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晨狮(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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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一个早晨,明媚的晨晖中悬浮着尘埃的颗粒,詹姆斯醒来了。他已经上了年纪,住在位于中央公园附近东七十号的一座大宅院的大卧室里。他这位身材矮小、瘦而结实、热情的男子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四五十年前,有钱人常常会为他们的爱妻建造这种奢华的法式别墅,一种装嵌着石灰石和花岗岩、采用复折式屋顶的别墅。
他完全清醒过来了,清醒得干净利落,感到精神焕发,生机勃勃。他不会耽于睡眠。他一旦睡醒,决不再留恋它。他喜欢舒适,也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但他却憎恶柔软、懒惰、优柔寡断。万物皆有恰当的时间——上班、从事体育运动、旅行、玩乐、从事社交活动等都是如此;享受美餐、畅饮白兰地、抽雪茄烟亦如此;当然还有睡觉。詹姆斯深谙万物的恰当时间。
因为当一件事情终结时,就应该让它彻底结束。对睡觉如此,对其他有益的、愉快的事情也是如此,他已经在睡眠和黑暗中度过了八个时辰,现在他该醒来了。他打发睡眠就像在支票上签字一样——干净利落、迅速有力。
“按睡觉的要求付出时间——八——小时。”
好吧,先生!我希望你对此感到满意!很好!此事就到这里为止!但是,如果你想打呵欠,想尽情地伸展四肢,转动身体,咕哝着再睡“五分钟”或者说一些别的内容!那么请听着!不要徒劳地从你的大脑里理出纷杂的头绪,使劲睁开你惺忪的睡眼,驱除残存的那点儿睡意,竭力唤醒自己。要摆脱这一切,记住自己身在何处!要立即醒来!干脆利落地摆脱睡眠!在眼睛睁开的一瞬间,就要醒过来!立即起床然后开始工作——一天已经开始,夜晚已经过去,睡觉的时间已经过了!
詹姆斯就这样醒来了。他是一个身体矮瘦但却结实的人,现在他已经七十四岁了,面容冷峻得就像一位斗士。他的面相并不凶恶,毫无粗俗野蛮,显得平静而和蔼。不,总的来说,他的神情非常快活,坚定且充满了斗志。
他的表情很乐观,带着轻松、冷淡的神情。他有一双湛蓝的眼睛,神情平静,如钢铁一般冰冷而率直。他花白的头发已经剪短,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
他的鼻子又高又直,整个面部微微有些凹陷,线条清晰的唇角带着一丝淡然的笑意——体现了他内心的快乐,同时也带着一分率真、坚定、冷淡和天生的蛮横。
只有那些憎恶恐惧、鄙视胆小者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一张脸,他尊重那些敢于直面自己、无所畏惧的人;他蔑视那种浑身发抖、连自己手中的利刃都不敢直视的人;在他痛恨、鄙视的人面前,这张脸显得野蛮、残酷、无情。有时候这张脸会显得不耐烦、傲慢、冷漠,偶尔还缺乏公正,但绝不是一张卑鄙的脸。
詹姆斯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他冷漠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天花板。
然后看了看手表。
再过几分钟就八点了。在过去的五十年里,他一般都会在这个时间准时起床。在乡下,除了礼拜日,他会提前一小时零十五分钟起床。他把手伸进睡衣,在胸前摸索着,他一边搔着胸前的体毛,一边思索着什么。这样的长睡衣他已经穿了一辈子,他父亲也和他一样,其他睿智的人都是如此。
他对上班期间所穿的衣服感到非常不舒服。他上床睡觉时决不会穿一件布满鲜绿色条纹的晚礼服,不会把自己的肚子包裹得像个装满食物的大口袋,也不会让自己的腿套在长裤里。决不会!只有上街、上班时才会穿长裤。他睡觉时,只想让腿和肚子能有自由的空间。
他猛然坐起身,穿上拖鞋,站起来,走到屋子的另一端,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街道。忽然,他觉得一阵头晕,清晰的头脑开始天旋地转起来,双膝也开始发软,他烦躁地摇了摇脑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拉开了沉重的、系着带子的窗帘,把窗户打得更开了一些。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着;嘴角边露出的淡然、冷峻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七十四!哎,这又能怎么样?他静立在那里,他的手里依然抓着沉重的窗帘,手上的血管清晰可辨。他眺望着外面的大街,那里已经有行人来来往往地奔忙了。在街道对面,一幢同样镶嵌着石灰岩和大理石的大厦里,一位女仆正跪在地上擦着大理石台阶。一辆摇摇晃晃的货车在一匹瘦马的牵引下,嘎吱嘎吱地走了过去。在六个店铺之外的地方,一辆出租车穿过清晨的第五大道。远处,老詹姆斯看见中央公园里的树木已经在五月的天气里呈现出一片葱茏。在他面前的这条街上,在外观丑陋但却豪华的房子里,几株树木也泛出了新绿。清晨明亮的光芒斜照在街头的大楼上,在嫩绿、富有生机的树梢上,鸟儿欢唱的歌声开始响起。
詹姆斯心想,在这五月明媚的早晨,这条丑陋的大街显得如此舒适、迷人,这是一条典型的富人街——各种华丽的建筑物混杂在一起。在古板、暗淡、结实、丑陋的褐石房屋周围,坐落着许多豪华的法式建筑,就跟他本人现在居住的这幢大楼一样。在街区的中间位置,鲑鱼色的砖砌建筑、时尚的公寓,以及新公寓楼的绿色阳篷点缀其间。
他转过身,脸上依旧带着冷峻的微笑。门外走廊里老式的大钟,在清晨的静寂中沉闷地敲击了八下,随着最后一声的结束,巨大的胡桃木门开了,他的贴身男仆走了进来。
男仆用平静的声调说:“早上好,先生。”詹姆斯低声咕噜了一声“早上好”作为回答,然后一言不发地穿过房间走进浴室,经过一阵喧闹的冲厕声,他开始在陈旧的大理石洗手池里洗起手来。他放开水龙头,将翻滚的水注入老式象牙黄的浴缸里,当浴缸注满水后,他便站在镜子前,伸长了脖子,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脸上金属般硬挺的胡子茬。他从橱柜里拿出剃须用具,一切准备就绪,并对锋利的剃刀颇感满意。然后他放下剃刀,关上了水龙头,脱下睡衣,跨进了浴缸,然后小心翼翼地躺在里面,并在水中舒服地哼哼了几声。
他洗澡、擦干身体总共花了四分钟时间,然后在脸上擦上肥皂又用了六分钟。
他小心地探着脑袋,将自己硬挺的胡子刮得像纹木一样光滑。剃完胡须后,他自豪地擦洗了那个陈旧且磨损严重的刀具,等一切收拾完毕时,时间到了八点十分。
他身着晨衣再次走进卧室,这时候仆人刚刚把他的衣服摆放完毕。仆人从陈旧的核桃木梳妆柜里拿出袜子、干净的内衣、干净的衬衣、护腕、硬领;从一只巨大的胡桃木衣柜里拿出一套深色的衣服、一条黑领带和一双鞋。詹姆斯本人的卧室里没有这样的新式家具。这意味着他既没有现代风格的家具,也没有殖民地时期风格热情的家具。
他的卧室里摆放着维多利亚时期巨大的家具,这些都是多年前他父亲卧室里的东西。高大、难看、陈旧的梳妆柜或衣柜上镶嵌着一面大镜子,外面镶着饰有雕纹、类似檐口的木框,还有一块灰色斑纹的大理石,深嵌在几个盒状抽屉里(谁也不知道它们的用场,可能是用来放衣领扣子、衬衫纽扣、护腕、硬领以及他所谓的“杂物”的),下面是几个装着黄铜球状拉手的胡桃木抽屉,里面装着他的衬衫、袜子、内衣和长睡衣。那个巨大的胡桃木衣柜至少有十英尺高;一只巨大的胡桃木圆桌镶着弯曲的桌腿,桌面跟五斗柜一样,都是由难看的灰色条纹状大理石制成的。
詹姆斯穿过房间,走向床边的椅子,然后把晨衣扔在上面。他嘴里哼哼着,一边用手抓着仆人,以便保持身体的平衡,他首先伸出一条瘦腿,然后伸出另一条,等穿上法兰绒衬裤后,又在满是胸毛的位置扣上了淡色法兰绒背心的扣子,接着穿上了经过浆洗的白色衬衣,并系好了扣子。一切完毕后他环顾左右想找自己的长裤,仆人的手里正好拿着长裤,但是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说道:“稍等一下!那条灰裤子在哪里——就是去年买的那一条。今天我想穿那一件。”
男仆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
“灰色的那条吗,先生?”
“我是说灰色的,不对吗?”詹姆斯冷峻地说,然后紧紧地盯着他看,冷漠的蓝眼睛里流露出赤裸裸的挑战。
“好极了,先生。”男仆平静地回答。他们的眼神碰撞在一起,虽然都很严肃,但詹姆斯的眼神更加严厉、更加凶狠。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火花,有些滑稽,但却难以说清,因为根本无须说清。
男仆镇静地走到巨大的胡桃木衣柜跟前,打开柜门,从中取出一件干净整洁、叠得整整齐齐的浅色裤子——这是一条颜色明快、风格活泼的裤子,而詹姆斯平常大都穿一些深色、沉稳的衣服。男仆仍然泰然自若地返回,放下外套,把裤子递给主人,神情严肃地拽着裤角,而詹姆斯则一边咕噜,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起来。直到詹姆斯在宽阔的肩膀上勾好钩子、系好背心扣子时,男仆才开口说话。
“还有领带,先生?”男仆问,“我想,你今天不会打深色的领带吧。”
“是的,”詹姆斯犹豫了片刻,然后挑衅似的盯着男仆的眼睛说,“给我一条淡色的吧——要和衣服相配——色彩明快一些的。”
“好的,先生。”男仆冷静地回答,他们的眼神再次碰撞在一起。虽然二人的目光都很严肃,但同时也流露出一种相互的认可。
詹姆斯仔细地打好那条时尚领带,黑色的领带开始潇洒地飘动起来,这时男仆才找了一个时机慢慢地说:
“真是一个明媚的早晨,你说呢,先生?”
“是啊!一点没错!”詹姆斯坚定而冷淡地说,然后狠狠地看了一眼男仆;但他们的眼神里再次闪烁出火花。当詹姆斯穿戴整洁、潇洒地迈出房门时,男仆站在身后淡淡地微笑着。
在主人的卧室外面,走廊里又黑又阴沉,地上铺着地毯。在这静寂、酣眠的清晨,这里充满了胡桃木的光亮和时钟缓慢的滴答声。
詹姆斯朝他妻子卧室的房门望去。那扇巨大的胡桃木门似乎也沉浸在安静、神圣的休眠中。他冷冷地微笑了一下,然后坐在豪华的大理石椅子上。
它们都被彻底地清扫过了:上面聚集着可怕的记忆和古老的事件——有绫罗绸缎的沙沙声、有赤裸肩膀闪出的微光,还有华丽的皇冠、腰垫,由坚硬钻石制成的项链、珍珠串。
他心中暗自冷笑着,感到十分不悦。该死的!他从底楼的大接待厅朝巨大、奢华、辉煌的沙龙望过去:他看见了红色的天鹅绒地毯;看见了肥大的红丝绒椅子,带着黄色的靠背和镀了金的扶手;看见了黄色的直背椅,这种椅子极易损坏、外观难看、小而不舒适,上面罩着丝绸坐垫;看见了镶有镀金边框的巨型镜子,边框有些褪色;看见了法式大钟,几个肥乎乎的镀金丘比特,以及一些便宜的杂物;看见了丑陋不堪的桌子、橱柜、玻璃橱,里面都装满了各种杂物、便宜货、瓷器人物、花瓶、肥乎乎的镀金丘比特。
垃圾!
嗯,这就是他们四十年前想要的东西——不管怎么说,他们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女人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东西。他总会满足她的要求!
他历来厌恶这一点。他经常神情冷峻地说,在这个该死的家里只有浴室才令人感到舒适。一年前他们想改变这一切:但他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除此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家的感觉。对那些“善于社交”的人来说,它就像一座凄冷的陵墓。它建于四十年前,主要目的就是为人们提供社交场所,那时候人们都热衷于此类活动,人人都想比自己的邻居更加丑陋、更加粗俗、更加奢侈、更加虚荣——不在乎高昂的费用,盲目的浪费和肆意的开销。
毫无疑问,这个房子的确达到了它当初的目的!建筑费用高达二十五万美元,但如果要他明天再花几十万盖一间房子,他怀疑自己是否能拿得出手。你甚至无法让这该死的谷仓保持温暖!现在如何?未来又怎样?唉,她一定活得比他久。潘洛特家的人都比维曼家的人活得久。未来会如何?他没有必要等到寿终正寝、升入天堂时才弄清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会犹豫一段时间,然后豁然开朗!那时候一切都归她所有了——她会在这里举办演出,她会把一切弄得清清楚楚!她会举办一两次宴会,尝试举办聚会,神态老迈且高贵,她会设法重新戴上硬高领——但却发现硬高领时代已经永远过时了!
她会邀请一些老太婆,她们瘦削的脖子和骨瘦如柴的胳臂上佩戴着珠宝;几个摇摇晃晃的老傻瓜,走起路来关节吱吱作响,说话的时候气流穿过假牙,含混不清——她们都想恢复阿斯特夫人的辉煌盛世!她还邀请了一些喧闹、无聊的年轻人,听从奶奶不容推托的吩咐,他们很想知道这可怕的任务何时才能结束,何时才能体面地摆脱这个颇似停尸间的房子,然后迅速回到有音乐、舞蹈、喧闹、烈酒的地方——她会明白一切的!
他神情阴沉,幻想当账单递到她的眼前时,她会看到实实在在的花销,明白她花的是她自己的钱。他已经听到了她痛苦的尖叫声,她知道那些钱不是树上长的,即便如此,那个长钱的树也属于她,是潘洛特家的树。
这是有区别的,不是吗?他阴沉地思索着,对于潘洛特,他们自己的树就意味着一种温存和牵挂——不管它是家庭树还是长钱的树。她父亲——该死的老笨蛋!——花了整整二十年写一本书。多么了不起的书!《新英格兰传统的开端:潘洛特家族史》。伟大的上帝,有史以来有谁曾听说过如此自负的言辞!
而他——詹姆斯·维曼——还不得不找他出版界的熟人来出版这本无聊的书。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