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江载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不知元大人在这军中布下多少眼线?”
元皓行倒也不遮掩,只笑道:“担忧战局罢了。”
“大部分士兵在铁浮屠出战之前就已经撤回,并未见到这重骑兵。”江载初缓缓道,“这是唯一的幸事了。”
“当真这么严重?”元皓行微微蹙眉,“有法可破吗?”
江载初沉吟良久:“以我军骑兵的战力与冲击力,并不是铁浮屠的对手。”
“你的神策营也不行吗?”元皓行骇然道,“你以前在关外时没见过这支重骑兵?”
江载初摇头。
“那么,我们按着铁浮屠的样子,也操练这样一支重骑兵如何?”元皓行眼睛一亮,“我们中原的锻造工艺比匈奴精湛得多,这种连人带马的盔甲应该也不难铸造。”
江载初径直摇了摇头,简单道:“马不行。”
元皓行悚然一惊,江载初说得不错,中原产的马大多个矮,负重能力差,腿力不强,这也是中原对匈奴战力颇弱的重要原因。
“今日之战,有喜有忧。”江载初站起身来,缓缓道,“最后我们固然没赢,可是他们本可以让我们以为自己胜了。”
元皓行沉思了片刻:“殿下是说,他们本可以不使用铁浮屠?”
“不错。”江载初轻声道,“这一仗我军是为了士气,可对他们来说,即便败了,也无损当下的形势。”
“他们本可以无须这么早派遣出这支重骑兵的。”元皓行点头道,“冒曼初领大军,确实心浮气躁了一些。”
时值深夜,两人一时间沉默下来,门外脚步声踢踏,连秀掀帘进来,口中道:“上将军,整军完毕——”话音未落,才瞧见元皓行坐在一旁,当下行了礼,方道,“现在就撤吗?”
“现在撤。”江载初干脆利落道。
元皓行看着连秀离开的身影,沉吟道:“真的无法可破?”
“短期内虽无法可破,可铁浮屠也有一个弱点。”江载初顿了顿道,“这支重骑兵虽然强悍,可人数有限,不过千人。加上对承重、马术要求极高,非一般士兵可以补充。”
元皓行目中露出了然之色,却又叹道:“若是用人海战磨完他们,我军的伤亡只怕也太大了一些。”
江载初心意已决:“所以在找到破解之术前,全军退回永宁城。”
元熙三年七月中,垂惠一战中洛军首次获胜,只是战事结束时,也见识到了匈奴铁浮屠的强悍。为避免过多伤亡,大司马江载初下令全军退守永宁,以坚固的城池拒敌军于外。此后左屠耆王冒曼数次强攻永宁,皆不能破,遂听取休屠王建议,指挥大军往西北方向行军,直取睢阳、麻乡等地,守军皆不能挡。
与此同时,洛朝另一支大军,由景氏率领,在西北平城等处截击源源而入的匈奴其他部族援军。虽一时间无法将其尽数赶出关外,却也开始堵住敌人的缺口。
八月,皇帝颁布诏令,凡属战火延绵之地皆坚壁清野,不给敌人留下粮草补给。
因为被匈奴铁骑凌虐数月,民愤积攒,各地豪强皆纷纷响应,开始往南线撤离。大洛立朝百余年,积攒下无数珍宝,乃至口食粮草,皆被付之一炬。
这场战事,渐渐在中原大地上呈现出胶着态势。
永宁城内虽有江载初坐镇,近日却传言匈奴可汗冒顿将入关,亲自征伐中原,渐渐人心慌乱起来。
宋安负责收纳各地而来的难民,筹措粮草,对于连秀频繁地请求出城追击敌军,这位沉稳持重的守将总是以“耗费粮草”为名拒绝。三番四次被拒之后,连秀终于一怒之下,告到了江载初座下。
这一次,江载初倒没再劝他,只说:“若是见到铁浮屠,你预备怎么办?”
“打不过自然就跑。”连秀毫不犹豫。
“那便去吧。”他笑着挥挥手。
连秀领了五千关宁军,兴冲冲地便出营了。元皓行若有所思地看着江载初:“你信他会见好就收?”
“不信。”
“那你让他去送死?”
江载初还未回答,忽然见到无影闪身进来,递给他一封密报。
江载初看完,神色一松。
“郡主如何?”元皓行闲闲问道。
“无事。”事关维桑,他并不愿多说,只是命侍卫取来了盔甲,“元兄,此处还是劳你照看了。”
八月初十,连秀率五千关宁军轻骑突袭匈奴,在湖岭相遇,展开激战,鏖战至深夜,铁浮屠加入战局。
许是因为前一次已经见识过这支可怕的兵种,这一次洛军的应对显得镇定得多。数千人马并未和铁浮屠正面冲撞,左右拉开呈包围态势。略略与敌军拉开距离后,骑兵们纷纷解下背后弩箭,近距离向铁浮屠射击。
嗖嗖声不绝,几乎能听到箭支射向盔甲时金铁撞击的声音,偶尔也会有弩箭穿过严密的铁甲,漏入盔甲连接之处,数名重骑兵倒在马下。
可是更多的铁浮屠安然无恙,继续稳妥地向前推进,碾碎了部分落在后边的洛军。
连秀正欲吹响口哨,喝令骑兵们再射一轮,忽然之间从铁浮屠的身后,冒出无数箭头,对准了洛兵。
江载初原本只是在后边掠阵,心念一动,己方对铁浮屠终究了解太少,原来铁浮屠身后配备了轻骑兵的掩护,以防备从后背突袭。
果然,连秀的撤退指令还未下达,便有许多士兵被对方箭雨射中,连人带马摔在地上。铁浮屠却已催动了马匹,快速向前推进,眨眼之间和关宁军战到了一起。
关宁军一时间失去指挥,不知该留该撤,开始混战起来。
混战之局已经形成,江载初心知须将关宁军带出困境,深夜之中,他夹紧胯下马匹,直入战阵,大喝道:“关宁军向我靠拢回撤。”
声音响彻在每个人耳边,关宁军因为得知主帅位置,无不精神大振;而匈奴军则不约而同开始向江载初所在方向猛攻。
赤裸裸将己方要害暴露在敌军面前,这着实是一个勇敢却又莽撞的举动。
箭阵如同雨点般袭来,无影挥舞长枪,如同盾牌一般替江载初挡开箭支。而更多的士兵蜂拥而来,口中呼喝道“保护上将军”。
主帅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士兵,令旗往后一挥,关宁军开始准备撤离。
只是铁浮屠如同铁甲,牢牢将他们包裹起来,让他们的撤退显得异常艰难。
这是江载初从军十数年来,经历的最凶险的一次苦战,明明只是想撤退,却仿佛被关进了铁笼中,做困兽之斗。
将士们只能不断砍杀,试图在敌军战线上撕开一个缺口。他们中的许多人,身上铠甲已经溅满了敌人血肉,黏稠滑腻,几乎已经握不住长枪,全凭着毅力在支撑。
从深夜战至凌晨,东南处响起了马蹄声,永宁方向终于来了援军!
例外夹击,战局一变,洛军终于开始从缺口处撤离。
策马奔出了数十里,江载初回头一看,身后跟着自己的亲兵一个个成了血人,盔甲裂开,浑身负伤,狼狈至极。
他忽然勒定马头:“无影!”
一直紧随着他的无影早已在马上摇摇欲坠,前胸后背好几处刀伤,再也难以支撑,身子直直坠到了地上。
人马回到永宁城,死伤大半。
连秀极为自责,挣扎着去主帐请罪:“五千人,只剩了一千多人回来,皆是因为我好大喜功。”
江载初欲扶他起来:“你起来。这一仗是我不好,明知必输,却放任你去打。”
连秀一怔。
“不这样打一场,便无法得知铁浮屠真正的实力。如今既然知道他们会与轻骑兵配合,便知这段时间咱们的应对战术全然无用,必须另想他法。”江载初叹道,“连秀,你与关宁军,大大有功。”
连秀虎目含泪,想起麾下弟兄,只是不愿起来。
江载初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你先回去养伤。这一战于大局无关紧要,日后决战之时,咱们再向他们讨回来。”
好容易劝走了连秀,江载初便去看望无影。掀帘而入,却见无影脸色白得似是纸一般,呼吸微弱,尚在昏迷。
昨晚混战中,他飞身掩护江载初,中了两箭,几乎力战而竭。
如今他的伤口已经包扎,躺在床上,上边却是伤痕累累。
无影是从江载初叛出京城开始便跟随他——那时他是天牢中的狱卒,在宁王旧部冲进牢狱,想要他劫走时,他主动带着他们,给了许多指引。
后来江载初问起,他才比画着说,自己家在关外,一次江载初击退匈奴来犯,救下了的本该被屠戮的城池。这其中便有他的全家。同关内外的百姓一样,他也感念宁王至今。之后他便一直担任江载初的亲卫长,虽不能言语,却极忠心,每有危险,总是奋不顾身护主。
江载初问过军医,得知他没有大碍,正欲离去时,目光无意间掠到无影右臂内侧的一块疤痕上,黑眸瞬时一凝。
伤疤不大,不过一块银币大小,像是炙烤过后留下。而伤疤的下边,却隐约有一块青紫色的皮肉,仿佛是……文身。
江载初看了许久,表情依旧平淡无波,可似有风暴开始在眼中聚集,他顿了顿:“再叫军医来。”
深夜,无影醒过来时,营帐中江载初还在。他一时间觉得惶恐,想要爬起行礼,身上却实在没有气力,只在喉间发出呼呼声响。
江载淡淡望向他:“萧将军,这些年委屈你了。”
无影怔了半晌,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坐了起来。胸前的伤口裂开,鲜血重又渗了出来。
江载初目光转为凌厉,自上而下地打量这个哑巴侍卫:“磨骨,扮哑,这三年多时间,堂堂锦州城防卫使,可真忍辱负重。”
他恼怒自己被蒙在鼓中,若不是他手臂内侧那块属于锦州城防军的文身,因为未彻底毁掉,只怕还是不能识破此人身份。
无影侧着身子滚到了地上,闷闷的声响,又强撑着磕下头。
江载初看着他,一言不发。
空气中似乎有蘸着水的棉絮,沉沉坠下来,死一般的静谧中,“哑”了三年的无影终于开口了,头一句话完全不成语调:“殿下……”
“谁让你一直埋伏在我身边?所谋又是何事?”他抽出手中长剑,抵在无影喉间,语气中已经蕴含怒气,“是不是她?”
剑尖已经刺破皮肉,鲜血流下来,无影却并无惧色,双目直视江载初:“殿下,这些事与郡主无关,请……勿要牵连她……”
江载初短促地笑了声,手微微用力,剑尖便往前送了半分:“与她无关?”
“当日的迷心蛊,全是我的主意。一开始,郡主并没有答应。后来侯爷与世子妃接连过世,她又要奉旨入京,深恐小世孙无人照应、被人欺凌,方才听了我的话……”
回想起那段时间,他又何尝不明白维桑心中的纠结与怨恨,可他也只能逼她,一步步不能回头罢了。
“路上的马贼,亦是事先安排下的。殿下为了救郡主身负重伤,在昏迷的数日内,郡主在你身上下了蛊……按照约定,我假装力竭身亡,实际上悄悄赶赴京城,削骨易容,换了身份,做了狱卒,等候大婚那一日。
“中迷心蛊之人,原本是必死的。可郡主千方百计找来了术士,将反噬的血凝用在自己身上,确保殿下无恙,才有了含元殿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