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元熙四年末,逢五抽一的税率在洮地施行近一年;年中之时,战事胶着,兵部从全国紧急征兵。洮地军力素来不强,只能勉强凑出精壮男子三万,奔赴西北。洮地民生日艰,又遇上百年难遇的大旱,乡间鬻子卖女,民怨沸腾。
维桑拉着小侄子去给父亲请安的时候,老远在门口,就听到父亲的叹气声。
她将阿庄拉到自己面前,低声道:“韩东澜,爷爷心情不好,你一会儿背诗给他听,可别背错了。”
阿庄似懂非懂地听着,用力点了点头。
门哗啦一声拉开了,洮侯韩壅负手走出来,阿庄小跑过去,一迭声叫:“爷爷!”
韩壅俯身,抱起孙儿,笑道:“阿庄今日认字了吗?”
“认了!”阿庄忙道,“爷爷,我背诗给你听!”
且听着小侄儿流利地背完了,维桑乖巧地跨上半步:“阿爹,你午饭吃了吗?”
洮侯看了女儿一眼:“上午去了哪里?”
阿庄抢着答:“去了宁王叔——”
维桑连忙拿手捂住小家伙的嘴巴:“我带着阿庄去街上转了一圈。”
素来宠爱女儿的洮侯脸却微微一沉,伸手唤了侍女过来:“带世孙去休息吧。”
“我带阿庄去——”
他打断了女儿的话,径直道:“你跟我进来。”
维桑略有些惴惴,跟着父亲进了书房,父亲却只坐着,并不开口。
“去了转运使府?”
“呃……”
“宁王昨日已经和我说了。”韩壅长叹了口气。
维桑脸涨得通红,低了头,暗暗地想,早上的时候江载初为何不曾说起这件事。
“尚德侯与虞文厚的世子,人品与才识都不错。我韩家与他们又几代交好……都是良配。”韩壅顿了顿,许是因为头次这般和女儿说起婚姻大事,竟也是字斟句酌,“宁王虽贵为皇子,为父却觉得……”
“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川洮之地,也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维桑抿了抿唇,轻声道,“可大家都错怪了他……他现在做的,并不是他想做的事。”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父亲,“你说的那两位世子,他们都很好,可是,女儿不喜欢。”
韩壅盯着女儿,许久方道:“你知道宁王的身世吗?他这般的处境,我怎么放心将你嫁过去!嫁过去留在京师终日担惊受怕吗!”
“好歹他也是皇子,是王爷。总能护着我。”维桑低了头,轻轻咕哝了一句。
韩壅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这个女儿自小捧在掌心长大的,正因为太过宠爱,养成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时间要劝她回头,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宁王……他并不是讨厌这个年轻人。
按理说,洛朝的二皇子,战功彪炳的大将军,也足以配得上女儿……昨日他也确是真心实意地向他提亲,可现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皇帝对这个弟弟如此忌惮排斥,他如何能答应?又如何敢答应?
心中下定了决心,洮侯将脸一沉:“朝廷的事你懂什么!今日起我会让人看着你,不许再出门找宁王!”
维桑怔了怔,仰着头,只是盯着父亲,用力咬着下唇,眼神分外倔强。
“没听到我的话吗?”他不得不又提高了声音。
“阿爹,我喜欢这个人。哪怕嫁过去是吃苦,我也是甘愿的。”她用又轻又快的语速说完,再不敢看父亲的表情,转身奔走了。
韩维桑长到这么大,不知道在锦州城闯过多少祸,被嬷嬷唠叨是常事,却从未被父亲真正地禁足。
她的阿爹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却在这一次,动了真格。
有两次她同往常一样使了老伎俩,想要蒙混出门,刚到街口,便被人捉了回去。维桑这才知道,以前她被勒令禁足,自己还能出去……并不是因为本事多高明,而是阿爹默许的。
可这一次,阿爹是铁了心的。
如此这般心烦意乱地在府中待了五六日,阿嫂每日来陪她说话,她也闷闷不乐,到了晚上,更是辗转想着父亲的话,难以入眠。
门被轻轻敲了敲,维桑有些不耐烦地拿被子蒙住头:“嬷嬷,我不要喝莲子粥!”
果然安静下来,她卷着锦被翻了个身,忽然听到低沉悦耳的声音:“那么桂花年糕呢?”
她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缩在厚厚的被子里没动弹,隔了一会儿,猛地掀开。
江载初就坐在自己床边,素色长袍,也未披狐裘,这般俯身看着她,眉宇间全是温柔。
“你,你怎么进来的?”维桑大惊。
“给你送吃的来了。”他果真伸手掏出了一份油纸包着的小食,“喏,这么久没出门,你最想念的桂花年糕。”
维桑慢慢伸出手去,并未接那个小纸包,却握住了他的手。
外边飘着小雪,他的手亦是冰凉的。维桑用力地握住,轻声说:“你和我爹爹说了?为何没告诉我?”
“你爹爹当时并未允诺我,我便没告诉你……”江载初由她握着手,低声道,“是我不好。这些本该由我解决的事,却让你为难。”
“我没有为难啊!”维桑盘腿坐着,忽而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和阿爹说了……”她顿了顿,似是有些难为情,重新垂下眸子,“我不会嫁给旁人的。”
因在卧房中,她本就只穿着鹅黄色的里衣,隐约露出胸口精致的锁骨,脂粉未施,脸颊却带着一抹淡红,长发末梢擦过江载初的手臂,轻柔而微痒。他忽而情动,却只是轻柔至极地将她揽在怀中:“维桑,你去过江南吗?”
她在他怀中摇头,能够感受到他胸腔轻微的震动,安心而妥帖。
“是个很美的地方,春天会下小雨,雨水沾湿了青石板,马蹄踏上去的声音很好听。到了初夏,可以乘船游湖,还能向农夫们买些菱角吃,剥开来脆脆苦苦的,回味却又是甜的。秋日吃蟹,就着你最喜欢的桂花黄酒,凉风微起,菊花的花瓣洒落一地……”
维桑听得神往,追问道:“那冬日里呢?”
“冬日里,那边却有个琉璃亭,望出去皆是透明的,雪景仿佛触手可及。可风又透不进来……咱们生一个火炉,温上一壶清酒,就像现在这样,一起说说话。”他微笑道,“你若是愿意,也能下下棋。”
“那你得让我十子!”维桑皱了皱鼻子,“还得允诺我……可以悔三步棋。”
他低下头去,鼻尖与她的厮磨,轻笑:“让你二十子也行。”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你会带我去吗?”
他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双手扣在她纤细柔软的腰间:“那是我的封地……你嫁给我,我自然不能留你在京中受委屈。咱们就去那里……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那我岂不是能无法无天了?”维桑眨了眨眼睛,眸色深处,她喜欢的男人这般宠溺地望着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虑的——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郡主,睡下了吗?”嬷嬷忽然来敲门。
维桑吓得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倒是江载初还镇定,顺手把帘子一拉,默不作声地将她抱在怀里,一同躺了下去。
维桑趴在他身上,做出困倦的样子,答了声“嗯”。
按着每日的惯例,嬷嬷还会来检查火炉烧热了没有,维桑听到她走进来的脚步声,隐隐约约的光线中,她的身影越来越近……一颗心怦怦乱跳,她随手拖起被子,把两个人都罩了起来。
黑暗之中,却依稀听到江载初轻微至极的笑,闷闷的。她本就担惊受怕,凑到他耳边,想叫他别出声,只是脑袋刚刚动了动,却被温软的东西堵住了。
她原本全身扑在他身上,他却翻了个身,顺势将她压在了身下。
黑暗之中,他却也能看到她受到惊吓的眸子,似是一汪清澈的潭水,蓦然间卷起了几分情动的波澜,而耳边依稀还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如同在擂鼓一般。
他依旧捧着她的脸颊,不轻不重,绵长地吻着。
嬷嬷终于出去了。
维桑在近乎迷乱的情绪中找回了一点理智,双手扶在他肩侧,用力推开他。
他顺从地离开她的唇,却依然抱着她不放。
“江载初,你耍流氓!”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
江载初眼中满是笑意,却同她一样红了脸:“迟早你也是要嫁给我的。”
“可是没有拜堂成亲之前,你便……不能这样。”她语气虽有些气急败坏,只是盈盈眸色,柔软似水。
“是说不能这样吗?”他很快俯下身,轻轻在她唇上啄了一啄,却在她一怔的时候,翻身到了一旁,再没有逾矩之举。
被衾早已掀开,乱七八糟地堆在一旁。窗棂外的月光隐约透进来,江载初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喜欢她,便更应该尊重她,只是刚才的那个瞬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绪。那样温软的身体抱在怀中,他毕竟……也是正常人啊。
“睡吧。”江载初深吸了一口气,替她将被子拉起来,遮到脖子的地方,又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一下,“提亲的事不用多想,有我在。”
维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身影,忽然自被子下边伸出了手,拉住他的衣角。
江载初脚步一顿。
“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她只将鼻子以上的部位露出来,瓮声瓮气地说。
他转身坐在床边,轻轻将她的长发拢起来,又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温柔道:“这样呢?睡得着吗?”
她没有再说话,他便安静地看着她的侧脸,肤色如雪,睫毛长长的,轻柔地卷着,鼻尖翘翘。
她睡得迷迷糊糊,却还记得轻声问:“阿爹不让我出门,你可以……每天晚上都来陪我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心中满是柔软的情绪。
这是他深爱的姑娘,他愿意每个晚上,都这样陪着她入眠。
维桑翌日醒过来,她几乎以为自己昨晚做了一场美梦,梦里江载初一直在身边。可是醒过来了,却发现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自己而已。
可是……窗下秘色六棱长颈瓶里插着的那支新折下的白梅,和桌上那块已经冷掉的桂花糖年糕还在呢……
维桑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想起昨晚他们说的话,他在暗色中温柔的亲吻,红了脸,无声地微笑起来。
在床上赖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门口有响动声,嬷嬷跑进来,脸色惊慌:“郡主,出事了,你快去看看世子妃!”
“阿嫂怎么了?”
“昨夜世子妃熬到了寅时,一直在刺绣,今早起来,眼睛便不停流泪。刚才更是晕了过去……把小世孙都吓倒了。”
维桑顾不得洗漱,推开门就往外跑。
后边嬷嬷追着喊她穿上裘衣,她却什么都顾不上,跑过了两个游廊,直到阿嫂居住的院子里,果然见到婢女端着热汤和药水往来不断。她心中焦急,跑到门口,听到屋内低语:“世子妃,您得保重自个儿身体。若是世子好好地回来,看到您这样子,可不又得心疼吗?”
“朝廷有消息传来吗?”阿嫂的声音低弱,“世子他……”
“侯爷来看您的时候不是说了吗,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朝廷败了,世子也未必有事啊!”
朝廷败了?
皇帝亲征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