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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铜虎千钧只手易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5366 2021-04-27 11:47

  第十六章

  铜虎千钧只手易

  床帷之内,苍朝雨身靠着三四床被子倚坐着,眼睛望着斗帐的一个角。

  曲尘在他腿上支了个小几,歪靠在几缘。她摊开一本奏折,略扫几眼,一手压着纸,一只手捉住苍朝雨的手,摆弄他的手抓取玉玺后蘸上朱砂泥,往纸上盖章。别别扭扭批了几本后,她就得歇一下,变换个姿势继续。

  背对着来人,曲尘慢声慢语地发出抱怨:“一个印章,是人盖的还是狗爪摁的,有谁看得出来?为什么不能简单点,非要与人过不去。”她拖长了声调,在重要的地方顿一顿,光看派头,已像个贵人。

  “礼不可废。曲昭容职责所在,是辅佐圣上亲政。曲昭容要是想把圣上推一边自己盖章,就离死不远了。”雪信款款走进内殿,“不过我可以让工部设计个便利的器械,夹住圣上的右手,曲昭容坐在床头拉线抬杆子即可辅政。”

  “这哪是便利,还要我现学提线傀儡戏。你把宫里宫外的人,当傻子糊弄呢?”曲尘回了头,见到了高承钧,后面的话立刻转了,“静西侯回来了。圣上躺在深宫,也没个人来奏报。”

  “静西侯凯旋的奏报三日前我让人送来了。是圣上批阅太慢,还没有翻到。”雪信说。

  “臣得知新主登基,路上不敢耽搁,一回安城即来参拜。”高承钧说。

  “你们两个,哪一个把圣上放在眼里,何必惺惺作态。”曲尘敲章用的力气大了,把几案震得砰砰响。

  “曲昭容失言了。手下也轻点,砸碎了玉玺,圣上是要问罪的。”雪信信步巡视内殿的布置。几张大台案拼成更大的台案,上面堆满卷轴,有几幅还是打开的,用玉石镇尺压着。

  雪信歪头看了看:“这些家当,是从立政殿搬来的?”正是张太后收集的秀女图。

  “圣上身边只有我一个,太冷清了。我得做主,为圣上挑选才貌品性俱佳的女子,充实后宫。”曲尘又累了,索性放下玉玺,走到雪信身旁,“要不要和我一起拣拣?”她十分刻意地慷慨,像是一起逛市集挑花布,她请客。

  “圣上独宠你一个不好吗?划拉人进来,不怕与你争宠?”

  “圣上如今这个样子,又哪里来的宠好争。空荡荡的后宫,又有什么意思。你知道我要什么,我要一群女人,身份比我低微,日日来向我请安,乞求我善待她们的命运。”

  “你是嫌一个人过家家冷清,要找一群人来陪你过家家。”雪信点头,“我也懂你的心思,正有个人选推荐呢。”她扬手,等在内殿门前屏风后的一个人走出来,“李相也想凑一脚,把他家族里的一个小辈送来了。”

  曲尘盯着这个身材臃肿,下跪已很是吃力的女人:“是你?”

  “不是我。”李红芍说。

  “你不是已经死了?”

  “宫里人的死分好几种,有的在名册上死了,背地里活着;有人背地里死了,名册上活着;有的人死了,别人替她活着;有人死了,换一种身份活着。”李红芍抬起头,毫无畏惧地看着曲尘。

  “你可以留下,但必须从最低贱的宫婢做起。”曲尘露出残忍的笑,“当初我是坐着秦王世子府上的车到清晖殿,那会儿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没想到会有一天,我是主人,你是仆人,你跪在我跟前。”她同意李红芍留下,只是为了享受身份倒置的乐趣。

  “公主,我想去看看圣上。”李红芍向雪信道。

  “去吧,李宫人。”

  李红芍肚子沉重,抓住了一个宫娥的小腿才勉强爬起来,走向床帷。

  曲尘对雪信发作:“她在后宫就是个笑话,你为什么保她?”

  “可怜她,钦佩她,羡慕她。我手里有力量保她,为何不保?”雪信说完向高承钧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笑。

  “别人都可以,唯有她……唯有她……”曲尘一时想不出怎么说。

  “唯有她,读得出圣上想说的话。你不行。”雪信说,“所以你只能辅政,照顾圣上还得是她。”

  床帷中发出一声凄切的呼唤:“雨郎!”继而是压抑的抽噎,李红芍抓起苍朝雨的手指头,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又把自己的耳朵贴在他的唇边。

  曲尘咬了咬唇:“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

  “你不是嫌深宫寂寞,没人陪你斗?这下不但你有了对手,你的孩儿将来也有了玩伴。”雪信意味深长,“我会盯着你的。你是要做皇后的人,器量要与地位相称啊。”

  不多时,李红芍从幔帐里出来,重新跪倒在雪信面前,五体伏地:“公主!求公主,放过雨郎吧。”

  “我怜恤你们少年情意,让你与他相守。但他如今的模样,是他野心的代价,不要为他求情。”

  “雨郎想要的,不过是每个天家的子孙都想要的,他又是最有资格的一个。他没有伤害任何人,不该承受如此代价。”李红芍泪如雨下。

  “想要与人抢东西,怎么可能不伤害到别人呢?不伤害别人,又养着一群没有舌头的死士做什么?静西侯,你来告诉她,她口中不会伤害别人的人,如何伤害了别人。”

  高承钧俯视着伏地的李红芍,面无表情道:“我随前任天子亲征平叛,天子身边有一支五十人的禁军亲卫。他们对外能开口讲话,但对内只用自己的手语传递命令。我高家军在古道阻截了叛军前锋,河东军又烧了叛军粮草的当日,这支亲卫忽然叛变,冲入御帐砍下了小天子的头。”

  “脑袋呢?尸首呢?”曲尘激动地追问,她倒是希望得到证据,她才好安心做皇后。

  “他们杀死的是穿着御铠、与前任小天子身形相仿的军士。”

  “死的是个替身,被替的人呢?”曲尘又问。

  雪信与高承钧都只是静静地看着曲尘,令她明白,真正的小天子还活着,他们本可以在制服苍朝雨,得到禁军铜虎符后,迎小天子还朝的。但真正的小天子被他们弄走了,他们把苍朝雨摆上御座,是因为今日的苍朝雨更听话。

  “他这辈子最爱惜名声。”雪信又看向李红芍,“在你眼里,他也是个善类。可做了坏事就得认,就别抱着好名声不放了。况且他想要的,我给他了,他该谢我。”她指着苍朝雨。

  “雨郎说他头疼,有刀没日没夜地割他的脑子,你们搬动他,最轻的震动也会让他头痛加剧。”李红芍用额头触地,“但曲昭容经常把他从台阶上摔下来,他痛得只求解脱。”

  “做君王,总要承受些别人承受不来的痛苦的。”雪信安慰李红芍。

  “雨郎还说他饿,曲昭容只给他灌汤水。我摸着的胳膊,只剩个骨头棍儿了。”李红芍爬向雪信两步。

  雪信看着曲尘:“饿着圣上,就是你不对了。”

  “他整日里躺着,也不做力气活儿,饱食何用?吃得肉沉肉沉的,我搬动还费事。养生长寿的秘诀是什么来着?饭少吃一口,我这也是为圣上好。”曲尘面无表情道。

  “雨郎说,他不要做天子了,不要被搬着上朝,不要被按着手盖玉玺。他只求脑袋不要再疼了,只求一口饱饭,苟活于世。”李红芍哀求。

  “不,圣上说,无论他承受多大的痛苦,也不会放弃自己肩扛的责任!”曲尘声色俱厉。

  雪信凑近了端详苍朝雨,木然神色,若一条离了水的鱼,眼珠子半翻,口唇微弱张合,似乎是喘不上气。她噗嗤笑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那就等圣上想想好,拿定了主意再说吧。”

  正要走,外殿又是一阵喧杂。

  内侍跑进来禀报:“崔太昭仪求见。”

  曲尘说:“这里有她什么事?圣上要休息,不见不见。”

  内侍官跺脚:“崔太昭仪听说新乐公主在此,不肯走。”话未毕,崔月华拉着她的儿子,披荆斩棘,冲杀至内殿,给雪信跪下了。

  “崔太昭仪,有话好好说。你也算我的长辈,怎能行如此大礼。”雪信双手搀扶,抓住崔月华的双肩往上提,崔月华却憋着口气把身子往下沉,与雪信的力量相抗。

  “崔太昭仪,你厚着脸皮赖在承恩殿,我不与你计较。可如今连礼数都不讲了?”曲尘到了雪信身旁,“圣上在那儿,你得先去跪他。”

  崔月华只对雪信说:“我是早收拾了要走的,可一朝天子禅位了,一朝天子走失了,又来了一朝。我的孩儿始终得不着个说法,走哪儿去?”

  雪信看向曲尘:“那卷赐封郑王的圣旨,我记得是早就送来了的。”

  曲尘说:“公主保管的圣旨,是以前一朝走失了的那位口气拟的,本朝天子的玉玺怎能盖上去?”

  雪信叹了口气:“那就换个口气重拟。这事也不能拖了。”

  “一朝天子有一朝天子的想法。当今的陛下说,这位皇弟年齿太幼,封邑太大反而管理不好,是个负担。不如先赐郡王,等成年后再说。”

  雪信逼视曲尘:“当今陛下怎会有如此想法?赐郑王是太上皇的意思,特意留给后来人施恩的。不管是走失的,还是卧榻的,都得敬着太上皇。说封郑王就是郑王,岂可随便改?”她说一句就朝曲尘迫近一步。

  曲尘后退着,口中敷衍:“谁当家,谁做主。这事需得容圣上想想。”

  “封赐一块郑地,会割掉你一块肉吗?曲昭容,你是不是曲解了圣意?”雪信面露不虞,“论起资格,郑王是太上皇亲生的,不是比如今的圣上更有资格?岂不知众人拥立圣上,为的是他德才孝悌。”

  “行行行,正话反话都让你说了。”曲尘放弃抵抗,“崔太昭仪先回吧,圣旨会送到承恩殿的。”

  崔月华这才被雪信拎了起来。

  雪信扫视了眼殿内众人:“人都在这里了,也不费两回工夫了。曲昭容就去辅佐圣上,把旨拟定吧。”

  曲尘磨磨蹭蹭:“辅着写字,比盖章累多了。”

  李红芍接话道:“由我来吧。我闲闷时,临过雨郎的字。不需你们扶着他的手,折腾他了。”

  雪信欣然:“李宫人,你代笔去吧。”又对曲尘说,“以后凡事多与李宫人商量,你忙不过来的,她亦可拾遗补缺。”

  曲尘咬了咬唇,转身到帷帐中,捡起玉玺擦也不擦揣入袖中。

  “还拣不拣秀女了?”雪信指着案台卷轴。

  “拣。才两个人,多冷清,连个宴会都办不起来。”曲尘捏着袖子,并不肯输阵。

  从第三道宫墙回到第二道宫墙里,撒野的狗儿们掀起一阵风回来了,直往雪信身上扑。

  “看看你们又捣了什么蛋。”雪信依次掰开它们的嘴,摘下一只皮靴,半幅衣袖,半块没吃完的葱油饼,一支木柄马勺。

  随后形形色色的一群人追至了,有光着一只脚的、晾着一条胳膊的,有官吏、御厨、马夫、侍卫、宫女。

  雪信对他们说:“诸位的损失,到公主府报账吧,我赔。”

  “怎敢叫公主赔。”众人推辞。

  “那你们追着我的狗崽儿做什么?有人给咬伤了?我赔。”雪信继续问道。

  众人纷纷摇头:“没有没有。”

  “微臣只是想追回靴子。”

  “袖子找到缝补缝补,衣裳还能穿。”

  “公主的狗崽儿只吃了半扇羊,还有半扇,想给狗崽儿送过去。”

  “狗崽儿太可人爱,臣想抱抱。”

  “狗崽儿撕碎了臣的奏本,正好向公主面奏。”

  “臣想请公主去家中吃饭。”

  雪信对他们说:“既是被我的狗崽儿咬坏的,你们还是去公主府报账吧。”说完冷不防跳上马背,风也似的跑走,居然是逃了。

  四只狗紧追其后。

  高承钧愣了愣,鞭马跟上。

  一路也没有遇到阻拦,一气跑回御桥,等在桥上的侍卫眼疾手快,给狗儿套上脖圈,扯住了。

  雪信这才跳下马,瞪着它们:“又给我惹事,还能不能好了?”

  高承钧在马上看着:“公主对它们的管教太松懈了,一看就从没打过。”

  雪信嗤笑:“我看着它们,就想起你。”

  “公主睹物思人,我该说受宠若惊,但我只想说理所当然。”

  “不。它们跟你一模一样,锁起来吧,委屈巴巴,小可怜样的,松开了链子,每次都不知会闯什么祸,只能担心着后果,等着替它们收拾。”

  “我看它们的样子,与公主方才在甘露殿的表现才是一模一样。”

  “它们有我,有恃无恐。而我知道有你,所以不怕。”雪信笑,“宫门里外的防备,你看过了,如何?”不等高承钧回答,她回手抛过去一件东西,高承钧接了,沉甸甸的坠手,居然是禁军的铜虎符。

  “当初公主拼了命不让我拿到河东军虎符,如今却轻易让出禁军统帅权。”

  “禁军不是我喂出来的小狗崽,以我的力量驾驭不住,搞不好还会被反噬。禁军不是河东军,没有那层顾忌,你就去把十六卫驯服了吧。”

  高承钧沉默片刻,说:“河东军与高家军,可以不成为世仇的。”

  “不做世仇,也成不了一家人。敬畏和仇恨,会让一支军队强大。轻易和解原谅,会瓦解战力。也再不要打什么主意,让我把河东军交付给别人了。那是我的。”

  “你是个不凡的人。让你做个平凡的贵妇人是一种浪费。”

  “多谢你体谅。”雪信说,“我也想把头依在你的肩膀上,做出又倦又担心的样子,可我怎么也做不到。”

  高承钧慢慢拨转了马头:“至少我们还可以彼此照顾,共享天下。”

  三月初三上巳节,江边彩绸翠幄,棚席连片。官民倾城而出,游春同乐。

  最东头的一座纱帐里,水汽蒸腾。一桶桶新烧好的热水倾倒入木槽。雪信在帐前下马,摘了面纱,将怀中一大捧野艾佩兰撕碎扔进热水。玄河卸去苍海心的盔甲衣物,把他扶进木槽中泡着。

  又有人闯进纱帐来,抱来了更多的野花。

  是莺子,她揉碎花瓣洒到苍海心身上,向雪信行礼问道:“国师是要唤醒少主人了吗?”

  “香汤浸浴,会让他的身躯维持得久一些,让他残缺的魂魄在身躯里舒服一些。”玄河回答。

  “公主说,国师回来后会替少主人医治。公主为何拖延不办?”莺子站了起来,姿态很是不善。

  雪信手中捻动着一片鹰羽,用火折子引燃,火苗飞快吞噬羽片上的细绒,灰粉落入水中。她说:“已经把附在鹰身的一魂一魄还给了他。如今的他,能享受鲜花兰草的香气了。”

  “可他还看不见,听不见。”

  “他本就有过人的嗅觉,可以像蛇一样嗅知周遭发生的事情,不再置身浓黑深渊,不必依赖白虎视听。”

  “可他还有一魂一魄拘在白虎身上,不能复位,他也不得完整。”莺子轻声且固执道。

  玄河解释:“解脱白虎,需有人自愿替代,一命换一魂一魄。”

  “你愿意把性命给他吗?”雪信问。

  “我什么也没有,可一条性命还是能自己做主的,谁会平白奉献。”莺子几乎双足蹦起。

  “那也许,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始作俑者,准备好了自愿的祭品吧。”

  “少主人为了公主才致此光景,他不顾自己也要来找公主。公主对少主人是不是太薄情?”莺子咄咄逼人。

  “我感激他,我也想回报他。可要我用命报答,我也不愿意啊。”雪信状作无奈,“你也关切,要不你找个愿意为他付出性命的人来,立时就能让他解脱了。”

  “少主人愿意为公主死,公主却不愿意为少主人死。”莺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扭头跑了。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做生意也是要提前谈妥价钱的。要是一开始就讲了,要我赔上命,我宁可死在过去无数次的困境里。多活几年,不是白折腾吗?”雪信用木勺舀水浇淋苍海心的脸。

  苍海心皮肤苍白,闭着眼,手抬了一下,准确握住了雪信的腕子:“水太热,烫死我了。”他久不说话的喉咙里,发出干哑的声音。

  纱帘挑风,莺子在远处凄切唱着:“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兔子在帘子里咳嗽一声:“我去叫她别唱了,晦气。”

  “让她唱吧,唱得挺好。”雪信悠悠地把苍海心的手从她的腕子上抹下来,把后续的事交给玄河,一边翻动熏笼上的衣服,一边入神地听着。

  一记鞭哨打断了歌声。

  凶声恶气地,有人骂:“大好的日子哭什么丧!没见曲昭容在江边开宴吗?! ”

  安城新一轮的秩序尘埃落定,曲尘自尘泥步上山巅。把吃力又乏味的辅政捋顺后,她开始探索新身份能为她带来什么另外的乐趣。

  深夜不睡时,她掌上灯,一遍遍筛看秀女图卷。选中的放进托盘扎上锦条,放弃的丢到地上,用脚拨弄到一旁。她亲手给选中的女孩儿写帖子,邀请她们赴上巳节江边赏花斗茶。

  刚刚捱过一个动荡的冬天,即便是殷实人家也典卖了不少东西。闺秀们出门的行头也多不成套,不是形制就是配色出了问题。

  斗茶宴上,曲尘庞大的发髻里别着苍朝雨做秦王世子时为她设计的一套金簪,衣裙是称时节的胭脂海棠色,衣袖和下摆有一百只金银线绣制的长绒猫,清澈纯净的宝石嵌的猫眼。

  这一身行头不是她头一回穿戴了,却是首次被人正眼看见和称羡。

  她怀里的皇长子亦是裹在海棠色的襁褓皮里。曲尘说,她每一套衣服都制作了同花同色的裹布。

  “其实也用不了那么多的。衣服还没轮换穿一遍,孩子就长大了,不用襁褓了。”她笑着抱怨。此言又引来少女们的惊叹。

  终于,不需要她亲自侍弄茶水待客了,她是主人,不再是主人筵席上的一件陈设。她在锦庐里设了茶炉,令赴会的女孩子们将她们带来的茶煎了,分与大家品评,再由她点出魁元。

  来赴宴的二十个女孩子各自打开茶箱,捧出形态各异的茶器来,舀取曲尘为她们准备的陈年竹雪水,引着了炭,对着茶釜用功。不多时,第一个女孩子用长长的竹勺将茶水注入二十一个小盏。她端着漆盘向曲昭容献过茶后,她的婢女将茶盏分发了下去。

  第一个女孩子说:“此茶名龙脑香茶,是高茶合以白豆蔻、白檀、百药煎、寒水石、麝香、沉香、片脑、甘草同炮制。研磨为末调和糯米汁捣上一两个时辰,加入小油和白檀片入模而成。”

  曲尘啜了一小口,说了声:“尚可。”

  第二个女孩子奉上孩儿香茶,言其茶是以孩儿香、麝香、片脑、薄荷霜、川百药煎配上高茶。呈在茶盏旁的小茶坨被做成了五瓣桃花,用花汁染色的糯米粉里滚了滚,通体是孩儿面的淡绯红。

  曲尘说了句:“做得倒也好看。”

  第三个女孩的茶用了片脑、檀香、沉香、硇砂、旧龙涎、甘草,制成龙涎小团。

  曲尘没有接茶案。她郑重地让正在抢夺茶炉的所有女孩子们停下来,微微摇着头:“你们个个是冰雪聪明的,个个是肯用心也肯用功的。岂不知煎茶,选准茶和器,用好水和火,得清味,归本真,足够了。你们却用力太过,往茶里头添了沉檀,带偏了茶之淡,那龙涎腥气,片脑凉辣更是夺茶之幽。宁缺勿过啊。”

  女孩们面面相觑。还未上场的女孩们,茶罐里的茶,多多少少均以沉檀龙麝炮制或鲜花窨制。曲尘如此点评,她们顿时无从下手。

  一个不甘心就此罢休的女孩行了礼,要与曲昭容辩几句:“草木天真,药之香、花之香与茶之香,一脉同源,香入茶以益茶香,不夺茶味。”

  “你是谁家的姑娘?”曲尘看了那女孩一眼,“谁告诉你茶与花与药是一脉的?茶在清不在香。太香的茶,就不是茶了。”她甚至开始翻看手边的画卷名册,似乎是要把那个女孩子标名挂号。

  那女孩子低了头,缩回人堆里,好让曲尘赶紧忘掉她。

  剩下的茶罐也不用打开了。曲尘取了自己准备的茶,让她们煎来。如此就比不出茶的优劣,只显出手艺的高低了。女孩子们受了一轮打击后,也不愿意争先了,客气推让了一番,自聚在锦庐一隅聊得蜜稠稠的。

  这个说你的红麝串怎么这么好看,朱砂加得不多不少。

  那个说想做个黑香珠,香料都好配,选染剂几次都不成。

  还有的说染黑用竹叶灰和石膏,染黄用檀香、浦黄,染白用滑石、麝檀,还有一种菩提色麻烦些,用细辛、牡丹皮、檀香、大黄、石膏细细调,这可是公主府传出的方子。

  有人提着衣裙上的香佩苦恼,说入夏戴过,沾了汗气,收入匣里准长霉。有人提议用木贼草擦了不会长毛,说是新乐公主家的婢女传授的经验。

  说着说着,又讨论起填塞枕头、荷包的香来。又是一个传说从公主府流出的方子被传抄。此方贵在当季,用清酒渍了牡丹蕊和酴醾花,捣成饼子裹龙脑作衣,名作玉华醒醉。女孩子们坐不踏实了,回头嘱咐婢女,速去采选牡丹和酴醾泡上酒,等她们回到家即可上手捣饼了。

  也许那些都是贩卖香料、鲜花的,甚至卖酒的行商坐贾传出的谣言,但凡是缀上新乐公主名头的物件,总被安城少女抢购一空。

  曲尘坐在上首位置,才饮一盏茶的工夫,细细碎碎听了一耳朵,似有一窝马蜂轮番扎她的头皮,舌尖上的滋味半点品不出来了。她正紫涨着脸,听见有人在锦庐旁唱着哀词怨曲,怒气立刻有了目标。

  “是谁在故意恶心人?拉过来我看看。”曲尘对服侍她的宫娥吩咐。

  宫娥们裹着内侍官去察看,抽了一鞭子摆了摆威风,待要把莺子拿住,雪信这边的侍卫也过来干预,对上了曲尘的侍卫。

  曲尘身旁的武士也是雪信派过去的,两边操刀持戈的都是河东军服色,一照面立时打不起来。公主府一方有理无理都护着新乐公主的客人,甘露殿一方的人自觉让了一头,自觉放倒了武器,收了队。

  曲尘接了禀报,益发恼怒:“什么公主府的客人,莺子不过是苍海心的狗,苍海心是公主身边的一条狗,你们居然连她都怕!”她不依不饶。她愤怒的是,她的愤怒,连个回响都没有。

  任曲尘如何声色俱厉,侍卫们只是敷衍。

  曲尘发狠道:“你们过去说,是曲昭容说的。莺子搅了我的筵席,我叫她过来,让她给我赔个礼。”

  侍卫们去了,又空手来回复:“公主说了,她在江边小酌,被曲昭容几次三番搅了。搅了也就算了,曲昭容办斗茶会,居然不给公主下帖子。公主请曲昭容过去,讲讲道理。”

  曲尘脑袋上的金流苏簌簌发颤,气到手麻,又说不出一个字,口中发苦。

  倒是座下的女孩子们,窃窃私语里爆发了欢呼。她们对这位传奇公主心向往之,可惜她们华服藻饰时,公主又是隐居养病,又是被圈禁,寥寥数面惊鸿一瞥,没能结交。等公主掌了河东军,面折庭争,为安城生计里里外外地忙活,她们又被长辈关在家中,无从得见。等苍朝雨做了天子,结束了朝廷的风雨飘摇,关于公主的小道消息是多了,但要见着这位公主是更难了。

  她们听说新乐公主邀请曲昭容,不等曲尘回话,就朝侍卫指向的那块地跑。

  公主府的侍卫见一群女孩子呼啦啦跑来,排了人墙阻挡。听她们说是从曲昭容那里来的,就开了个口子放进去了。

  一排丈许高的酴醾花树,在其还是树苗时枝条被缠绕编织,边生长边修剪,成了一道花墙屏风。屏风围抱里,一张便榻上有个白衫女子,酴醾飘零如雪,有几瓣落进她右手的酒杯里,她浑不在意,抬手把酒杯送进帷帽的白纱里。她戴着垂了纱的笠帽,是挨不住头枕的。

  有个铁甲武士坐在榻前的地面上,一只手伸进了白纱中,稳稳托着她的后颈,使她以放松的姿态半躺半倚着。在武士肩膀与上臂的盔甲缝隙里,插了一枝粉芍药。在少女们跑来的一个瞬间里,那武士昂了一下头,接着继续无动于衷。

  女孩子们却在二三十步外停下了。她们都已听说,老越王在叛逃路上被部下枭首,新乐公主向圣上推举苍海心为越王,圣旨已颁下来了。当然公主的情事曾经满城皆知,苍海心只是公主众多情人里的一个,为了公主投降反叛了他的父王。眼前的不是什么露骨的亲密,她们却脸红耳热。

  雪信直起了身,双足落到地上。她的帽纱是三四层加厚的,隔绝了柳绵和花粉,里外望不透。她把纱帘掀起一个角,朝女孩子们笑了笑,说:“你们过来些,我看看。”

  其实隔得还远,一切还不真切。女孩子们只觉得那白衫和白纱,是酴醾花瓣纫成,而白纱后面的脸庞,散发着酴醾的香气。等她们离近了,就更分不清白的是花瓣还是衣裳,香的是花蕊还是肌肤。

  “是按照曲昭容的喜好,选的乖巧文静模样的。可你们的性子那么野,要令她失望了。”雪信已放下纱帘,只有笑声传出。

  她们彼此打量。乖巧文静如今并不时兴,她们并不因为被选中而高兴,而雪信一句“性子野”也没有令她们沮丧。

  “你们愿意做后宫里的女人?去做一个只有名分,却见不着君王的嫔妃?”雪信问。

  她们又相互看,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所有人回答:“是家里人绘了我们的像送入宫中的。在今天以前,我们无所谓,反正家里有安排,不是安排去这里,就是安排去那里。没有乐意,也没有不乐意。”

  “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那女孩子说:“今日发现,晒晒太阳就如此惬意,该有个人陪着我赏春。”

  雪信向远处指了一指:“也许能遇见个游春的少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那女孩子随着雪信的手指方向看出去,飘渺了眼神:“会有那么好的少年吗?”

  雪信放下遮脸的帽帘,又舒泰地倚了下去。不需她吩咐,苍海心的手找到了她的后脖颈,给她做了枕架。

  她说:“要是不出去,你们就一直悬心那个在与不在的少年郎,期待与他相逢。你们走完了,就知道有没有,也不是那么重要。”

  女孩子们是不服气的,因为她们所羡慕的一切,新乐公主已经拥有,公主才能如此慵懒倦怠,仿佛失去了期待。她们也向往有一天能千帆过尽,神情恹恹地对后来人品评,这个也无趣,那个也无趣。她们还欲同公主探讨探讨别的,公主摆了摆手,随即就有女官过来婉言赶人。

  雪信听着衣裙娑娑而去,任大好的日光铺在纱帘上,蒸得脸庞发烫。又听见环佩叮当,有人走近。她睁开眼,把纱帘撩起反搭在笠缘上。律响泠泠的是曲尘裙腰上的一串空心琉璃珠。

  苍海心的手离开了雪信的脖子,他的后背阻挡了雪信的视线。

  “她不怀好意。”苍海心说。

  雪信用了三分力道想把苍海心拨弄开,却一把推在磐石上一般。

  她下了榻,绕开了他。

  苍海心挪了一步又挡住了雪信:“别信她,她为诡诈而来。”

  “你个瞎子聋子,既看不见她慌切颜色,又听不见她步子犹豫,你闻出她诡诈来了?”两人可以凭简单的肢体动作沟通,雪信的这番复杂抱怨,苍海心听不见,也不明白,于是她态度坚决地争抢到他身前的位置。她的眼光没有离开过曲尘。

  “我来是与你讲道理。”曲尘说。

  “新添的行头?式样倒是新奇,给我看看如何?”雪信却指着曲尘的琉璃珠佩。

  曲尘摘下佩饰,兔子过来接,曲尘不肯给:“你我之间,何时需要他人传物了?”她伸直手臂提着珠串绳头,挑衅地看着雪信,衣裙上的猫眼闪动。

  苍海心双臂搂住雪信的腰肢,将她整个人向后揽:“别过去。”

  雪信回头认真看了看苍海心的脸色,安抚地拍了拍苍海心死缠在她腰间的手:“别紧张,她只身来的,敢做手脚的话,她就回不去了。”苍海心听不见,她也煞有介事地解释,更多地是讲给曲尘听。

  但她没再去掰苍海心的手,停留在他的怀抱庇护里,对曲尘说:“拿来。”

  曲尘与雪信目光对峙了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她收起手臂,走到雪信跟前,递出手里的物件。

  “东西娇贵,小心别磕破了。”她还不放心道。

  无色琉璃被吹成薄壁的空泡,串在绦子上如一把晨露,相撞之声清脆绵长。

  雪信把琉璃珠掬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着,口中道:“越青师兄被你坑了那许多次,最近一回还险些命丧你手,还能被你哄回来,也是奇了。”

  曲尘不甘示弱:“苍海心为你落得不人不鬼,还继续保着你护着你。高承钧杀了河东侯,你把禁军都统领的重要位置给了他。弥合无法和解的仇隙,只有利益做得到。”

  “制出新的琉璃耳鼓是不够的,除了太上皇和玄河,没有国医圣手能替苍朝雨安上。即便安上了,嵌在脑子里的破片,也清理不干净了。”

  “第一件,玄河替圣上安了一次耳鼓,为何不能再安一次?成全了圣上,玄河也是有利可图的,圣上会奉他为大国师。”

  满捧的琉璃珠,轻若鸿毛,雪信掂量把玩着,回道:“国师变成大国师,他当真是在意一字之差的头衔?难道在苍朝雨手底下做事,会比在我手底下做事自在?”说到此,她自己先顿住。

  曲尘点头:“在公主手底下做事,自然是不甘心的。不若让至高的权力归于本位,把乱政的公主贬成县主或是庶人,圈禁起来,赐给拨乱反正的功臣。公主的爱慕者,或许无法动之以高官厚禄,但这份回报他们是无法拒绝的。更何况,因为私心,玄河背叛过太上皇,也背叛过公主。”

  “你们说服不了玄河,就来毁伤我对他的信任。”雪信啧啧摇头。

  “我们再说第二件。只要能重新听见,偶尔头疼又算得了什么。许多人生了智齿不敢拔,也是捂着腮帮子,舔着那颗横生倒长的牙一辈子也过去了。”

  “等苍朝雨听见了,就不需要曲昭容辅政了。他会不会宣旨把他心爱的李宫人拔擢为皇后,把虐待过他的曲昭容打入冷宫?你总觉着我对你不好,你总看不上沈越青为你做的,你以为会等来一个人,你投以桃李,他报以琼瑶。可你遇到的情形恰恰相反。”雪信字字珠玑,“你死心塌地投注在苍朝雨身上,会亏本的。”

  “你说的不错。不要期望有个人,听了你弹几阕歌,吃了你做的饭,拿了你的定情香物,就把他的所有双手奉上。想要的,终归得费辛劳。你说错的地方是,我投注的不是苍朝雨,而是你身后的苍海心。”

  琉璃珠被指头捏破,碎片划伤了指肚。雪信把佩串扔了,顾不得满手的血,揪住了曲尘的衣襟:“不是你劝降了沈越青,是沈越青劝降了你?我给你的不好吗?华城拿什么承诺你?华城才不会把皇后之位许给你!”

  曲尘挣扎:“你抹脏了我的百猫衣。”她挥开雪信的手,掏出绢帕擦拭,沮丧地发现血迹渗进了衣料的经纬。

  雪信给她的,恰恰是施舍给她的,把一件好东西带来的幸福全毁了。她必须做一件无法脱离她而运转的事,收获她应得的报酬。

  曲尘倨傲道:“在苍海心的朝代里做个清闲郡主,也比得过给傀儡君王做看守。我更喜欢的回报是,把你踩下去。”

  “那似乎也不需要替换琉璃耳鼓那么麻烦了。”雪信顺着对方的一席话思忖。

  “耳鼓还是要烧的,让苍朝雨收回权力,亲自颁旨剿灭新乐公主一党,继而禅让皇位给同宗兄弟,才是名正言顺,对宗庙和子民都有交代。”

  “苍朝雨收回了权力,怎肯禅让?”

  “只要讲定禅让之后,取出他脑子里的琉璃破片,他会迫不及待拱手让出,一日也不拖延。”

  “那只剩下一件事了。”雪信用后脑壳蹭蹭苍海心的下巴,“他们的承诺是骗你的。说在苍海心的朝代里,他会弃我,把我赏给玄河。你信吗?”

  她仿佛是要推开苍海心的环护,一个趔趄又栽进他的臂膀里,又往下一出溜,忙抠住他铁甲上的缝隙,勉勉强强挂住。

  兔子忙来搀扶,雪信晃晃手:“我酒没喝多。”苍海心在她腰带上抓了一把,她借力重新站好,扶了扶额,奇怪道,“我本是劝你摆个家家酒过过瘾就罢手,别把不相干的女孩子卷裹到宫里。如今却在想,你提前对我说破的计划,不是只为逞个嘴上痛快吧。”

  言未毕,她按在额头的手猛然垂落,身躯也一歪。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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