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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酴醾泣血白骨堆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274 2021-04-27 11:47

  第十七章

  酴醾泣血白骨堆

  酴醾花屏前,在苍海心双手扶住雪信的同时,曲尘也有了迅捷隐蔽的举动,她双手手掌里各翻出一支骨针,刺入苍海心耳后颅骨缝隙。在旁人看来她似乎只是摸了摸苍海心的耳朵,苍海心就凝滞了。

  雪信半眯着眼,那只手还在荡着,指腹上沁出的血在指尖汇拢,成了一个拉长的液滴,好半天才掉下去。

  曲尘抢在兔子张口前命令道:“别喊,你惊动了侍卫,苍海心就会掐死你家公主。你的忠心之名,我在宫中也有耳闻,你也不想莽撞害死你家公主吧?”

  想来雪信对苍海心的保护是很有信心的,花屏百步之内并没有布置侍卫,百步之外的侍卫只看见曲尘的后背转开了。

  苍海心把雪信的一条手臂担在肩上,架着她往前头走,兔子紧随其后,曲尘似乎无所适从,在兔子之后跟着。到了侍卫们列队的行障出口,兔子说:“公主饮多了,需立刻回府。公主命我送送曲昭容。”

  曲尘对人事不省的雪信道了辞。

  兔子心神不宁地用眼光追着远去的马车和侍卫队:“你是不是骗了我?公子是万万不会伤害公主的。”

  曲尘对兔子说:“你没有跟马车走,出了事也赖不到你头上。我这是把你摘出来了,还不谢谢我?”

  兔子抓住曲尘,摸到对方袖兜里一把短剑的轮廓:“会出什么事?告诉我!否则我马上喊破你谋刺公主!”

  曲尘笑了笑:“我身边差一个可信任的婢女,今后你跟着我好不好?”

  兔子撇开曲尘急追公主府的仪仗。也在那一刹那变乱陡起,马车顶棚被由里而外击穿,苍海心把雪信扛在肩上跳上车顶,又从车顶一个蹿跃把车旁一名侍卫踹下马,夺马撞开通路,朝着横刺里狂飙而走。

  雪信恍惚里先觉得自己睡在一张摇篮床里,被子拉到额头,盖住了眼睛,黑暗又温暖,被轻拍着,颠晃着。再听见浪潮鼓涌,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水声中杂入了女子的嘤嘤哽哽。

  现实一点点渗透进她的梦境。她睁眼,入目是猩猩红的斗帐,猜测她所在的地方是一艘规模不小的画舫。因为船上起码放得下她身底下这张六尺宽的床,帷帐外还有不少女孩子在哭。仿佛是在幼年的梦魇里,神智醒来了,冷冷地观察着沉睡的躯壳。气力被抽空了,雪信挣扎多时,仅有指头微微弹动。系在手指的线头被牵扯,帐中的银铃串响了。

  有人闪身钻进帷帐里来,她努力转动眼珠子,才看见来人是沈越青。

  沈越青正用一块绢帕擦抹双手。手干净了,殷红的丝绢被扔出帐去。

  他笑了笑说:“我猜,你在懊恼中了曲尘的算计,还在回想是哪个关节上中的计。”他看雪信嘴唇轻颤,就是发不出声,又道,“你目下筋骨使不上力,唇喉也是麻痹的,还是我来说吧。

  “毒液无色无嗅,封闭在琉璃珠内。你一见那琉璃珠串,必定会要过去察看。琉璃壁比蛋壳更薄脆,曲尘又故意拿话激你,令你失手捏破珠子,毒液见血而入。这是曲尘的主意,她恨你把苍朝雨变成那副样子。不过,我感念你成全过我与曲尘,涂抹的毒液只有十二个时辰的效力。”

  雪信的回应是重复手指上的弹动,虚弱地扯响铃串。

  沈越青是个耐心的解说者:“我们本只计划请苍海心来,可雪娘子你把他看得紧,苍海心也甘愿寸步不离地给雪娘子做看门犬,没办法,只好两个搭一起绑来。雪娘子在我们手里,我们也不用与高承钧正面相抗了。”

  “小沈先生,你与她话太多了吧。”帷帐外有个女子说道。声气怪熟悉的。

  “我们师兄弟姐妹之间的情分,你是不能懂的。”沈越青对外回道。

  雪信心中还是咯噔一下。除了记得自己身世来处的高承钧,当初在华城沈先生门下被收养的孩子都改做沈姓。这女子根本也是什么都不明白,才能轻易叫出“小沈先生”。

  “沈先生”是个不用出现,也压在人心头的称呼。而“小沈先生”也挟了这种余威。

  “你不用怕。在华城时,师父待你是最好的。我们以为是他的计划里,需要把你骄纵坏。转到今日再看,师父对你就是偏心。我出来时,他吩咐我不要伤到你,还让我运了江南春笋来,一会儿要是平安无事,送你回府时你带上,与火腿同蒸了吃。你还是茹素吗?那与豆腐野菜同蒸也好。”

  雪信从沈越青的脸上,仿佛见到沈先生在不紧不慢、阴郁乖戾地探讨春日美食,而他的手指甲缝里残留的血还没有变成黑色。寒意还是无法抑制地从她心口扩散,侵染到四肢百骸。

  沈越青见雪信眼珠子直直凝视帷帐缝隙,又说:“外头的事同你无关,你不看也罢。”

  那个尖锐的女声又插言了:“怎么与她无关了?苍海心巴心巴肝地待她,她却既不替他回魂,也不推扶他去顶苍朝雨的位子,安心把他当看门狗使唤。她该做的没做,还得我们补位。”

  沈越青说:“世事多变,我们从不抱定一套计划。你的补位,也是必须的。”他一闪身,到了帷帐外。帐外的飘渺的哭声,对他的重新出现做出了反应,有的戛然止住,有的却哭得更大声了。

  雪信感觉到船在顺流加速,帆篷泼喇喇地被风吹饱,厚重的帐子飘开了一个角。大浪拍下来,船身一倾,把她从床铺上掀了下去。她就像个从笸箩里掉在地上的线轴,骨碌碌滚了一溜,停下来时,她见到了苍海心,也见到一幕胜过噩梦的恐怖。

  一具少女的躯体被倒悬在舱梁上,玲珑曼妙,赤裸惨白,还泛着不正常的油润光泽。头发剃尽,露着青茬,脖颈动脉上切开一个小口。

  下方在舱板上挖了个池子,苍海心双目紧闭躺,一滴血正中他的眉心,又从额头滑落。他的黑甲泡在血中,甲胄缝隙里的粉芍药染成了赤芍药。

  舱梁上装有滑轨,血池的左手边,崔露华在给一个倒悬的少女剃发,莺子用一把刷子为少女的肌肤刷上脂膏,预备着上一个“用完了”,就把这一个推过去。

  那少女的胸脯轻微起伏,显然还有活气。舱角有个铁笼,里面的女孩子雪信不久前还见过。她们均是曲尘斗茶宴上的客人。沈越青站在笼前,轻声要她们别害怕,手里却捻动着吹针筒。

  崔露华先停了手里的活儿,蹲到雪信面前咧嘴:“你为什么不愿意?你捐出性命换回苍海心的魂魄,那些女孩子就不用死了。是你害死了她们啊!”是了,这个声音就是前番称沈越青为“小沈先生”的女声。

  莺子在旁不吭气,眼神低垂。

  雪信想回嘴,可是开启牙关的力气也没有。她只有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沈越青把雪信抱起来,放回床上,他以为用笑就能安抚她:“别在意。原本以为,你至少会找法子试一试,你却也太绝情了。我们只好换一套方案,以数取胜了,多凑几个,或许也攒得起所需的愿意。”

  崔露华在抱怨:“小沈先生, 这一个一个除发也太麻烦了。”

  沈越青在帷帐里回答:“头发蓄纳血液,会有浪费。”

  “她们死都死了,还涂傅什么香脂,岂不是更浪费?”

  “香气会安抚她们的恐慌,令她们的魂魄愉悦,提升她们血液的成色,让她们死得更值。”

  “日后计较起走失的闺秀们,是会把我扯出来的。我应当即刻回家避风头,不当留在船上做粗活。”崔露华的不满还是打不住。

  沈越青走了出去,听见他收敛了随和态度,严峻道:“崔家不会只站个队,分毫力不出,却想捞好处吧?皇后的位置,还真当是他人举贤举德送给你的?露娘子,你的手上不沾血,不愿意和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共事,我们如何信任崔家?毕竟崔家也拥有一位皇子。任管与哪一方合作,都不过是权宜之计。”

  怪不得崔露华对主持行动的沈越青口气傲慢,她已提前适应了未来皇后的身份。在苍朝雨的阵营里扑空,迫使崔家孤注一掷。一直到沈越青的最后一句,才算压下了崔露华的嚣张气焰。

  这位崔家千金叨咕了一句:“我只管我自己。做皇上的小姨母,顶多是个国夫人。我与苍海心是完了婚的,我要做皇后。”

  继而是沈越青长久的呓语般的劝说。

  曲尘已先替他们筛过,找来的女孩子均是性子软糯,家中又有父兄在朝为官,卡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沈越青从箱子里拣出一个卷档,念着名字,在笼子找到对应的面孔。

  他看着那女孩子的眼睛道:“今日你是一定要死的,你的结果改变不了的,但你家人的命运却会因你的一念之差而迥异。死有轻于鸿毛,有重若泰山,以你的血换回未来天子的魂魄,换你父兄仕途升迁,换得值啊。你可愿意?”

  女孩子抽抽噎噎地说不愿意,说她不想死。沈越青打开笼子,旁人皆后退,把那被点名的女孩让了出来。女孩在沈越青手底下强挣了两下,被他挂上了滑轨,和那两个倒悬的躯体不同,头上脚下,铁钩穿过发髻,保留了裙衫。舱房壁上有一排拉绳和手柄,沈越青扳动其中一个手柄,舱顶打开,从上层舱室吊放下一个水晶琉璃缸。

  沈越青对那女孩说:“我容你反悔,你再想想,千万别选错了死法。”

  琉璃缸里水草飘荡,布了太湖石。十几尾带红纹的银鲳鱼在清澈的水中游弋,被圆肚缸身照得时大又时小。要是放在厅堂之上,亦是一景。

  女孩子哭得脊背一缩一缩,铁钩和铁环咬合处也咯吱咯吱地碾着。她说:“我不想死,我给家里写信,求父兄送钱来。”

  沈越青摇摇头:“我们不为钱。”他颇为可惜地把女孩推到琉璃缸上方,转动绞盘把她头部以下的躯体浸入水中。还没有半个巴掌大的银鲳鱼找到女孩裙摆、衣襟、袖口钻了进去。

  女孩尖叫:“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沈越青又对她摇头:“已经迟了。”

  一个时辰后,女孩的惨声才渐渐细弱湮于浪潮声,缸中盛满不可望透的血水。沈越青操作机关,琉璃缸收回上层舱室。

  沈越青接着念卷档,对下一个女孩说:“还不到一年前,你的父亲也曾与我接洽,说愿把你嫁与未来天子。可惜你家的门第还是太低,你父亲又坚持为你谋正室之位,亲事没有谈成。如今就有个提升你家门第的法子,你愿意不愿意?”

  那女孩子双手放在唇上紧紧捂着,喉咙里发出受惊的打嗝声,仿佛是把要命的回答强行吞咽下去。

  “不要害怕。我可以保证,放血没有痛苦,你的魂魄离开身体,走得是舒舒服服的。那一边就不一样了。”沈越青朝旁侧指了指。

  女孩的双手,一只捂住了嘴,另一只捂住了双眼,眼泪洇湿了指缝。在手掌之后,她说:“我父亲想要提升门第,我又不想要。”

  “你再想一想。”沈越青的这句话成了最恐怖的咒言。

  “我愿意死。”女孩子绝望地说,“但我的死和家门无关。不要抚恤我的父亲,不要令我的家人因为我的死得到一丁丁点儿的好处!”她发狠道。

  潮声喧哗里,雪信暗暗蕴劲,努力使得身体重归自己管辖,却不得其法。舱中诸般轻声却放大了送到耳旁。沈越青一个接一个点名,细致劝说。女孩子的回答幽咽凝噎。刀锋嘶嘶舔过头皮,血滴叮咚落入池面,一如集市上贩卖牛马有讨价还价,也有舍不得又不得不卖的。

  船又来了一轮剧烈颠簸。好在沈越青在床旁竖起围栏,雪信从床的一侧滑到另一侧,肩头重重撞上床板,也觉不出疼。床帏被甩起,她从打开的缝隙里见到黑夜降临,舷窗被木板遮蔽,顶壁琉璃灯高烧。

  池子的右手边挂着更多躯体,像一面面白色纸挂屏。它们也在颠簸里东倒西歪。

  崔露华耳边有一种嗡嗡声一掠而过:“小沈先生,血招来苍蝇了。”

  “江上怎么可能有苍蝇。”沈越青驳道。

  “血不招苍蝇还能招什么?越来越多了!”崔露华忽然乱挥双臂。

  一群金蜂子循隙而入,裹旋过浓香犹未散去的少女尸体,扎入帷帐,在其中焦灼地乱飞乱撞。

  “追兵已至,还烦请公主替我们拖住高承钧。”沈越青走入帷帐中对雪信说。

  他操作床架上的机关,床板向下分作两半。底下是口无盖箱,雪信才漏下去,沈越青就把她的手脚折拢朝箱中一塞,正好满满当当。直到舱中金蜂子追随萦绕而去走干净了,床板才恢复了原样。

  又一顿机关运作,敞着口的箱子被画舫吐出,抛到了汉江之上。时逢朔日,昏黑不见星月,才出舱室立即被一个浪头拍下去,又被另一个浪头托起来,带路金蜂子被水花打湿翅膀,飞不起来。箱底凿开了一个小洞,身下箱底不知扔了些什么沉重物件,坠得箱子吃水很深,江水眨眼功夫灌入半箱。

  雪信听着猎猎帆声,看见夜空与江面相接之处光亮连成一线。就在江水漫过她的耳朵,将漫过她的眼睛和口鼻时,箱子的下沉停下了。

  半空里有一件东西挡住了远处的火光,是一只手擎着只靴子往箱外舀水,倒出两靴子的水后又扔了靴子,似乎是如此处置嫌慢。

  箱子又下沉了,雪信整个人浸入江水中的一瞬,一双手把她从箱中拉出,放置在一片浮地上。浮地宽阔,附着层茸茸水草,也是刚从水中捞起的样子。

  雪信依然是动弹不得,只是半边脸压在水草上,半边脸冲着光亮。不知是江际火光在推近,还是她向火光逆流而上。

  救她的人在说:“没事了,你歇一歇不打紧的。余下的托给静西侯吧。”

  明光里脱出一条黑影,到了近前才知是一艘快舟。她身下的也不是浮地,是白虎的脊背。玄河也在她旁边泡着,要把她搬到舟中。

  雪信回声不得,躺平在舟底,模模糊糊打了个梦。梦中她还在方才的画舫之上,躺在一方与身量尺寸差不多的池子里。头顶垂下一支雪白细长的花蕾,未破绽的花瓣顶端有一粒晶莹珠液停留。

  书上凡提到鲜花入香、入药、入妆奁,都言明带露采最佳。后世人以为是日出前的露水,实则是花朵吐出一种非油、非蜜,也非汁的液滴,芳香凝聚于此。花必得是将放未放,摘早了,芳华未生,摘晚了,精髓散尽。摘花也必在时寅时日出之前,去早了,夜深花睡未醒,去晚了,液滴即随夜露蒸干。

  她好像裂成了两个,一个自己教导着另一个自己儿时看过的书。一会儿,她是躺在舱底的,一会儿她又是浮在舱室高处的。她看见舱室里搭着花架,悬着的花多有还未开放就吐完精华而枯萎的。

  沈越青把花朵摘下来,绑在木板上。画舫在江上逃命,行出一段就抛下一朵花的残尸,以延阻追兵。面门上方的花蕾滴下露来了,打在唇瓣上,刺人的冰冷。

  她挣扎出梦境,肢体堪堪能挥舞起来,还是绵软使不上力。她发出些没有意义的声音,把坐在脚凳倚着床柱假寐的兔子惊醒了。

  兔子把雪信的胳膊按下,掖回锦被里去,摆正了她的脑袋,不许她乱动,旋即奔得不见了,只余下被搅起的浮尘,悠游翻滚,在日光里的一段尤其分明。

  面门之上,悬着一个绢袋,袋角照准了她的嘴唇落水滴。那应是解迷药用的,她倒下之后牙关紧咬撬不开,灌不进汤药,只能濡湿了嘴唇,由唇隙渗入牙关。雪信爬起摘了绢袋翻看,果然是一囊的碎冰,袋底是一片瑶香草叶。瑶香草本身不解毒,却能驱动本命蛊解毒。

  雪信拈起那片叶子嚼了,要下床却找不到鞋。兔子学奸猾了,临去时叮嘱她躺着,怕她偷跑掉,居然把她的鞋藏了。她坐在床沿打量周遭,不是在公主府她的卧房,而是在一领帐篷里,篷布加厚,隔绝了天光和人声,床旁有一架灯树,树上五六盏灯,豆大的火苗不偏不倚地燃着。

  兔子领回来的是骆百草。

  见雪信惊讶,骆百草说:“是信不过我吗?”

  雪信忙敛了神色:“师娘分派你们来,为的是种粮救人,安定安城。别的事,乐得不掺和。”

  骆百草是记在骆锦书名下收养的,雪信叫师娘,骆百草直称师父。

  “你不必客气,我们亦没打算做壁上观。师父被封住魂魄送到安城时,是你一人承担,一人破解。师父和你瞒得好,要不是来安城听人讲了,我们竟不知有此事。我们做徒弟的反而没出力。”骆百草说着,替雪信诊脉,“你没大碍。瑶香草是你的不死药,再歇歇就好。”

  雪信对兔子说:“把我的鞋交来。”又对骆百草说,“那些事,只有玄河最清楚不过。他告诉你们,也不过是拉你们入伙。”

  骆百草说:“他不拉,这个伙我们也得入,必得出口恶气。”她又拦下兔子递鞋,“公主须听我的,你独自谋划,亲身上阵,又许久不曾好好休息,至此早已心神俱疲。冰酒萃叶是我的主意,叫你好好睡一觉,你却还是提前醒了。你一个人管得过几摊子事?该信任就信任,该放手就放手,有结果,自然会报来。”

  骆百草是被骆锦书养大的,她的师父生性淡泊,只教本事。是以骆百草在华城时守着个小药圃,鲜少涉世,说话孩子气。不似骆孰甘,赶着蜂巢车随着花信迁徙流浪,还与人打一打交道,闯出了江湖习气,性子也未磨圆。

  历经过数次踏空,信任哪有那么容易,梦中见到熟人也要上前扯扯脸皮,不肯轻信。但雪信依言靠回枕上,闭目说:“那我等着,有了结果就叫醒我。”

  再睡是睡不着的,闭目思虑就缕缕纷纷。

  两把火一场冰,打散了越王叛军。越王败逃路上,手下割下了他的脑袋,提到高承钧马前。苍朝雨在沉香山腹内被以谛听术震碎琉璃耳鼓,从此任人摆布,不足为虑。挤掉了已破溃的脓包,那些蠢动的诸王和百官、四境之外的邻国,消停了下去。

  但他们投机一把的心是不会灭的,只是最好的时机已过去,他们的行动也由露骨转为遮遮掩掩,不敢在明面上运作而已。而雪信从华城藏珠楼走到安城权力之巅,把帝王做成傀儡摆弄,仿佛没有什么再能为难她的了,余下的也只有一件事——彻底了结华城的麻烦。

  华城布局二十多年,最后都要着落在苍海心身上。她为苍海心谋了越王的封赐,离目标只差一步了,而占着他位置的是个无法行动无法言语的废人,随便扒拉,只是这一步紧紧攥在雪信手中。

  在计划里,不需要雪信去找,她用苍海心做香饵,幕后人自会气咻咻地跳出来斥责她,惩罚她,与她谈条件。她身怀异蛊,没那么容易死,是以不怕。但她想不到的是他们连口也没让她开,请她看了一幕血淋淋的献祭。

  于苍海心是还魂还魄的法事,于她是严厉警告。她的举动挑战了华城的耐心,就会伤及无辜,且死得极尽残忍之能事。那些找不到仇敌的人,会把账记在她头上,憎恨她,诅咒她。一如当初她戴青玉虫簪赴宴,引动虫簪风气,仿制品多用蚂蚱翅,后来有传言天下蝗灾皆是新乐公主虫簪所兆。

  她转而想到,骆百草和骆孰甘留在安城空掷了才学,应该让她们代天子巡视天下农事。骆百草会开田引水,应付各种谷病。骆孰甘养的蜂子不单有采蜜授粉和寻人下毒的,还有能吃掉蝗虫的。

  想到入神,忽觉得颈窝里有风,雪信睁开眼,看见高承钧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替她掖被角。其实她躺下去时,自己把肩颈周围的被角塞紧,闭目思索不曾动过。高承钧的关怀举动,少不得把被窝开口扯松,又填实,做完了才察觉是多此一举,尴尬缩手。

  雪信睁眼对高承钧说:“这是哪里?”

  “在西狱院中。把你放在公主府,一醒也是跑来,索性安置在我眼皮底下。”

  “我躺累了,正好要坐一坐。”

  床帐内陈设简陋,没有舒适寝具,高承钧找了卷毛毡垫在雪信后背,又亲捧了个碗来,用银勺舀起热汤吹了吹,说:“你在江水里受了寒气,须喝姜汤,须喝完。”

  雪信说:“给我吧。你喂的话会漏到下巴上。”

  高承钧顿了下:“雪信,你且把你的要强性子在边上放一放,出不了事的。”

  雪信不说话了,松松地仰靠。高承钧一勺勺姜汤送进她唇间,小心地避免撒漏丁点到她下巴。喝完,她说了声“多谢”,他也说了声“多谢”。他知道雪信在迁就他的固执。

  “姜汤是不是太甜?”高承钧问。

  “差不多吧。”雪信含糊道。

  高承钧叹了口气,叫来兔子,示意她检查碗底残汤。

  “怎么是咸的?咸砒霜,没法喝!”兔子用手指沾了些尝了,一惊一乍,跑去帘外吐了。

  “你尝不出来?”高承钧问雪信,但答案没那么必要说明白了。

  她临去前对高承钧交代过她的计划。她已重新开始服食香药,标记了气味。华城来人将她和苍海心带走后,可以借骆孰甘的金蜂子追踪。若对方以她的性命要挟,不必理会,华城之人不敢叫她死。

  苍海心骑着白虎回到安城,她已对他施下连理术。连理术,闻名知意,两个枝杈在一条根上,同生共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死了伤了,会殃及苍海心。苍海心受了磨难,她也会有感应。她在莺子眼皮底下施的术,莺子是半途招募,不算师门中人,未必看得懂,但听了莺子汇报的人就知道投鼠忌器了。

  人有三魂六魄,天魂常行于天上,地魂常走于地府,命魂居在身躯,七魄管着身躯的运转。

  当日楚巫取苍海心的天魂寄托于海东青中探看军机,取苍海心的地魂注入白虎执掌杀伐,又分裂了他的七魄,言定苍海心击破高家军与诸王联军后,为他还魂归魄。但苍海心不听命令,弃了战场去找雪信。到安城时,他的时日不多了。

  就像个完整的口袋,被强行撕开取走了一两样东西,魂魄不归位,那个口子就补不上。稍有动作,袋中余下的东西就会从破口里漏下。

  雪信该是立刻为苍海心招魂的,但那时她正与苍朝雨剑拔弩张,玄河又去截击越王本部人马,根本斗不过楚巫。更有一个念头,牢牢攫住她,使得她狂怒。

  “先是妻子,又是儿子,他还有什么不能出卖,不能放弃?”

  天下之乱,是用锦书换的,锦书醒转,是雪信拿自己的性命换的。如今,那个人又要用苍海心换天下之定,还需要她想办法让苍海心醒过来。那个人只负责肆无忌惮地破坏,谁心软看不过去,谁就以身饲虎。

  她偏不能让那个人如意,她只是用了连理术,把性命与性命钩绑,暂时把苍海心剩下的魂魄固定住。谁打碎了玲珑琉璃盏,谁就去扫破片。不收拾,就永远是一个残破的苍海心摆在那里,没有人在意的。

  只是连理术另有一些效果。连理树上的一个枝受了伤,会加倍地从根上抽取养分修补自身,甚至掠夺另一个枝杈的份例。那是连理同生的本能,不为心念情感所转。

  苍海心还缺着一魂一魄,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只有将身体的其他感觉发挥到极致,尤其依赖嗅觉和味觉。故而雪信的鼻舌感受日渐单薄,直到完全失去功用。

  雪信虽没有对高承钧讲透,高承钧却也知道雪信会对他有所保留,甚至玄河对他也不会有实话。捉住了沈越青后,先逼问此事,又做了咸汤试探。

  雪信把自己的性命以连理术之名与另一个人绑定,根本是高承钧无法接受的。沈越青告诉他的是,若不解绑,今后苍海心遭遇的所有危险,雪信都要共担。

  高承钧问及解连理术的办法。沈越青说,现今两人性命融通,不可贸然拆分,只有先令苍海心献给白虎的一魂一魄复位,病枝不再攫住健枝,才可解术。

  两人实在太相熟了,心思互有隐瞒,其实又什么都瞒不住。

  雪信嗔笑:“你居然骗我喝咸卤。”笑容一敛,又说,“沈越青虽没有骗你,你却不能被他牵去了。连理术相互威慑,能谈判争取个几十年的和局。山河子民之外,苍海心的性命,你我的性命,无足轻重。”

  “和局不了了。”高承钧从床底下找出软底绣珠鞋,放在脚凳上,“苍朝雨死了。”他料想此消息一出,雪信是会从床上蹦到地上的。

  白日里,高承钧一干人等在江边守株待兔,顾不上承恩殿这一头,高承钧接了报下令安城戒严,封锁永安宫,重兵围困承恩殿,直到江面上的追逃结束,才来理城中的乱麻。

  御史台西狱人满为患。

  在承恩殿里侍候的内侍与宫娥,当初雪信也是对着卷档下了番工夫的,人脉广博,八面玲珑的都不要,换成底子清白、安分拘谨的,办不来事也没关系。出了事,这班人一个也没放跑,一锅端押入西狱询问。

  当值之人的供词差不多可以相互佐证。说是李宫人入承恩殿后,曲昭容就把她打发去做日晒风吹的殿门值日,不让李宫人接近圣上。

  曲昭容晨间把圣上扶坐起来喂了一碗粥就出宫去了,过午未归。李宫人怕饿着圣上,偷偷端了碗羹入帐帷,怎么也喂不进去,一试鼻息,发现圣上已无鼻息。

  这些人平日里眼见着曲尘含怨带气地摔打苍朝雨,又揪着李红芍上火,暗暗同情,陈词中已将曲尘指认做了凶手。但出自河东军的殿前侍卫比他们多见几个死人,一摸尸体,还是新鲜的,没凉透,就把李红芍捆拿住了。

  在西狱里,李红芍痛快承认:“士可杀不可辱,君更是不可活着受辱。雨郎求我,我不可推辞,就用枕头捂住口鼻,解脱了他。”

  本来雪信送李红芍入宫是制衡曲尘,免得曲尘挟天子自重,找出些麻烦来。可也没料想,曲尘虽满腔愤懑,也不敢定苍朝雨的生死。

  她在酴醾花屏前激将雪信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华城在意的是承继有序,得之天命。苍朝雨对他们还有用,活着也掀不起风浪,提前死掉,却会令史官笔尖滴下存疑的污墨。

  在意苍朝雨活得好不好的,是李红芍。苍朝雨生不如死求一死,她就成全他。要是没被识破,她大概会躲回李家生下遗腹子,又是一场祸端。

  前阵子,御史台大夫还是周家的人,突然写了奏本说高堂辞世,回乡丁忧,卸了官职。雪信旋即借苍朝雨的圣旨把玄河补了上去。御史台到了玄河手中,掌控朝政更得心应手,也可更斯文些,不必动不动就殿上见血,血尽流去了暗无天日的湿苔墙沟里。

  雪信跑入仵作间,两只鞋左右反穿,鬓发飞蓬。她看见玄河正用柴薪架了巨瓮熬煮药汤,汤上飘着一缕头发。柴火是小小一朵,瓮上雾气轻拢,手放放瓮沿,不凉不热。

  玄河用一支酿酒翻缸用的长杆竹扒搅动药汁,小漩涡就萦绕那缕头发不散开。

  “沈越青抓到了,你不审。崔露华牵累了崔家,你不追打。活人的事忙不过来,你却在摆弄个死人。”雪信语气不快。

  玄河不徐不疾道:“沈越青难审,要熬一熬他。涉案不涉案的,朝官正四品以上的被召入宫中赴宴,正四品以下的在家中迎接宫中赐宴,菜品不上完,禁军也不会撤。”

  “苍朝雨死得不是时候。”雪信叹气,“宫中开宴,主人却连摆也摆不上坐席了。”

  “我在公主醒来前,想了个备用的法子。”竹扒勾住瓮里的头发,向上稍稍一提,苍朝雨的面孔从深褐药汁里浮现,又沉下去,“查抄百器工坊的圣旨已经拟好,只差宣布。苍朝雨之死把矛头带偏了,找个新主登基,上来就查办首逆,李家族灭,再把政敌打上同伙罪名除掉,而画舫少女命案反要搁置。我们不得喘息,华城网底逃脱,隐入暗处。还有一件,如今请出张太后颁懿旨召某个亲王或世子继位,也没有人会来,我们手里只有苍海心。”

  雪信已明白玄河要做什么了,奇诡险谲,移花接木,把两桩案子并成一桩。

  “还少不得公主出力。请公主梳洗。”玄河说。

  就在雪信出门后,他熄了火,在苍朝雨肩腋下串了丝绳吊出瓮口。苍朝雨的腹腔开了道长口子,内里空瘪,玄河将其控干,拭去药渣沫子,填入药汁炮制过的稻草缝合,又给他周身擦了香粉,盖住异色和异味。

  经过一间灯火通明的囚室,沈越青双手被缚悬在头顶一个晃晃荡荡的铁环上,足尖支撑身体,足跟离地。他想要站稳而不能,想吊挂身体也不能,找不到个稳定支点休息,即便睁着眼睛迷糊住,也会被看守狱卒一桶冷水泼醒。

  望见铁栅窗外的人影,沈越青高声说:“雪娘子,在画舫上,为兄待你不错。你如此待我,就是以怨报德了。”

  “多谢兄长装了一箱子的春笋给我,险险就把我沉江了。”雪信一本正经,“我们是在帮你摆脱心障。你熬不住时再叫我。”她记得地上还有雪时,沈越青把她领入这座监狱营救玄河,转眼人事错转,身份对换。

  再往里走,走到头,是占据正面墙的铁皮木芯门,门后关押的是越王苍海心。

  雪信从醒来一句也没问过苍海心。她的感受早已安抚了她,他在附近,没有受伤,也无好转。他也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在接近,又远去。

  门上铜铃响了两下,顿了顿,又轻颤两下,像是可怜巴巴的呼唤。

  雪信回了一下头,又朝狱外走。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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