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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巴斯科姆·霍克(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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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能让自己的耻辱感加重,从而使他妻子蒙羞,在他脑子里,在他理智的核心有个监督者,在最黑暗、最邪恶的时候公正地做出评判,告诉他他疯了。

  然后,这一切脱离了他。就在生活忍无可忍的时候,这一切脱离了他。它就像一团燃烧的汽油之火逐渐变弱、熄灭,怀着一丝成就感,在疲倦、冷漠中离开了他。他从伤心、迷惑不解的女人身旁离开,进入了他自己那孤高、神秘的生活,开始了新的生活,找到了新的位置,开始了新的计划,然后他就忘了她。

  现在,我看着这位老人,我有一种和过去重逢的感觉。我感觉到,老人要是能说出来的话,这一切,我所知道的一切——活生生的过去,逝者的声音,埋在地下之人的痛苦、骄傲、疯狂和绝望,还有那些人的面孔——就会展现在我面前,像一颗价值连城的珠宝,像老人们赐予年轻人的遗产,就会成为一切生命活动的终结,成为一切生命活动的成就。我那极度的饥渴只是一种回忆。

  我想,要是我能说出来,我的饥渴就能得到满足。

  在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了时间、黑暗时间的面孔,数以百万的门闩闪现在人的记忆中,逝去的美国人的面孔,他们生活中的数以百万的时刻,巴斯科姆在十来个圣坛上照亮了他们。巴斯科姆被爱和疯狂所折磨,漫步在这个国家的无数条街道上,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满是车辙的马路上,把两只骨骼粗大的手合拢在一起,在黑暗中嘟囔着,在广袤、严酷的苍穹下,一个瘦骨嶙峋的、扭曲的身影蹒跚地走在大地上。星光照在他的脸上,黑暗拂过他的脸:——他来自荒野,来自戴着圆顶呢帽的男人和穿着撑裙的女人,来自浓密、泛黄的记忆,来自时间、黑暗的时间——来自比撒克逊领主、所有的骑士、先锋部队和骏马嘶鸣的时代还要久远的时代。

  这一切都消逝了吗?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头儿说。

  波士顿又呈现出凄惨的景象:树叶飘飞,云彩破碎。荒野中没有爱的哭号了吗?

  “——很久以前了。我活了很长时间了。我经历了许多。我可以告诉你很多事儿。”我的舅舅声音嘶哑,疲倦而又冷漠地说。他的目光呆滞,眼神里毫无光泽。此刻的他显得疲惫而苍老。

  突然间,我眼前出现了一幅奇怪的、令人费解的画面,随后的那些年,这画面也经常出现在我眼前: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正围坐在桌边吃饭。这些人都很老了,比我舅舅都要老;这些老头儿老太太的脸看起来都很虚弱,就像是破旧的泛黄的瓷器。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性别,他们看起来都一个样,都孱弱不堪。

  年轻时,他们相互都认识。男人们都酗酒、打架、嫖妓,都彼此憎恶,也都爱恋女人。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被年轻人能体验到的那种无奈、堕落的恐惧所吞噬。私下里,他们嘴巴扭曲,面如铁灰,内心痛苦不堪;他们的眼里闪烁着对另一个人的奸诈的仇恨——他们害怕他会成功,在他失败时,他们欢呼雀跃;听到、看到他受伤、受辱或被挫败,他们就喜不自禁。他们不敢坦承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害怕遭到同伴的嘲笑;彼此谈话时,他们谨言慎语,还互相诋毁。

  他们用谎言遮蔽激情和信仰,有意说些明知是谬误的话。然而夜晚走在漆黑的路上,他们会在呼号的风中像个傻瓜似的仰天长啸,把他们的快乐、喜悦和力量长吁而出。忧伤的夜空下,他们感受着白雪的气息,看着雪花来临,轻柔地撒在窗玻璃上;雪花沉静温柔地落下,使人们的脚步寂静无声,让他们心中暗自充盈着骄傲的喜悦,让迫近的预言拂过他们的肺腑。他们人人都暗自有着一千个希冀和梦想;人人都想得到财富、权力、声名和爱情;人人都视自己为杰出的天才;人人都惧怕并憎恶生意场上和情场上的对手——在一起时,他们用充满敌意的眼睛冷冷地瞪着对方,他们像公鸡一样高昂着鸡冠,他们充满妒意地看着他们的女人,他们透过肩胛骨感受着别人的注视和侧目,他们仇恨那些具有白皙的脖颈、多情的头发,因为征服了女人而神情孤傲的男人。

  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痛苦过、奋斗过,现在,这一切都已消逝:他们温和而又虚弱无力地笑着,说话时底气不足,彼此对视时,他们的眼睛已了无希冀、敌意和激情。

  至于那些老太太,她们坐在那儿,面容枯黄,臀部干瘦。她们已远离年轻时强烈的痛苦和喜悦——年轻时的狂乱、希望,年轻时的热血沸腾和痛苦不堪:除了对老龄和死亡,她们对一切都不再感到痛苦和恐惧。这个曾经是忠实的妻子,生了一堆娃娃;那个是个淫荡、肉感的不贞女人,是十来个男人的狂浪情妇;身边是她的那个被戴了顶绿帽子的丈夫,第一次发现她和另一个男人在床时,他叫喊得像个痛苦至极的动物,而那个男的就是被他捉住的奸夫;还有一个男人在得知妻子不忠时,心里升腾起一种堕落变态的快感;他为之亢奋,还极力催促她再找些新的情人,他苦苦哀求她侮辱他,他的痛苦让他满足——现在,他们都成了苍老干瘪的老人,都像是泛黄的瓷器。他们把平和、凹陷的脸转向彼此,没有仇恨和爱恋,也没有欲望和激情;他们淡淡地笑着,记忆中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们再也不想超越对方或者争夺第一;他们不再疯狂、妒忌;不再仇恨对手;不再渴望出人头地;不再为工作烦扰,也不再耽于希望之中;他们不再转向暗处,在墙上把手关节打得鲜血淋漓;不再因羞愧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再因挫败和孤独而高声咒骂,也不再用痉挛的手撕扯着床单。这一切,他们都说不出来了吗?他们都忘了吗?

  这些老头儿为什么说不出来了呢?他们曾经饱尝痛苦、死亡和疯狂,然而他们所有的语言变得迟钝、陈腐。他们曾蹒跚于荒野,踟蹰于蛮夷之地,见过人被杀后鲜血流入大地,没有任何声响;他们见过这一切,也流过鲜血。他们的激情、痛苦、骄傲和无数生命中鲜活的时刻都去了哪里?这一切都逝去了吗?

  他们都哑巴了吗?我发现,他们坐在一起时,彼此的目光狡猾而邪恶,好像他们的大脑中储藏着狡诈、歹毒的智慧,好像他们拥有医治我们所有忧伤和过错的良药,可他们通过邪恶、阴谋的眼神交流,决定不把这些药给我们。或者,他们只是在满足、疲惫、冷漠地大吃大嚼?他们拒绝说话,是否是因为他们说不出来,因为连他们的回忆也变得了无生气?

  是的。话语在他们嗓中回响,可他们却哑然失语。对于他们,过去已然逝去:他们放在我们手中的只是一抔干巴巴的灰尘。

  是干巴巴的骨头、残酷的尘土,是生活的荒原、沉默的废物,还是那贫瘠的土地?

  在荒原中,没有嘴唇在颤动?在岩石尖锐的边缘,没有眼睛向着海水的方向,搜寻回家的男人?在河边,没有脉搏因爱或恨而狂跳?或者,深陷沙漠中的古老的轮子和锈木位于何处:一只马头旁边赫然是一个女人的头骨。没有爱了吗?

  在一百万条街道上,没有孤寂的脚步声,没有心脏铿锵跳动,钢筋巨石之间,也没有呼号回荡,没有痛楚的大脑,陷于铁环之中,在迷宫般的峡谷中摸索而行?辽阔孤寂的大地上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生长、成熟和污染,森林和沙漠也都空寂一片,一百万条舌头发出刺耳的金属般的了无生气的聒噪,呼号着乞求面包,亦或是硕大的猫咆哮着乞求肉食和爱侣?此为一切,一切?诞生,两万个聒噪和咆哮的日子——没有爱,没有爱了吗?荒原中没有爱的呼号了吗?

  不是的。爱人们躺在丁香花丛中;月桂树叶在林中颤动。

  突然,我觉得如果我能把手放在舅舅身上,如果我能用手指握住舅舅干瘦的胳膊,我的力量和青春就会传入舅舅体内,我就可以重新点燃舅舅的记忆,使其像烈焰般燃烧起来,就可以让舅舅活跃上一小时,这一小时,那颗老迈的心脏可以像他的心脏一样充满欢腾、力量和欢乐;我可以让老头儿说话。

  我想和他交谈,以人们从未有过的方式彼此交谈,我想说出人们从未说过的事情,想听到人们从未听过的事情。我想知道在那些贫穷、孤寂、绝望的残酷日子里,老头儿的青春岁月到底是什么样子。战争结束时,舅舅才十岁多,他看到男人们拖着沉重的脚步风尘仆仆地回家,听到他们在房间里不经意的说话声;他呼吸到消逝的夏天的气息,看到阴云飘浮在荒原上的大片绿色中,看到枝头缠绕着最后一片孤独的叶子;他听到南方传来很久很久以前的绝望的、苦痛的声音,听到逝去的人们不经意的说话声和生活的街道上一百万个消逝的脚步声。他了解那些发黄的时代、黑沉沉的发黄的时代、逝去的虚伪的时代,听到过鹅卵石路上车轮和马蹄的轰鸣声,看见过殷红的鲜血——感受过残酷、饥饿和恐惧。

  这一切的记忆都消逝了吗?

  我碰了碰他——我把手放在舅舅肩上;老头儿一动不动。我沉浸在某个逝去的世界,沉浸在难以言表的、无声的过去,他说——“很久了。”

  然后,我起身离开了他,出来走到街上。街上欢声笑语,人声鼎沸,美丽的姑娘媳妇们汇成一个由肚子、乳房和大腿构成的乐章,海洋、大地、骄傲、力量、熙熙攘攘的城市和所有的时间之声都交汇在一起,像一首歌、一个标记、一声呼号。我踌躇满志地大步走着,心怀疑虑,仿佛自己正踩着一条蛇:我汇入了大地,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我拥有了它;我将会永远被消耗、磨蚀,被注满、更新;我会感受不断交替进行的生活之潮和黑暗的湮灭;我会不知疲倦地被倾空,再被强烈的喜悦所填满。我有一条可以倾诉痛苦的舌头,有聊以充饥的食物,有一扇放逐的门,用暴饮暴食来填满难禁的欲望:欢喜雀跃的自信涌上心头,我相信自己能拥有一切,于是大喊道:“是的!它会属于我的!”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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