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晨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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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不得不忍受俱乐部里朋友们的嘲笑、奚落、挖苦——同时还要听潘洛特发出的尖叫声。他想,在他所受的两种麻烦中,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他的总结是:斯威夫特式的嘲笑要胜于缓慢的精神折磨;一本愚蠢的书很快就会被遗忘,但是一个女人的舌头是无法安静下来的。
嗯,她会明白的,他心想,然后阴沉地坐在客厅的大理石板上,紧盯着客厅里暗淡的华彩。他觉得自己已经预见了各种事件令人苦恼的发展过程:她看到账单时发出的痛苦、吃惊的尖叫声——只消看到燃煤费的单子,她就会如此——那些十吨重的卡车、汽车、驳船、火车运来的黑煤只需让这坟墓般的冰冷屋子保持半温半冷即可,从十月至来年五月始终如此。看门人、守夜人、女佣等,都需要照顾、守护、修补它,抹去它的灰尘——从五月至十月——当一家人外出的时候,一直如此!好像人人都会顺手拿走这该死的东西似的!噢,要是真有人拿走就好了!
如果由公德心强烈的人士、强盗、革命者、住在屋顶和地下室的人士,戴着丝绸礼帽的拉弗尔斯般的文雅之人、普通的花园夜贼所秘密组成的议会,在灵魂深处巨大的仁爱驱使下,趁他们一家人外出之际,达成一致共同进入这里,搜查、攫取、带走任何能带走的东西,那该有多好;要是他们驱车前来就更好了——不管是手推车、厢型卡车,还是有篷大货车——把一切能看见的无用之物全都带走——所有该死的舒适椅子、镀金的法式钟表;所有的花瓶、小雕像;所有的彩色瓷器、红色的地毯、恼人的椅子以及丑恶的桌子;所有的便宜货、杂物、大量未读的书籍、先人们的画像,包括凶恶的老潘洛特——《新英格兰传统的开端:潘洛特家族史》的作者——那个老笨蛋!——他们在屋子里横行无阻,显得盛气凌人、望而生畏,全然不顾看门人、佣人、守夜人的存在,也不顾——“早餐备好了,先生!”
一听到这柔和、低声、优雅、有教养、舒服的声音,詹姆斯吃了一惊。浑身像被电击了一下,他转过身,冷冷地盯着管家沃伦先生胖乎乎的脸。
——嗯,是的!不管怎样,首先,要是某些心地善良的绑匪能把他的听觉、视觉、记忆以及这个自负的人搬走就好了,要是让这个讨厌的舒哥利普不要再露面就好了。
“端进来吧。”詹姆斯简短地说。
“好极了,先生。”舒哥利普油滑地说。然后他庄重地转过身沿走廊走去——他肥大的臀部和膨起的双腿傲慢地晃动着;他走开的样子就像一个令人厌恶的肥胖老女人,胖乎乎的脸庞和嘴唇带着一丝傻乎乎的神情。
噢,要是舒哥利普永远离开这里就好了!要是崇高、善良的绑匪能发发慈悲把他带走就好了!要是他——老詹姆斯·维曼能摆脱舒哥利普就好了,他的生活中要是没有这位来自海边的老肥妇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免受打扰、在自己的房子里充分享受每一刻的清静,他再也听不到“好极了,先生”这样的回答。没有“对不起,先生”这样的干扰以后,他只会享受那份自在的清静和放松。
没有舒哥利普该死、潮湿的呼吸,他就会坐在自己的桌前,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没有那双呆滞的目光,没有令人恼怒的“请允许我说,先生”这样的话,他便可以随意用餐,按自己喜好的方式做出选择。
要是他——老詹姆斯·维曼——自由、充满激情,而且——已经七十四岁!——一个自由的美国公民,天哪!——能够自由做出决定,想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让自己的私人生活免于那么多的规矩、约定、安排,不要让自己的生活一直处在笨蛋的监视之下就好了!他已经厌倦了;感到心烦意乱,他清楚这个;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反复无常——是的,这些他都清楚——但是,我的老天!——他是一个老人,却想独处!如今他已经历过太多——他对所有的争论都已经厌倦,一切都有了答案,一切应该结束的都已经结束——他的时代、妻子、家庭、社会都对他有所期待——甚至这一切——我的老天!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切都值得吗?
他再一次朝大客厅里暗淡的华彩望去,很快,他冷漠的蓝眼睛便被疑云笼罩了。
他想拥有一间供他生活的屋子,不是吗?——一个温暖、光明的地方,一个爱意浓浓、安全无虞的住处——他想尽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不是吗?——财富、勇气、品格、智慧——他实现愿望了吗?不知什么原因,他生活的某个环节并不完美,某种东西欺骗了他自己。但是在何处、以何方式被欺骗?他究竟如何、在哪里失败的?
他曾经是自己时代的重要人物之一——不仅因为其财富而显得重要,而且因为他出色的人品。他是一个诚实、正直、崇尚公平交易、豪爽、做事干脆利落的北方人。在那个时代,他首屈一指。如今在美国有太多的名人——因财富、权力、残忍、声望而闻名。他知道绝大多数名人都有为人不齿的污点,他们无情地压榨生活,摧残伙伴,背叛人类和他们自己的国家。他明白,在未来的子孙看来,那些人物都臭不可闻,对未来那些向他们表示致敬的不幸孩子们来说,这些人物只会让他们感到羞愧和耻辱。在这些羞耻和污点中,他明白自己的名声始终安全无虞。但有些事情还是出了问题!到底在哪里?怎么回事呢?
他并不是哀诉者;他是一个勇敢的人,是一个斗士;他知道不管在哪里出了问题,亲爱的布鲁图,都不会发生在他走运的阶段,而且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詹姆斯冷冷地盯着大客厅里暗淡的华彩)他的生活到了这个田地!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么一切都走了吗?绝不会!只要有巨大的努力,就会有巨大的成就。真正的友谊和根深蒂固的情感依然存在,与国王、总统、政治家、作家、工业家以及其他重要的银行家、金融家的关系依然稳定可靠。
他从不会舍弃名誉而屈从于某人;为求交易公平,他曾屈从过、慷慨让步过、毫无保留地原谅过很多人。当形势对自己十分不利时,他曾奋力抗争过,可是一旦成功他就让一切和缓如初;他在争斗中从不手软,可是他却从来不会耻笑战败的对手。
不,石板是清洁的,镜子是明净的——然而,他落到这个地步。一位老人,同老妻共同生活在一个陈旧、毫无生气、坟墓一般的房子里——感到精神孤独。
老詹姆斯迷惑的眼睛凝望着清晨暗淡的光影。那么一切都到哪里去了——所有的感情和青春的烈火,还有自豪的歌唱;五十年前所有的信仰、希望、纯净的信念都去哪里了?一切都去哪里了——力量、信仰、智慧、健康,还有已经丧失了的美国本质?难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吗?不,不是一场梦——“因为他躺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如果是梦,那么也只是生活了百万年的人们所做的梦、所寄予的希望、要达到的梦想。可现在它又在何处呢?
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就像香烟的幻影,就像不灭梦境闪亮的现实淹没在废墟里。如今,在他周围的世界里,他看见黑暗的混乱突然迸发成漫无目的、喧嚣的力量;混乱在大地上蔓延,数百万人都在大声地胡言乱语,彼此都不明白,人们不再交谈;愚蠢的堕落取代了荣耀,特权横行。在昔日因诚实而疑惑的地方、因坚定信念而产生担忧和不安的地方,如今都是被动接纳者发出的卑鄙假笑,是懦弱者嘴角露出的虚伪嘲笑,是卑贱的被征服者发出的无力嘲讽,他们嘲弄自己的叛逆和信仰的缺失,满是脂肪的心脏不再健康,无法进行战斗;大脑已被乌云笼罩,嗡嗡作响,已经无法寻求真理;模糊的眼睛因堕落的嘲弄而黑暗一片。轻薄、恶毒的舌头讥讽地说——“喂,你要拿它干什么?”——就这样迷失了,全都汇集在一起防备自己蒙上耻辱和怯懦的声名——全都卑贱地跪在叛逆者的脚下,在他们自己的妖魔面前躬身示敬,他们在金钱之神和嘲讽面前毕恭毕敬,屈身亲吻那双拿他自己的血做染料的手。他心中的美国就这样腐败了。现在一切都走了,信仰、青春、早晨,还有热情:黄金、歌唱、梦想——全都像香烟的幻影消失不见了,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一切也都从中而起!难道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背叛什么吗?但是在何处?
何处?危机究竟发生在几点几分——发生在何处?
五十年前,詹姆斯·维曼——一个年轻、勇敢、拥有信仰的美国人,劲头十足,耳畔响着歌声,曾见过平原、河流、高山、农场工人湛蓝的眼睛,曾经听过黑暗中说话的声音,知道大地伸展的方向、事物的形状,知道梦想不仅仅是梦想,伟大的希望不只是希望——詹姆斯·维曼,已经见过、听过、知道了所有这一切,正如这个国家的人都知道的——难道他在任何时候都没有背叛过什么吗?——没有接受过别人送的东西吗?——没有相信过别人说的话吗?——接受过别人的帮助吗?——这又怎么样?——戴着硬高领参加的聚会、粗俗的行为、空洞的演出,虚伪、小丑般贵族的尖声托辞,去年公猪的贪婪让位于今年的虚伪,无懈可击的赚钱哲学,高贵的就餐者轻蔑地嘲笑粗俗的餐桌礼仪,但却无法积极、恰当地评价一个无赖的巨额银行账户。
是的,他就这样接受了一切,就这样被人劝服,就这样相信了一切;或者说,他相信了他所信仰的东西,在年轻的时候他背叛过什么——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一位老人,和年迈的老妻同住在一所坟墓般的房子里——感到精神孤独。
詹姆斯冷漠地看着大客厅里暗淡的晨光,他怀疑那里是否迎来了早晨。没有,那里没有任何年轻、美好、新鲜、富有生机、闪亮的东西。甚至那光亮,那四月、五月的早晨里水晶般闪耀的光亮,此刻显得如此暗然、如此沉闷。光亮透过丝绒窗帘照耀过来,迎着光线望过去,灰尘乱舞。光线在照耀到这里之前,显得古老而沉闷——就跟丝绒窗帘、镀金物、地毯、椅子、桌子、各种小摆设、小古董、杂物一样——在晨光照耀到这些东西之前,样样东西都显得过时、陈腐、死气沉沉。
不,这并不像早晨,真的,在光亮强行进入屋子之前一点不像。相反,詹姆斯心中冷淡地认为,这倒像是早晨之后——这——这——嗯,这就像舞会结束后的场面。
他觉得,整幢房子就像舞会结束后的场面,历来如此。“舞会之后。”他心想,这倒是这该死场面的恰当描述了:这一切总会给他带来这种感受。这里从来都没有家的感觉,从来就不是夜幕时分赶去寻找休息、安宁、温暖、朴素、舒适的地方。不是,它一直是为那些终究会动身离去的客人们准备的冰冷陵墓;是一座为举办盛大、时尚的聚会而设立的宏伟、寒冷、辉煌、毫无生机的庙堂,这场聚会本应在昨晚举行,但也许并没有如期进行。所以,在这所房子里时刻都有酒足饭饱、身着衬衣、戴着硬高领的鬼影出没;但却从来没有生命的气息、熟悉的使用、家的亲切——从来没有!昨夜盛大的聚会上,绫罗绸缎沙沙作响,枝形吊灯光彩夺目,到处都是有教养的说话声和银铃般的笑声,还有香槟的泡沫、硬高领、珍珠项链、赤裸的脊背、浆挺的衬衫、光彩照人的肩膀,但曲终人散之后,清扫得干干净净的豪华大理石台阶、大理石铺砌的过道、大客厅看起来既凝固又哀伤,既忧郁又陈旧,散发着霉味,显得沉闷而孤独。
用来完善这一幻觉的便是聚会筹备者的下属——二三十名身着制服的黑人家佣一齐涌入室内,开始清理聚会留下的杂物——空香槟杯子、沙拉碟子、香烟头、地毯上的烟灰,还有悬挂在吊灯上的彩色纸——以及舞池里的其他杂物。
这间大餐厅,同样华丽辉煌——阴冷,阴冷,阴冷——就像在坟墓里一般。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