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巴斯科姆·霍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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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自己打扮得整洁、漂亮;他走路较快,步子不大,肚子溜圆,走起路来很像一只腆着胸脯的鸽子。他通常都很安静,但精神很好,他的嘴角总是挂着微笑——这是一种相当精明、开心的神情。他的那种笑使有些人微微感到不安:那笑里面带着一丝刻意的做作,好像他不会和其他人一起分享他真实的想法和感受似的。事实上,他似乎已经发现了某种重大的、隐秘的力量,某种高深的知识和智慧,这种东西是其他人所不具备的,好像只有他才是“选民”,其他人都不可能是。你要是对斯坦利·沃德先生有这种印象,那就对了,因为他是个基督教科学派信徒,是那座教堂的一个顶梁柱——那可是个大教堂——亨廷顿大街的母教堂,因为每个礼拜日,你都会在教堂巨大的穹顶下看见沃德先生,他穿着时髦的条纹裤子,橡胶底的鞋子和前襟收短的礼服,温文尔雅,一言不发,熟练地把信徒们引领到座位上去。
这就是约翰·T.布里尔房地产公司的第一事务所的全体员工。要是巴斯科姆·霍克来晚了,要是这三个人都已经到了,要是巴斯科姆·霍克先生的任何财产都没被哪个居心叵测的流氓给骗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这种流氓的,要是他的生命安全没有受到哪个开快车的疯子的威胁,要是该死的新英格兰的天气不是很糟糕,要是,简而言之,要是巴斯科姆·霍克的情绪很不错的话,他一进来就会立即用他那大声、急促、遥远和极其单调的声音嚷嚷:“嗨,嗨,嗨!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说完,他就闭上眼睛,做出可怕的怪相,柔韧的嘴唇压在他的大板牙上,从鼻腔里发出一阵笑声,好像被一句风趣的话给逗乐了。听到这些,那几个人就会彼此瞥上一眼,心照不宣而又略带轻蔑地点点头,使个眼色,那种扬扬自得、滑稽的表情是社会中那些“正常”人给某个行为古怪之人打招呼时常有的。塞缪尔·弗里德曼先生会说:“你怎么了,老伙计?你看起来挺开心的嘛。肯定有人给你注射兴奋剂了吧?”
话音未落,一个嘶哑、有力的声音就会故意用非常亲昵、粗俗的口吻从里间办公室的深处吼起来:“没有,我会告诉你咋回事儿的。”这时,公司的头儿约翰·T.布里尔先生高大的身影就会把门口堵得一片阴暗。“你们不知道牧师出什么事了吗?他不就是整天跟着那个寡妇到处转悠嘛。”说到这儿,他就会发出含混的暗笑声,似乎是他那些下流言语的序曲,嘴角还流露出一丝不正经的微笑:“就是那个寡妇。她让他——”
说完这些幽默的妙语之后,布里尔先生又大又红的嗓门里发出一连串窃笑声,然后会高声、含混不清地大笑起来。他的嗓子里似乎充塞了痰液,呼噜呼噜直响,那些身材魁梧、面色红润的人们常会如此。弗里德曼先生会冷淡地笑几声(“嘿,嘿,嘿,嘿,嘿!”),斯坦利·沃德先生的笑声更加热情,更加得意。布里尔小姐就像一个端庄的年轻姑娘,只羞怯、克制地窃笑着。至于巴斯科姆·霍克,要是他的心情不错的话,也可能会哼着鼻子笑起来,干瘦的腰板笑得直不起来,两只大手攥在一起,一只瘦脚使劲地在地板上跺几下;他甚至还会兴奋地四处乱踢,一面大笑一面跺脚,还用两根骨节粗大的指头僵硬地戳着布里尔小姐,似乎不想让她错过品味这个玩笑的妙处和意味似的。
不过,巴斯科姆·霍克是个非常复杂、情绪无常的人。要是布里尔先生的玩笑正赶上他情绪不好的时候,他就会拉着脸,皱着眉,一副很厌烦的样子,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表示反感,脑袋快速地左右摇晃着。要么他就上升到道德高度斥责一番,先是低沉、庄重地开始,以显示他所说的话的严肃性:“你所说的那位女士,”他会这样开始,“那位非常迷人、非常有教养的女士,她的名声,老兄,”——说到这儿,他会提高声音,挥舞着骨节粗大的食指——“老兄,你下流地中伤了她,玷污了她的名声——”
“不,我没有,牧师,我只是想美化它啊。”布里尔先生说,开始大笑起来,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先生,你淫秽的语言暗暗地中伤了她,玷污了她的名声,”巴斯科姆不依不饶地说,“——先生,你很清楚,那位女士和我仅仅是通过专业职权认识的!”他喊叫着,再次挥舞着那根大指头。
“哦,见鬼,牧师,”布里尔先生一脸无辜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是专业的,我还以为她是业余的。”
说完这总结性的一句话,布里尔先生会笑得整个办公室发颤,弗里德曼先生会无力地捧着肚子,弯下腰,笑得说不出话来,沃德先生会盯着窗外,迸发出一阵短促的大笑,间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好像他严肃的天性不赞同这种玩笑似的,布里尔小姐会暗笑着转向她的打字机,说:“这种谈话对我来说太粗俗了!”
有时候,这种不正经的言辞会使巴斯科姆备感震惊,这种玩笑会触及他复杂的灵魂。于是他会走开,向着空寂处倾诉,扭动着他那张结实、多变的面孔,露出极其厌恶、反感的生动表情,这种表情在别的脸上看不到;他不停嘟哝的时候,身体因强烈的厌恶而哆嗦着:“啊,可恶!啊,可恶!啊,可恶!可恶!可恶!”——说每一个字,他都会轻轻地来回摇着头。
不过也有时候,巴斯科姆舅舅不仅完全接受布里尔这种极其粗俗、极其下流的亵渎之词,而且还会做出愉快的回应,他会骂骂咧咧、诡秘、狡猾、窃笑着予以反驳,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斜眼瞅着他的听众们,他们的反应还会进一步刺激他,就像一个叛教的牧师,因第一次的堕落和放纵而欣喜若狂。
对于这间办公室的其他人——也就是说,对于弗里德曼、沃德和速记员缪里尔——这个老头简直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起初,当他们发现他奇特的言论和服装、怪异的行为举止、极端且反复无常的性格时,有时候会觉得吃惊,有时会觉得滑稽可笑,而现在他们也都习以为常了。不管他做什么,或是说什么,他们已经不再感到吃惊,而且也没有任何感觉了,根本不觉得好奇。他们已经把他当作灰蒙蒙的生活日程中的一部分了。他们往往会习惯性地、神气十足地逗弄他——“逗一逗那个老孩子。”他们如是说道——然后会扬扬得意、自命不凡地挤眉弄眼,无伤大雅地合谋取笑他。他们的玩笑中包含了一些粗俗、不正经的内容,因为巴斯科姆比他们任何一位都要文雅得多。
他没有注意到这些,就算注意到了,他往往也毫不在意。他和大多数古怪之人一样,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自己是所有事件和各种感受的中心角色。他和他那些不同凡响的家人一样,一辈子都背负着“命中注定”的感受——他们每个人都有这种强烈的感受——那就是,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以天意为轴心运转的,简而言之,时间可能会脱离轴心,而他却不会。只有死神才能撼摇他强大的自负,只有当他发现这些人在一个和他背道而驰的世界里前进,他们的行动干扰或动摇了他对宇宙的逻辑概念时,他偶尔才会大发雷霆,咒骂世道,对司机、行人或劳工大肆谩骂。
奇怪的是,在办公室所有的人里,最了解他、最尊重他的人倒是约翰·T.布里尔。布里尔先生是个崇尚自然欲望和激情的人:亵渎的言辞从他的嘴里一泻而出,就像密西西比河一样,源源不断,汹涌澎湃。他就像一条鲸鱼游进了青蛙栖居的池塘,难受得诅咒个不停——他会诅咒一切,诅咒任何人,不管是随意的还是无意的。不过,在说到巴斯科姆时,他的诅咒并不针对个人,而且微微地透出一丝敬重。
因此,他会这样对巴斯科姆舅舅说:“妈的,霍克,你有没有给梅登的那个事情想出个名称?那家伙天天打电话问。”
“哪个家伙?”巴斯科姆一本正经地问,“坎布里奇的那个吗?”
“不是,”布里尔先生说,“不是他,是另一个王八蛋,多切斯特的那个。要是给他妈的那个家伙想不出个名称,我该怎么给他说呢?”
这虽然是一些粗俗、具有象征性的对话,但是言语背后常常透出一丝冷静的善意——在“他妈的”和“你妈的”之间可是有很大的差异的。然而对他的其他同事们,布里尔先生既不会心存善意,也不会如此和蔼文雅。
布里尔是个大块头的人:他六英尺二三英寸高,体重将近三百磅。他头顶全秃了,露出粉红色的头皮,亮亮地发着光;红润的满月般的大脸上吊着个笨重下垂的双下巴,看着就像个大鸡蛋。他厚重、从容、洪亮的声音里时常透出一种欢欣、强烈的猥亵意味:这是他的生活结构中最明显的部分,是他所独有的、自然的表达方式。当然,这不能怪他。他的形容词比较有限,经常重复——不过,荷马不也是这样嘛。他和荷马一样,觉得没有任何理由去替换他所使用过的、且自我感觉极好的词汇。
他是个好色却单纯的人。和其他那些人相比,他就像巴斯科姆一样,似乎属于这个世界上某个更早、更富有、更伟大的年代,这也许就是他俩比办公室里其他人更能相互理解、关系更为亲密的原因吧。其他几位——弗里德曼、布里尔的女儿缪里尔和沃德——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部分,都是街头那些喧闹、拥挤、毫无生机、无尽人潮中的一分子。可布里尔和巴斯科姆却是千里挑一,甚至百万里挑一的人物:要是有人在人海中见过他们,他准会目送他们离去;要是有人和他们交谈过,他永远也忘不了他们。
在现代生活中,你很难看到像布里尔这样能如此完全、充分、明确表达自己的人——完完全全,毫无疑虑和困惑。诚然,他的生活就是通过这三种形式表达的——亵渎的言辞,扯着嗓子、爽朗的大笑,以及夸大的言辞,这是一种容易引起争论的评论,往往是对他其他言论的总结和概括。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听到这些异常下流的辞藻都会开怀大笑,但有时候巴斯科姆舅舅会觉得这有些太过分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么马上离开办公室,要么愤怒地踢打他那似乎积了二十年灰尘的小柜子,然后使劲地摔上门,把薄薄的隔板震得咔嗒直响,然后撅着嘴站着,用惊人的速度扭动着脸,轻轻地来回晃动着他那瘦削的脑袋,最后极其讨厌、极其反感地低声说:“哦,恶俗!恶俗!恶俗!每个姿势都太恶俗了!每个动作都太恶俗了!这暴露出他是个粗人,是个俗人!想象一下,”——说到这儿,他那愤怒的、憎恶的声音变得更低了——“想象一下,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体面的人,能这样公然放屁吗?——而且还当着自己女儿的面。哦,恶俗!恶俗!恶俗!恶俗!”
就在巴斯科姆·霍克舅舅站在那里沮丧、厌恶地摇晃着脑袋时,他们会在寂静中突然听到布里尔绝妙的声音,这是他对整个世界做出的中肯回应——还有他那嘶哑、号叫般的笑声。之后,要是巴斯科姆不得不和他商量生意上的事情时,他就会突然拉开门,走进布里尔的办公室,紧攥的拳头叉在腰间,仍然一脸厌恶地说:“嗯,老兄……要是你早上的活都干完了的话,”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变成了怨恨的咆哮,“我们就开始处理今天生意方面的事吧。”
“哎呀,牧师!”布里尔爆笑着,“更好的你还没有听到呢!”
然后他那嘶哑、号叫般的笑声会再次响起,他硕大的身躯猛然朝后一倒,一屁股坐在他那吱吱嘎嘎的转椅上,震得窗户都咔嗒作响。
显然,他喜欢逗弄我舅舅,并且从不放弃任何机会:比方说,要是有人给巴斯科姆让了一支烟,布里尔就佯装吃惊地叫起来:“喂,牧师啊,你不会抽的,是吧?”
“怎么了?干吗不抽,”巴斯科姆反唇相讥,“不然人家给我干吗,是不是?”
“当然是啊,”布里尔说,“你知道香烟是怎么制造出来的,不是吗?我还以为某个脏兮兮的西班牙人抓过它之后,你就不会再碰它了——是的!还往上面吐痰呢,因为他们老那么干!”
“啊!”我舅舅轻蔑地吼叫起来,“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上等烟草更干净了!那可是世界上最好、最健康的植物!毫无疑问!”
“哦?”布里尔说,“我可是学了点东西。我们活到老学到老,牧师。你给我教了些值得知道的事情:免费的就是干净的;要是得付钱,它就臭不可闻了!”他又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他的大嗓子里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响起来:“老天!”他总结道,“不仅是烟草,其他的也一样。都他妈的一个样!”
有天早上,我舅舅预言式地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几声,然后突然对我说:“大卫,我的好孩子,今天和我一起吃午饭去。就这么定了!”这可真令人吃惊,因为我每次来他的办公室,他从未请我吃过饭,虽然我已经到他家里吃过好几次饭了。“是的,先生!”巴斯科姆满意、高兴地说,“我都仔细想过了。这栋楼的地下室就有一家很不错的饭馆——当然比较小,不过很干净,很有档次!这是一个爱尔兰的绅士开的,我认识他好多年了。世上最好的人:毫无疑问!”
这可是个令人吃惊的重大事件;我知道他是很少光顾饭店的。巴斯科姆舅舅做出这个决定后,就立即走到外面的办公室,得意扬扬地讨论并宣布他的决定。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