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应该是从腰侧拔出来的大刀。
先前杨素芸因为角度和心情焦躁没有注意到他腰上挂着砍刀,现在她则眼睁睁地看着陈深提着砍刀,一只手一口气将地上的钱万军提起来哐一声扔在桌面上,抡起大刀朝钱万军身上砍去。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真到了这种事周围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显得突然被惊醒的钱万军的惨叫声格外惊心动魄。
他奋力一个翻身直接从桌子上滚落下来,强壮的身躯现在只能笨重地砸在地上,又甩开一地血迹。
爬不起来的钱万军回过头去,当他看到自己被齐齐切断的双腿膝盖之后,整个人顿时崩溃了。
就光是一刀砍下双腿这种技术,专业的刽子手也不过如此。杨素芸目瞪口呆地看着钱万军趴在地上嚎叫,然后那把行凶的利刃被人反手插进他两腿之间的地面里,又引来周围群众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杨素芸这才将视线移开抬头望向男人。
然后,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陈深头脸甚至胸前都被溅上了喷洒出的鲜红血液,凌乱的发丝胡乱被脸上人血黏住,这副模样像是一个烧红的烙铁般狠狠戳在她心头,印出了一个血淋淋的轮廓。
那是个早已存在的烙印,永远不可能抹消的殇痕。
她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根本无法自控,陈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才转头望着她,突然被对方的视线盯上,杨素芸倒吸了几口凉气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这副模样,是他。
五年前,二十多岁尚还年轻的他。
方才一刀砍开后背喷出的血液挂了一头一脸,他踩住尸体后背将自己那黑红相间的长刀拔了出来,随手就在地上甩出了一刀弧形的泼墨般的痕迹。
杜府管家殷虹的鲜血从他漂亮的面庞上流淌而下,流过那刺金绣银的胡服领口,再顺着花纹繁复的长袍滴向地面。
于是他顺手抹了把脸,改变的不过是脸上的血迹成了人的手指印,那双森冷似冰的眼里分明泛着赤红的疯狂杀意。
那是她永生永世,历经轮回也不能忘掉的恐怖,在嫁给陈深之后无数个日夜里她常常因为梦到这张脸而从梦靥中惊醒,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你怎么了?”
陈深说着向她伸出手来,刚要碰到杨素芸的脸她就仿佛被针扎一样跳了起来,一把打开男人的手转身夺路而逃。
她跌跌撞撞地挤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朝着家的方向跑。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她还没跑几步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背后已经汗湿,冷汗的确在顺着脸庞和发丝往下淌。
陈深连挽留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就只能看着杨素芸一脸惊恐丰富见鬼一般地从他身边逃开。周围人群的视线令他浑身别扭,此地本来也没有必要多逗留,他果断丢下惨叫的钱万军追着杨素芸的背影往家中赶去。
他还真不知道自己那身娇体柔的妻子跑起来还能这样迅速,他已经尽快赶上了可离开老树广场之后举目四望却寻不见她的身影。
到底怎么了。
他总觉得这个问题,他似乎知道答案。
虽然丢失了目标他没有心情追赶,但也仍保持疾步快走回到了家中。
冷清清空荡荡的家宅自然也扎他的眼,但等他推开寝屋房门之后,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就在他掀开门帘的瞬间床上缩成一团的人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然后抬起了惶恐的眼睛望向他。陈深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朝夕相处的妻子。
杨素芸抱着胳膊弓着背躲在床榻墙角,两手紧紧抱住自己屈起来的双腿,脑袋埋在膝盖之间,从头顶到脚趾间都抖得仿佛刚从冰河中捞出来一般。
抬头看他时那种可怜至极恐慌不安的眼神如利箭一般刺痛了他的心。
杨素芸看了他一眼就又如见鬼一般埋头在双膝间,陈深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半身浴血,于是水也不烧了,直接绕去后院打捞了冷冰冰的井水胡乱洗掉了身上的血迹,然后才忐忑地回到了屋里。
杨素芸仍旧是那般模样瑟缩在墙角抖个不停,露出来的手脚都白得像纸,毫无血色。从她环抱的臂膀间隐约能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为什么。
明知没有回答,他还是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杨素芸又往已经避无可避的墙角挤进去,陈深放满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无奈的叹了口气。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仿佛是生怕有人突然伤害她一般,用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看着她那袖管落下后露出来的感受煞白的胳膊,陈深又感到一阵心绞痛。
“你到底怎么了?”他终于忍不住靠上前问,“你在怕什么?”
怕你,又不是你。
杨素芸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但也只是摇了摇头,不吱声。
她感到身边的床往下沉了沉,直到陈深又靠过来的,本来就已经抖如筛糠的她抖得更厉害了。
陈深张了张嘴又又合上,最后只能闭紧嘴,转身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沿。
杨素芸悄悄抬起头瞧了他的背影一眼,胸中情绪仍旧汹涌难平,让她的心情不可能现在就平静下来。
她当然知道现在这样很不好,各种意义上的不好,她就是面对这样的陈深无法控制自己。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言地做了片刻,陈深迟迟没有动身起来的打算,也一直不吭声,还是杨素芸擦了擦满脸泪水,强迫自己出声道:“对不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就好。”
“不能说?”琛很侧过头问。
“没……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叫没什么大不了?”
陈深又一时忍不住拔高了声调,见杨素芸又在他“咆哮”下抖得厉害,阿赶忙清了清嗓子,重新放轻了声音说:“我……我实在很担心你,你这个样子……”
然后陈深发现他一凑过去杨素芸就立马扭过头,脸都快贴到了墙上。
他真的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答案。
“不说罢了,”陈深叹口气站起身来,“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走,我……我去处理一些事情。”
然后陈深就果断离开了房间,杨素芸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
她等得就是这一刻,没有什么比陈深离开更能治愈她的恐慌。
刚才她简直不敢回想陈深问话时自己怕到什么地步,那可能就是死神逼近跟前的感觉吧。
那不是夸张,她真的认为自己方才随时可能死在那个曾经朝夕共处的男人手上。
陈深出门之后又重重叹口气,肺腑中皆是夜幕降临时清冽的气息。
然而他完全无法冷静下来,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怕他了,可唯独那个女人对他露出害怕的神色他接受不能。
他转身拿出钥匙将房门锁上,心里愧疚了那么一下,然后转身往马厩去,牵出了准备卖掉的枣红马跨上马背,离开院子绝尘而去。
杨素芸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抖了许久许久,直到听到小狗细细的呜咽声,她才起身去把床下的小白捞起来揣进了怀里,眼里又落下几滴泪。
很饿且累极了。而且身上衣服汗湿透之后干起来的过程中让她感觉格外冷,抱着小白也丝毫不能取暖。她真是越想越委屈,明明是在家里头可为什么自己像是像流浪汉一般,又冷又饿困倦无助。
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杨素芸只能起身去厨房里找吃的。小白摇着尾巴跟在她后头,显然也想蹭点儿吃食。
说起来因为家里出事儿,小白也是一天没吃了。杨素芸在厨房里倒腾了半天,只翻出来半捆咸菜和几个干巴巴的油饼子。其他的食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实在很难烹饪煮成食物,所以她点了蜡烛,拿之前被拆的木板生了灶火,煮了一锅看起来卖相就很差的咸菜汤。
好歹家里的油是躲过了钱万军毒手,不至于只能吃清汤挂水。只是吃惯了精肉的小白特别嫌弃这锅汤,嗅了半天下不去嘴,还呜呜哼哼着抗议。杨素芸突然有点儿后悔将它带到这个家里来,现在看来待在这样的家中也不一定能活的舒心自在。
吃掉了自己做的这锅十分难吃的咸菜汤后,杨素芸把饿得浑身没有力气的小白又抱上床,目前看来只能用睡眠来抚慰身心了。
然而,她半夜里还是被饿醒了。
睁眼她就听见自己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小白仍旧窝在她臂弯里,见她醒了便抬头哼哼唧唧地呜咽。
他俩这一人一狗,不会就这么饿死在这寒冷的夜里吧……
杨素芸突然十分想念自己童年时的住处,哪怕是一般人家,挨到天亮就能去左岭游蛇借点粮食,或者稍微赊点账店家也不会不给吃的。
而这个看似家家户户距离很近的小山村,却让她饿死也不想敲门借粮食。但是不借就只能等到下一次进城去集市采买,这不是让她活活饿死吗?
杨素芸咬咬牙,还是决定夜里出一趟门,哪怕会被骂的体无完肤,她也要去娘家弄点儿吃的。 寒舍迎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