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第十章]
第1节第十章(1)
第十章(1)
那天晚上,天空中无精打采的毛毛细雨无声地飘扬而下,三十六岁的韩冬像负笈从师的青年学生一样,用一辆载重自行车驮着一只装满书籍和稿纸的箱子、一床捆绑好的棉被和床单、一张卷成筒状的竹席,在人行道上慢慢推着行走。
夜幕中,旁边主道上,所有机动车辆都打开车灯缓慢行驶,飘扬的细雨在车灯照射下像无数只昆虫飞行时闪烁的留痕;所有的行人都不急不徐移动着,无法区分他们的容貌与服饰,看上去都很相像。他汇入人流中,夜幕遮住了街上所有的人。此刻,他的父母正在乡下家中疲惫地坐在电视机前一边说话一边打着瞌睡,已由妻子变为前妻的顾美仙大概在守着他们顽皮的儿子做作业。他很快来到城西一幢私人住宅紧闭的院门前。这幢四层小楼房装修没有完全竣工,只是粉刷了墙面,安装了水电和卫浴设施,房东还未搬来居住。他用钥匙打开院门,将自行车推进去后,重新锁上门,提起自行车架上的行李直奔二楼房间。他打开灯,简单清理了一下随身带的物品,铺好床,然后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发呆。
他的临时单身居所地处城乡结合部。白天,从窗框外可以眺望到疏林小丘、绿茵茵的田野、流水潺潺的沟渠、低矮的农舍和高大挺拔的樟树,也可以看到拔地而起的高楼、宽阔的水泥道路、美观的路灯,看上去极富乡村气息,恬静悠闲,却又孤立荒凉。经过离与合的心灵挣扎,他自动撤出了婚姻的居所,偏居一隅,幻想以此掩盖神静气定下实际上的虚空和来自内心深层的惊慌失措,消除或逃避熟知内情的人飞短流长的伤害,治愈婚外情带来的严重后遗症。然而,孤单无援的藏匿般的独居为他苦思冥想反复咀嚼婚外情带来的后果提供了便利,他无可阻挡地跌落在落寞孤单的深渊里,独自舔舐着不为人知的伤口。
害怕孤单是人类天性中的一大弱点。他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被人欺骗、陷害和被人指责、鄙视的羞辱不断地鞭笞着他的心,他感到自己似乎被所有人抛弃了,失去了家庭、朋友和一切熟识的人。他至今也无法理解的是,那时,他就像一个无知而无法自我控制的激情澎湃的少年,漫不经心地无视他曾经坚信的价值观,忠贞、承诺和诚实,飞蛾扑火般投入到那段不伦之恋,自以为获得了渴望已久的爱和被关爱、被注意。
然而,他很快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如何从不忠事件中撤退出来,再踏入原来的婚姻中。他知道,令人心碎的事件一旦被揭露,他就会遭受到被奚落的命运。受伤害的伴侣一定会充满羞辱和激愤,对他无法自制地倾泻她的愤怒和怨恨,使他陷入蹲监服刑般度日如年的漫长生活。而如果死心塌地倒向婚外恋人,他就得无原则地忍受她的欺骗、占有和颐指气使的压迫。那时候,他才真正发现,当他在诸多选择中准备夺路而逃时,他其实早已深陷“地雷阵”中动弹不得,何去何从,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
地处偏僻的出租屋成了他躲避嘲讽、指责的避难所。在这里,他再也不用硬着头皮面对顾美仙各类防不胜防的盘问,不用担心谎言被戳穿的危险,但是,与世隔绝的孤单和孤苦伶仃的忧伤、遭人陷害的痛苦就像天空中骤然而起的滚滚乌云,遮蔽了他心中全部亮光,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茫然和阴郁。整个夜晚,他的头脑偏执专注于此前发生那些事的细枝末节上,挫败感不断地啃噬着他的意识,他努力地从记忆中拼凑着吴晴和顾美仙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试图发现自己的错误所在。悔恨、自责、羞辱使他辗转反侧,久久无法成眠。
直到次日清晨,他还和衣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天花板。户外光线从窗帘中透进来,投射到屋内,陈设在屋内的家俱在朦胧昏暗的晨光里呈现出暗淡的轮廓。他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头一阵隐隐的钝痛。他感到有点难受,便重新躺了下去。他真想一睡不醒。羞辱与自卑使他像个十足的懦夫,完全失去了与外界互动的信心和兴趣。对什么都感到麻木不仁和疏离,像机器一样,只有生理机能还在运作。基于自尊、荒谬的恐惧与别扭的责任,他变得畏首畏尾。他害怕在公众场合丢人现眼,害怕全世界的人们都在议论他、在他背后对他指指点点。他的父母、朋友、同事都可能还不知道他已经离婚的事实,假如他们知道了,会指责他的不忠吗?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和责难吗?朋友会替他保守秘密吗?还会像以前那样,见面时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吗?他也担心顾美仙还会不会诚惶诚恐地维护他的名声吗?还有,儿子知道真相后,那些事情将会对他自我概念的生成产生什么影响?他长大后是否更容易有婚外情?会不会影响儿子在成人恋爱时不再轻易许下亲密关系的承诺,以免重蹈父母某一方受情感伤害折磨的覆辙?他病态的敏感和超乎寻常的想象力为他打开了一扇奇异的时空之门,一幕幕活灵活现的回忆、感触和想象画面,随着他思绪的翅膀从那扇幽暗深邃的门中飞速闪现,他很快堕入一片恐惧和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