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克罗诺斯与瑞亚:时间之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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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文字中无不凝聚了他无家可归的苦涩、难耐的欲望和渴望回家的强烈愿望。在那些狂野、支离的词语中凝聚了他不堪重负、饱受驱策、饥渴心灵的全部痛苦——那是流浪者的全部渴望,是所有美国人、所有地球人都知晓的一种难以忍受、无法言表的思乡情绪。
它们全都涌上心头——毫不连贯,毫无计划,毫无缘由——倾泻于纸上,犹如被精神之雷击中而炸开的影子,其中有十亿种形式的宏大编年史,还有百万个名字,有美国巨大、独特、无与伦比的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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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异乡的清晨,无论是在匈牙利阴郁的平原,还是在那些由乔治王时代的屋舍构成的街区上,这些屋舍镶嵌在巨大、沉睡中的伦敦城里,他一觉醒来总会想起家乡。有时候,在法国的某个偏僻小镇,他会从睡梦中惊醒,从夜晚活生生、深思的寂静中惊醒,因为蓦然间,他依稀听到了美国的声音,荒野的声音,听到了他的血液、灵魂、大脑以及身体的每个细胞、每个组织中的种种声音,那些东西使他在劳作时屏住呼吸,使他发狂,使他承受着难以名状、难以忍受的痛苦。
那都是些什么?是美国的机车乘夜飞奔在美洲大陆时发出的长鸣,是这个城市大街小巷的声音——那些声音刺耳、响亮、粗俗、野蛮、幽默而直率。此刻,它甚至比亚洲人的声音都要有力和遥远——那是夜幕下从曼哈顿港口传来的声音——那是雄浑而刺激的逃避之乐,神秘之乐,欢快之乐,具有大西洋彼岸恢弘的编曲风格。那是拖船、渡船和驳船发出的刺耳声音,这些声音从港湾里响起,从无尽的暗夜里响起,荡气回肠。
因为这就是这片土地上亘古不变、生机勃勃的东西,这就是这个瞬息万变之城中一个永恒、不变的事实。黑夜里,雄伟的大河绕着它奔流不息,连接着无数无名的生命,见证着如此多端的变化,穿越荒野,穿越艰辛、灿烂、壮丽的生活,带着痛苦、美丽和丑陋,携着欲望、杀戮、堕落、爱意与狂喜。
他们还会造出巨大的机车,更加宏伟的高楼,而河水却不分白天黑夜,日夜奔腾不息,庄严的潮水流出荒野,冲刷着这个神奇之城的海岸,聆听着时间的嘀嗒声,见证着这个城市百万人的生与死。河水奔流,千帆竞发,港口处始终汽笛长鸣。暗夜里千余人殒命,而这河水,这河水,这神秘、永恒的河水,承载着诡异、神秘的时间,洗掉了城市的污浊,因各种倾倒物而变稠、变黑。它从我们身边轻轻流过,汇入大海。
清晨,他在异乡醒来,想起了家乡。他思绪难平,内心充满痛苦和孤独。他兀自睡去,随后,他知道自己在睡觉,他听到了时间那黑暗、神秘的咒语。在古老的小镇上,雄浑、发颤的教堂钟声响彻暗夜,这是美国的声音和记忆,它穿越它那病态、不易忘却的睡眠昂然前行。黎明将至,一匹马儿在街头疾走,在美国,车轮辘辘,马蹄嘚嘚,这声音在孤寂的街头轻轻响起。寂静过后,响起了脚踢易拉罐发出的哗啦声。
清晨,他在异乡醒来,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欧洲羊毛般、柔和的空气。
阴郁、羊毛般的空气围绕着,他显得生机勃勃。空气沁入他的心脾,他的肺腑。
它流连于人们慢吞吞、重要的日常活动,从潮湿的空中渗入大地,浸入巨大的建筑,侵入人们的四肢、心肺、大脑;它钻进流浪者的灵魂,他的心因疲惫、绝望而阴沉、痛楚,它渴望荒野,渴望劲风呼号,渴望清冷的空气将他吞噬,渴望奔忙、喧嚣和狂喜,这些渴望使他痛苦不已。羊毛般柔和、潮湿的空气裹挟着他,已经没有了希望。这空气早在征服者威廉[194]的时代之前便已经存在于此了,在克洛维[195]和“铁锤”查理[196]时代之前、在阿提拉[197]时代之前、在亨吉斯特和霍萨[198]时代之前、在韦辛格托里克斯[199]和朱利耶斯·阿古克拉[200]时代之前即存在于此了。
此刻,它依然在此,永远在此,无论是在“快乐的英格兰”[201],还是在纵情欢乐的巴黎,虽然那时那地的人们其实并不快乐,并不纵情。这羊毛般柔软、湿润的空气笼罩着慕尼黑,笼罩着巴黎,笼罩着鲁昂,轻裹着包法利夫人;它侵入英国,浸入煮羊肉和球芽甘蓝;它在礼拜天侵入哈默史密斯[202],盘旋在布鲁姆斯伯里[203]、私人旅馆和大英博物馆的上空;它渗进欧洲大陆,使绿草常青。它始终待在那儿,永远都会在那儿。他的眼睛狂野而呆滞,眼前若没有这些奇幻的魅影,他便无法入眠,他的大脑由于过度紧张而疲惫不堪,他的大脑一刻不停地在这牢狱般的头骨里游走,永不停歇。
那些岁月在他的脑海中游走,他父亲的声音回响在他耳畔,在他的血脉中搏动着。他生活的尘埃封存在记忆中:两亿人在他的体内游走着;他听见狂风在被遗忘的屋檐周围呼号着;他无法入眠。午夜里,他在走廊里走动着;他看到了荒野,看到了沐浴在月下的森林;来到了月光下收割过的茬地,他迷失了,感到自己从未来过这儿,仿佛仍然身在家乡。即使在熟睡之际,时光之梦也时常萦绕左右,茫茫的白色之中,电线在他头顶颤动着,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嗡嗡的声音。
铁轨穿越八百英里金色的麦田,在山间蜿蜒穿行,在黄色的泥土上游走;它们进入隧道,穿过沼泽,拥抱峭壁,追逐河堤;它们带着飞扬的尘土,轰然穿越平原;它们跳跃着,越过原野,越过沉闷的矮树丛,最终,它们与大海相接。
然后,他在异乡的清晨醒来,想起了家乡。
我们在异乡的清晨醒来,听到了他们尖刻的诅咒和控诉,我们清楚自己所了解的一切,这一切始终不变。
“曾经!”他们靠着栅栏,叫嚷着发泄内心的不满,“曾经!我回去过一次——七年里就一次,”他们说,“天哪!那足够了。一次就够了!让那个国家见鬼去吧!那里现在除了低劣的多层立交桥和摩天大楼之外还会有什么?”他们说,“如果你想喝一杯,你得蹑手蹑脚地穿过三条破巷子,被几个昔日的职业拳击手打量一番,然后花一美元买来一杯清漆般的酒,那玩意儿能让你的胃烂掉!……至于女人嘛!”说到这儿,那声音陡地升高,透着愤怒和不屑,“她们都是些冷酷无情、见钱眼开的王八蛋!……我花三十美元带了个娘儿们去看电影,然后又去了夜总会!到该上床的时候,你猜我得到了什么?……‘你可以吻一下我的小手,’她说,‘你可以吻一下我的小——这或许就是你能做的。’”那声音气愤地咆哮着,“当我问她是否想逃跑时,她就开始大声叫起警察来了!……这么个骗人的女人,就该送到西伯利亚去!……什么美好的国家?我才不那么认为呢!……现在,听着!我,现在是个法国人了,明白吗?”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心悦诚服的认真劲儿,“这里的人知道怎样生活,明白吗?我现在属于这个国家了,明白吗?……约翰尼,luhmêmechosepourmwahetm'seer![204]……把杯子再加满,伙计。”
“卡彭特!”那声音又嘲弄地升高了,带着地道法国人好斗的口音。“当然,我是法国人——可是卡彭特!你从哪儿听到那些东西的?天哪!登普西可能让那家伙有好日子过了!……那是个误会!”那个声音叫嚷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场误会?难道我没有亲眼看到全过程吗?我当时难道不在国内吗?……打完架后难道我没有和杰克谈过一个小时吗?……一场误会!天哪!唯一的误会就是持续了四个回合。‘我要是愿意打架的话,第一个回合就能打败他的,’杰克对我说……当然,我是法国人!”那声音带着好斗的语气,“可是卡彭特!天哪!你从哪儿听到这些东西的?”
哥们,我听到的声音你永远都没有听到过,那声音无比优雅地讨论着生活中的各种美好之事——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那个带有波士顿口音的声音再次不满地抱怨起来!树叶纷飞,云彩破碎——“我想,”他们说,“我们现在要住在这儿。我想,”他们说,“下周我们要去西班牙,这样弗朗西斯就可以写点东西了……真的,”他们欢快却文雅的声音继续道,“只需花一点儿钱,就能在这儿生活了,这可真是太棒了……没错,亲爱的!”他们继续说着,文雅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欢快的肯定,“你知道,这的确非常不可思议……我碰巧知道在布卢瓦附近有个真正的别墅,你只需花不到七千美元就能买下来。……你知道,这的确非常不可思议,”那轻快的、略带英语口音的声音继续道,“想想在布鲁克莱恩[205]生活你得花多少!弗朗西斯总想写点东西,不知怎地,我觉得要是写作的话,这儿的氛围更好一些——的确如此,你知道的。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那欢快、文雅、带着波士顿口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你,我的兄弟,从来都没有听过的。“毕竟,”那文雅的语调滑稽而认真地继续道,“在这儿,你见到了所有真正想见的人,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都曾经来过巴黎——我的意思是,真正的问题是,你怎么能单独待上那么一会儿……你也这么认为吗?”那声音轻柔、文雅地响起……“哦,看,看看那个——那儿!”他们兴高采烈地喊叫着,“我的意思是,那边的那个小伙子和他的姑娘,胳膊相互挽着一起走的!……你难道不羡—慕吗?……这难道不是非常美—妙吗?”那文雅、清脆的声音带着一股爱国之情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有些东西简直太美妙,太自然了!”那文雅、严肃、带着波士顿口音的声音说,“现在在哪儿?——哪儿?——在家乡哪个地方你能见到这样的场面?”那声音得意扬扬地说。
(在布鲁克莱恩很少有这样的场面,女士。哦,很少,很少,在布鲁克莱恩你几乎见不到,女士。但在这里的广场上——你晚上在广场上走过吗,在闷热的八月里,女士?他们不是法国人,女士。他们都是些犹太人、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女士。可他们亲吻的声音就像风儿吹过繁茂树林的声音——就像上万个骑兵马蹄子离开沼泽地的声音似的,亲爱的女士。)
“……我的意思是——这些人事实上比我们更明白那种事儿……对此,他们更单纯些……我的意思是,对那种事儿,他们更文雅一些……Ilfautunpeudesentiment,n'est-cepas?[206]……你也这么认为吗?”那个轻柔、快活、清脆、略带波士顿口音的文雅声音说道,这是你,我的兄弟,从未听过的。
(我明白了,女士。那是法语。我知道……可我要是摸着你的大腿,要是我开始优雅地抚摸你的大腿,要是我用一种高卢人特有的优雅方式摸着你的大腿说,“Chérie!Petitechérie!”[207]——你可记得,女士,这是巴黎?)
哦,那个带有波士顿口音的声音语气讥讽地说道:她们清脆的声音带着你永远不会明白的口音,他们的腰是用大理石做的,可是兄弟,在明尼苏达州,有些玉米色头发的姑娘名叫尼尔森,还有大腿雪白、名叫伦德奎斯特的姑娘,她可以把小公牛的背砸断。
哦,带着波士顿口音的声音讽刺地抱怨说:法国人会整点小情调,这方面我们可不在行,不过,兄弟,在佐治亚,人们还在卖摇篮,在新奥尔良,人们的眼睛是灰暗的,他们洁白的牙齿能咬进你的骨头里。
哦,带着波士顿口音的声音再次讽刺地抱怨起来。他们的肉体是鳕鱼做的。
大哥还在缅因州的谷仓后面,伸着他又大又红的拳头等着你,在家乡,依然有人被迫勉强结婚。
哦,兄弟,有些声音你从来都没有听过——祖先的声音在预言战争,我的兄弟,这些稀有、充满活力的声音是你所不知道的,它们好像在歪解我们的命运。来自奥克森福德的文雅声音中断了一次,就像疲惫不堪、毫无热情的钟声响彻我的大脑,同情地向我宣告它对我们堕落生活的裁决,轻柔地操纵着宇宙,我的兄弟,轻柔地,毫不费力地——轻柔地,兄弟,轻柔地,它操纵着我们大家,屈尊俯就,嘲笑蔑视。 时间与河流(全集)