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自请离京
翌日。
夏瑾时主持着朝会,视线扫过阶下众臣,很快便发现少了一个人,正是昨天吃了排揎的户部尚书。
抬手,叫下面的人不要说话,而后开口问:“莫大人何在?”
前头几位面面相觑,并不知情。
等了片刻,有个跟莫尚书相熟的同僚禀道:“回禀陛下,微臣与莫大人略有浅交。似乎自昨日去了宁王府之后,莫大人便再没出来过了。”
夏瑾时皱了皱眉,才要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御前侍卫忽然上了大殿。
“卑职叩见陛下。回禀陛下,宁王在外求见。”
话音落,登时引起一片侧目。
“她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许多日都未曾上朝,怎么今日又来了。”
“万望别弄出什么幺蛾子。”
有些话飘进了夏瑾时的耳朵,他眉目微敛,“传她进来吧。”
“是。”
禁卫退下去没一会,殿门外响起了几人的脚步声。
众人心中俱生疑:怎么,除了她还有谁来了?
夏瑾时亦凝视着门口。
宁芳篱不再穿着从前的朝服,却换了一身朱红色罩衫配绯色内裙的装扮,衣服的颜色、花纹、样式,俱都透着亲王制服的影子;没有束冠,一头青丝被一支纯金鹤型簪绾成了高高的独髻;面上略施薄粉,眉心一点朱砂真是动人心魄的艳丽。
她走在前面,后头跟着反扣莫永麟的青衣。神情不变,却成了整个皇城里最奇异的风景。
“这——”
甫一出现在殿门前便引起一片哗然。
而皇位上的夏瑾时,眸子一瞪,手猛地捏紧了龙头扶手。
一路踏着惊艳又错愕的目光,宁芳篱走至众臣之前,朝着皇位上的夏瑾时拜了下去。
“微臣叩见陛下。”
这一声,让屁股都已离了龙椅的夏瑾时生生克制住自己又坐了回去。夏瑾时瞧着她这身装扮,目光灼灼。分明是极喜欢的。
他也不是没见过她穿衣裙,只是这般全套的装扮,还是第一次。
“起……吧。”
宁芳篱于是站了起来。
夏瑾时脑子一时全被眼前这红衣素面的人占了去,后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谁知从进来一直安静如“死人”的莫永麟却突然活过来了,那磕脑袋倏地抬起来,嗓子哑地破锣一般:
“陛下!求陛下做主!此人对微臣动用私刑,更将臣困于王府一夜,不予吃喝,实在妄为!”
“请陛下做主!”
这匝地似的声音,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喊回了神。
众臣盯着宁芳篱的装束,一半皱起了眉,一半皱起了整张脸。
胡明成便是后者中的一个。他扭过头,看着宁芳篱,眼中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你这是在做什么?”
当众做这样的恶事,顶着这样一身装扮上朝?还嫌自己不够成为众矢之的吗?
留着宁芳篱的脸面,胡明成并未说出所有的话。见宁芳篱没有立刻回答,便对她身后的青衣道:“还不把人放下!”
既然胡明成已经开口了,旁人便不作声,望着宁芳篱的目光中渗出满满的嫌恶来。
宁芳篱对这些置若罔闻,沉默片刻,抬头看着表情严厉的胡明成:“本王不放。”
胡明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
“本王说,本王不放。”她冷静地重复了一遍。
“你——”
脸上的表情凝滞住,慢慢变得涨红。胡明成自以为算是宁芳篱的长辈,且她惯来是能听得进自己的话的,而此时宁芳篱如此直白的拒绝让他梗得说不出话,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
太尉见此,心中暗笑胡明成,也巴不得宁芳篱更疯一点。于是他冷着脸,呵斥道:“你这是成何体统!”
夏瑾时蹙眉。
宁芳篱毫不留情地甩出一句:“本王与丞相说话,哪里有你开口的余地!”
眼睛一瞪,太尉便要发火。
但很快,宁芳篱对胡明成的问话阻止了他。
宁芳篱问胡明成:“丞相还知道本王的身份吗?”
“自然知道,您是宁王。”夏云开朝以来第一位女王爷,谁能忘记?
“你知道,那你就这般同本王说话?不知见礼,不管规矩,当堂便如此质问本王?你以为本王是谁!”
面色冷肃,话语掷地有声。
胡明成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不作声。
堂上碎语渐起。
就在其中,胡明成对着宁芳篱弯腰拜了下去,“下官见过宁王,失礼之处请王爷恕罪。”
这一举,四下瞬间安静下来。
宁芳篱乜过胡明成的发顶,一个转身,视线迅速扫过殿中其余人。朗声如落珠:“你们,也给本王记住,本王是个女人,更是这夏云的宁亲王!”
“你们与本王谈体统,先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太尉听这话,脸色当即涨红了。但他偏不能反驳,因为宁芳篱并没有指名道姓。
他不好讲话,却有人可以。
陶御史看不过宁芳篱如此狂妄,且不谈她自身是个女子,便就是寻常王爷也没有这样在朝会上如此不忌讳的。
“下官不与王爷谈体统,只谈王爷叫自己的侍从捆缚着朝廷命官,叫他如此狼狈上朝。且据莫大人所言,王爷对其动用了私刑?王爷这可是触犯了夏云律法。”
宁芳篱闻言冷笑,“你追究本王罪责,为何不问问本王为何如此对他?”
“王爷因为什么都不该如此对待朝廷命官,何况下官并不曾听闻莫大人犯了什么错,以至于要如此受辱。”
既然宁芳篱拿身份压人,那御史便效仿。他拱起双手,要夏瑾时评理:“陛下以为,微臣所言是否在理?”
夏瑾时正等着瞧宁芳篱“大杀四方”,却不想被这御史拖下了水。他本来就不算喜欢这位陶御史,现在更不喜了。淡淡扔出一句,“朕未知此事全貌,不予置评。”
陶御史语塞。
“呵。”
宁芳篱冷笑一声,然后伸手扶起了胡明成,“丞相请起吧。”
胡明成顿了顿,然后才虚虚搭着她的手站起来。
宁芳篱而后道:“是,你们都不能受辱,只有本王可以随意被人侮辱。”
一半讥诮一半自嘲。
“无人问,本王却不能不道。”
“昨日,姓莫的没有下帖便突然到我府拜访,本王疑惑间循礼叫人将他请进来。他见了本王,未曾行礼,不道来意,好似无赖似的盯着本王。本王忍了。”
“本王再三追问,他道是陛下命他来府,言语不恭不敬,命我教授他户部事宜,不得耽误。本王忍了。”
“斥我随从,言我该死。诸位——”
宁芳篱停顿住,眼神如刀,“还要本王忍吗?”
陶御史怎么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着,也是理亏。但他不会轻易服软,“莫大人如此是不妥,但按照我朝律例,凡士大夫,未定罪不得受刑。而滥用私刑者,当处以杖刑。”
“是吗?”
伴随着低低一声,陶御史看见了夏瑾时阴沉的眼神。
眼皮子一颤,还未说话,便听宁芳篱问:“微臣敢问陛下,昨日莫永麟一番行为,可有陛下圣谕授意?”
“朕只是让他向宁王请教,并无其他。”
“臣多谢陛下解惑。”
说罢,宁芳篱扭过脸便问陶御史:“陶御史听到了,那莫永麟昨日所言是为假传圣谕,该当何罪?他对本王不敬,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本王以此两条惩治他,按律可否有错?”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眼神,陶御史心里慌了神,“这——”
宁芳篱很快又道:“夏云律例第十七条、第一百三十六条,当年还是你我二人主持新编修的当今律法,还需要本王一字一句解释给陶御史听吗?”
“……”
陶御史彻底没话了,沉默地垂下头。
这一番话,同样也引起了很多人的深思。
夏瑾时凝视着宁芳篱,眸色深深。
一片沉寂中,宁芳篱叫青衣扔下了开始装死的莫永麟。
率先打破了安静,朝夏瑾时拜下。
“请陛下准许臣出京。”
一众人抬起头。
宁芳篱接着道:“臣自诩矜贵,见不得旁人白眼、听不得非议,更不受得屈辱。与其在京中庸庸碌碌,不如离京逍遥自在。”
“这——”
“陛下——”
众人面面相觑后,有人提出了异议。
但夏瑾时并不给他们机会,“朕准了。予你江东为封地,许你自由出入京城。”
“臣叩谢陛下隆恩!”
夏瑾时轻呼了一口气,看她谢恩,看她起身,看她动作时衣裙上粼粼闪动的金纹。
“你自去吧。”
宁芳篱垂头拱手,便带青衣缓缓退下。
“陛下,您——”
“等你们什么时候有了宁王府两任王爷的一半功勋再来同朕非议罢!”
“……”
众目睽睽之下,宁芳篱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向门口,目视前方。而她身前胸口上的仙鹤刺绣,在阳光下金芒跃动,好似振翅欲飞。
许多人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是这样一个艳阳日。一个雌雄莫辨的俊秀“少年”,也是这般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上了朝堂最前方、也是权利顶端的位置。
一来一往,十几年弹指一挥间。
他们看着宁芳篱走到门口的位置,然后停下,一身红裙鲜艳胜火。
“今日离朝,是诸位弃我,亦是我弃诸位。经此一别,再见愿诸位安好,而我好过诸位。”
说罢,再不回头,径直出宫去。
看了一会她的背影,高子寒轻轻笑了。
他想:不愧是她。
来得无所畏惧,走得坦坦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