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六章]

　　第1节第六章（1）

　　第六章（1）

　　吴晴出人意外的不冷不热态度简直匪夷所思，韩冬一路上不断地回忆着这次巧遇前前后后所有细枝末节，他想不出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也许事情一开始就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一切都不过是源于他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失望如藤蔓爬上心头。意外邂逅的惊喜、秘密会聚的愉悦很快被由未满足的激情欲望引起的痛苦所取代。他一直在逃避妻子，逃避家庭，逃避着一种他不愿意过却又无力摆脱的生活的禁锢，并试图寻觅着一次艳遇、一次青春的重新勃发，或者感官的解放。这种强烈而盲目的欲望就像被那些迷茫夜色所淹没的街景，被笼罩在他心灵上空的黑暗吞没了，变得空虚渺茫。

　　他沿着一条坡度很大的街道往下走去，漫无目的，模样机械而有气无力。爱情的迷惘使他像找不到归途的鸟儿似的犹疑不决徘徊不前。宽广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两旁是饰有浅色涂料的四四方方的楼宇，人行道旁栽种不到几年的香樟则像垂手而立的威严的哨兵。“情到深处最寂寞”，韩冬对沿途花团锦簇的绿地、人头攒动的市民广场、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灯红酒绿的美食街视而不见，他只看到昏暗的路灯下，各式人类影影绰绰，众人面目模糊。而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则黑魆魆的，一片虚幻模糊，一切像被黑暗啃噬殆尽。当他横跨大街,来到街道拐弯处，缓慢步入巨大建筑物遮挡形成的黑暗时，他感觉黏稠的夜色有一种透入骨髓的孤独和悲伤。伫立其中，他禁不住浮想联翩。

　　最不能忍受的是，深陷困境的他无法寻觅到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往日琴瑟相调心心相印的妻子，如今却成为互相提防互不服输的冤家。在家里，他不得不一改过去率性而为的秉赋，举止持重，言谈审慎。他怕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道偶然的目光，或是某个最普通的动作和表情，都构成可能暴露自己内心秘密的陷阱。

　　小时候乖巧可爱的儿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仇人。在与儿子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韩冬痛苦地发现，那个机灵可爱的小男孩似乎是一夜之间变得不可理喻，与社会期望相距甚远。那个让他们夫妇失去梦想的孩子，不但学习成绩差，而且性情极端，易冲动，行为失控，经常情绪化发怒与消沉，持续不断地制造麻烦。或许是太在意孩子的行为，或许是出于担忧、困惑、难过和失望、愤怒，年少气盛的韩冬几乎很难用爱心与耐心去面对儿子。当他觉得他再也看不到儿子满足他们家庭期待的曙光时，他在努力向亲戚和朋友解释孩子的无能的同时，常常忍耐不住地对孩子唠叨、谴责、长篇大论的训导，甚至冷嘲热讽和体罚。令人不安的是，体罚激起了儿子的反叛，他变得越来越好斗、没有礼貌、刻薄、情绪多变，常常以自我为中心，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他实际上的行为表现得比家长正在努力消除的更为变本加厉。父子关系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疏远起来，他们不幸陷入父亲对儿子教育失败的失望、儿子对父亲极端反叛的尴尬懊恼之中。几乎失去控制的愤怒和极端叛逆的心理，使儿子变得无比狂暴和消沉。他现在除了想方设法找机会去网吧、游戏室之外，再就是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以学习为借口没完没了玩着那个他自称是他“命根子”的学习机。学习机里下载了大量他喜爱的小说和游戏。上完学回到家里，他除了吃饭以外，几乎从不走出他的房间。韩冬甚至很少发现他上卫生间，直到一天偶然在儿子房中看见床底下藏着好几瓶用矿泉水瓶子装满具有刺鼻气味的黄色液体，他才明白他处理排泄物的方式。他几乎很难接近儿子，即使有时想温柔地表示一下对他的亲近，儿子也会满脸憎恨地加以抵触：“走开！蠢！”儿子的自私冷酷、固执倔强的性格和他自暴自弃、自毁前程的恶劣表现令他异常沮丧。他觉得儿子与其说是他生命的延续，还不如说是他一身最痛苦的麻烦和报应。他有时真想一个人一走了之，哪怕背井离乡浪迹天涯。然而他又没有勇气，他的行动距离内心设想只有咫尺之遥，但他仿佛戴上了沉重的镣铐似的，总是难以跨出这关键的一步。

　　那些深藏内心的灾难性的体念使他羞愧万分，他似乎再也迈不动双脚了，如同飞翔中的鸟儿被子弹击中了似的,突然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他毫无必要地躲进大街上黑暗的背光处,神色凝重地呆立着。在经历短暂的茫然失措和犹豫之后，出于被好奇的熟人发现的担心，他终于还是选择了朝向家的方向走去。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似乎都有明确的方向和目的的，唯有他像迷途的羔羊,满脸的忧伤和无奈。

　　那个时候应该是一家人幸福愉快的团聚时刻,夫妻俩坐在一块儿看电视、聊天，孩子通常是坐在他自己房中看书写字。然而此时此刻，当韩冬回到家中时，他们家却冷冷清清的。顾美仙不在，儿子也不在。他一个人直奔书房而去。这时他唯一不感到孤独的地方，因为只有在这块褊狭的小天地里，他才能十分轻易地获取自得其乐、逍遥自在的感觉。而那个比巴尔扎克《人间喜剧》还要庞大的写作计划，一直是他乐此不疲的力量所在。小小的书房仿佛有一种让他足以忘忧的魔力。

　　但就在他铺开稿纸刚要写作时，他很不乐意地听到了客厅大门被锁打开的声音，接着他好像听到了顾美仙怒气冲冲的脚步声。他知道他们之间一场争吵、唠叨、训导的序幕拉开了。果然，顾美仙一进客厅，便絮絮叨叨地数落起来：

　　“不回家吃饭也不打个招呼！死回家就蹲在书房，儿子也不花点时间管管……”

　　他听到妻子貌似普通的责备，犹如遭受当头一棒，脑袋里“嗡”的一声，立即控制不住地大声嚷叫说：

　　“你吵什么？一回家就吵！烦不烦！”

　　“我吵？你还不去找找你的宝贝儿子！说要去同学家查资料，到现在也不回。鬼才知道他是去同学家还是去网吧了！”

　　“那你别让他去呀！”

　　“我哪管得住他呢？”

　　一场因儿子而起的波澜就这样引起了夫妻之间难以忍受的厌倦和失望。隔了好久，终于等到儿子自己回来了，韩冬强压怒火问他去哪里了。

　　“查资料。”儿子的回答十分简洁明了。

　　“查资料要这么久呀？”他想说是不是去玩游戏去了，但最后还是把这句问话咽回去了。

　　儿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走进好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这真是一个愤怒的家庭！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写了一部《愤怒的葡萄》的小说，看来他得写一部《愤怒的家庭》了！韩冬压抑着怒火，悻悻地回到书房，可是他再也无法进入小说构思中了。事业、家庭、期望儿子成材的梦想，所有一切似乎在一刹那间被家庭的怒火燃烧完了，转眼灰飞烟灭！

　　绝望感勾起了韩冬对吴晴排山倒海般的思念，他忍不住用手机给她发送了一条短信：“总道情深能共患，开心时钟不肯慢；愁苦临头寂寞时，无人对言泪双行。”发完短信，他便开始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书，一边静静地等待吴晴的回信。

　　然而，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吴晴能够亲自用摩托车把他带进自己的家里，却并不理睬他那些燃烧着炽热情焰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