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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巴斯科姆·霍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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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他们如果付了钱,他就会喜爱他们。通常每逢礼拜日他们就会在冰天雪地里,穿过大街上那些黑乎乎、灰溜溜的房屋,来到他居住的沉闷的郊区给他交钱。因此,他们——十几个不同种族、皮肤黝黑的孩子——到来了,来到了这块凄凉的荒地,穿着结实、得体的黑色衣服,那种穷人穿着去清债或参加葬礼的衣服。他们走在贫瘠的大地上,荒芜干枯的土地脏兮兮的,满是垃圾和废物,他们神情迟钝地从一个砖场木板围栏下面穿过,嘎吱嘎吱地、执拗地沿着小巷布满车辙印的脏冰,从灰色的木房子前走过,这些房子空荡荡的,具有一种荒凉且说不出的丑陋,似乎在诉说着一种厌倦、贫瘠、沉闷和恐惧。在这种荒凉之中,这些感受如此强烈,人类痛苦、愤怒的灵魂似乎在这种感受中患病、麻木、窒息,但却无法清晰地说出内心炽热的诅咒。

  他们最终会停在我舅舅的小房子前——那种街头的小房子之一,建造在荒凉、平坦的郊区。他还冠冕堂皇地以自己的名字为之命名——彭特兰山庄——而那个荒凉的“山庄”中最高的地方只是半英里外一处微微隆起、不易被人觉察的小山包。他沿街修建的那些歪歪扭扭但却结实、坚固的小房子,就像田鼠在满是石子的土地上挖洞取暖一样,在北方广袤、苍凉的天空下,被雾蒙蒙的阳光包围,在冬日斜阳泛红的光芒中,在野蛮、无情的严寒中,它们顽强、固执地蜷缩、拥挤在一起。然后他们紧握着那油乎乎的、小小的几卷钱,进去给我舅舅付钱,他们似乎知道,在这严酷的天空下,所有的收获都必须从石块丛生的大地上痛苦而费力地获得。他会从某个地窖般幽深的地方出来见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砰地摔上门。他向他们走去,大声地向他们问好,边走边扣上那件磨破、掉了色的毛衣领扣,弯腰驼背,神色阴沉,两只紧握的手搭在腰间。然后他们会僵硬、笨拙地站在那里等着他,不停地用手摆弄着帽子,而他却斜眯着眼睛,表情怪异,撅着嘴,然后费力、潦草地给他们写好收据——他们借此从债务和痛苦中稍稍舒缓一些,向着财产自由艰难地迈近了一步。

  最后,当他把他们的钱装进口袋,完成交易后,他并不会让他们立刻离去,他会热切地大叫着邀他们多待一会儿,他会给他们一些长长的、像是杂草做成的雪茄,而他们则会不舒服地坐下来,像是被困住的牛一样,坐在椅子边上,沉默、害羞地盯着他,而他会大声地问一些问题,做出一些评论,满腔热情地称赞他们。

  “哎呀,我亲爱的先生!”他会对麦克罗普洛斯,一个希腊人大吼着说。

  “你们有辉煌的过去,还有任何一个民族都引以为荣的历史!”

  “是啊,是啊!”麦克罗普洛斯使劲点着头说,“伟大的历史!”

  “希腊岛,希腊岛,”我舅舅大吼着说,“是萨福[83]深爱并赞美过的地方——”

  (哼哼哼哼哼!)

  “是啊,是啊!”麦克罗普洛斯又说,温厚地点着头,但是他眉头上的皱纹足有他的手指那么宽,然后,他神情困惑地说,“没错!你说得对!”

  “哎呀,我亲爱的先生!”巴斯科姆舅舅叫道,“我这辈子最大的追求就是能到这些神圣的地方去,站在雅典的卫城上看日出,去找寻希腊的荣耀,去看看那些神圣古文明的废墟!”

  麦克罗普洛斯那黝黑泛黄的面容开始发红,他出于爱国而变得愤怒起来。

  他的神情开始变得严肃而充满活力,立刻激动、自信地说:

  “不,不,不!不是废墟!你想到哪去了,呃!雅典是个美丽的城市!那儿有一百万人呢!”他费力地挤出了这句话,然后用他毛茸茸的大手,不大确信地做了个杯形的手势:“你知道吗?很大!噢,表(漂)亮!”他又机灵地补充了一句,面带着笑容。“一切都很好!你们这儿有的我们那儿都有,都很好。你知道吗?”他费力地想使对方相信他的话。“一切都好!一点也不古老!不,不,不!”他愤愤不平地抬高了声音。“很新,和这里一样。表(漂)亮!你可以找到物美价廉的东西——任何东西!地方很大,新房子,小型升降送货机,电梯——觉得怎么样!——噢,表(漂)亮!”他认真地说,“你觉得花费高吗,嗯?一个月才十五美元!真的,真的!”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黝黑的脑袋说,“我不会骗你的!”

  “世上最好的人!”我的舅舅巴斯科姆心服口服、满意地大叫道,“这是毫无疑问的!”然后他会陪着他的客人走到门口,然后在萧瑟、骇人的天气里大声地同他们道别。

  与此同时,我的舅妈路易斯正在厨房里收拾锅碗瓢盆,她虽然听不清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只能听见巴斯科姆舅舅口音浓重、十分独特的声音,但是她仍然不时地抽着鼻子大笑着,嘴里还哎哟哎哟地轻声叫着;她不时停下来,仿佛在倾听他们的谈话,然后一面洗锅一面摇着头,再次爆发出咯咯的笑声。当然,由于她和他一起度过了四十五年,在此期间她潜移默化、完全彻底地变疯了,再也不知道、也不在乎她所听到的那些话是他刚刚说的还是很久以前说过的话的回音。

  然后,她又会停下手中的活倾听着,仰起欢快的小脸,脸上露出一种狂热的专注。这时,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又咕哝着走进屋里,思索着自己人生的秘密计划。这时候,他与她似乎相隔遥远,相互隔绝,仿佛他们各自生活在不同的星球,尽管他们同住在一间小屋里。

  巴斯科姆和路易斯结合后受到天罚生了四个孩子,当他们发现自己可以在这个世界轻易地获得足够的食物、温暖、衣物、住所,以及自由之后,他们全都离开了父亲,有的结了婚,有的被谋杀了,有的做了苦役。然而,他们的生活虽然都不平常,但在这儿却不值一提,因为他早就把他们忘了,他们和他的生活已经没了什么关系:他有权忘记,他属于一块更古老、更孤寂的土地。

  简单说来,这就是目前正站在这个满是灰尘的办公室门前的老人的经历。

  他从荒野中来,来自尘封的过去,来自失落的美国。神秘的往事和瞬间从他身旁掠过,黑暗时期的神奇光芒照耀在他身上。

  和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一样,他曾是个流浪者,是这片不朽大地上的一个流放者。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他没有家。车轮把他载到哪儿那儿就是他的家。

  巴斯科姆·霍克走进的这个事务所共有两个房间,一间在前,一间在后,呈L形,位于该楼的拐弯处,所以向外看出去,就可以看见大楼突出来两翼,看见每一层里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在做口授记录,咔嗒咔嗒地打字,颇有权威地走来走去,接听电话,或者双手托着后脑勺,把脚安稳地搭在附近结实的物体上,神情温和、梦游似的凝视着天花板,他们会极其频繁地做出这个动作。透过前面那间屋子宽大、经常脏兮兮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法纳尔会堂[84],还有宏伟、喧闹的市场。

  从这个角落看见和感受到的场景是丰富多彩的,但是,这两间肮脏的办公室和全国各地那些成千上万、不讨人喜欢的办公室一样,正如旅行指南中所讲,这些光线暗淡的办公室只提供“少量供游客使用的物件”:几把椅子,两张伤痕累累的拉盖书桌,一张打字员专用桌,一个破破烂烂的保险箱,上面搁着一沓快被翻破的账簿,一套绿色的文件柜,还有一个油乎乎的绿色大水桶,里面时常装着半桶铁锈色的液体,从来没有人喝;还有两个痰盂,之所以放在那里,是因为布里尔是一个爱随地吐痰的男人——除了标识牌之外,这些物件上面都贴了几张房屋的照片,下面还写着它们的价格——多尔切斯特,八间房,6500元;梅尔罗斯,五间房带车库,4500元;等等——这就是办公室里的摆设,而第二间屋子除了物件的摆放位置不同之外,其余都跟第一间一模一样。

  要进巴斯科姆·霍克自己的“办公室”——就是那间被巴斯科姆·霍克称之为“斗室”的小隔间——老头儿得穿过里面的房间,打开另一端的隔门。隔门很薄,是漆面木头和釉面玻璃做的。这就是他的办公室,是从大一些的房间里分隔出来的狭小空间,里面只勉强容得下一个脏兮兮的大玻璃窗户,一张又破又旧的写字台和一把转椅,一个破得不成样子的小保险柜,上面放着一堆堆泛黄的报纸,还有一个装了玻璃门的小书架,里面有两层隔板,上面放了些旧书。看看这些书,你会发现四五本破破烂烂的法律方面的书,厚重的牛皮封面,散发着一股霉味——一本是合同方面的,一本是房地产方面的,一本是关于名称方面的——一套马修·阿诺德的诗集,共两本,翻得破破烂烂的,书页都卷起来了;一本同样破旧的《衣裳哲学》[85];一本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的散文集;一本希腊文的《伊利亚特》,空白处有泛黄的小字注解;一本几年前的《世界年鉴》;还有一本很旧的《圣经》,用了很久了,还有巴斯科姆非常吃力地、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小字注解。

  有时候,要是老头儿迟到一会儿,他会发现同事们比他来得早。打字员缪里尔·布里尔小姐是约翰·T.布里尔先生的大女儿,她的两条粗腿交叉着坐在打字员的椅子上,俯下身子去解她冬天穿的长筒套鞋的金属搭扣。其实,在有些季节里布里尔小姐也是不穿套鞋的,只不过我们的记忆总会鲜明、强烈地和人们的某些姿势联系起来,这些姿势会不可思议地成为他们的特征。因此,凡是在这个时间里常来这些办公室的人都会毫无疑问地记得布里尔小姐解套鞋的情景。这可能是因为有些人总是属于某些季节的,而这个姑娘是属于冬季的——她不属于暴风雪或者怒号的狂风,也不属于翻卷、舞动的白雪,而是属于灰暗、阴郁、肃杀的严冬:无休无止阴郁、单调的日子。她没有什么生气勃勃的色彩,她的身体笨重、肥胖,一张线条粗重的脸苍白而呆滞,她的脸不是自上而下越来越窄,而是越来越宽:上面较小,下面又粗又笨。就连说话,她说出的每个字也好像是由机器自动选择的,事后你能记起的也只是那种了无生气的呆滞。有人进门时她总会说:“……你好啊!……你变得好怪呀!……你好久没来了,是不是?……我前几天还想着你有多久没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们都给忘了呢……嗨,你最近怎么样啊?我明白了,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嘛……我吗?……噢,还行……总是很忙吧?我就知道!我还行……你找谁啊?爸爸?他在里边……好啊,行!进去吧。”

  这就是布里尔小姐,此刻她正弯下腰解开鞋子的搭扣,而塞缪尔·弗里德曼先生往往也会在跟前轻快地搓着他那双干瘦的小手,或用一只手掌搓着他另一只手的手背,来加速血液循环。他是个瘦小的年轻人,一个孱弱、苍白、有着一张精明的黄鼠狼脸的犹太人:他每天也会沿着大街行走或者成为在地铁蜂拥的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个——你可能想不起他们,也记不清他们的外貌特征,可他们充满了这个世界,他们构成了生活。无论是财富方面,还是肤色和气质方面,弗里德曼先生都无法和他同族的犹太人相比;在无休无止、灰暗的日子里,阴郁的天气似乎浸入了他的灵魂,也浸入了其他人种的灵魂里——爱尔兰人、早期的新英格兰人,还有犹太人——它给他们赋予了单调、刻板、精明、吝啬和乖戾的基调。弗里德曼先生也穿着套鞋,他的衣着整洁,一丝不苟,有点破旧,还磨得发光,他在搓着他那又小又干的手说话时,你可以闻到一股潮气融化的气味和热橡胶的气味。他说:“天哪!我很不喜欢早上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啊!我起床时说,‘天哪!’我老婆说,‘咋啦?’我说,‘天哪!你出来一会儿,就知道咋啦。’‘冷吗?’她说。‘冷吗?!那还用说?!’我说。天哪!那霜下得可真厚啊!沥青路面上的水也结冰了。她居然还问我冷不冷!‘当然冷了!’我说。‘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我说。噢,我真舍不得我的床啊!天哪!我一直在想今天将要在布伦特会面的那个家伙,越想就越讨厌他!我想我还没出门,双脚肯定就冻成两个冰疙瘩了!‘天哪!但愿那辆破公共车还能走。’我说。‘要是还得把那些破冰给弄化,’我说,‘我就不去了。’天哪!嗯,一点没错,我从未遇到过麻烦,就好像那破车能不能走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在他自言自语之际,布里尔小姐会竖起耳朵,不时地用简单的感叹词表示同意:“呃!”这是她常发出的声音,和“是的”意思差不多,可听起来比“是的”更加不置可否。这似乎是对说话者表示同意,让他知道她在倾听,并能理解他,可这既没有给听者传递任何意见,也不表示真的赞同。

  现在出场的应该是这个办公室的第三名成员了,他是个名叫斯坦利·P.沃德的绅士。斯坦利·P.沃德先生是个整洁的人,中等个头,五十岁上下,他体型较胖,皮肤粉嫩,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肚子微微突起,紧紧地裹在洗刷干净、熨烫平整、合身的衣服里。他的穿着比较讲究,显然,他暗自感到很满意。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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