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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巴斯科姆·霍克(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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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他又咆哮起来,“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傻瓜!你的那点心思,我就知道,”他非常鄙夷地说,“小人的邪恶把戏。”

  当然,他并不懂她的心思,他偶尔会阅读康德的著作,他对绝对存在、范畴、否定时刻以及概念的定义都有很深的认识,就像她对那些治疗恐惧症、综合征等病症的药物十分熟悉一样。

  接着,她又向我俯过身来,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低声说:“哦,是的!他现在对我冷漠极了——但是曾经,曾经,我告诉你!——他为我痴狂过!老傻瓜!”她突然心怀怨恨、莫名其妙地咯咯笑了起来。然后她又突然弯下腰来,像往常那样热切、低声地说:“是啊!他曾痴狂,痴狂,痴狂过!哦,他不能否认这一点!”她喊道,“他一刻也离不开我!要是有别的男人看着我,他就会发疯!”

  “是真的,我亲爱的!真的!”我舅舅说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气恼和否认,他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变化,平静、和蔼地承认了往事。“哦,是的,”他又说,眼睛盯着他拱起的指尖,沉浸在往事之中,“这都是真的——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是真的,真的,我都忘了,可这都是真的。”然后他轻轻地摇着瘦削的脑袋,紧闭的眼睛转向下面,微闭的眼睛盯着下面,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冷漠而又不情愿地陷入了回忆。

  她说,结婚后有一两年,他像个神经病似的,被可怕的猜忌折磨得要疯了。

  这猜忌像一片布满瘟疫的乌云潜入他的灵魂,使他喘不过气来;它像被毒质浸黑的舌头,侵入他的血液,沿着他的血管匍匐向前,让毒液侵入他的心,侵入他大脑中的沟沟壑壑,最后,他的大脑中布满仇恨,浸满毒药,受到毒害,变得疯狂,精神错乱。他原本瘦削的身子变得像骷髅一样骨瘦如柴。妒忌和恐惧像秃鹫一样吞噬着他的内脏,他所有的生命能量,他生活的力量和热情,都被这场恶毒的大火烧得精光,差点儿把他的健康、他的事业、他的理性全都毁掉,然后,它突然离去,就像它来时一样。他的生活又恢复到以前根深蒂固的自我中心,他对妻子越来越厌倦,想到她时,会神情冷淡,他把她遗忘了。

  然而她,可怜的人儿,像只被困的兔子,面前是一只蜷伏的老虎,瞪着黄色的眼睛,催眠似的虎视眈眈。她不知道他是否会跳起来,伸出爪子袭击她,还是会冷漠地走开。她被他起初的热情和无法理喻的、疯狂的猜忌给弄懵了,她头晕目眩,无所适从。而后的那些年,她不知所措,充满怨恨,然后,她又被他随后突如其来的冷漠弄得更加痛苦——他对她非常冷漠,每次总是一连好几天似乎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他和她同住在一个小房子里,可他却很少注意到她的存在。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把炉门摔得砰砰直响,不管什么样的生食,他都胡乱地把它们剁个粉碎、和成一团吃掉。她和他说话时,他总是轻蔑而又不耐烦地回答:“你刚说——说什么!哦,你在说——什么啊?”——然后就走开了,神神秘秘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要是他成了世间阴谋的受害者——要是上帝抛弃了他,人们都耍弄他,欺骗他,他就在地板上打滚,用脚猛踢墙壁,冲着茫茫的天空号叫、诅咒。

  往往在这时候,路易斯会一边在留声机上放着瓦格纳的曲子,一边把她的小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她学会了投入、热情地自言自语,甚至和她的锅碗瓢盆像模像样地说话,因为她擦洗这些东西时,她会和它们说话。要是砸了哪一个,她就责备它,把它从地板上捡起来,拍打着它的底部说:“不行,别这样!真淘气,你这个坏东西,你!”他在房子里走来走去时,这些自言自语还时常会夹杂着阵阵笑声。她会俯身看着自己的锅子,轻声地笑着,笑得起劲时,她嘴里还会发出“哎哟”的尖叫声。然后她会遗憾地摇摇头走开,至于在笑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有天晚上,当巴斯科姆一面跺脚一面号叫着发布他的长篇檄文时,她打开了她的小留声机,打断了他。这是一张费城交响乐队灌制的唱片——《女武神的骑行》[95]。巴斯科姆先是被惊呆了,片刻之后,他愤怒地冲向那个可恶的机子:它竟然会放出如此美妙、有力的音乐来和他抗衡。然后巴斯科姆停住了,因为突然间,他注意到路易斯站在那机子旁,从鼻孔里发出阵阵笑声,还时不时狡黠地看着他,发出一阵高亢、具有穿透力的咯咯声。巴斯科姆还看到她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切肉刀。他大叫一声,转身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房门,既恐惧又苦恼地大喊:“哦,妈呀!妈呀!救救我!”

  这一切让路易斯乐不可支。她一遍又一遍地放着这张唱片,鼻子里不停地发出笑声:“哎——哟——哟!”她一次次地笑弯了腰。

  第二天早晨,巴斯科姆偷偷地去了他办公室后,路易斯看着镜中的她。她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她说:“我想我是疯了。”

  五十岁的她脸色苍白,明亮的眼睛突了出来,眼框发红。她头发花白——清秀的面容布满了细密的皱纹。所以她说:“我想我是疯了。”然后她开始研究心理学。

  她读完了威廉·詹姆斯的所有作品,还有威廉·麦独孤[96]教授已出版的所有作品。她订了好几本杂志,自己还写了一本书。她称之为《心理分析诊疗室》,出版社拒绝出版。

  “我的想法要比我所在的时代超前一百多年。”她对女儿说。

  就这样,路易斯发现了理性的生活。她找到了一个治疗各种病痛的药方:她不久就相信她是世上少数几个心态极其平衡的人,当然,她认为巴斯科姆完全疯了。

  但是有时候,即使现在,那种以往的不满和困惑又会重现——她就会痛苦、遗憾地想起她使他神魂颠倒的那些日子,甚至还想在痛苦、遗憾中产生的那种盲目、疯狂的嫉妒。

  她所说的都是真的。他们结婚两年后,在她生第一个孩子之前,他就像一个被复仇女神们[97]缠住的人。他强烈的自负在他人生中第一次偏离了中心:他偏离了自我,开始对周围的人和事极其敏感起来。因为强烈的占有欲在他心中汹涌澎湃,因为他拥有的东西是世上最好的、最珍贵的,似乎全世界的人都突然联合起来对付他,想把它从他身边带走。那时路易斯既漂亮又迷人,不论她走到哪里,都有男人盯着看她,一旦让巴斯科姆看见,他简直气得发疯。

  那时候,他刚在伊利诺伊州一个小镇的教堂里谋到了一份差使。有时候他在布道时,他要是看见她的脸在下面晃动,他就会脸色苍白;他会突然停下来,就像受了伤,傻傻地紧抓住讲桌边缘,身体前倾——他会调整自己,然后断断续续、神色漠然地讲道,但是他的灵魂却像一个备受折磨的动物不停地挪动着,他的五脏六腑都麻木了,感到恶心,他的心脏好像中毒不跳动了,千万种恐怖愚蠢的猜疑折磨着他。他的头脑中会产生各种离奇的可能和各种怪诞的猜忌,各种恶毒、虚构的情景纷纷涌上他的心头,然后在下一秒就会被他诠释为事实:他分不清什么是铁一般的事实,什么是他神志不清时的幻想——他一想到什么事,就会认为那是事实。

  这种疯狂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疯了。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疯狂侵入他大脑,在他身体内慢慢爬行,就像一个人可能会看见毒素在他血液中流淌一样。这是他的大脑与之抗衡的疯狂,他的理性告诉他这是错误的,但是它却战胜了他。它使他神志不清,内心难受,使他整夜在街头骂骂咧咧,紧握的拳头叉在腰间,在街上来回徘徊,如果他在黑暗中听到有人大笑,或者听见有人说到“他”和“她”这两个字眼,他就确信他们在谈论他的妻子和他自己或者他的某个情敌,他就会转身咒骂说话者。他觉得所有的世人和小镇都在关注他和他妻子的生活: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毒的言语、邪恶的窃窃私语——有时候他认为所有人都在设圈套、愚弄、欺骗和嘲笑他;他带着患病的心灵和苍白的微笑同该教区的居民打招呼,他探寻着他们的眼睛,他们的面孔,试图找出狡猾隐秘的幽默,邪恶、难解的欢欣,或者想找出一些证据,以证实他们知道了他内心的伤痛,可怕的耻辱,以及他污秽的秘密。

  他觉得,这不是,这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他感觉自己像婴儿一样赤身裸体,他觉得他悲伤的原因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中都是清晰可见的,当他走在街上,有时候,他内心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他想把自己的脸盖起来。耻辱从天而降向他袭来,他无法逃脱——他并非为自己的名声败坏而感到耻辱,而是怕被世人当成傻瓜和乌龟嘲笑而感到羞耻。

  广袤、永恒的天空迸发出巨大的恐惧和残酷,不论他走到哪儿,它们都悬浮在他的上空,它们就像血迹一样,染黑了荒凉小镇上寒冷的灯光。对他来说,世上似乎再也没有喜悦和信任,死亡和疯狂的阴影似乎永远游走在他的大脑之中。他不再相信上帝,如今,他绝望地在人群中寻找信念,他梦想能找到某个世俗的父亲,梦想某个人能在力量、智慧上超过他,比他年长,他可以向其倾诉他内心深处的重负,从他那里汲取一些智慧,找到消除瘟疫的良方,那种瘟疫正在毁灭他。

  但他从未找到这样一个人,在他心中,他知道这样的医生和忏悔者是不存在的。他陷入了困境,他不知道他内心的邪恶有多重,他担负着人类的孤独。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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