信纱袍被风勾挑,显出纤细窈窕的身段,却也显出衣料轻薄抵御不了更露。高承钧面上的鲜红兽纹消隐,他看起来又像个人了。他脱下外袍披到雪信肩上。雪信肩头缩了缩,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披散的头发抓过一绺用手指梳理着。

  “我送公主回府。”高承钧细细地给她掩上袍襟。

  雪信用丝绦把长发系成一握,甩回肩后,说:“再也不需称公主,也再没有繁仪。我骑马自行回家。”

  被苍朝雨之死打乱了步伐,临时出了一套计划补窟窿,把她的公主身份抹去,她难免不高兴。但也只有自贬,才能在此刻解绑脱身。

  高承钧狡黠道:“雪娘子既为庶人,夜半骑马行路犯了宵禁,还是我送送吧。”没有了公主身份,她身上的刺也被拔掉了,她会很需要他的。

  宵禁后的安城大街也不空落,反是车马繁忙。金吾卫络绎往来,把烂醉如泥的官员送至各自家中。雪信与高承钧两匹马在前面走,蹄声一唱一和。给公主打仪仗的从人远远随着,他们的家什全留在宫中,空手回来的。

  数着蹄声默走了一程,高承钧忽然说:“这是好事。”

  雪信仰看夜空星斗:“我离自由近了一些。”

  “此间的事结束,你也不必留在安城。”

  “此间的事必要有个了结。了结后,我就自由了。”

  高承钧笑了:“这是我在安城听到的最痛快的话。”他长臂一舒把雪信拉到自己马背上,怀抱着她,一踢马镫,甩下仪仗队伍,绝尘而去。

  黑马霜夜载着两个人奔跑至公主府,雪信贴着高承钧的耳朵说:“你在门前等我。”她从门缝里钻入宅中,足足一个时辰,她换了身窄袖胡服,一手在肩上掼着个包袱,一手抱了百花锦袍。见高承钧,雪信先是把袍子递过去,包袱换了个肩,把挑包袱的“棍子”也送过来,那是透山剑。

  高承钧看她一副与人私奔打扮终于是乐出了声:“你连家也不要了吗?”

  雪信回头看了看:“这是我祖母的家,也是我的。但是近段日子不能住,宅多人少,恐不太平。”

  高承钧卷她上马,她把包袱搂在怀中,说:“缓辔徐行,别颠了。”

  包袱解开一个角,一张皱巴巴的婴儿小脸在睡梦里吧唧嘴。原来她没有收拾替换衣服,只带了个孩子出来。

  “是曲尘的儿子?”高承钧问。在他看来小毛头长得没有分别,一眼看去,性别月份也分不清。

  “我的侄女,周流采。”

  “流采是一把短刃的名字。她是吴钩的女儿,论起来我是舅舅,称你舅母才是。”

  “流采是我侄女。等她长大,问起自己的母亲,我编个好点的故事,绝不提她还有个舅舅。”

  高承钧不满了:“我是她舅舅,我可以把本事都教给她。”

  “你会死在她手里的。最好别与她相认,免得她复仇。我教出来的孩子,必然像我。”雪信的话温柔绵软里带了杀机。

  高承钧又说:“我在安城的宅子,你喜欢哪一所?我让人去收拾。你要是怕不太平,我就多派人值守。”高承钧在安城的产业还是他的父亲高献之当年置办下的,分布在安城的位置雪信也知道。

  触动旧事,雪信的后背挺直着,离开了他的前心,手朝东面一指:“河东军山营险固,守备严密,我住营中就好。”

  高承钧以为她想把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如同最初踏入安城般身无长物,是错打主意了。她不是公主了,可祖母留给她的宅子,父亲留给她的私兵,不能随封号一并收走,还是她的。在安城中扎下的人脉,也还有能用的,并非只有他,没有了身份就只有他。

  “好,去河东军营。”高承钧微叹了口气。若卸下唬人的皮毛,雪信也变不成软垫上打盹的狸奴,“要感谢河东侯在世时的经营,危难之际还有一支忠诚于你的力量。平老越王之乱,河东军的小股人马偷袭截击极是锋锐。但大军列阵攻杀,没有大将,你在营中可多多练兵,拔擢人才。河东军要打磨,才能在你手中展现真正的实力。”

  马向东而行。

  “可惜我爹爹生性不拘小节,没编一本平生战例教我打仗。我知道你有一本《披沙小志》,记述你从军后的每战心得,可否借我一阅?”雪信说,“还记得从前,每年你要与苍海心打一场架吗?今后你带北衙禁军与我的河东军,借猎场演兵,也能切磋切磋。”

  “偷了我的兵法来打我。”高承钧又笑。只要牵绊不断,他就不紧张。他们探讨的是他熟悉领域内的事,他更不紧张,“我先说句大话,第一场切磋,我只守不攻,你都打不赢。”

  雪信说:“我入营安顿后,会派人去西狱,你与玄河要把苍海心交接给我。”

  “西狱守备森严,苍海心在最坚固的牢室里是安全的。”

  “当初,你把玄河关在那间牢室,也不可谓不森严,他还是被我弄了出来。苍海心不是犯人,他在里头关着,我心内如滚油煎着,总得分出神来应付多出来的一份焦灼。”被连理术捆绑的两个人,虽不至于心意相通,却时刻模糊地共享着情绪,“还有一点,我用苍海心为大将与你对阵,未必会输。”

  赴望仙台之会的官员们,一夜如昏迷的酣睡,早的在天亮,迟的至日暮,陆陆续续醒来。

  安城在敲响晨钟时已撤去戒严,集市买卖铺面开门做生意,各门各户里出来人采买食材,也会从卖花人的担子上拣一朵芍药簪在鬓边。

  官员们庄周梦蝶,不知天子病愈贬了新乐公主是梦,或者从新乐公主与秦王世子药园对峙开始就是梦,后来公主斗上世子却扶他做了天子也根本是梦,也许在他们做梦的时节,秦王世子拿住了新乐公主,在望仙台召集他们宣布消息反而是真的。

  他们双目惺忪,拉住家人问了一阵,又跑上街看,才理清了虚实。

  街上新树了好几处皇榜,昭告天子登基、册后的日子,届时将大赦天下。旁边一张榜文,列数新乐公主的罪状,宣布贬为庶人。

  新乐公主的府门上贴起了封条,是夜里就贴的。有官员还是不能坐实,换了朝服急匆匆入宫面圣,圣上不见,传话出来说,大病新愈,还得多休养。甘露殿的内侍官与宫娥脸生,看着是整一批人换过了。也对,前一批是新乐公主塞过去的。

  心中最大的惶惑解决后,家中的问题接着浮显了。有一部分人发现,他们的小女儿没有回家,失踪了整整一日。正当找来仆妇婢女问明白是赴了曲昭容的斗茶宴,采买归来的家奴们慌里慌张来报,说街上贴出了新告示。

  说是有行舟人在江上遇到一艘落了帆篷的画舫,顺流飘荡,无人操驶,登船后,在舱底发现二十具少女的尸体,有两具是发冠脸面完好,衣裳下只余白骨。还有十八具精光赤条,倒悬着从喉管放干了血。

  那行舟人吓得不轻,上岸报了官。新任安城令派船去把画舫拖至江边,草席卷了尸体运到府衙,又贴告示,又将收敛得的少女簪环挂在告示旁,叫家中走失人口的去认一认。

  当时的风气,城中名媛们喜欢购买金珠宝石,送去金匠铺子定制式样独特的首饰,还要在隐蔽处篆上闺名,绝不与市售常款混淆。遇到如意郎君,送出一件两件,可令睹物思人。

  这些首饰,其亲密家人与贴身婢女印象里都是有眉目的,一见之下,在榜文栏前先顿足,去安城令府衙中认尸,又陆陆续续昏厥了十好几位。等家眷们苏醒,安城令一询问,遇害少女均是前一日赴了曲昭容在江边设摆的斗茶宴。

  案子便转移至大理寺,由大理寺主持三司推事。

  不到天黑,已有人将一日间的重大事件串联了起来,揣摩出了所谓真相。曲昭容为皇上寻找康复之方,找来的不是正道医方,而是巫方。

  曲昭容以给皇上充实后宫为名,查阅了秀女卷档,选出生辰八字合用的少女,召集宴会将她们骗至江边,在画舫上取了血做药引,将少女们的寿数度给了皇上,皇上这才从病榻上站起来,能行动讲话,能向群臣传达自己的意志。

  皇上感激曲昭容,让她做皇后,又记新乐公主重创其致残的仇,贬了公主。

  人们咂摸滋味,夺人命而受恩宠的昭容可不正是个妖妃,浴人血而补其身的皇上可不正是个暴君。那么被皇上报复的新乐公主,反是刚正不阿之辈,当初能在暴君的重围下翻盘,是智勇双全了。

  逻辑就是那么简单。曲尘是雪信在廷议上推举为昭容的,曲尘成众矢之的,曲尘背后之人必然要被人挖。苍朝雨在众目睽睽下亲口拔擢曲尘,贬抑雪信,则是把雪信与曲尘的作为划清了关系。

  再挖,则是要往华城挖了。

  一个是做了二十年仁义君子,只为等待最好的时机干掉堂弟取而代之,一个躲在暗处布局谋划二十年,拿妻子与儿子的性命博夙愿。他们俩才是棋逢对手的合作伙伴。

  苍海心以越王一系的身份获得逐鹿的资格,而随着老越王之乱平息,苍海心成为新一代的越王,切断越地与华城的联系,亦能从漩涡里抽离。

  大理寺要传唤曲昭容问话,曲昭容躲在甘露殿不出,称圣上新愈,还需要她服侍。

  大理寺卿亲自求见圣上,圣上也不露面,只传出话来说:“后宫有后宫的法度,朕自会询问昭容。”

  大理寺官员立在前朝与后宫相隔的第三道宫墙下,只有一遍遍地请内侍官朝里传话,却也没有下文了。

  大理寺这头推进受阻,由玄河主持的御史台参与画舫少女命案的查办,从汉江边找来目击证人。

  是没有做过手脚的渔夫,实话实说,曾见个女孩子立在船头,邀一群年岁相仿的千金贵女上画舫。把受害人的画像一一展示,渔夫说邀约者不在其中。又以问询为名头,召集起城中所有年岁相符的女孩子,一一在西狱庭前走过,教渔夫隐藏在屏风后观望,终于把崔露华指了出来。

  紧接着受害少女的家人们也想起来了,斗茶宴之前几日,这个崔露华东奔西走,入他们家女儿的闺阁,尤为热络。

  在高承钧追上画舫,逮住沈越青的时候,崔露华也被一网捉了去。当高承钧忙着审问沈越青,玄河在制作苍朝雨的尸皮傀儡时,雪信去照看了崔露华,用窥梦术回溯了她的记忆,又用催魂术将其中所有苍海心的形象替换成了苍朝雨。

  当初在锦书魂魄受困梦中小镇、雪信入梦探寻,锦书在与她沟通时,也告诉了她一些事。

  在梦里,传递消息可以有不同的办法,有时罗织画面,有时仿佛是有声音在耳边说,有时打开一页笺,消息凝练成一两个字或者一句话写在上头。

  而最快的方法,是一个念头。

  凭一念,一刹那就窥破漫长又复杂的过去。

  其实苍海心与苍朝雨在还是两三岁的稚童时,命运有过交错,曾被对换了身份抱错过,后来又换回来。沈先生命人刺破苍朝雨的耳鼓,以确保其将来不会对苍海心构成威胁。

  稚童长大,还是卷入同一场夺位战争,一个身体全而魂魄缺,一个躯壳残而魂魄在,命运又一次交错。

  崔露华的记忆大致可用,只需在关键转折做小篡改,或者只是给当事人换一个动机。比如崔家押注在苍朝雨身上,本来打马球招亲,崔露华的绣囊便是要送给苍朝雨的,却被雪信破坏,阴差阳错只能改了计划。这一节与事实没有出入。

  接下来,改成崔露华受命到苍海心身旁监视越王动向。苍海心狡猾,甩开她离了安城,崔家顺势撤销了婚姻。崔家没有站明立场,却一直在不动声色搅浑水。崔尚书掌兵部,拖垮了河东军对高承钧的截击。高家军兵临城下,崔尚书又举荐苍朝雨为北衙禁军都统领。高承钧做了乱世枭雄,苍朝雨给自己设计的形象是平乱英雄。崔尚书为苍朝雨铺路造势,苍朝雨许诺崔露华入后宫,保底是德贵淑贤四妃中的一个。

  苍朝雨即位后,崔露华开始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的未来积累资本。

  曲昭容找来巫方,并亲笔写了用作药引的女孩名册,崔露华就拜访鼓动在册的女孩子,使她们无一遗漏地参加。又在曲昭容召齐了少女后,引她们上船。曲昭容的族人在画舫中施行血祭巫法,崔露华还帮忙除掉少女的衣裳,剃去了少女的头发。在崔露华被动过手脚的记忆里,血珠子点点滴滴打在苍朝雨的额头。

  于是当日里安城全城戒严,甘露殿被严密封锁,也有了合理解释。曲昭容借办宴之名暗中运送苍朝雨出宫就医。禁军都统领高承钧发现苍朝雨不在宫中,生怕趁此空档生出变故,故而封了城,又派遣人马换上便装偷偷访查。同时新乐公主也得知消息,也散出人去寻找,生怕苍朝雨康复后她没好果子吃。

  两拨人都在找,但都不好把行动放到明面。

  崔露华没有挨打,被推到堂上就恍恍惚惚讲完她记得的事。如此一交代,大理寺那一头的线索也有了印证。

  在官场厮混,诸位套路全通,还没落纸,腹稿就已打好。

  曲昭容跟随苍朝雨多年,在苍朝雨还是秦王世子时已伴在他身旁。接下来更是信手拈来,把百器工坊说成是秦王世子开的产业,曲昭容是华城百器工坊的人,也无破绽。说许多年前,百器工坊就是秦王世子的敛财利器,更兼炒作宝货囤积马匹和粮食、暗造盔甲刀枪,也逻辑通顺。

  终于时机成熟,先使异人行巫术种蝗灾啃青苗,又积余粮酿成饥荒,派人煽起越地民变,在战场行刺自己的堂弟。除了被新乐公主暗算了一次,苍朝雨的得位之路步步踏在计划之内,超出计划控制的,也及时纠正了。

  崔露华的供词使办案官员群体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往下查吧,扯出曲昭容,带出皇上,坐实了皇上带头以巫蛊之术杀人,民心散尽,这个朝廷气数也尽了,诸王还不趁势再起,抢着入主安城,改朝换代。

  不往下查吧,那是二十条少女的性命,满城热议,民怨沸腾。受害少女的父兄也尽在朝为官,他们不能让案子不了了之。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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