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江载初在关外待了三年多的时间,头两年一战未接,同麾下的士兵一起精练骑术刀法,每月的考核异常严苛,长官与士兵一视同仁,若是不过关,一样罚俸禄和加练。后来江载初回到中原,在训练麾下士兵时,用了同样的方法。
火把光亮无声闪烁,江载初觉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荒漠之中,他带着自己亲手训练出的士兵们,去迎战暗夜中环伺的强敌。
万事俱备,如今便只缺第一场胜利,来彻底消除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了。
江载初勒过马头,声音低沉,却又清晰地在战场上回响。
“你是哪里人?”他手中长枪随意指了指列在第一排的一名士兵。
骑兵列阵而出,许是因为紧张,声音有些颤抖:“回殿下,我是涿郡人。”
“家中有多少人?”
“父母,和一个九岁的妹子。”
“他们,他们遣人来送信,已经南去避难了。”
“你呢?哪里人?”
……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士兵,乌金驹驰到了阵形中央。
“对面的那些人,你们怕吗?”
士兵们用一种比往常高亢得多的声音道:“不怕。”
江载初无声地笑了笑:“你们不怕?可是我不想瞒你们,我在害怕。”
战场瞬间静了静。
“我怕你们在见到他们的骏马时就怕了,我怕你们见到他们的马刀就怕了,我怕你们在兵器交加的那个瞬间就怕了——你们怕了可以跑,或许跑了还能活下来。可你们身后的那些人呢?!你们要保护的那些人呢?!”
江载初指着那些一个个报出乡籍和家人的士兵:“你的父母呢?你的妹子呢?你忍心看着家中父老的头颅被切下,妻子和姐妹被人凌辱至死吗?”
薄暮自远处蔓延开,莫名的寒意从每个人背后升起,一张张或年轻或年长的脸掩在盔甲之后,眼神无声地闪烁,泛起出了深刻恨意,和一往无前的决心。
“我们可以死,可我们的父母和女人不能!”年轻的将军刻意停顿了片刻,吼声低沉,“你们现在还怕吗?!”
仿佛闷雷一般,每一个男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不怕!”
“你们手中的长刀,现在,跟着我举起来!”
明晃晃的刀锋举了起来,将每个士兵的眉眼都衬得异常坚毅。
“杀!”
“杀!”
“杀!”
战鼓雷动声中,乌金驹长嘶一声,江载初一马当先,已经冲向敌阵。
他的身后亲卫营无声跟上,再往后,是所有骑兵们,声势浩大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对面同样蓄势待发的敌人。为骑兵们冲刺做掩护的,是他们身后的步兵方阵。弩箭手们将手中弓弩指向天空,箭支如同流星一般射向对面的敌军。
游牧民族还在使用弓箭时,中原的弩箭已经相当完善,射程也远远大于普通弓箭,两军尚未接战,一些匈奴的骑兵们便陆续中箭倒下。
冒曼眯了眯眼睛,作为这支军队中最尊贵的王,他并未在前列阵冲锋——事实上,他觉得,这样一场战争,也不需要自己亲自出手。可是洛军敢于出击的勇气,已让他觉得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场战斗会如同入关之后的每一场那样,毫不费力地击败对方。
匈奴骑兵的前部已经和洛兵混在一起,兵刃相接间,冒曼目光落在一员黑甲将领身上,他的骑术极精,所到之处,直有摧枯拉朽之势。
“那便是江载初?”他扬起马鞭,低声问身边的休屠王。
休屠王死死盯着那个身影,深碧的眸色中竟有几分恐惧,直到听到左屠耆王唤自己,方才回过神道:“是他,戈穆弘。”
五年前可汗命休屠王剿灭来犯的洛军,休屠王之子便是死于江载初枪下,是以休屠王一支族人至今对江载初心有余悸。
左屠耆王似是读出他的心事,道:“叔父,且看这次本王为你报仇。”
休屠王紧紧锁着眉,良久,方道:“贤王,不可轻敌。”
“江载初的部队果然和寻常军队不同。”冒曼冷冷看着阵仗的中央,此刻匈奴人生生地被洛军撕开了一道口子,骑兵们迅速向中间突进,势如破竹。
“就是这个阵势。”休屠王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道,“当年在关外,江载初就是用这个中央突破的阵法,几乎无往不利。”
“中央突破……只要马够快,刀够利,胆子够大,就能做到极致。”冒曼冷冷盯着那道锋线,一字一句道。
“贤王,弟兄们顶不住了!”前线有士兵匆匆奔回,“洛人太多,左右翼好像还有他们的人马……”
左屠耆王也已经看出了己军的颓势,自己的骑兵即将被分割成两块,左右合围之下,败势已显。他紧紧皱起眉:“我本指望他们再多顶一个时辰。”
“这支军队并不是随便凑起来的——如今是元皓行驻守永宁,江载初带出的这支军队,是他麾下的主力军。”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马匹颇不安地在地下打了声响鼻,心中略有些难以决断,只是紧紧盯着前方的战况,一言不发。
此时的洛军却杀得极为兴起,前锋如同一把尖刀,已经深深插入了敌军内部。
江载初略略收住了手中长枪,极目望向前方。
如同意料之中,以关宁军为主力,辅以北方籍的士兵,突破了匈奴骑兵,并不算困难。
他不指望这一战就能击溃匈奴,而这一战的目标,也仅仅是为了鼓舞匈奴入关以来的己方士气,告诉他们匈奴人并不是怪物,一样也是可以战胜的。
该适可而止了。
江载初唤来亲兵,身后战鼓变换点奏,骑兵们纷纷勒住马缰,身上沾满血浆,意犹未尽地望向主帅。
当此时,江载初的目光却望向前方,幢幢人影之中,匈奴骑兵虽然在不断败退,但是战场上的直觉却告诉他,或许这场战事并未结束。
前方传来重物压过土地的沉闷声响,如同鼓点,又似马蹄,隐含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意。
洛军的鼓声加急,如同骤雨一般,骑兵们加速回营。宁王却停留在原地未动,只是举起了手中沥宽长剑,低喝道:“神策营何在?”
他的身后是五百匹列阵以待的骏马,骑兵们一色的银白铠甲,皆伏低身子,眼神坚毅望向前方。
从夕阳西下决战至今,天地间已没有光亮,只余对阵两营之间点燃的火把。
淡淡薄雾中,匈奴骑兵奔溃的态势终于止住了。
——因为一支近乎怪物般的军队集结列阵,缓缓地向洛军推进!
连秀纵马至江载初身侧,高声问道:“上将军,那些是什么?”
那支骑兵约有千人,连成一线,前后三层铺开,胯下所乘马匹异常高大,黑色铠甲将人与马连在一起,足有七八尺高,仿佛一座坚硬而沉重的塑像向南方推进。
“列阵!”江载初低喝一声。
连秀举起手中长刀,身后神策营将士皆是曾经跟着江载初远征关外的精锐,片刻之间已经调整队形,刀锋向外,如同一把巨大的楔子,对准了敌军。
敌军推进的速度也在加快,马匹因为负重缘故,快跑起来时,发出轰雷般的声响。
江载初列阵在最前,身后跟着的是自己最为心腹的军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催动了乌金驹。
假若对方那支黑色的骑兵是盾,他也有足够的自信,神策军中百里挑一的骑兵们,也能将它切开!
尘土飞扬中,两支骑兵越来越近!
直至轰的一声撞在一起!
像是两堵巨大的墙碰撞在一起,不同的是,匈奴甲士的阵线只是略略摇动片刻,却如同一柄巨大的马刀,轻而易举地切断一切,又开始往前切进。而洛军骑兵们被撞得反弹开去,人仰马翻间,敌军铁蹄转瞬便碾碎了那些摔倒的人马。
乌金驹也是嘶鸣一声,往后退了数步,江载初终于看清这股巨大的反弹之力来自哪里——这些匈奴骑兵由人至马,皆以黑铁盔甲覆身,彼此之间又用铁链连接,当其整齐划一地压迫而来,足见威悍强慑之力。
面对这样强劲且陌生的兵种,若是普通军队,必然已经一败涂地,所幸此刻洛军大部已经撤离,留下掩护的皆是江载初麾下身经百战的精锐亲卫们。
无影吹起尖锐之际的铁哨,已经阵容凌乱的神策军往两侧一拉,士兵们催动胯下马匹,往斜前方掠走,在最后时分,避开了敌人铁骑致命一击。
在洛军骑兵们纷纷往两侧避让的时候,江载初并没有同士兵们一道离开,反倒勒住了乌金驹,掂了掂手中长枪,直直向前刺出。
银枪刺中了那名士兵胸前的锁子甲,精钢炼成的铁甲挡住了这锐利的一击,雄浑的力量却传递至士兵胸口,硬生生地将他撞下了马。人狠狠摔了下去,铁甲却还和旁人连在一起,被拖在地上,直到惨叫声渐渐湮灭。
江载初又勒住马,仔细看了半晌,心中有了定论,这是一支无懈可击的重骑兵!
唯一的弱点,大约就是行军速度不快。
无影焦急地伴在他身边,无声地催促他赶紧回营,江载初沉沉应了一声,跟在神策军后边,拨马离开。
普通士兵们远比他们早地进入了营地,因为并未最后经历那一战,皆以为打了一场胜仗,各个展开笑容,纷纷对他打招呼。
原本便是他麾下的弟兄们喊他“上将军”,而原属朝廷的士兵们则喊他“大司马”或“殿下”,江载初满脸的汗水,盔甲未卸,皆笑着回应。
“我军伤亡八百多人。”连秀奔近道,“匈奴那边死伤约是我军三倍。”
月光之下,江载初鬓边的长发已经落下来,侧脸如同石刻般沉漠:“神策军呢?”
连秀沉默了片刻:“一百七十三人。”
五百人中,阵亡近两百……江载初脚步顿了顿,平静无澜的五官,双眉终于皱了起来。
这支极为精锐的队伍随他征战三年多,从不曾在一场战斗中伤亡如此之多。
“那些究竟是什么骑兵?”连秀回想起那支黑衣甲士的可怕之处,犹有些后怕。
“阿秀,你听过铁浮屠吗?”江载初沉声道。
“……不曾。”
“匈奴可汗麾下最精锐的骑兵,马匹与骑兵皆浑身披铁甲,从不轻易动用。我出关近四年,也只是耳闻而已。”江载初双眉紧蹙,“今日终于见到了。”
永宁城中的元皓行得知了消息,深夜疾驰至垂惠。
侍卫替他牵过马,他撩开帘帐,径自入了主帐道:“战况如何?”
江载初手执了卷轴,淡淡抬起头来:“你怎么赶来了?”
元皓行也不与他多说,径直道:“他们带了铁浮屠入关?”
江载初放下了手中卷轴:“匈奴人从不轻易动用铁浮屠,如今这支重骑兵已在冒曼手中,有两种可能:一是冒曼已经在匈奴内部掌权;二是可汗冒顿也将入关。”
“不管哪种可能,足见此次匈奴入关都是筹谋良久的事,并不是以前他们烧杀抢掠一番就走的行径可比。”元皓行伸手重重击在榻上,愈想愈怒,“周景华和那妇人真正坏我大洛万代基业!”
江载初眉梢微扬,这是他头一次听元皓行如此愤怒,也不尊称一句“太皇太后”,可见这些日子他虽四处奔波、力图挽狂澜,内心着实积怨不小。
“说正事,殿下,如何可破铁浮屠?”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我听闻今日撤退掩护的是你的亲卫,损耗也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