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他与她若是无缘,为何一再遇上?!
若是有缘,又为何总是这般错身而过?!
前方忽然有一匹快马疾驰而来:“上将军!浮桥已经架起!可以渡河了!”
江载初挺直脊背,望了望前方茫茫夜景,心中明白,这是渡河的最好时机。他该趁着元皓行率大军被长风城拖着,全力向前行军,直抵京师。
可……就这样将她抛在身后吗?
若是等上一等……元皓行生擒了她,必然要他回军作为交换,只怕信使即刻便到。
这一生中,他经常要做抉择,却又觉得,从未有一次,如这般艰难。
雨水顺着鬓角,渐渐滑落至下颌……他只觉得头颅要炸开一般,思考与衡量变得异常艰难。直到无影跪着,扯了扯他的长袍,对着北方,比画了一下。
他只是漠然看着。
忽然间茅塞顿开!
江载初勒转了马头,对传令官道:“即刻渡河,延误者斩!”
人人松了口气。
江载初俯身,将无影拉了起来,低声道:“多亏你提醒我。”
无影白森森的牙齿上还有鲜血,甚是可怖,却对他憨厚地笑了笑。
如今等着元皓行找上来未免太过被动,但是他可以尽快长驱直入,直抵皇城,以整个大洛朝廷来胁迫元皓行,交换韩维桑。
这也是他最好的选择——
和元皓行争夺时间,绝不给他喘息拖延的机会!
波澜壮阔的禹河上浮桥已经搭建起来,征调的民船楼船也已经在岸边就绪,兵马嘶鸣,却又井然有序。先锋营已经渡过河去,在对岸接应,同时预防敌人突袭,连秀带着亲兵在桥边督视,忽地想起了什么,低声问:“景将军那边还有消息吗?”
亲兵摇头道:“还没有。”
连秀抬眼望向主帐,这个素来勇敢果决的军人,眸色中竟也流露出错综复杂之意。
江载初回到营帐之后,绝口不提适才之事,神色如常。大军过河之际,他还在静静看着舆图,指尖顿在京城之下,似是竭力在思索什么。
薄姬悄声踏进,他也不曾抬头,只道:“这一路急行军至京城,不知有几场硬仗要打,我会送你在附近小住,战事结束便送你回青州府。”
薄姬却充耳不闻,只是走到江载初身边,跪了下来:“将军,你带着我吧。”
从下而上的角度望过去,他的下颌方硬坚定,目光却是只落在桌上,并未有丝毫流连在她身上,只说:“别胡闹。”
“你带着她就不是胡闹吗?”薄姬伸手抓住他的长袍,轻声道,“将军,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终于俯下身,将她拉了起来,淡淡道:“我不喜一样的话,却要说上许多遍,阿蛮,你知道的。”
眸色那样深冷陌生,薄姬记得适才自己戴着风帽,慢慢走近他时,他就在马上看着自己的身影,眼神却是灼热喜悦的……从指尖开始发麻、变冷,她直直仰起头,看着这个年轻男人,轻声道:“可你就不问一声,为什么是我来这里吗?这一路上,我又遇到危险了不曾?”
江载初皱了皱眉,声音越发冷淡:“你好好地在这里。”
“当日我被景将军送出了城,因为一心要见你,便吩咐卫队折了方向,未承想到遇上了敌军。卫队全部战死,我差点被人凌辱,是韩维桑救了我。”薄姬一双明澈的眸子紧紧盯着江载初,“可你知道她和谁在一起吗?”
江载初怔了怔:“谁?”
“是个极好看的年轻人,我听她叫他元大人。”薄姬勾起一丝笑,眼神怨毒,“我不想被她救——我宁可在那里便死了!可她救了我,还对我说……”
她分明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聚集起越来越重的寒意,曾经温柔将她望着的眼睛也变得阴鸷可怕,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压在自己身上,竟无法再说下去。
“你说,她和元皓行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元皓行,但她叫他元大人,似乎很亲昵——她还,请他放了我。”
“阿蛮,我可以容忍很多事,唯独她的事……”他抿起唇角,冷声道,“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薄姬骇得双膝跪下,伏身道:“我……我不敢欺瞒将军。”
“这件事我并未同连将军他们说,因为……因为,韩维桑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不敢说。”
江载初略略低头,看着她修长洁白的后颈,轻道:“你说。”
“我听到他们在说起什么洮地,侄子之类……然后那位元大人请她放心。韩维桑对元大人说,说她欠你良多,便请他将我放了,算是……还你的人情。”
说到这里,她悄悄抬起头,觑了一眼江载初的脸色。
江载初俊美的脸上收起了怒色,竟没什么表情了,怔忡之间,只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此刻薄姬心中凌乱如同烫粥,蓦然想起路上那人对自己说:“你若要得到他的心,便听我的话,这般告诉上将军——”
那时自己还问:“可这般骗上将军,他发现了怎么办?”
“韩维桑的事,他会失了分寸,我会叫他相信的。”
…………
事到如今,她竟开始觉得害怕,不敢再说下去。
“我问你,她还说了什么?”上方传来的声音已然冰凉彻骨。
她打了个哆嗦,只能鼓起勇气,学着韩维桑当日的语气道:
“你见过他后背一道道伤口吗?知道那是怎么来的吗?你又知道他为何反出洛朝?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亲,最后,却是我不愿嫁他吗?
“你知道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你觉得我在和你争?可我和你,又有什么好争的?”
…………
主帐中就这样沉寂下来,可是无形之间,分明有暗流在激涌,薄姬分不清那是什么,此刻她只是跪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敢抬头去看那个人的脸色。
那根细细的弦被拉紧到了极致,下一秒就要断开。
“你信她说的吗?”江载初忽然间开口,语气极为淡漠平静,仿佛说起旁人的事。
薄姬难以克制地开始颤抖,她依旧伏身,将身子蜷缩成小小一团,断续道:“我……我,自然是不信的。”
男人短促地笑了声,却不置可否。
案桌上烛火明灭不定,侍卫掀帘进来,递上一封急报:“洮地急报。”又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江载初压住胸口翻涌的情绪,在烛光下展开密报,上边只有一句话:
韩东澜被劫。
砰的一声巨响。
薄姬瑟瑟抬起头,却见一张黄木案桌已经被击得粉碎。他不再是那个遇事举重若轻、待人温文尔雅的年轻男人,取而代之的,是英俊的脸上那样骇人的神情。
暴怒,却又哀凉。
平静,却又汹涌。
他踏着一地狼藉,径直走出营帐,翻身而上乌金驹,疾奔至禹河边。
关宁军已经渡过了小半,江风拂在脸上,黏黏湿湿,他望着奔腾而过的河水,忽然开口道:“她又骗了我。”
身后无影慢慢催马而出,在离他一丈的地方,神情复杂地看着年轻统帅。
“央求元皓行救出阿庄,这一次,她是拿了什么去换呢?”江载初用指尖轻轻揉了揉眉心,掩去了怅然无奈,“这世上,大约也只有我一个人,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她。”
无影默不作声地站着,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江载初凤眸轻垂,从不曾与外人言说的软弱与彷徨就这般渐次而起。他望着奔腾不息的禹河水,唇角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意:韩维桑,你心中可曾想过,我也不过是个寻常人,却也经受不起……你这般再三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