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叶落巢倾暗剖珠
第十九章
叶落巢倾暗剖珠
大理寺官员、刑部和御史台三司官员怀揣崔露华的供词,堵着后宫禁苑的门求见皇上,他们私下里,大致默契暗许把罪祸加于曲昭容一人头上。
历来宫闱与巫事相伴而生,为人痛恨,又始终无法禁绝。女人们无正经事做,生出闲气,在背人处做个娃娃扎针,刻个小木人诅咒,不过使心念有个依托,鲜少有灵验的。但也有托巫蛊为诡诈之术的,往往一出即是惊天阴谋,所以宫内的巫蛊之事,要么懒得管,要么就是严办。
且说曲昭容为了博取圣眷,稳固专宠,私下行事,害人性命以成狐媚邪术,如此皇上也是受害者,只要将曲昭容合族拔掉,把崔家也带上,案子也就办完了。可是这个办理结果,得和皇上对对口径,让皇上把曲昭容交出来。
但皇上不但不召见,躲他们躲得都不上朝了,还加派金吾卫守卫禁苑,防着三司的人翻墙或硬闯。
安城里,人心的乱流围着礁石打转,暗暗调整奔涌的方向。受害少女的父兄先是带了帐篷上大理寺门口扎营等候审理和推案进展,接着跟随三司官员上禁苑门口打坐。无果后,他们奔了新乐公主府。
如今,在官面场合,人们管雪信叫河东侯之女,或者加个前缀指名道姓称庶人江雪信。私下场合,人们改不了口,还管她叫公主,只是严谨的人会加个“废”字,管她的家叫公主府。
奔去公主府的人拍了门,出来个门房老头,说:“主人搬了,不在。”
他们又上河东侯的府宅去找,也不在。
苦主们没法了,连高承钧处也去碰运气了。高承钧没有露面,一副不问是非、划清界限的样子。门前守军说:“静西侯与河东侯之女早和离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一个人有可炫耀的身份时,周围只只眼睛盯着,事事尽在掌握。当这个人剥离了身份,也就像隐身了,找不见了。
苦主们想到去河东侯城外的山营去找,也是三天后的事了。
营地出来个将军说:“公主三天前还在,如今不在。”
苦主们急了,问:“公主去了哪里?”
将军回答:“不可说。”
消息又滞后了一个月才传来,国师兼御史台大夫玄河、越王苍海心与庶人江雪信三个人飞马去了华城,就近调用了越地兵马,抄了曲昭容养父的家。不过沈家早是个废园,草长得比人高,看房子的老弱病残也与事无涉。
沈三郎一年前休妻,所以妻族骆家也被放过了。
沈家的产业百器工坊树大根深,分号和仓库遍及整个南方,的确找出了兵器库,不仅有弓刀甲胄,拆成零件的攻城重器也触目惊心。把兵器作坊和兵器仓库里做事的人抓了三四百,首犯沈三郎得到风声跑了。
苦主们为首犯漏网而扼腕,雪信却是一身轻松。要与养育了她十多年的人见个你死我活,她不是做不了,可良心上还是难受。如今捣了对方巢穴,翦除对方党羽,废了他二十年来的布局,事情也能结束了。
或许对方还能用二十年再布一个局,那二十年后,她再破他一次。反正不是他,也会有源源不绝的阴谋家兴风作浪,而他不会有一个又一个二十年没完没了地折腾。
三四百个犯人去安城,囚车不够用,马也不够用,只能每十人捆成一串,拿鞭子赶着走。又逢江南梅雨季,道路泥泞,行路艰难。迎面遇到高承钧的斥候传信,说安城也是连日暴雨,甘露殿漏雨,曲尘大概和苍朝雨的尸体共处一室久了,心智有些不正常了,竟把尸体拖到漏处淋雨。
等看守发现,尸体从里到外已经湿透,模样也有损坏。次日,尸体腹中散发出怪异的腐味,不甚臭,却如鲍鱼之腥,且日日加重,估计保存不下去了。
“形势紧急,做得粗糙了。本来是七日工序,可百年不坏。压缩至半日,药剂来不及渗透,被水冲掉了。”玄河先自我检讨,是他没做到位的事,给大家添了新麻烦。
雪信裹在油毡斗篷里,雨水在斗笠边缘倾斜成一道圆幕。
“既然尸皮傀儡可用,拿篾片绷上皮子做个偶人也是可用的吧,或者泥塑,或者木雕,面容酷肖,扯线能动就行了。或者不能动也行。”她不太把一件道具放在心上,“反正本来也不是长久打算。”她凝神在想另一件心事。
“那也是时候迎后主还朝了。”玄河说。祸根乱由已除,他们受了太上皇的托付,是该将朝政还给太上皇钦定的儿子的。
苍海心从后上来,他坐在白虎背上,挤占道路,实在不方便与那两人并行。
他说:“雪信在担忧什么?忧心了一路。”他感受得到情绪,若那情绪与他无关,就一定是雪信的。就在方才,雪信的忧虑爆发至极点。
雪信又是出神了一阵,才开口:“有一件事,我不太确定。葛逻禄那边可能出了岔子。”
苍海心还是听不见,只有坐在白虎背上时,可借得视听。二十名少女涓滴汇流的愿意对他毫无用处,她们的血白白凝涸在画舫池底。
平素里,苍海心还是用蛇的方式活着,凭着舌头获知目标的行动,以鼻子探查对方的善恶。用指腹读唇一时还学不会,没有白虎在旁时,雪信与他交谈,必得施窥梦术。入不入梦中,得凭雪信决定,但他兀自活跃地发言,雪信瞬时变化的气味和情绪也能给他一种回应。他虽然参与不了详细事件的商讨,却总能掌握事件要领。
玄河说:“塘报日日一送,没有异常。出发来华城的前一日,公主还在谛听阿满的平安信。不至有失。”
“我们走了一个月,能发生太多事情了。塘报照发,只是换个人拟稿你也不会知道。在华城找不到沈先生,或许他早不在华城。”雪信沉吟着,“高承钧逃出安城那一回,穿过八百里瀚海回到龟兹,为了重新掌握军队他假意答应与沈先生合作。”
百器工坊与葛逻禄合作采玉矿,又有商队长年累月往来西域通货贸易,影响力早已暗暗渗透。他们能捣毁沈先生的巢穴,对方亦可能早就在算计抄他们的后路。
“我与阿满作过约定,在日常汇报之后,要她用少逮列族里的土语对我说一句‘平安无事’。出发前一日,我于子时谛听时,听到阿满说那句‘平安无事’用的是安城口音。”
“也许是她一时疏忽了。”
“去了那么久,子夜报信回回不落,怎么临最后一次就疏忽了?”雪信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苍海心,“阿满和越王是一种人,心地干净,装不下太多事,装了就认死理。她不讲那一句土语,必有缘故。不行,我要立刻回到安城,再去听一听。”
雪信突然向苍海心伸出手,苍海心将她拉上白虎坐鞍。她在苍海心肩膀上敲了三下,苍海心就明白了,开口说:“我们先行一步了。囚车里的末流从犯,放着慢慢走也不打紧。”他让雪信抓稳了他的袢甲丝绦,白虎倏然射出,跃过众人头顶,势如惊电,轻如狸猫。
留下玄河唉声叹气:“那么大个越王了,半点事不懂。是末流从犯,也是重要人证,要是被人劫了放归了,华城还不得死灰复燃?”这话也是说给身后越王的军卒们听,叫他们别信了越王苍海心的邪。
安城并没有享受几天平静日子,街面巡防的金吾卫增加了,寻常过日子的人家不愿惹事,多囤了食物,尽量捂在家中不出。但街上的人并没有减少,来来往往的是西狱派出的便衣密探。
本来人们还替新乐公主扼腕,但他们也很快发现,公主不需要他们廉价的同情。只是少了一个名头,让人们称呼她的时候搜肠刮肚,各自尴尬,但她的家产没有被没收,她的兵权也没有被褫夺。
新乐公主提前从华城赶回,再入安城,她骑着烈火红马,罩着轻质皮铠,头盔展着凤翅,背着长剑,鞍子上长弓和箭壶一样不少。舍弃了公主仪仗,她索性以戎装示人。河东军全员还是称她“公主”,她自己嫌那称呼过气,要求称她为“帅”,一个字拗口?那就称“大帅”,或者“河东大帅”,便不会有指代的误会了。
河东大帅只带了百人轻骑,但身后紧跟着一头白色巨虎,越王提着镔铁枪跨坐虎鞍,威势摄人。
队伍进入永安宫,在御桥前被金吾卫拦下,雪信独自入内察看甘露殿情形。
苍朝雨所散发的腥气,禁中所用的熏香遮盖不住,只有焚烧艾草与菖蒲。雪信已是闻不见,踏入殿中还是打了喷嚏,眼珠子也不觉被薄薄一层泪花包裹住。见满室浓烟发自地上若干铜盆,床帷之中苍朝雨盘腿而坐,暴露于视线下的皮肤均是酱肘子的颜色,无一处是光亮亮如刷着蛋清。
“不能重新傅粉吗?”雪信问领她入殿的高承钧。
玄河配制了够用三个月的粉剂,还把方子交给了高承钧,每日里由高承钧的亲信兵卒为苍朝雨傅粉保养,就如同擦拭刀剑,给马鞍上油。尸皮傅粉,不仅仅是遮盖异味,纠正颜色,还有干燥防腐的功效,能补救仓促赶工的不足。
“试过,不行。淋雨后,他的皮肤像是开始融化,出油汗,与衣服相粘。衣服没有覆盖之处,则冲掉粉霜。擦干重新上粉,转瞬粉又浮起,底下是一层如鼻涕虫的粘液。”高承钧一一陈述着苍朝雨尸体的情况。
酥油蜡烛在三伏天里会滴泪化成一碗油脂,此刻的苍朝雨皮肤下的腐水和脂肪渗出不少,已经开始脱相。
雪信揉了揉脑壳上铮铮作痛的位置。如今的苍朝雨就是一堆垃圾,但价值还没有榨干。留着烦人,扔了又怕还有用。
“放进缸里,铺上生石灰,先封起来,止住流汤。等玄河回来看过,想别的办法。”
殿中四根立柱之间新设了铁屏风,四面联扇合围,只开一扇小门,专门派了两名军士看守。雪信向里看了看,曲尘端坐在一张凳子上,仰头望着深邃如天穹的藻井。凳子两旁各侍立一名宫娥,拄着落地长柄孔雀掸,摇摇晃晃闭目假寐。
雪信走进这个铁隔间,曲尘的目光也从藻井上的彩绘菱角上收回。
“我的孩儿可好?”曲尘古怪地笑笑,“我这几天总做噩梦,梦见你把孩儿还给我,襁褓里是个稻草娃娃。”
“孩子在我手中受不着亏待。饿了有乳娘喂,哭了有婢女哄。”
“可惜皇上给小皇子取了名,却没来得及告诉我。”
“也许前阵子太忙也没空管孩子,根本还没取名。”雪信说,“不过我会给他取的。”
“看来你是不会把孩儿还给我了。抱走别人的孩子,命名宣告拥有,养大他们,让他们卖命。我们如何长大,你就如何照搬。”曲尘目光无波地看着雪信,“你不会憎恨自己吗?”
雪信是以居高临下的怜悯看着曲尘,问:“你为什么要毁坏你夫君的尸身?你憎恨过你自己吗?”
曲尘双手十指插进鬓发,紧紧抠着头皮:“我的夫君,与我琴笛和鸣,为我挑选衣裳,打制宝簪。我的夫君,替我遮风挡雨,许我荣显富贵。那个城乱之际弃我的不是我的夫君,那个不动不语拖累我日日拉车的不是我的夫君,那个和别人青梅竹马死生契阔的不是我的夫君。我为何要恨自己?我恨的是那个做着我夫君,却不承认是我夫君的人。我还恨这个顶着我夫君名分,却再也无法给我一句安抚的人。你们给我一个穿着衣服的稻草人说是我的夫君,我要与夫君去御花园散步,淋着雨也要去。你们不让我去,我最恨的是你们!”
雪信知道曲尘满腹委屈怨恨,她探视曲尘,也只是好奇这一回曲尘会拿出什么样的说辞,把自己的罪过推得一干二净。
“踏上画舫的二十名少女,与你何怨何仇,你又亲手将她们推上死路。”
“我与她们素无嫌隙,可是我恨你啊。她们同你一样,一落生,命运已经为她们准备好了一切,有体面的家族,有娇美的容貌,能换得一位尊贵的夫君。我呢?我呢?你们有了一切,永远不让我知道也罢了,偏偏你们在我身旁炫耀!”曲尘的手指抓乱了头发,打掉了花钿。
“你镇定些,你也曾鲜衣浓裘,从地下挖出非人非鬼的我来。今日在你面前的我,绝不只赖父亲夫君的权势。而在我面前的你,也非竹篮捞月一场空。”
“你又要骗我做什么?许我的皇后呢?还没给我呢。”曲尘冷笑。
两名宫娥早已被对话吵醒,正愣神听着。雪信朝她们各投去一眼,她们慌了,怕自己听了什么不能听的秘密,跪下正要求饶,却觉得心头一撞,恍惚了半刻,想不起自己为何跪在地上,更想不起披头散发的曲昭容和戎装的废公主说了什么。
雪信是分两次走进两名宫娥的白日梦中埋下私货的,但击雷奔星,先后几不可辨。她指向曲尘:“皇后。”
宫娥被提醒,就地转向对曲尘叩拜,齐刷刷敬道:“皇后圣安。”
“在铁隔间里,她们记得你是皇后。千万别走出去。”雪信嘱咐曲尘。
“我恨你!我这辈子都恨你,不会原谅你。”乱蓬蓬的头发里,曲尘面孔扭曲。
“我不在乎。你恨了我十几年了,这一次,我不会因为你的憎恨而愧疚。”
第一次,曲尘撒开憎恨的网,拉上来,什么也没有捞到。
她慌了:“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似乎一次打击的力度不够,可以用重复增加剂量。
“别走出去。被你害死的女孩子的家人还等着你投案,他们不想你被明正典刑,只想一人一口撕咬你的肉。他们恨你。”雪信结束了对话,从铁围屏的小门里钻出去。
曲尘追出门去:“我也有被人恨的资格了!那就成全我去死啊!”她两条胳膊同时被扭住,方才还叩拜她的宫娥一人打了她一巴掌。
一个宫娥怒道:“我们的任务是看守你,你跑出去,是害我们。”
另一个也横眉立目:“你是要我们死,我们恨你。”
两人把曲尘拖回不到一丈见方的小隔间里,将曲尘推坐在凳子上,她们又跪倒叩拜:“皇后圣安。”
曲尘说:“我恨你们。”
两名宫娥笑吟吟的,不见了门外掌掴她的凶狠:“皇后恨我们,是我们的福气。”
“天下可恨之人那么多,皇后专恨我俩,说出去,不知羡煞多少人呢。”她们乐滋滋的。
“我是皇后,去把大皇子抱来。”曲尘对宫娥吩咐。
一人答应去了,跨出门的瞬间掉头回来,跪在曲尘面前:“皇后圣安。”
曲尘又试了几次,明白皇后的权威越不过铁屏风。她灰心失望,把自己抱成一团,眼神空渺。
人们只看见雪信单人匹马入宫,倏而又出,也不晓得如今她与皇上还能聊些什么,如一只手空空的手伸入暗箱,划拉了半天,抽出来时摊开掌心,还是空空的,教人不知箱子里有什么,也不知道那只手又做了什么。
而在雪信看来,永安宫是处置天下事务的一件机械,机械的某个零件出了问题,她便去检查,能修则修,修不了就换,如此而已。
在永安宫里漩涡骤急,人们围着打转猜谜时,安城药园从另一面监测着天下的安全。如今即便是公主府也没有如此森严的守备了。香料当做柴薪,每日里源源不绝地运送入园门,填入炉道,香云飘渺,烟气萦萦,比寺庙更像寺庙。
三日里,雪信住在药园不曾踏出沉香山子一步,苍海心立在山腹入口,就像新摆上去的塑像,或是卸了马的车,不饮不食,一动不动。
三日后,她往西狱去了。
西狱院子里吊着一个木笼子,沈越青扛着枷站在笼中,脑袋被木枷卡在笼外,脚踝又挂上铁坨锁在笼外。以脑袋为支撑,他被挂得笔直。已经风吹日晒了半个月,脸上晒脱了皮,衣衫褴褛,整个人似乎被抻长了。
雪信看着沈越青的凄惨模样,道:“他可别死了。”
狱吏向沈越青面门泼一桶水,仿佛能看见烈阳下他周身腾起水汽。舌头从他口中蹿出,也是伸到不可思议的长,用蜥蜴般的动作把唇边的水迹舔干。
雪信从他身旁经过,右拐去了女狱。
崔露华的单间是空心砖铺地,撒生石灰,盖干稻草,架松木板,支上床几。崔露华对着镜子察看脖子上一片红痒,见到雪信就说:“我要匣镜,他们送来钮镜又不带架子,如何安置?”
雪信只是从她门前过,并不打算理睬。但崔露华在单间里关久了,逮住个人就要听她讲话。
她又说:“送了床又不带帐子,知不知道已经有蚊子了?洒了虫药绝了跳蚤,可还是太潮,看看我都发湿疹了。送来的饭菜总被婆子们扒去大半,我吃不饱。我说这日子我要过到什么时候?”
雪信淡淡地对她道:“急什么,你是必定要死的,这日子必定会结束。”
“死也比蹲大狱好啊——不是,郑王是我外甥,我是郑王的小姨母,刑不上大夫啊!”
崔露华不怕死,是认为她不会死。她的话带得出去,家中东西递得进来,让她在狱中享受特殊照顾。她以此推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三司中埋伏的华城派系一时肃清不干净,虽然推事官员拿了她的供状,可内部一旦有争论,案子要怎么判还在两可之间。
苍朝雨的死讯她也不知,以为在雪信与朝臣之间,总还有一个皇上作为缓冲,而曲尘又是皇上的代言人,也是能为她说上话的。再则,她的同胞姐姐崔月华是太上皇的昭仪,郑王的母亲,得到崔家出事的消息也不能袖手旁观。
是以她认为崔家可能受了冲击但没倒,雪信一时弄不死崔家,崔家还有翻身的机会。
崔露华不晓得,雪信故意给崔家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错觉,为在线索中断时稳住崔家,并且尽可能把崔家的财帛榨干。她还不晓得,雪信他们暂时不动崔家,是釜底抽薪,端华城的老窝去了。
接下来的审讯,线索就会串联到崔家。崔露华要死,是因为参与了画舫少女案。崔尚书要死,是因为河东军在玉门关厮杀,他在后方慢军、欺军、诈军。崔家要死,不死则不足震慑余孽。
雪信对崔露华的记忆做过详尽的探索,知道崔露华只是利益捆绑的工具,她的记忆里没有雪信要知道的事,故而省去了闲言,只留给崔露华一个貌似宽容的笑。
人可能会使劲踹一扇阻挡他的门,但谁也不会与一个注定要磕破的鸡蛋动气。
隔壁是狱中地势最高的牢室。
晴好天气里,经过深邃甬道壁上铜镜的多次折射,阳光会在这间牢室内停留半个时辰。铜镜是在雪信的设计下安装的,每一面均可左右上下翻转,精密调整之后,可以在一天中让日光巡回狱中各室。但狱吏只在每日辰时启动入口处的引光镜,由这间牢室的住客独享狱中晨曦。
饭食顿顿有肉,比崔露华的还好,甚至怕里头人憋闷,往里送了一架琵琶,只不过琵琶曲从未在这地方奏起过。倒不是犯人家里比崔家花得起钱,其实她被送来后,也没有家人朋友探视,只有雪信来了几回。
“公主不必对我如此优待。”莺子坐在草绳绕扎的木梯上,琵琶横抱在怀。梯子是上床用的,木梯倚着吊脚楼一般的高床,但琵琶还是受了潮气,漆皮浮起,螺钿掉落。
雪信对她说:“应该的,你到我身边来时,有机会你却没有下手。在画舫上,崔露华有杀我之意,你也拽了她一下。”
“公主所举岂不是你我之间的人情欠账?那二十个女孩子,还是被我抹了香脂,死在我面前的,我又欠了她们,却连个审讯我的人也没有,像是都把我忘了。”莺子说。
不是说莺子心存了不忍就无罪,是因为她长久在苍海心左右,所掌握的秘密已不适合被翻来覆去地调查。
在捏合的巫蛊案里,苍朝雨取代了苍海心的位置,对应的照料陪伴者,莺子也有了曲尘作为替换者。莺子就成了案子夹缝里多余的人。
再者,她的经历雪信也还未全部看透。莺子是半途参与进来的,不是二十年前开始培养的计划执行者,比不上曲尘和沈越青的心志屏障,但作为碰触隐秘核心的人,沈先生还是能够在她的记忆里辟出一个坚固的死角。那地方不大,但因为狭小偏僻,难寻难破。雪信只在其中见过一个秘密的影子,却始终看不清。
相隔着一尺见方的铁栅窗,雪信从怀里取出一管竹箧,递了进去。莺子不好不接,打开时,里头显露出一支海棠绒花,胭脂浅匀的花瓣与淡金心蕊无不逼真。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支春。”雪信说。
竹箧中原来是静止密封的,拔开塞子的气流惊起了丝绒上的微尘,是新鲜海棠花苞与奇楠香一同蒸干后研磨成的粉末。
“又来了。”莺子无力喃喃,仿佛见到雪信手持花簪做利剑,劈开了阴冷牢室的实相。
梦境里,雪信与莺子并肩站在卧房窗外,见一个妇人垂头推摇篮,面目看不清了,只是发间的翠羽金簪与海棠花簇并排绾着。花簇与莺子手中的大致相同。
“窥人心者,注定是无伴无偶。公主不遗憾吗?”莺子说,“即便是亲密无间,也不能忍受秘密巨细靡遗地敞开。”
“无伴无偶不是窥人心的惩罚,只是大多数人被看穿后,卑琐可怜,不值得为伴为偶。况且你也不用担心,这个世上,还有窥不见的人心,也有窥不坏的人心。有意思得很。” 雪信说,“我们再从你的源头找一遍。”
“家母原籍扬城,闺中即以巧手闻名,善能以彩染蚕丝扎成的时令鲜花。”莺子抵抗不过,只有希望将她的前半生快速拉过,速速结束。
“母亲与外婆扎了花,送去绒花铺换钱贴补家用。后来华城来了个商人,一下赁买了许多铺面,那间绒花铺被华城商人盘下了,母亲和外婆也被招募入女工班,管吃管住地扎花。
“一日里听见街上鸣锣敲鼓吆喝歌舞坊招人,母亲听人说唱支歌作支舞得来的钱能抵她在灯下苦熬多少的夜晚,不知如何算出只要进歌舞坊中半年,就能攒足钱给家里买个铺面。其实她就没深想,当初收她绒花的铺子都被盘下了,她另开个蝇头大小的门面岂能存活?可她就兴冲冲地去了,被人相了面,摸了骨头,教转个圈,就收下了。
“歌舞坊里吃用穿戴样样强过女工班,只是想不到头几年的学艺是没有机会在人前卖弄换缠头的。等能赚钱了,同伴间在脂粉珠玉上的攀比也厉害了,能攒下的钱也没当时掰手指计算的多。况且结交了些纨绔多情子,那绒花铺面的心愿也淡了。
“母亲并没有在扬城的歌舞坊内闯出名头,因为没多久她就被送去安城,在那里专有人教她安城官话,教她优雅沉稳的仪态,还给她起了新的名字。她们平日里足不出户,隔一阵,有人被带出去,就再不见回来。后来母亲也被带出去,才知道自己顶替了某个犯官女眷的身份,进入了内教坊。再后来,改朝换代,母亲领了金簪令,到了父亲家里。”
自襁褓婴儿到豆蔻少女,幻象里莺子的成长快如蜉蝣一日,白驹飞掠又可掌握每个细节。
身旁的莺子又追根溯源尽说了她出世前的因由。这些往事,在莺子长到十四岁时,母亲才在临终的病榻前交代给她。
母亲十四年来日日服下微量毒药,毒质终于够要了她的命。母亲说她预感到金簪令快要发动了,说希望一死百弊消,不要拖累父亲。
那时离苍海心出山只有三年了。莺子把翠羽金簪放在母亲手中,希望死者安宁,生者安稳。但三年后,他们还是找来了,父亲不合作,御史台就来查他的县库,找到贪贿证据,说他是巨贪,斩了。
在狱中,有人给莺子送饭,食盒里就有那支早已入土的金簪令。母亲的手在簪身上持握的位置稍有变色,那是母亲生前服用的毒质析出,侵蚀了黄金。
有人要她接替母亲的使命,成为金簪令主。她把金簪掰成圈,箍着臂膀,藏在袖中。等了半年,官牙把她卖进了苍海心府宅。
新的指令会以铜镜映字之法转达,即以一面写了字的铜镜,把阳光注入她的窗,经她梳妆台上的镜子转折后,在她的帐顶汇成字迹。她醒来睁眼就能看到。需用的东西也会在隔夜放在门槛下的空槽里,开门即取。
她从不好奇给她传讯递物的是什么人,了解组织的运作不会改变她的命运,做好让她做的事,却有可能。
镜子里的讯息说,雪信对苍海心的影响太大了,而雪信又失了控,要莺子去制衡。可莺子没能夺宠。
高献之杀了月大人,苍海心把雪信救回家,镜子又下达新的指令,说雪信一定会逼着苍海心报仇,不能让苍海心对高献之动手。莺子就对苍海心的饮食动了手脚,循序渐进地掺入毒婴参粉末,使之性格骤变,喜怒无常,有如被抽走心志。于是报仇只好搁置。
后来,莺子又借话本戏班煽风点火,在背后推高承钧大闹安城,也把崔露华与雪信的争风吃醋激化成崔家与河东军的死仇。
安城越乱越好,乱世才是苍海心的机会。可才乱起来,苍海心就撇下新婚妻子,负着伤去南诏替雪信找瑶香草。
莺子接到指令去了南诏。他们要把苍海心变成一头好战的猛兽,而她是给猛兽喂食梳毛的婢女。南诏大祭司和楚巫给这头野兽拴上缰绳,把缰绳系在她的手腕上,可她根本拽不动这头野兽。
记忆推进到与现今重合,狂躁的幻象渐渐温柔。幻象里的两个人回到最初那间宁馨的卧房。
一架竹子搭成的摇篮咯吱咯吱地响,因为岁月长久,使用不断,而成了棕红色,光润可人,如同南方烈日下少女的肌肤。
女子大半个身子背向窗户,从笸箩里拿起洗干净的茧丝小袜给婴儿套上,袜上的带子一时是勒紧了,一时是松了,一时又是两边垂下不一般长了,解开重系了好几次。而后她又从笸箩里拣出一支拨浪鼓,对着摇篮里的小孩子捻转,小锤打在皮面上的脆响吓着了孩子,摇篮里哇哩哇啦地哭上了。
她慌慌张张把孩子抱出来,头下脚上,忙拨转了,一只手拍着一只胳膊颠着,似模似样地哄:“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嘛……”她轻声说,似抱怨,似叹息,或者还有撒娇。
“公主可有发现?要不要再看一遍?”莺子讽笑。有人强闯入室翻箱倒柜,她无力反抗,还要替强人指路解说,到头来唯一可使她快意的就是对方的一无所获。
雪信将窗户里的情形又扫视一遍,就在她将要退出莺子的白日梦境时,眼睛被金光晃了下。她定神再看,摇篮旁的笸箩里装着七零八碎的婴儿物件,一支旧绒花插在几案瓷瓶中,女子轻拍婴儿的右手起起落落,腕子上的翠羽金镯跳动。
雪信变了脸色,她骤然闯入室内,不是走门越窗,而是如同传说里的鬼魅穿过墙壁来到女子身后,扳过她的肩,见到她的脸。
那正是莺子。
雪信手底下一空,那个记忆里的莺子如风化的石像倾泻流尘,尘烟吞噬了雪信,眼前漆黑,再骤然亮起。
雪信窥见了莺子被遮蔽的秘密。
蝉声正歇斯底里,莺子屋子里的铜鉴还没脸盆大,鉴中冰块早化成水。莺子的汗水从睫毛上滴下,她喝完乳鸽汤,又喝药汤。纱衣被汗打湿黏在肌肤上,微凸的小腹无处隐藏,而镜子上的字告诫她,不要宣布怀孕的消息,所以她躲在屋中不出去。
天凉时,正是苍海心为押粮使在西域走失的消息传回安城。莺子扶着沉重的肚子趴在门上,透过缝隙看见哄抢和骚乱到了她的院子,她急忙上了门闩,又拖过凳子堵门,怕是不够,又去推几案,推到中途,跌倒在地,裙子已湿了一大片。
她恐惧地叫:“有没有人?救救我!”她不敢大声,唯恐人听见,却又怕真的没有人听见。
窗户被敲响,一个平静的声音说:“别怕,把门打开。你的孩子要出世了。”
莺子拖着沉躯在地上爬行,摸到凳子,攀着站起,拔开门拴。
那个声音说:“你退后。”
门被撞开,来人对身后一个紧贴门框不显露面目的人说:“你去烧水,顺便把院子清理清理。”
院里的喧嚣静了,而那个徐徐靠近莺子的妇人的脸是一张白板。雪信知道不是那个女人当真没有脸,是莺子的记忆里那个女人的脸被抹去了。但女人的声音如微雨时檐角滴水落在深深浅浅的缸瓮里,幽深轻柔:“我生过两个孩子,有些经验,能帮到你。”
莺子觉得自己像个垂死的蚌,有人拿着刀要剖取珍珠。这一感受,也是瞬间传递给旁观这一幕的雪信。她所经历的撕裂、挤压、无法比拟的痛苦,身临其境地扑向雪信。
这期间,热水一盆一盆地烧出来了,默默摆在门旁。孩子脱离了母体,被漂洗尽了血污,裹在妇人随身带来的襁褓里。
“是个小公子。”妇人对莺子说,“你再看他一眼,喂他一口奶吧。”
“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莺子在虚脱里喃喃。她没听出妇人话里不对劲的地方,还在犯愁她藏完一个肚子,又得藏一个孩子。孩子又不能放在箱子里养,哭声被人听见又如何是好?她根本养不来孩子。
“这孩子生下来,就不属于你了。”妇人说,“但你好好活着,以后或许还有相见的日子。”
“不相见,就不相见吧。”莺子连惊讶的转折也没有。那只操控她命运的手,带走了她的母亲,带走了她的父亲,如今又来带走她的孩子。
蚌肉里不小心落了一粒砂,日日疼,夜夜疼,最后孕出了珠子。哪里就会对折磨她的砂子生出感情,舍不得的不过是自己受过的磨难。自己的磨难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怎么就叫人掠夺了去?但如果这种掠夺可以中止既无法预计又无法应付的更多磨难,那就随她掠夺去吧。
那妇人也好像知道莺子的心思:“你不愿相见,那就先不记得吧。记得在公子身边好好扶持,你的苦难将来会有补偿,你的功劳也终会有犒劳。”她把手放在莺子的眼睛上,又挪开,顺手在莺子额头上敲了三下。
莺子好像看见妇人把孩子的胎衣捆在大石头上,沉入院中深井。
关于孩子的记忆并不是一瞬间就被剥离的,日复一日地模糊扭曲,记起一点,又丢掉一点,直至碎片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事实,干脆连那些碎片也主动放弃。像迟暮老人的思绪,像摔在烈日下的冰块,一个月后,她调养完身体,记忆上的刻痕也弥合了。
梦境崩裂,眼前蓦地又是牢狱的坚壁。莺子心神震荡:“我居然有个孩子。”
“他居然得到了苍海心的孩子。”雪信顿足,“那就完结不了了。”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