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她轻轻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视他,他是连日征战太过疲倦了吗?否则,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过去的那些事,就这么算了吗?
她这样骗他、害他,他却说,算了,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尽管神容疲倦,眼神却明锐如同天边星辰,他从不妄许诺言,亦从不骗她,从那时,到现在。
本已干涸的枯潭,清泉突又泛起。
维桑死死地盯着他,声音轻忽得不像自己:“过去的事,你怎么能忘记呢?我骗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战乱难止……你怎么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着她,她的话听得分明,却又仿佛只是无意义的音节。
他最后站起来,冷冷笑道:“这些你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凌虐你吗?”
她一怔,却摇头道:“我不怕。”
黑幽的双眸看着她的表情:“你连这个都不怕,还怕留在我身边吗?”
“江载初,还记得那时我说过的那句话吗?”
重逢至今,她头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他抿唇,修长的剑眉轻轻蹙起。
“我说,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喜欢我。”她用尽全力去复述那句话,“我不值得。”
本以为如今的一句“喜欢”会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静静等着,他却一言不发。
良久,年轻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声音哑涩:“你还要我怎么做?”
泪水难以控制地从眼角滚落下来,丰泽而温润地沾湿他的指尖,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恍惚间仿佛也见到了那些欢愉的过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维桑避让开他的手,后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将军,若你还记挂着过往,维桑与你……还有一丝情分在。请……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留下冰凉湿润的肌肤触感,开口的瞬间,只觉得空落落的。
“你说。”
“韩维桑这一生,并未爱过任何人。当年与你在一起,感激多于情爱。”她轻轻抬起头,与他对视,“之后更是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义。错已铸成,无可挽回,只愿终身侍佛,遥祝将军终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乱,君临天下。”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两人的身影落在墙壁上,时而扭曲,时而交错。
他的呼吸沉重起来,隐忍克制许久,方仰头大笑,只是笑声中饱含沧桑与凉意。
这一世,他的念想不过如此简单,奈何她心中,原来没有半分情爱,方才这般残忍,这般轻贱自己。
大笑声中,他答应下来:“好,韩维桑,我答应你。”
他拂袖离开,终不带一丝眷恋,维桑却眼睛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视线再也无法捕捉到分毫,终于软软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身上忽冷忽热,她捂着嘴开始咳嗽,而身体仿佛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只是发出近乎枯槁的声响。维桑慢慢爬回床上,用锦被裹紧了自己,闭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间,却有人推开了门:“韩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来,说话的时候耳朵还带着嗡嗡的鸣声:“去哪里?”
“将军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凉庵。”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心尖的钝痛正分分毫毫地被磨砺到更深,可她只是扬起嘴角,淡声道:“好。”
此时的永宁城南门,江载初着一身黑甲,正与连秀低声商议着派遣一支先锋,先行去京城探寻情况,忽见一个老人气喘吁吁地从马车上跳下来。
“先生不是在长风城吗?怎么忽然过来了?”江载初有些吃惊,“军中不差大夫——”
厉先生闻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来找你。那姑娘呢?”
江载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别处。”
“找回来找回来!”厉先生吹起胡子道,“马上把她找回来!”
江载初轻轻抿了抿唇,只道:“厉先生远道而来,先歇着吧。她那病,不看也罢。”
厉先生忽地跳了起来:“不看也罢?!你当是伤风感冒吗?!”
江载初本已转身欲走,闻言脚步顿了顿。
“老夫翻遍了古籍,终于找到了线索,只是如今还不能肯定。你快带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脸的汗水,“迟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江载初重复了一遍,“为何来不及?”
“古书上记载,洮地有一种蛊唤作迷心。中蛊者不得违抗蛊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蛊主之命后,中蛊者会七窍流血而亡。”
江载初心头隐约起了一丝不安,盛夏的正午,日头毒辣,他却无端开始觉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韩家,精于使蛊,难道还会中了迷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
“她的脉象古怪,当日我说她的寸脉被压制,如今想起来,并不是中蛊。”老人看着他的神色,叹气道,“她是蛊主,曾向人施蛊。”
斜长入鬓的修眉皱得越发深,他已隐隐猜到事情的脉络走向。
“若是中蛊那人没有死,那么蛊主又会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蛊之人不死。只是蛊毒反噬,便是蛊主身死。”老人叹口气,补充道,“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分明是极晴朗的天气,江载初却觉得狂风骤雨暴起,迫得人无法呼吸。
三年前她给自己下蛊,便已经布下反噬这一步吗?
三年后,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令他觉得她已变了一个人,再没有生机与活泼,只余下死气沉沉与强颜欢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顾他不顾一切的挽留,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她要死了。
这四个字跳进脑海,江载初只觉得彻骨寒意:“先生,她还能……活多久?”
“韩家精通蛊术,她能熬过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捻须沉吟道,“上一次我见她,寸脉已被压制,若是蛊毒将尺脉也一并压制住,那便是回天乏术。”
“还有多久?”他追问。
“说不准……或许还有一年半载,又或许是,须臾之间。”
话音未了,江载初已大步离开,径直牵过了亲卫的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